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高攀》作者:心知杜明   简介:   莫晗第一次遇见俞肖川   是在孟秋家里   风尘仆仆的他一张冷脸   正眼都未瞧她一眼   可是,转眼就要跟她结婚   用房子和户口做交换   “一年后,这些都归你。”   俞肖川大方得可怕   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俞肖川   这是一桩危险的交易,她认为   可是,生活处处是危险   跟俞肖川结婚是冒险,独自飘在上海同样是冒险   没什么差别   和俞肖川结婚还能拿到一套房子,变成拥有上海户口的上海人   冒险就冒险吧   咬着牙往上爬就好了   可是莫晗爬到一半发现   人站得越高,就会越贪心   她不仅想要房子,还想要俞肖川   爬到高处的她开始缺氧……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莫晗(见晗)、俞肖川(有小吃)┃配角:池野、俞肖言、邱濛、李达先等┃其它:先婚后爱   一句话简介:先婚后爱,幸福没那么简单   立意:婚姻是座花园,种草得草种花得花 第1章   从民政局出来,莫晗看着手中大红的结婚证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半边脑袋都是懵的。她看到走在前方的俞肖川一边打电话一边将结婚证塞进了牛仔裤的屁股兜,露出一个红色的边角。   “你去哪儿?”   俞肖川打完电话回头问她。   莫晗挤出常用的微笑,弯弯的眉眼看起来人畜无害:“回公司。”   她只请了两个小时假,下午商品部和设计部要一起过新一季样衣,选出最终进入大货生产的部分。她负责给模特换衣。   俞肖川指了指停在路边的黑色牧马人,车身上溅满了泥巴。   “我这会儿要赶去开会,就不送你了。”   莫晗急忙摆手:“不用不用不用,坐地铁回去很快。”   “那回见。”   俞肖川转身跑向路边。莫晗看着他打开车门坐进车里,没有掏出屁股兜里的结婚证,也没有跟她说再见的意思。莫晗低头笑笑,转身走向另一侧的地铁站。   “欸,钥匙!”   背后俞肖川大喊,莫晗马上回头,俞肖川坐在车里冲她挥手,手里拎着一串钥匙。莫晗小跑过去,还未跑到车前俞肖川已经将钥匙扔过来,她没接住,钥匙掉到了地上。俞肖川脸上没有半点失误的歉意。   “这是我家钥匙,门锁密码820119,你有空了就找个搬家公司先搬过去,最近我都不在。地址我微信发给你。”   莫晗捡起钥匙,再次挤出常用的微笑:“好。”   “那我先走了。”   俞肖川交待完毕发动车离去,依旧没说再见。   莫晗看着手中的钥匙和结婚证,忍不住嘲笑来之前的兴奋与紧张以及刚刚某个瞬间多余的期待,没什么特别的,既不会像别人那样想要迫不及待地发朋友圈告知大家,更没有终于把自己嫁出去的轻松。   今天跟昨天,最大的不同就是手上多了一串钥匙和一本结婚证。   回公司的地铁上,莫晗的顶头上司设计总监王妍一直在设计部群里一会儿问她样衣数据报表准备了没,一会儿找她要新厂商送来的样布。直到踏入公司,莫晗还在抱着手机不停回复群里王妍的消息。   王妍看到她回来,立马嘴角向下拉起一张脸:“你怎么这么晚回来,不知道下午有看样会吗?东西都准备好了没?那个样布我找不到,你去找出来。”   莫晗看了眼时间,离看样会还有四十分钟。她早上就已经把所有样衣分推进会议室并整理好了,系列标签搭配组合弄好了才出去的。她又进去检查了一遍,看有没有人动过陈列,被动过的地方再调整好。   相关的数据表她早在一周前就做好了,早打印出来分到商品部和设计部了。她再去确认了一遍,看有没有遗漏。   至于那个样布,放在布料间一号货架上,进去就能看见。她进到布料间找出样布,抱进王妍办公室。   “是这块吗?”   王妍正在办公桌前盯着她的苹果电脑,撩起眼皮随便瞅了眼,让她先放一边。   明明就不急着要,莫晗偷翻白眼准备离开王妍办公室,又被王妍叫回去。   “莫晗你这个秋冬企划怎么回事,都说了跟着E的方向走,E的秋冬大秀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看,人家做什么我们在他们的基础上改一改就好了,主题概念跟人家有差别说起来好听就行了,多简单的事,为什么你每次都要弄得那么复杂?要复杂要原创还轮得到你做这个,请你看清楚情况后再搞你自己的东西!”   王妍说得很大声,玻璃隔出的办公室不隔音,外边设计部的人都听到了,但没有一个人好奇观望。拿着布料卡的生产经理走到门口见情况不对又绕了回去。   “那我再重做一份。”莫晗盯着王妍的眼睛,那里面有   傲慢、愤怒、嘲讽、嫌弃、不解……她做王妍助理快两年了,常见这种眼神。王妍对别人也这样,并非只针对她。下面的设计师对王妍意见都很大,但没人敢说。莫晗很想问问王妍,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那么讨人厌,在辞职的时候。   “早干嘛去了?别老自以为是,这都第三次了,再有你一次你滚蛋吧。”王妍不耐烦地挥手让她快走,待她走到门口又把她叫住,“今天晚上给我。”   “可是待会儿有看样会。”莫晗提醒她,每次看样都会看到半夜,商品部和设计部吵到半夜,这次不会例外。王妍还要她今天交企划,根本就是为难她。尽管她确实早就准备好了另一份,但是她就是不想今晚交。   她的提醒只是让王妍不悦地皱起了眉头:“那是你的事,明天上班之前都算是今天晚上。”   王妍是个加班狂,常常通宵加班,觉得别人都该跟她一样。   “那我滚蛋。”   莫晗盯着王妍颧骨高耸略显刻薄的脸,一字一顿,底气十足。今天和昨天的不同,好像不只是一串钥匙和一本结婚证。她在上海有不用花钱的住处了,她终于不怕失业没有钱租房子了。   “你说什么?”   王妍惊讶地好像没听懂,莫晗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过话,都是带着点讨好的。莫晗是她面试进公司的,莫晗亲口说过她很需要这份工作。   莫晗是外地人。在上海的外地人有三种,一种家里很有钱住着浦东无死角江景的高层豪华大公寓,像一条公众号头条经常推荐的那种;一种很会挣钱靠着银行贷款买一套宝山或者昆山的两室一厅,每天花两个小时开车上班;一种需要拼命挣钱才能勉强租到一处像样的小单间,和两三个人合租公用客厅和洗手间,每天挤一个小时的地铁上班。莫晗属于最后一种,她今年三十一了,单身没有男朋友,住着2000块一月的自如隔断房。   听说老家在农村,家里条件不是特别好。她的工资在上海算不上高,但也不算低,对于她那个学历和工作经历而言,能找到这份工作已经算是走运了。她很在乎这个工作。   相对其他上海本地同事来说,她有点过于节省,中午都是自己带饭吃,加班叫外卖也是选最便宜的,身上的衣服穿的鞋子一看都是刚过百的淘宝货,她的包都是拿样衣间的废料缝的。公司参加一些时尚活动,王妍都不愿意带莫晗去,怕被那些眼刁的同行和品牌公关看轻了。时尚圈的人都爱以貌取人。   莫晗从内到外,都挺普通的。但胜在年纪大懂事听话,比那些小年轻好用。要不是这样,当初王妍也不会选她当助理。唯一让王妍头疼的就是莫晗偶尔露出来的骄傲,她看不上公司对大牌的模仿,常常想要加入自己的想法,但是她不过一个跑腿打杂的设计助理。   不可否认,她的企划和设计是有那么些意思,但达不到胜人一筹的程度。不管是在服装行业还是其他行业,才华横溢才能站到顶端成为名家。有点才华又自认不凡,不上不下最可怕。   王妍觉得莫晗就是那种不上不下的人,按理说,像她那个年纪那种背景的女孩子早该认清现实了。   莫晗提高音量:“今晚交不了。”   王妍笔直地望过来,莫晗也笔直地望过去。   “那你什么时候能交?”   “可能明天,最晚后天。”   “那明天下班前给我。”   “好。”   莫晗拉开玻璃门离去。王妍盯着电脑屏幕上她交上来的企划案看了许久,想着要不要通知人事那边,再招一个新助理。   看样会开到晚上八点,商品部和设计部又吵成了一团,商品部想要砍掉不做大货的样衣都是设计师们的得意之作,一个要砍一个不让砍,两方阵营各执己见互不让步。   负责展示的外请模特们已经露出疲态,一边换衣服一边打哈欠。莫晗给其中一个戴上帽子,推她出去。设计师讲解,商品部评估,争执一番后留下了裤子,砍掉上衣。下一个换好衣服的模特继续展示。   直到十二点,看样会才结束,所有人都一脸疲态。王妍说请吃夜宵,响应的人寥寥无几。王妍只好说改天。   设计部的人都走了,莫晗还在会议室整理样衣,将不产大货的样衣入库,将需要生产大货的样衣挂进展厅。王妍不喜欢会议室乱七八糟。直到凌晨两点,莫晗才下楼。   管楼的保安看到她:“又这么晚,我以为你们公司的人都走了呢。”   莫晗笑笑,走到路边打车回家。还好,公司离住的地方不远,打车费用便宜,公司还能报销一半。   回去的路上,莫晗掏出俞肖川给的钥匙,上面有小区感应锁,上面刻着物业的logo,好像是上海比较有名的物业,专门给高端房产服务。还有一把大钥匙和三把小钥匙。她记得孟秋说俞肖川家挺大的,依她夸张的形容,浴室大得可以跑马。孟秋的哥哥和俞肖川是大学室友,还追过俞肖川的姐姐,以前常在一起玩。她和俞肖川能够认识,都是因为孟秋。 第2章   孟秋是莫晗在上海为数不多的朋友,大学豆瓣上认识的网友,孟秋先关注的她,因为她写的一篇关于童年的日记。那会儿她在苏州念书,孟秋在上海,两人线下第一次见面约着去了南京过十一,一见如故,从夫子庙玩到中山陵。   孟秋老家在浙江,小学时就跟着做生意的父母搬到上海了。她刚满十八岁,父母就送了她一套静安的房子当成年礼物。2009年莫晗大学毕业去上海找工作,在孟秋家住过半年,就在静安寺附近的小区,25楼,两室两厅,面积不小,有一个小阳台,站在上面可以俯瞰金光闪闪的静安寺和寺里拥挤的游人香客。   虽然两人同在一个城市,但是孟秋一直在念书,她工作也忙,两人见面的时候并不多。上海太大了,花在路上的时间比见面聊天的时间还长,再加上两人都不是黏糊糊的个性,比起蜻蜓点水似的经常见面,两人经常挑个周末一次玩个够聊个够。说来神奇,偶尔见一面反倒感觉更亲,总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   孟秋常故意问莫晗:“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莫晗通常是笑而不语,偶尔也会反问她:“为什么不是你爱上我?”   孟秋眨着她的大眼睛甩着她的长头发,特别自信:“因为我好看呀。”   孟秋确实比莫晗好看,她眉目酷似赵薇,盯着人看时里面仿佛有水波流动,嘴巴比赵薇小巧秀气些,一张瓜子脸,加上自信大方的气质和凹凸有致的身材,不迷人都难。有次两人在上戏附近吃饭,被人追着问她是不是上戏表演系的学生。硬要找她的缺点,可能就是身高不到160,皮肤不够白皙吧。   莫晗比她高点,比她白点,比她胖点,长相远不如她,气质远不如她,看起来普普通通,扎在人堆里马上消失不见。   两人聊天都是瞎聊,孟秋吐槽她的老师同学,莫晗抱怨上司龟毛工作无聊。也聊感情,她知道孟秋谈过的每一场恋爱,孟秋也知道她心里跨不过的坎。有时候聊嗨了,不是孟秋回不去留宿莫晗的小租房,就是莫晗回不去留宿孟秋家。   莫晗第一次见到俞肖川,是在孟秋家,也就半年前。那会儿已经半夜了,她和孟秋正看着没营养的综艺节目喝着啤酒吃着卤鸡爪聊得正起劲,孟秋她哥孟海东突然灰头土脸的上门,抱着两筐蘑菇和松茸,身后跟着同样灰头土脸的俞肖川。两人刚从云南旅游回来,蘑菇和松茸是孟海东给孟秋带的礼物,他不管去哪儿都会记着给孟秋带一些当地的礼物。两兄妹关系很好,孟海东很疼孟秋,孟秋很爱孟海东。   当时孟秋介绍完彼此后,她跟俞肖川打招呼,他一声不吭地坐进沙发里,都没正眼看过她,敷衍地回应了她一下,看着个性冷淡不好接近。孟海东见她脸色不好,以为她被他的态度弄得不高兴了,替他解释说在云南累坏了,他一累就不爱说话。   其实她脸色不好只是因为喝多了酒不舒服,她压根不在意俞肖川对她如何,那会儿她心里搁着工作和房租,哪有空为一个陌生人的态度烦恼。   第二次见面还是在孟秋家。那天孟秋生日,请了一堆朋友。大家都在外边玩游戏,只有莫晗留在厨房做蛋糕和烤面包,当天生日会上的所有西点都是她做的。大学时,她花钱上过专门的培训班。   俞肖川突然进来跟她打招呼,然后留下来不走了。莫晗觉得俞肖川可能是不喜欢外边的热闹,所以躲到厨房来。她不习惯有外人在,但又不好直说,干脆把他晾一边自己忙自己的。反正两人也不熟。   俞肖川一改之前的冷淡态度,换了个人似的不停地找她搭话,问些有的没的。她有空就回答,没空就是真的没听见,她做事时很专注,不容易被分心。   俞肖川不嫌烦地陪了她全程,直到最后的生日蛋糕做好,两人举着蛋糕一起出去,被孟秋拍了视频和照片。   事后孟秋把照片和视频发给她说:“你们看起来还挺般配的。”   莫晗没感觉,两个不熟的陌生人刚好凑到了一起。不是俞肖川,也会换成其他人。何况那个蛋糕她做得很大,有两层,必须两个人才能抬出去。俞肖川搭把手而已。   孟秋说不想过三十岁生日,所以二十九岁生日要过隆重点。莫晗送不起贵重的礼物,便给她做了一个隆重的大蛋糕。   第三次见面还是因为孟秋,那会儿她就是在豆瓣上转发了一篇友邻写的征婚日记,那位友邻是离过婚的,前夫和她相恋多年,结婚时友邻家人觉得男方家境太差不是门当户对一直反对,友邻为了守护这段感情,不惜离家出走断绝和家人的来往,自己把自己嫁了。可是结婚后前夫就变了,整天嫌弃她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没过多久他就出轨了,出轨对象是他的初中同学,两人是邻居。   这段经历对友邻伤害很大,她花了三年时间才走出来。她在征婚要求第一条写的就是要门当户对,她说以前不信这个,可是亲身经历过之后发现这个很重要。谈恋爱可以随心所欲,不用在乎太多,不用关心柴米油盐。但是结婚不能。   莫晗转发了这篇文章,孟秋看到后非得给她介绍相亲对象。她单身太久了,久到身边人都觉得她再不结婚就嫁不出去了。孟秋很早以前就说过,既然对婚姻还有期待,那就不要坐以待毙。孟秋喜欢选择别人,而不是被别人选。   “既然想结婚,那就多看多选多接触,接触的人越多,结婚的概率越高。光是待在家里什么人也见不着什么事也不做,是结不了婚的。我那些女同学总跟我抱怨说不讨男人喜欢,找不到结婚对象什么的,才见十个男人就说没男人喜欢找不到结婚对象,按照统计学的观点而言这很不科学,样本数据太少,无法作为参考。要是见了一百个男人都没人喜欢你也挑不到结婚对象,才勉强能说不讨男人喜欢。所以你得多见些男人,多认识些男人,这样才会提高被人喜欢和走入婚姻的概率。”   孟秋理科生,本科学化学,研究生和博士念的生物化学,毕业后进了研究所,每天各种实验,最喜欢用数据说话。她这个人说风就是雨,行动力一流,很快就给莫晗安排了多场相亲。   说话结巴的IT男,区政府的公务员,每天加班没有休息时间的胸外科医生,教小学生体育的老师……都是孟秋发动身边亲人朋友的力量找来的人,经她挑选一轮后安排见面,不管其他条件如何无一例外都是在上海买了房子的。   孟秋住过莫晗的租房,且不说房间条件如何,每次总能遇到几个极品室友,垃圾堆客厅不扔的,带不同的男人回家过夜的,半夜弹吉他的……每次孟秋都要莫晗搬家,可是莫晗觉得搬来搬去都差不多,能忍就忍吧,实在忍不了再说。   作为好朋友,孟秋当然认为莫晗留在上海就必须找一个在上海有房的。莫晗来者不拒,孟秋安排见谁她就见谁,换成一年前她可能不会愿意,因为一年前她还欠着债。多数男生一听她是外地人,又是农村户口,看对眼的就说做朋友就好,没看对眼的立马没了下文。男人现实起来,不输女人。   相了一个月,孟秋根据反馈也知道问题所在了,前期把关更严格了,符合要求的人立马锐减,相亲的次数少了,莫晗暗暗松了口气。她不想浪费孟秋的好心,也没抱多少希望。   和俞肖川的相亲莫晗本来是要推掉的,那会儿刚好赶上上海时装周,他们公司既要走秀又要参加showroom,整个设计部忙得团团转,她压根抽不出空。更何况孟秋没给相亲对象的任何信息,只一口咬定绝对不会让她失望,非得逼着她去,说不去就绝交。   她这才趁着布展的空隙,抽出中午吃饭的时间去见面,就约在showroom附近新天地的餐厅,去了看到是俞肖川,她差点   掉头就走。孟秋很了解她,若让她提前知道相亲对象是俞肖川,哪怕绝交她也不会去。   她并非讨厌俞肖川,只是第一次见面时她就断定了两人不是一路人,连朋友都没得做的那种。孟秋的生日会上,她不小心偷听到孟海东他们聊事情,其中有个人想要走后门办点事情,另一个人推荐了俞肖川,说找他母亲在医院的权限很大。偷听到的东西从另一个方面证实了她的想法没错。俞肖川这种人,她高攀不起。既然不是一路人,何必浪费时间硬凑。   若不是俞肖川先看到了她,她大概会毫不犹豫掉头就走,然后随便找个理由说去不了了。不会让孟秋难做,也不会让俞肖川难堪。但既然被人看到了,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坐过去。她屁股都没坐稳,就开始交待自己的一切,照着网友列出的极品相亲对象标准,半真半假地乱说一气。   三十多了,外地人,农村户口,父母务农,家里弟弟借钱结婚,妹妹仍在念书。三流大学毕业,在一家小公司当人助理,工资不高,每天被人呼来唤去,觉得这样就好,没什么事业心。想找个上海本地人,有固定工作,年薪20万以上,有房有车,婚前买的房子不算,婚后要再买一套房,加她的名字,要解决她的户口问题,彩礼不能少于他们老家的平均水平。   “你们的平均水平是多少?”   等她说完了,俞肖川开口问她,语气平常。   莫晗摊开右手:“五十万,不多吧。我弟结婚就花了五十万。”   对面俞肖川的眼皮跳了跳,随即嘴角慢慢向上:“不多。”   莫晗盯着他的脸,想要找出一点她已经被嫌弃的蛛丝马迹,可惜俞肖川脸上除了微笑,什么都没有。莫晗心想他今天应该不累。   两人边吃边尬聊,都是俞肖川问莫晗答。莫晗没问他任何问题,因为一点都不好奇。这顿饭莫晗故意坐没坐相吃没吃相,被服务生都侧目了好几回。她吃完溜得比兔子还快,回到布展现场立马跟孟秋打电话汇报结果:“俞肖川没有看上我,微信电话都没留呢。我觉得我们不大合适。”   孟秋听完很纳闷:“不对啊,他跟我说很好啊,还说你走得急,都没来得及要你电话和微信,特意找我要了你电话和微信呢。”   “他有毛病吧。”   莫晗脱口而出,立马被孟秋抓到了尾巴:“是你没看上他吧?”   “我觉得不合适,不管是个性还是家庭背景都天差地别。”   莫晗说实话,她想孟秋应该懂她。   孟秋听完沉默良久,依旧不死心地劝她:“试一试,没准可以呢?”   莫晗笑着反问她:“你觉得我还能再试错吗?”   孟秋一声叹息。   和孟秋结束通话后,莫晗看到了俞肖川发来的微信好友请求,带有留言:“今天这顿饭吃得很开心。”   也不知是真开心还是假开心,莫晗看不懂俞肖川,也不愿花时间琢磨他。她知道他身上有刺,厚厚的长长的锋利的刺,不是她可以靠近的。前几次都没有要微信加好友,这一次当面也没有想起来,背后却找孟秋要,搞得好像真对她有意思。   莫晗不是小女孩了,不会自恋地以为俞肖川真喜欢上她了。她能感觉到俞肖川不讨厌她,但绝对没有喜欢她。至于他为什么要跟她相亲,又为什么要跟孟秋说很好。莫晗没空去想。   直到晚上忙完了布展的事情后,莫晗才通过了俞肖川的好友请求。换成别的人,她可能会好奇地点进对方朋友圈瞄几眼,揣度一下对方的喜好,但对俞肖川没有。   第四次见面前,两人在微信上没说过一句话,连个打招呼说声“你好”都没有。 第3章   时装周结束后,莫晗突然接到俞肖川电话,约她周六晚上一起吃饭。她足足反应了四五秒才回过神来:“可能没空,公司要加班。”   因为太突然,她没来得及想好拒绝的理由,导致听起来拒绝得不是很坚定。   俞肖川铁了心要请她吃饭:“那中午可以吗,吃完我送你回公司加班?实在不行周末也行,午餐晚餐都可以,都看你。”   他盛意邀请,莫晗见推不掉只好答应了:“那就周六中午吧。”   午饭方便速战速决。   吃饭的地方莫晗定的川菜馆,就在她公司附近的七宝万科商场。按照约定时间她先到,坐在餐厅等了俞肖川十五分钟。在他迟到的十五分钟里,莫晗没有问他到了吗,他也没有发微信提前告知下可能会迟到。莫晗计划超过二十分钟人还没到她就离开。   十五分钟后,俞肖川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餐厅,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迷彩服,黑色的军靴上粘满了干泥,像刚从山里回来,坐下来猛灌了两杯水后才跟莫晗道歉:“对不起,迟到了,路上出了点小意外。”   “没关系,先点菜吧,你看想吃什么。”   莫晗把菜单推到他面前。   俞肖川又推回来:“你点。”   莫晗没再客气,点了一些大众菜。等待上菜的间隙,俞肖川拿着手机一直在回微信,他解释说是工作上的事情。莫晗心想既然那么忙,何必约出来吃饭。她干脆也拿出手机,刷起好久没看的豆瓣。   她关注的人不多,都是些所谓的豆瓣红人,摄影师、作家、设计师等等,说是红人其实都是在各个行业做得比较出色的人。这些人分享的东西专业有趣,也能让人学到一些东西。   其中有个叫“有小吃”摄影师发昨天发了一组新照片,牛羊鸡鸭,稻田菜地,日出夕阳,寻常的乡下事物被他拍得好像电影里才有的画面,很日常又很不同寻常。   他是莫晗刚玩豆瓣时关注的第一个人,那会儿关注他的人刚刚破千。不过几年功夫,如今关注他的人已近十万人。他擅长利用光影营造氛围,不管拍人还是拍物都有一种离日常既近又远的疏离感。莫晗喜欢他的疏离感。新照片下面很多人留言称赞,她翻完新照片默默点了个赞。   她又翻了翻其他人发的广播日记照片,每个人的内容都不同,絮絮叨叨地记录着当下的某个瞬间,可以透过他们发的东西看到他们认真生活的样子。每个人都爱调侃说自己很丧,但真丧的是没有力气写下任何东西的,比如莫晗。她已经有两年没有在豆瓣上发表过任何东西了。   孟秋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不玩豆瓣了。她说工作太忙了。忙得只有睁眼和闭眼的力气,没有多余的精力在网上跟人分享自己乏善可陈的生活。她的朋友圈也是如此,除了公司公众号的转发,找不到个人痕迹。   服务员上菜了,莫晗收起手机,发现对面的俞肖川双肘撑桌直直地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眼神里的观察意味很浓。   “你也玩豆瓣?”   俞肖川看到了她的手机屏幕。   莫晗摇头:“不玩,朋友发的链接,点进去随便看看。”   “哦,我看你朋友圈都是公司相关。”   “没办法,公司要求。”   莫晗挤着笑脸,没话找话的俞肖川让人尴尬。   菜上齐了。俞肖川好像饿极了,一口气连吃两碗饭。尽管他吃得很快,但是葱和蒜都被挑了出来。莫晗被他带的也不自觉地加快了吃饭速度。   “孟秋说你很想结婚。”   俞肖川突然冒出一句,莫晗嘴里含着半口饭打了一个嗝儿,孟秋又在编排她。她故意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是啊,想快点嫁出去,想找个有车有房的上海人结婚。”   没想到说完继续   打嗝,她拿起水杯喝水掩饰。对面的俞肖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垂下头继续夹菜吃饭。   喝水也没能阻止打嗝。莫晗不得不找服务员要了一罐可乐。半罐可乐下去,打嗝停了,鼻子里都冒着可乐的气。   “我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但有上海户口,有车有房,收入不稳定但还不错,能帮你解决上海户口问题,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俞肖川冷不丁冒出一句。   莫晗握着可乐的手一抖,惊讶到不知该做怎样的表情。她瞟过俞肖川的脸:“你还好吧?”   俞肖川笑到露齿:“没发烧没生病,一切正常。我是认真的。”   “我们不熟,才见过两面。”   “不,是四面。”   俞肖川纠正她,莫晗撇嘴,有什么差别。   “我觉得我条件都挺符合你要求的,你先想想,想好了再说。”   俞肖川见她犹豫,没有追着要答复。   莫晗听完笑了:“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俞肖川应该早就想好答案:“我想结婚,你也想结婚,条件都能对的上。”   条件都能对得上?莫晗觉得他睁眼说瞎话的功力一流,和她不分上下。她决定直说:“我觉得我们可能不大合适。”   “哪里不合适?”   俞肖川的反问让莫晗有点懵。她反过来问他:“你真觉得我们合适?”   俞肖川笃定地点头:“合适。”   莫晗心跳微滞,不过很快恢复正常。她没忍住嘴边的嗤笑。像俞肖川这种男人,要身材有身材,要样貌有样貌,他具体干什么的莫晗没打听过,但肯定不是游手好闲的人,并且孟秋也暗示过了他家条件不输孟家。这样的男人,还缺找不到人结婚。   莫晗不相信这种好事会落到自己头上。她以前看过一个新闻,有个一年都吃不上肉的山里孤儿被城里的好心人收养了,好心人把他接到城里的第一天给他做了荤菜,小孩吃完又吐又拉被送进了医院。医生说小孩常年没吃过好东西,他的肠胃已经无法处理高营养的食物。   莫晗的肠胃也不好,有肠胃炎,吃太辣胃疼,吃太凉拉肚子,吃太快不消化。她平时都很注意,不吃那些她吃不了的东西。俞肖川就是她吃不了的东西,看着诱人,沾一口得进医院。她很确定俞肖川说的合适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合适,就像什么药治什么病,对症下药才能药到病除。孟秋应该跟他说过她的情况,他知道她缺什么。莫晗也知道自己缺什么,可是她缺的东西不一定需要俞肖川来填上。再说她的肠胃炎也吃过不少对症的药,也没见变好啊。   莫晗不想跟俞肖川较真,干脆埋头吃饭。结账时,她借口上厕所先买了单。   “都说了我请你,怎么你买了单。”   俞肖川有点不满。   “上次你请客,本来应该AA的。”   莫晗不想再演戏了,反正吓不到他,不如直截了当地与他划清界限。   俞肖川并不意外:“你讨厌我?”   莫晗摇头:“不是,只是结婚不合适。”   “为什么你觉得不合适?”   “为什么你会觉得合适?”   两人又被对方问住了。   俞肖川脸上终于没了之前若有若无的笑容,出现了第一次莫晗见到他时的表情,不再正眼看她,眼神冷淡疏离,恨不得拒人于千里。   莫晗反倒松了口气,笑着跟他说再见。   俞肖川没理她,转身就走了。莫晗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商场里人来人往,俞肖川很快消失在人堆里。等看不到人了,莫晗才收起笑脸叹气,像俞肖川这种条件的男人,她估计下辈子都遇不到了。 第4章   莫晗把俞肖川给的钥匙塞进包里,顺手拿出今天刚领的结婚证。车里昏暗,红色不再鲜艳。她打开结婚证,照片上她和俞肖川肩并肩站着,笑容堆在脸上像两个假人。拍照时,摄影师一直耐心地引导他们,想让他们笑得自然点,可是越笑越别扭,耽误了很多时间,最后摄影师不得不放弃。排在他们前面拍照的年轻夫妻,不用摄影师引导,互相看一眼都能笑到停不下来,结婚的激动与喜悦都摆在脸上。   出租车停在了小区门口。莫晗收起结婚证,拿出手机微信扫码付款。俞肖川没有发来他家地址,大概忘了,莫晗下车后边往小区里走边想。   打开租房大门,莫晗就闻到了一股发酸的酒味,再打开客厅灯,果然客厅茶几上一堆喝空的青岛,茶几旁边的垃圾桶没套垃圾袋,呕吐物漏到了地板上。   隔壁室友房门半敞,暧昧的声并没有因为她的归来有所收敛。莫晗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她进到自己房间,故意用力关门弄出巨大的声响,希望能够提醒隔壁。   然而毫无作用,两个房间中间有一段是木板隔断的,完全不能隔音。隔壁更加放肆,莫晗坐在床边叹气。她的室友是个九八年的女孩,常带不同的男朋友回家,平时就很嚣张,有酒精壮胆更加不知收敛。她打开手机播放交响乐,等她洗完澡出来隔壁听不到动静了,不知道是被音乐吵到了,还是闹累了。   早上七点半,莫晗被闹钟叫醒,顶着俩黑眼圈穿过客厅去洗手间,有个男孩光着膀子在客厅拖地,看到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跟她打招呼,喊她姐。   莫晗扫过男孩的脸,之前见过他两次有点印象,婴儿肥的脸颊还未褪出少年的青涩,但下巴和侧脸又隐隐有了男人才有的锋利轮廓。   “上周过来的男孩好像比你高一点,没你帅。”   男孩拖地的手停了,模样很精彩。   莫晗淡定地进了洗手间,锁好了门后放心地坐到新换的马桶上。她跟房东缠了好几个月,才逼得他换掉了之前隔三差五就被堵死的99年安装的马桶。   没过一会儿,就听到外边男孩的咆哮:“你不是说跟他已经分手了吗,上周他还来过你这里?”   “谁跟你说的,是不是隔壁的那个老女人,操,这个长舌妇,刚刚我听到你们说话了,我不是叫你不要跟她说话吗!”   “你承不承认他上周来过?”   “别人随便说点什么你都信,我说的你怎么不信?”   “上周他来过是不是,你们还过夜了,刘淼淼,你别把我当傻子,我看到你们微信聊天了。”   “对,我就是带他回来过夜了,你非得较真我也没办法!”   “那我们完了!”   “完了就完了!”   一声巨大的关门声响后,外面安静了。莫晗擦干脸出去,刘淼淼坐在沙发上,双手捂脸哭得肩膀一耸一耸,她很少对别的男人这样。这个应该是真喜欢吧。   她经过刘淼淼身侧,刘淼淼抬头怒视她:“你个老女人你瞎说了些什么!”   “上周的男孩原来是你前男友啊,我还以为你们在热恋呢。”   莫晗不惧她,以前让着她是看她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的礼让没有赢来对方的尊重,倒被人误会她好欺负。   刘淼淼马上炸毛,跳起来骂她:“你个内分泌失调的老女人,长舌妇,男人多看你一眼都会吐,求着男人操的可怜虫,活该嫁不出去没人要……”   她越骂越难听,莫晗不得不打断她:“你可能都活不到我这个年纪,被人喊老女人的机会都不会有。还有,老女人真心地建议你做好安全措施,怀孕都是小事,染上什么治不好的病就麻烦了!”   她从未与刘淼淼正面起过冲突,这是第一次。刘淼淼没想到平   时一声不吭的合租室友骂人连个脏字都不带,却字字扎心。愤怒的她拎起桌面的酒瓶想要扔过来,被莫晗正眼一瞪:“你敢扔,我就敢打110,说你故意伤人加。”   “你敢!”刘淼淼虽然喊得很大声,但手上的酒瓶始终没敢扔出来,“我才没有,你个老女人别瞎说,小心我告你诽谤。”   “那你去告啊,赶紧去告,然后把跟你睡过的那些男人都找出来作证。”   莫晗一声冷哼,刘淼淼气势立马弱了下去,她心虚了,眼睛里都是藏不住的害怕。   莫晗不想为难她,九八年的女孩子人生才刚开始,很多东西需要花时间去学习。她看着对她又恨又惧的刘淼淼叹了口气:“这房子还有三个月到期,我知道你不想换房子,我也没打算换。合同是我跟房东签的,房东那边也想继续租给我。”   她顿了一秒,早上还是没有收到俞肖川发来的地址。   “大家都是出来打工的,谁也不容易,重新换个房子既费钱又麻烦,住了快一年也算是熟悉了,继续住下去也没问题。只是今天我想告诉你,以后注意点,不要把客厅搞得乱七八糟,不要大半夜了还搞东搞西让人睡不了觉,你带什么人回来我没意见,只是希望大家互相尊重,谁也不吃亏。你觉得行,三个月后大家继续做室友,还有客厅的这些脏东西你处理好。你要觉得不行,现在就可以搬走。”   刘淼淼老家在河南,高中没念完就出来打工了,以前在深圳,去年到上海,在龙之梦商场当导购卖童装,提成挺高的,但每月要给家里五千块,她哥结婚需要一大笔彩礼钱。听说还差十几万。她过得很节省,甚至有点贪小便宜,常常偷用她的沐浴露和洗发水。只有花男人钱的时候,她才大手大脚毫无节制,她的包与鞋,都不是便宜货。男人们给她的钱,她几乎都寄回了家里。   这些都是刘淼淼自己说出来的,房间隔音不好,她又不注意,莫晗不想听都难。   刘淼淼咬着牙瞪莫晗,莫晗冷眼看回去。两人对峙了一会儿,刘淼淼放下手上的啤酒瓶,将桌面上男孩收到一半的酒瓶扔进垃圾桶,拿着抹布随便抹了抹桌面,扭头回了自己房间,房门摔得震天响。   莫晗笃定刘淼淼不会选择搬走,搬家意味着又得多支出一笔钱。反倒是她可就说不定了,可能会搬走,也可能不会搬走。就算俞肖川积极地给了地址,她也会犹豫。   决定和俞肖川结婚之前她可没有这种犹豫,那会儿她恨不得马上搬出去。因为房东突然通知她,他准备卖房子,让她赶紧找房子。在上海六年多,她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每次遇到,都被折腾得人仰马翻。既费钱又麻烦,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住熟悉了,又得换新地方。   在上海找租房,不是一件容易事。好位置的太贵,便宜的太偏,合租室友太多麻烦,自己租一套不划算,有的采光好但房间小,有的房间大装修又太旧,离公司不能太远,最好附近有地铁站,买菜购物方便……   莫晗并不挑剔,只希望住的稍微舒心点,但每次都是找着找着身心俱疲,最后闭眼将就算了。将就的时间长了,习惯了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就像现在她住的租房里之前总堵的99年老马桶,像不好相处的室友刘淼淼。   最怕房东不给机会将就。她的房东良心不算坏,愿意让她们住到合同到期,听说有些房东说卖房就卖房,留给租客三天时间搬家,不搬马上找人上门扔东西再不就换锁,闹到派出所的不少。   房东说合同到期前会经常有中介带人来看房,要她们保证房间清洁,房门不要锁住。她和刘淼淼不同意也得同意。   有一次周末大清早,她正在房间睡觉。房东没有提前告知就让中介带人上了门,搞得她和刘淼淼措手不及。蓬头垢面的她和刘淼淼坐在客厅沙发上,看   着中介和买房子的夫妻进进出出的看房点评房子。   那对夫妻女的比男的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七八的模样,听口音不是上海本地人,指着刘淼淼住的那间问中介:“采光那么差,能不能改呀?不能改得话恐怕住不到半年就会得风湿哦。”   中介说能改,她转头跟他老公说:“还是买房好,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改,不过我觉得这个房子还是太小了太旧了,改了都不一定住的舒服,我还是想要大一点的。”   当时刘淼淼的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了,若不是怕被房东赶出去,恐怕早就骂人了。莫晗却在那个瞬间想起了俞肖川。   和俞肖川第四次不欢而散后,没隔两天孟秋约她吃饭,大概俞肖川跟孟秋说过一些什么,孟秋总把话题往他身上引。   “我看过俞肖川的大学时的女朋友,在我哥的大学相册里,个子小小的,挺漂亮的,是他和我哥的学妹,老家四川甘孜的,听说那个地方很穷,有些地方还没通电。她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上学都是贷款上的,还到处兼职打工,过年过节都不回家。我哥说俞肖川大一就追她了,追了很久她才答应,两人谈了四年,女孩大学毕业时两人分手了。”   就算孟秋不特意强调那个女孩家里条件不好,莫晗也知道她想表达什么。   她问孟秋:“他们为什么分手?”   孟秋也不是很清楚:“应该就跟我一样,志向不同各奔东西所以分手吧。听说那女孩很有才华,也很有野心。她现在在国外。但是俞肖川不是那种很有野心的人。”   孟秋本科时谈过一个男朋友,她很爱他为他付出很多,毕业时分手了,因为她一心向往学术,而她男朋友一心朝钱看,道不同不相为谋。   莫晗觉得孟秋对俞肖川评价很中肯,有野心的男人怎么会愿意跟她这种背景的女人结婚呢。但凡有点野心想要做点事业的男人,都更倾向于找一个在金钱或者人脉上能够帮到他的对象。   “我知道你为什么拒绝俞肖川,也理解你的选择,可是既然你想留在上海,俞肖川又能满足你的要求,他对你印象也不错,为什么不试一下呢,先结婚再培养感情的大有人在,我觉得你和他没有问题。”   孟秋一个劲地想要撮合他们。   莫晗没有被她的好意打动,坚持咬定:“我们不合适。”   孟秋急得拍桌:“俞肖川不只跟我说对你印象挺好的,跟我哥也是这么说的,我哥都问我好几次了,你不信你可以直接问我哥。在上海俞肖川这样的男的,不知道多少女的上赶着倒贴呢,他那个国外的前女友听说还挺后悔的。人家对你什么要求都没有,你还坚持什么啊,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现在还不抓紧,以后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莫晗知道孟秋都是为她好,但是有些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尤其关系越亲密,无意的话越扎心。   “他条件真的太好了,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他,所以才不合适嘛。”   孟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戳到莫晗痛处了,赶紧说对不起。   莫晗笑着叹气:“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第5章   孟秋继续不停地说对不起。她对不起说得越多,莫晗就越难过。其实孟秋没有说错,更没有必要道歉,她只是道出了事实而已。莫晗早就明白了她和孟秋关系就算再好,她们之间还是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就像她和俞肖川一样。她跨不到他们那边去,他们也跨不到她这边来。   这顿饭后,莫晗以为这事就算完了,不会再有后续了。没想到第二天,俞肖川亲自找上门了,打电话约她吃晚饭。她说加班没空,俞肖川问:“明天呢?明天不行后天可以吗?”   他很擅长用这一招,好听点叫坚持不懈,不好听点叫固执霸道。很多女人都吃这一套,因为这意味着对方在意她。莫晗不曾这么想过。在她眼里,俞肖川是那种目的性很强的人,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并且他应该不常被人拒绝。不常被人拒绝的人,常常不达目的不罢休。对付这种人要么拒绝到底,要么顺从他意。莫晗选择了后一种,毕竟他是孟秋的朋友,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不想把关系弄得太难堪。   吃饭的地点俞肖川定的,人民公园附近的一家小店,莫晗下班后转了两趟地铁,照着地图导航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俞肖川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一家日式居酒屋,和日本电影里常见的那种差不多,店内不大,装修温馨,店员穿着简化的和服,张口就是“苏米马赛”。   俞肖川坐在靠窗的位置,店内的暖光照着他整个人毛绒绒的,隔远看像在发光。T恤运动裤的打扮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很多,以往乱糟糟的长发都整齐的束在了脑后,整张脸一下子清晰了。他有种沉静的好看。   莫晗低头看自己,几年前的旧连衣裙和旧鞋,款式旧模样旧,她没化妆,整个人灰扑扑的旧,“老女人”三个字只差写在脸上。她坐到俞肖川对面跟他打招呼时,能够明显感觉到店内服务员打量她的眼神里带着讶异与质疑。   莫晗先道歉:“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下班有点晚。”她没说这里难找,害得她走了很多冤枉路。   “我也刚到,你看你想吃什么。”   俞肖川让她点菜,莫晗就点了一碗猪扒饭。   俞肖川可能觉得有点少:“不再点点其他的?”   莫晗摇头:“不用了,刚刚好。”要不是俞肖川约她,她晚饭可能就泡碗麦片,吃个鸡蛋混过去了。   俞肖川点了一堆,青花鱼天妇罗烤肉串和清酒。   “听孟秋说,你酒量很好,千杯不醉。”   “她说笑呢。”   服务员送来一盅清酒。   俞肖川盯着她眼睛:“喝点?”   莫晗勉为其难地点点头:“一点就好。”   清酒酒味很淡,带着一点淡淡的稻米香。莫晗尝了半口放下酒杯,对面俞肖川已经再倒第二杯。莫晗察觉他心情不好,眼神比往常压抑。   俞肖川连喝三杯。   “我上次说结婚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他举着酒杯问莫晗,特别认真。莫晗还未回答,他又说:“一年,一年就行了。一年后是继续还是离婚,都看你。我在徐汇和青浦各有一套房子,离婚的话青浦那套给你。彩礼的五十万没有问题,你看是转给你还是转给你父母。你要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先见见你家人。要办婚礼可以约家婚庆公司,他们都能帮忙办好。以后你搬来徐汇住,上班不方便的话车库里还有一辆车。”   他一口气说完,语气诚恳,开出的条件无可挑剔,甚至有点梦幻了。莫晗一口饮尽杯中剩下的酒。   “除了结婚和一年之外,你就没有别的要求吗?”   莫晗从不觉得自己是幸运儿,从小到大,连康师傅绿茶“再来一瓶”都没中过。她知道很多人都渴望天上掉馅饼,并且刚好砸到他们。她从没想过这种好事,就算遇到了   她也只会悲观地想,砸到她头上可能不是馅饼,没准是陷阱。   俞肖川突然笑了,能够提条件说明心动了。莫晗跟着笑了,她知道俞肖川在笑什么。   “没什么别的要求,其他夫妻是怎么过的,我们就怎么过。”   俞肖川的回答让莫晗很不满意,既然要做交易,那就得讲究公平。   “有些夫妻天天吵架。”   “我想,你应该不会跟我天天吵架吧。”   “谁知道呢。”   莫晗盯着俞肖川的眼睛,笑得犀利。她想看到俞肖川不悦,哪怕有一点都好,足够赶走她那贪婪的心动了。   “让我想想。”   俞肖川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而是皱着眉头很认真地思考起来。莫晗搁在桌底的手很用力地掐自己大腿,掐到她不得不咬牙忍痛才停止。有些东西需要用疼痛阻止,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   菜上齐后,两人一言不发地吃饭。吃到一半,俞肖川停下来:“结婚后,你不能出轨,你可以默默喜欢别人,但是不要暧昧也不要出轨,忍过一年就好。我也保证,不会出轨。”   没有感情的结婚也是结婚,要保证最基本的忠诚。莫晗点头认可。   俞肖川继续说:“不强迫喜欢双方的父母,但也要保证基本的礼貌。我父母这边需要你配合的,你要都能配合。我没办法走动的你要走动。你父母那边我也一样。”   莫晗不懂“没办法走动”是什么意思,她也没问,望着俞肖川等他下文。   “我大多时间都在外地工作,在上海的时候不多。但希望我在上海的时候,你都在家。我知道你很会做饭,我希望我在家的时候不用叫外卖。还有,我不喜欢家里太脏太乱。”   “你做什么的?”   莫晗终于有机会问出。   俞肖川眉头轻蹙,语气微妙:“你不知道我干什么的?”   他以为莫晗或多或少会找孟秋或者孟海东打听一下他的,但是好像完全没有。不过想想也正常,她对他没有兴趣,前两次见面她都只说自己的情况,今天才开始问他。这样也好。   俞肖川的意外也让莫晗有些意外,她没问过孟秋,这个问题目的性太强。更何况之前她压根不想了解俞肖川,泛泛之交就差不多了。但若结婚,连结婚对象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就过分了。   “摄像师,拍纪录片的。也拍照。”   莫晗一声短“哦”。   俞肖川问:“你觉得行吗?”   莫晗把玩着桌上的酒杯,斟酌着问出心中所想:“你很着急结婚吗?”   俞肖川眼神定到她身上:“有点儿。”   “为什么是我?”这是最让莫晗困惑的地方,就像孟秋说的,像俞肖川这种条件,什么女的找不着。为什么偏偏是她。   “眼缘。”   俞肖川勾起嘴角,眼神笔直地看过来,眼中的笑意一点一点泄露出来。他的眼睛很特别,眼眶深陷,上眼皮很宽,过于浓密的上睫自带眼线效果,显得眼睛深邃,左眼睁眼时折叠的眼皮有三层,右眼只有两层。不理人时,眼底的冷淡疏离拒人千里。认真看人时,不用故作姿态就能直入人心。   要换成一般年轻女孩,恐怕早被笑得脸红心跳,可是莫晗早过了被男人看几眼就把持不住的年纪,哪怕她恋爱经验不多,也没被几个男人这样看过。俞肖川说得过于真诚,真诚到莫晗觉得敷衍,被真诚包裹的敷衍也是敷衍,都是为了达到目的。   “你还不如说蛋糕做得好吃呢。”   莫晗记得孟秋生日会,俞肖川吃了很多蛋糕,最后还打包带走了两块。孟海东说他爱好甜食。   “没错,我怕说这个你不信。你的蛋糕做得真的很好吃,那天我吃了很多。” 第6章   上午那对夫妻离开没多久,另一个中介又带了一对父子过来看房。那会儿刘淼淼已经去上班,租房里只剩莫晗。三个体型壮硕的陌生男人在屋里东转西转,那对父子甚至无所顾忌地在莫晗房里翻了一会儿才出来,他们在检查线路墙面地板,想拿到房子后马上搬进来。   莫晗警惕地站在大门边,一只脚在屋内一只脚在屋外,直到他们离开。后面又紧跟着来了三拨人看房。莫晗从中介口中得知房东生意上出了问题,需要资金周转,不惜低价卖房。   接下来每天看房的人不断。莫晗和刘淼淼都去上班了,中介就自己带人上来。刘淼淼丢过一块假名牌手表,莫晗丢过一对自己做的胸针,虽然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刘淼淼也只嚷嚷了几句表达不满,但她觉得有必要跟房东谈谈。   她本意是想让房东提醒中介,看房时不要乱动她们的东西。没想到房东没听她讲完就气势汹汹地打断了她:“你们不满意可以马上搬出去,押金我可以退你们,这三个月的房租不会退的,你们自己看着办。”   在房东决定卖房之前,她和刘淼淼刚交了最后一个季度的房租。房东反咬一口说她故意找茬,想搞事情。   “我是看你人还不错,所以让你们继续住下去的。换成别的房东,早赶你们走了。报警警察都没办法处理!”   房东反过来扮好人,怪她不懂事。   就在那个瞬间,莫晗做了决定。挂掉房东电话后,她给俞肖川发微信:“我们结婚吧,你看什么时间有空,我们把证领了。然后我搬过去。”   俞肖川没有问她原因,也没有追问那份她还没填的协议文档,回了一句:“好,后天上午你看行吗?”   “没问题。”   就这样定下来了。   晚上,莫晗把手写的条款边整理边录入电脑,她想了一下午,也改了一下午,废了很多纸,录入电脑时也还在斟酌词句。她刚把协议填完发给俞肖川,房东突然打来电话跟她道歉和解释,说下午刚好在气头上,讲话不好听让她不要放在心上,还用宣布好消息的语气告诉她房子不卖了,如果她愿意继续住,后面可以续约。房东为了表示诚意,还说他喜欢把房子租给像她这样爱干净又讲道理的租客。   莫晗听到一半,心头骤然燃起怒火,差点破口大骂。有房子了不起吗,有房子就可以随便耍着别人玩吗,有房子就可以欺负人吗,有房子就要咄咄逼人吗,有房子就高人一等吗,有房子就非得逼得别人走投无路吗……   这些话一股脑的涌到嘴边,最后只憋出了几声冷笑。   “谢谢房东你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房东一副早就猜到她不会拒绝的口气:“那是,那是,我知道你们这些外地人不容易,不用这么客气。”   那一晚,莫晗躲在被子里咬着手背无声地哭了半夜,为出尔反尔的房东,为走投无路做了逃兵的自己。   一天后,莫晗站到了民政局门口。左转结婚,右转离婚,拿到结婚证的年轻夫妻在门口相拥喜极而泣,准备离婚的中年夫妻不停地恶语相向。   莫晗像个局外人似的看着这一切,内心像刚被火烧过的大地,苍茫萧条,虽然还有热气残留,但已经看不到生机。   那天,俞肖川迟到了半个小时,莫晗一直等到他来,中途不是没想过反悔离开。可是离开后又怎样呢?一切就能恢复如常了吗?三个月后,她还是得为换房子搬家焦头烂额,一年后又会再重复。运气好一点,交到一个跟她差不多的男朋友,一起租房忍受房东的白眼,一起每日早起挤地铁,一起努力工作攒钱买一套老家的房子,干不动了再回去养老。他们的后代将会继续重复他们的生活。   三十多岁的女人就像是超市里被挑剩的菜,打折也不一定要。更何况,她还是那种最   常见的大白菜,比她好吃的菜多了去了。掉到嘴里的馅饼不吃,傻子都不会这么干,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刚进屋没多久的刘淼淼又开门出来,打断了莫晗的回忆。刘淼淼见她还在客厅站着,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扭头进了洗手间,玻璃门撞得震天响。莫晗很怕她她把门弄碎。   “李华是我男朋友,他很爱我,房子都买好了,已经跟我求婚了,下次你不要再乱说了,我要跟他结婚的。”刘淼淼在洗手间里喊着说,“客厅的垃圾我会处理,以后我会注意些,不再吵到你。你以后能别再瞎说了吗?”   当面说不出来示弱的话,隔着一层门就可以了。哪怕求人,也是拽了吧唧不愿低头。漂亮的年轻姑娘,就算跪下来也是好看的。到了她这种年纪,就不会在乎这些了。莫晗觉得既然已经把话说明白了,也不想再为难刘淼淼,干脆地说“可以”。她进屋换好衣服准备出门上班,检查包中物品时看到俞肖川给的钥匙和结婚证,她把它们掏出来又放了回去。下楼时她发微信问俞肖川:“地址?”   事已至此,再来谈矜持肯定会变成惺惺作态,再去说抗拒是多么的虚伪,当了还要立牌坊会惹人笑话的。走一步看一步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莫晗小跑着进了地铁站,没空再想其他了,因为赶不上地铁,她就要迟到了。   下班前,莫晗把王妍想要的那份秋冬企划发到了她的邮箱,把被王妍嫌弃的秋冬企划拖进了她私人硬盘里名为“pass”文件夹。过了一会儿,王妍喊她去会议室,设计师们正在里面看新布料商发过来的样品。   “去煮一壶咖啡和泡一壶花茶。”王妍头也不抬地吩咐她。   莫晗煮好了咖啡和茶送进去,王妍又让她把之前别的布料商发来的样品都找出来,她们要对比一下。   莫晗将样品本拿进去,分门别类地放好。王妍翻了一圈发问:“之前日本丰岛的那批特殊面料样品怎么没看到?”   “前天我放到你办公室了,你说要看。”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   王妍不悦地轻哼,昨天莫晗突然爆发的脾气让她不舒服了很久。早上她已经跟人事说,留意下助理招聘了。莫晗看了她一眼,不再辩解,默默进到她办公室从她电脑旁取了样品册回来:“就在你电脑旁边。”   “哦,是吗,你是想说我眼神不好还是记性不好?”   王妍突然发难,刻意抬高的刻薄语气让另外两个设计师同时停下手上动作。他们停了几秒,又继续忙起来,已经见惯这种情形。   莫晗深呼吸,挤着笑脸:“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王妍冷哼:“你下班吧,这里不需要你了。别以后辞职被人说是我把你欺负走的。”   王妍觉得做人助理就该有助理的样子,被上司为难那是应该的。她是这么走过来的。当年她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她的上司可从来没有因为同情她而对她好一点。三十多岁了还在做设计助理的人居然敢跟她耍脾气,真不知道是天真还是愚蠢。王妍决定换一个更年轻听话的助理。   莫晗不是第一次领教王妍的睚眦必报了。设计部没人敢惹恼她。莫晗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背后传来王妍从鼻子里哼出的冷笑:“心气儿高有什么用啊,没本事心气儿再高也白搭。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   那些冷笑钻进莫晗耳朵,刮得她耳膜疼。做了王妍助理一年多,她怎会不知道王妍是个小心眼,得罪她没好处,可是昨天她还是那么做了。那本结婚证的力量,比莫晗想象的大。她走到工位,桌面的手机屏幕亮了,经她提醒俞肖川终于想起发地址了。   “徐汇区龙兰路395弄毓秀里二期7栋1801。”   不   用百度就知道小区肯定不错。莫晗一边下班打卡一边回:“谢谢。”   俞肖川问:“你什么时候搬?”   莫晗不知道。她摸着包里的钥匙和结婚证跟着下班的人流走向地铁站,王妍说得没错,她就是心气儿高,除了心气儿高就没别的了,当不了也立不了牌坊,不上不下徒增烦恼。不过王妍也说错了,她哪敢心比天高啊,命比纸薄倒是没错。   地铁口围着几个小摊贩,煎饼水果手机壳,每天下班都能见到他们。卖煎饼的有两个,其中一个是河南口音的年轻女子,声音甜脆,个子娇小皮肤白白的,细长眼睛笑起来很漂亮。不少男士都愿意买她的煎饼,哪怕另一位胖大姐的煎饼摊得更地道。   莫晗经过煎饼摊,摊前已经排起了队伍,一溜儿的男士,脸上都带着刚下班的疲惫与茫然。年轻女子一边熟练地摊煎饼,一边跟他们聊天。   “下班了啊,今天有点晚啊。”   “加了会儿班。”   “哦是吗,你们上班肯定很辛苦。”   “也还好,都习惯了。”   “那也辛苦,用脑子干活都辛苦。还是加两个蛋和一根油条?”   “对,不要香菜。”   几句亲切的闲聊,瞬间拉近了距离,哄得人心情很好。年轻女子不只是有好面孔,还有好记性和高情商。难怪男士们都偏爱她。   莫晗看了几眼漂亮又聪明的煎饼姑娘,她是不是也曾心比天高,她曾有过怎样的美好理想,现在的生活是她真正想要的吗……有人关心这些吗。又有谁会关心这些呢。莫晗站在地铁前,刚离开的地铁掀起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湿了她的眼睛。   包里的手机震动,俞肖川发来微信:“定好时间告诉我,我帮你。”   “我帮你”三个字像是核武器,瞬间击溃了莫晗,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相同或者类似的话了。她来上海六年了,这个城市每个人的脚步都很快,每个人都在挣扎着拼命向前,没有人会在意陌生人的眼泪,没有多余的时间更没有多余的精力。帮助别人和被人帮助,都是一种不常见的奢侈,帮助别人不仅仅需要善意,被人帮助一定要靠运气。   莫晗已经很久没有过好运气了。汹涌而来的眼泪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得不紧紧捂着嘴巴才能避免哭出声。她讨厌被人看到眼泪和哭泣,更讨厌不堪一击的自己。   第三趟地铁走了后,莫晗终于止住了眼泪。她回俞肖川:“周六。”   俞肖川说:“好。”   言简意赅,没有半句废话。这样比较好,莫晗擦干脸上最后的眼泪上了另一侧地铁,既然说了要搬就没必要扭捏了,不如先去看看房子。 第7章   刷卡进入小区时,身着整洁制服的年轻保安挺直身体面带微笑地冲莫晗敬礼,她不自在地快步走开。   小区绿化很用心,高大的香樟和梧桐枝繁叶茂,桃树紫叶李穿插其中,可以想象春天繁花盛开的热闹,草地修剪平整,月季花丛顺着栅栏一路开过去。莫晗绕过一处水池和凉亭,水池边的绿柳随风摆动,池中红色锦鲤成群游动,八角凉亭里有几位老人围坐聊天,老人的上海话听着絮叨软糯。   莫晗走了一圈,傍晚时分,小区里散步的人不少,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女人,牵着孩子的老人,停车场的入口陆陆续续有车开进,宝马奔驰最常见。   找到了7栋。进入需要刷卡,莫晗刚刷开大门往里走,身后有人快步跑近:“等一下。”   莫晗放慢动作,一只脚抵住大门。那人气喘吁吁地跑近了,却停在了门口没往里走。   莫晗正纳闷呢,身后响起犹疑的声音。   “莫晗?”   莫晗回头,对上熟悉的笑脸,一时竟愣住了。她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这个时候遇到池野。   过去好像不经意掉落在地的玻璃瓶,回忆的碎片瞬间炸开。   “你叫莫晗对吧,大一服设二班的,听说你手工很好,我们每周末都会去孤儿院教小朋友做手工,要不要加入我们社工之家?”   “要教什么?”   “缝纽扣,针线活,折纸,剪纸,橡皮泥,你看你擅长什么就教什么。”   “我比较会用缝纫机,孤儿院有缝纫机吗?”那是莫晗第一次跟池野说话,就成功把他噎到了,在人来人往的食堂门口。   池野是社工专业的学长,社工之家社团的创始人,高她一级,热心各种公益事业并且小有成就,在学校非常有名,曾被选为苏州十大杰出青年。模样好看的他也是学校红人,是女生们票选出来的校草,不少女生为了接近他加入社工之家,跟着他一起做公益。莫晗的一些女同学也曾为了拿到他的联系方式跟着社团之家去过两次养老院,觉得不好玩就再也没去了。   池野被噎也不生气,笑嘻嘻地继续求她:“简单的针线活可以吗,做点小裙子什么的。织围巾织毛衣也可以,你同学说你织毛衣特厉害。”   “周末我有事。”   那会儿莫晗每周都要去她们系主任的设计工作室做样衣,赚一点生活费。   池野很执着,拽着她不让走:“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的,两个小时就好,上两节课。具体时间可以安排,看你是上午还是下午。我们都是有车的,包接送。”   “不好意思,我真的没空。”   “就一次,就一次好吗,你去上一节课,小朋友很很好相处的。他们很期待你去上课。”   两人在食堂门口拉扯,惹来不少同学围观。池野是校园红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很快大家议论纷纷,猜测两人关系。莫晗既尴尬又难堪,迫于形势勉强答应了。   “就一次哦,我就去一次。”   池野跟中了大奖似的,激动地一把抱住她:“没问题。”   他的气味像被太阳晒过的草地,暖融融的清香,让人很舒服。好几年后莫晗才知道那是一款祖马龙香水的味道。   后来莫晗去了孤儿院才理解他当时为什么那么执着和激动,他原本请了一个退休老师教孩子们做手工,已经教半年了,孩子们很喜欢那个老师的手工课,可惜老师因病去世,孩子们很难过。池野答应他们,要帮他们再找一个厉害的老师。   教课是假,陪孩子们走出难过才是池野的真正用意。莫晗第一堂课就赢得了孩子们的喜欢。后来,她在孤儿院教了两年的织毛衣,直到池野大学毕业。大四那年,她独自在养老院做了半年义工,每   周一课,教老人们织毛衣。   “好久不见,莫晗。”   池野突然的拥抱打断了莫晗的回忆。   “想不到还能遇到你,你毕业后都不跟大家联系了,我找你好久。”   池野的热情与激动让莫晗有点不知所措,她尴尬地推开对方:“也没有不联系,就联系的少,大家工作都忙。”   池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能再见到你我太高兴了,你们同学都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我都问过了。”   “啊,是吗?”   莫晗没想到他居然还干过这种事。   “你住这边?”   “嗯?”   莫晗一时没有转过弯来。   “你刚搬来这边是吧,我住这里,之前我都没有见过你。”   “嗯,嗯,准备搬过来。”   莫晗笑得僵硬。从过去到现在,她还是招架不住池野的热情。   池野盯着她的脸轻轻叹息:“你还是老样子。”   莫晗匆匆掠过池野的脸,他才是真的老样子,和以前一模一样的短寸头,露出漂亮的额头,不设防的眼底一如既往的澄澈干净。他还是当年的池野。   “你还在做公益?”   莫晗想知道。   池野咧嘴笑了,嘴角的虎牙很有少年气:“对,我刚从台湾回来,去那边参加亚洲第四届社工交流大会。”   莫晗猜得没错,他还在继续他大学时的梦想。她突然有点自惭形秽。她掏出手机假装看时间。   池野问:“你住哪间?”   莫晗很小声:“1801。”   池野听了很高兴:“好巧,我1802,就在你们隔壁。”   莫晗却高兴不起来。   “走吧,改天有空再约,附近有一家我很喜欢的咖啡馆,他们家的松子蛋糕很好吃,到时候我请你。”   池野已经开始积极地计划起以后,莫晗却在心底叹气。两人走到电梯前,莫晗发现电梯分了单双号,每层的单号一梯,双号另一梯。一梯一户的设计,高档小区的基本配置。想到不用和池野坐同一个电梯,莫晗默默松了一口气。   她的电梯先下来,她边跟池野说再见边往里走。   “微信,加个微信。”   池野扑过来,半条腿跨进来,本来要合上的电梯门退了回去。   莫晗此刻很想手机突然没电。她拿出手机,池野扫她好友添加好友:“你通过,你快点通过。”   莫晗当着他的面通过了他的好友请求,池野这才心满意足地退出去。   电梯门合上前,池野站在门口冲她挥手,笑得一脸得意:“我要不逼着你添加好友,你肯定不会通过对不对?”   “啊──”   电梯门合上了,光亮的漆面映着莫晗过于惊讶过后稍显慌乱的脸,电梯语音提醒她刷卡,她掏出感应锁贴上感应区,轻轻的“滴”声后18层的电梯按钮亮了。电梯迅速上行。   电梯门打开就是玄关,鞋架上只有一双男士拖鞋,角落里堆着三脚架和未拆包装的纸盒。   莫晗站在门前不自觉地抬头环望了一圈,没有发现摄像头。做完这个动作后,莫晗忍不住自嘲:“又不是做贼,心虚什么。”   她苦笑着开门进屋,迎面而来的灰尘气差点呛到她。木地板上一走一个脚印,像是很久没有住过人了。偌大的客厅就一张样式复古的长沙发,孤独的摆在正中央,正对着落地窗。窗前种着一棵比人还高的树,枝干比莫晗手臂还粗,稀拉拉几片黄叶子挂在枝头,水泥材质的方形花盆里泥巴都干成了块状。   卧室里的床很大,床上的被褥保持着主人刚起床时的形态,左边没人动过的平整,右边翻开的   被子下面是揉成一团的睡衣。   书房里的书架上塞满了书和照相机,书桌上有三台苹果电脑,角落里堆满了三脚架一类的器材。厨房崭新的好像样板间,里面厨具齐全,但显然从未使用过。餐厅有一张很长的原木色餐桌,十来个人同时吃饭都没问题,桌角磨得圆润,桌面木纹条理清晰,两条长凳分列左右。   “桌子再大有什么用,都没人吃饭。”莫晗默默吐槽。   她打开冰箱,里面除了几瓶水之外,就是上次他从孟秋生日会上打包带走的蛋糕盒子,蛋糕已经吃完了,只剩下盒子。   莫晗撇了撇嘴合上冰箱,转向其他房间。衣帽间里三分之二都是空的,俞肖川的衣物以运动休闲为主,黑白灰居多。椅子上堆着一些衣服,其中有一件是莫晗见过的迷彩。两个洗手间如孟秋所言,确实大的可以跑马。   莫晗坐到客厅沙发上,望着落地窗外的城市灯火,四散铺开。这是她第一次在晚上坐在这样的高度俯瞰上海,跟她在电影里看到的大不相同,过于陌生导致她有点恍惚,像在做梦又像喝醉了酒,脑子里晕晕乎乎的,眼睛里看到的一切却是那么清楚,有栋大楼的外墙广告牌在滚动播放:“我爱上海,上海爱你。”   周五,莫晗请了一天假在家收拾东西。刘淼淼身体不舒服,也请假没去上班,病恹恹地蜷在沙发里看着莫晗进进出出地扔东西。   “你怎么这么突然,前几天你还说要续租呢,你搬走了我还要再找室友。”   刘淼淼对于她的突然搬走既高兴又担忧。几日前莫晗的爆发让她心有余悸,可是想到要找新室友她又觉得麻烦,新室友要是还不如莫晗好相处就糟糕了。每个在上海租房住的人都曾有过类似担忧和苦恼。   “后面三个月你可以再找一个室友进来,收他三个月房租,后面续租再说。收的钱算你的,我不会要。你也可以不找室友,和你的未婚夫好好地独享三个月二人世界。”   莫晗给她出主意。刘淼淼听完认真想了一会儿,决定和男友独享三个月的二人世界。以前她和男朋友再放肆胡闹,也没办法完全忽略莫晗的存在。   “我跟李华解释了,我们和好了。”   “那就好,要真因为我赶走了你的好郎君,你要恨我一辈子吧。”   莫晗想起李华脸上的婴儿肥,他应该很爱刘淼淼吧,不然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原谅她。   “哼,你知道就好。”   刘淼淼趴在沙发上看着莫晗拖出一个巨大的拉杆箱,惊叹道:“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箱子。”   莫晗笑笑,她这箱子是三年前在一家布料公司工作时买的,那会儿公司参加了一个设计比赛,她根据公司布料的特点做了很多有意思的衣服来展示公司布料的多种可能性,为了去外地比赛特意买了一个大箱子带着全部作品去了,拿到了特等奖。公司不仅没有奖励她,反倒把她的样衣和板样廉价卖给了一个国产女装品牌,她的设计成了他们的爆款,设计师署名却是别人。   后来她离职了,因为老板嫌弃她的设计不够与时俱进,他要她照着大牌抄袭,她不愿意就走了。离开时就拖着这个大箱子,一口气从松江走到了九亭。箱子没拖坏,人被冻坏了,大病一场。   想到这段过去,莫晗忍不住嘲笑当年的幼稚和理想主义,总想证明自己,但是压根没人在乎,傻乎乎地跟自己较劲,跟老板较劲。非得撞了南墙撞到头破血流才回头。   莫晗叹息着将箱子放倒在客厅地上,一点一点往里填东西。刘淼淼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问起:   “你要搬到哪里去?怎么突然要搬走,换工作了还是想通了要回老家嫁人了,是不是家里已经安排好了?”   故作玩笑的话语里带着年轻女孩的好奇与攀比。她的世界就那么大,玩够了   找个老实人结婚生子,衣食无忧一生,她觉得这样就是幸福,其他人都该跟她一样。   莫晗扫过刘淼淼的脸,她以为自己猜中了,得意地揶揄笑道:“真的呀,是怎样的男人啊,比你大吧,有钱吗?”   莫晗摇摇头,低头继续收拾行李。   “不回老家,回我老公家,就在上海。”   用了自己看不起的炫耀口气,为了在年轻女孩面前挣一口气。低级的虚伪,可是让人无比愉悦,前所未有的开心和解气。 第8章   刘淼淼既怀疑又不满地撇嘴:“老公?你男朋友都没有,哪里来的老公?不想和我住就不想和我住,别这么敷衍我,我不是傻子!”   果然,她不相信。莫晗微微叹气,进屋取东西时顺便拿出了结婚证,摔到刘淼淼身上。她哪会想到,第一个看到她结婚证的人居然是她处不来的室友刘淼淼,不是孟秋也不是家人。她也没有想到,第一次使用结婚证的原因居然如此无聊。   刘淼淼摊开一看,震惊地嘴巴都合不上了:“你真的结婚了,就在前几天,哇──”   她惊讶地举着结婚证,看着蹲在地上收拾东西的莫晗像看一个怪物。莫晗淡淡地扫过她,低头继续忙自己的。若换成刘淼淼,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俞肖川。比她真实,更比她可爱。   “他上海人?”刘淼淼问。   “嗯,上海本地人,有房子,很大一个房子。”   莫晗知道刘淼淼想问什么。   刘淼淼酸水泛滥,低头研究结婚证,民政局的钢印公章按得扎扎实实,不像是假的。合照里的男人头发半长,带着发箍,长得像她喜欢的韩国演员李栋旭。他笑容很淡,看起来不大开心,刘淼淼见过她姐姐们的结婚证,两个人都快笑裂了嘴。姿色平平的莫晗站在他身侧,黯然失色,两人一点都不配,毫无夫妻相。刘淼淼内心的酸水总算被中和了一些。她视线追着进进出出整理东西的莫晗,搓着手中的结婚证:“你们怎么认识的,谈了多久啊,你不是一直都没有男朋友吗,怎么突然就结婚了?”   这话里话外都是质疑,莫晗懒得回答。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愉悦短暂得稍瞬即逝,她现在觉得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   刘淼淼见她不回答,更觉得她在心虚。   “我前几天在微博上看到有人发帖,说被同性恋骗婚了,生了一对双胞胎,都被那个同性恋和他的家人抱走了,还反过来说她出轨。你说怎么会有这种人?太可恶了!”   她边说边看莫晗脸色,好找出一点蛛丝马迹证实她的猜测没错。如果不是这种情况,莫晗哪有资本傍上这种男人,她既不年轻漂亮,脾气也不大好。   “你想说我被骗了?”莫晗从地上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沙发上的刘淼淼。   “我哪有,我就是跟你说我在微博上看到的帖子。”   经过上次之后,刘淼淼怕了莫晗,但又不想示弱,梗着脖子辩解:“我说我看到的,又不是说你。你,你怎么这么敏感呐。你们都结婚了,还怕别人说呀!”   莫晗突然弯腰靠近沙发,刘淼淼双手挡在身前:“你要干嘛?”   莫晗从她手中抽走结婚证,转手插入了屁股兜,像俞肖川那样。她盯着刘淼淼年轻饱满的脸蛋:“我觉得你没必要那么早结婚,你比我年轻又比我漂亮,肯定不用到我这样的年纪,就能钓到一个上海的金龟婿,你说是吧?”   刘淼淼被她看得发憷:“我,我才不会,我,我已经有李华了。”   莫晗立马眸色一沉,脸上厉色顿现,瞬间跟变了个人似的。刘淼淼被她盯得往沙发里缩。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觉得我是被骗婚了,看我被骗你很开心是吗?”   “我,我没有。”刘淼淼被说中了,缩在沙发里底气不足地反驳。   莫晗一声轻哼,又变回平日冷淡神情。   “小姑娘,我们都是女人不是敌人。我过得好不代表你就会过得不好,嫁得好不代表我们就赢了,嫁得不好不代表我们就输了。男人,只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对于男人来说更是,女人只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莫晗既说给刘淼淼听,也是说给自己听。说完又觉得荒谬,刘淼淼能听懂多少呢?她太年轻了,可能来不及弄明白这些东西就已经稀里糊涂地过完了半生。   “路还长着呢,刘淼淼。”   莫晗盯着一脸防备的刘淼淼叹了口气,进屋继续搬东西。   周六中午,所有东西整理打包完毕,两个行李箱,三个小纸箱就是莫晗在上海六年攒下的所有了。不多也不少,跟大部分在上海租房的外地人一样。   整理东西时丢了一堆不要的东西。好久不用的手冲壶,过期的口红套装,后跟磨坏的帆布鞋,褪色的门帘,已经扣不上的银项链……都是和前男友任远行在一起做工作室时买的东西。不过三年时间,该坏的都坏了。物品有保质期,感情也是。   她和任远行在一起三年,最后也就剩下这么点东西。坏掉的东西再留着也没用了。当年她为了一点可笑的梦想跟着任远行从苏州来到上海,最后因为现实分开。任远行没错,她也没有错,要了面包就不能再要爱情,这是在上海生存的基本法则之一。   孟秋总认为她是被任远行伤着了,所以单身了这么多年。孟秋永远也不会明白,她不是被任远行伤着了,是终于学会了向现实低头。   和俞肖川结婚,就是向现实低头的结果。   把东西都整理好了,莫晗才发微信问俞肖川:“你几点有空?”等到晚上五点,莫晗没有收到回复,自己叫了货拉拉出发。很多事不需要别人的帮忙也能完成,她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莫晗默默嘲笑了几天前在地铁站哭到不能自已的自己,因为别人一句客套话。   去的路上,她没有去想俞肖川为什么爽约,更谈不上生气和失望,甚至连马上就要开始另一种生活的茫然都没有了,前方的未知太多了,她安心等着接招就好了。   进了小区后,莫晗想起了池野,心想千万不要遇到他。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在地下车库她刚下车就遇到了池野。   池野看到货拉拉:“你在搬家?”   莫晗默默点头。   货拉拉的师傅帮忙把东西运进电梯,池野顺手帮忙拖行李箱。   “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行吗,要不要我跟着上去帮忙?”   箱子都进了电梯,池野站在电梯里问莫晗。   “不用不用不用,东西不多,一个人没问题。”   莫晗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生怕池野真跟上去。   池野拉着嘴角,看起来有点受伤:“你跟我不用这么客气的。”   莫晗默默赔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你,家里有人等着你?”   池野回过味来,看过来的眼神里充满了试探。   莫晗不敢跟他对视,盯着电梯的大理石地面轻轻点头。   “那,那好吧。”   池野局促地笑了两声,走出电梯时差点绊倒行李箱。他站在电梯外跟莫晗挥手再见,脸上刻意的微笑难掩尴尬。   莫晗也感到尴尬,赶紧低头刷卡,电梯门合上的瞬间,莫晗抬头瞥到池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失去掩饰的失落表情来得猛烈直接,莫晗受到冲击,心脏收紧呼吸微滞。这种感觉仅仅持续了几秒,她相信是她看错了,是她想多了,都是她自恋的错觉,这么多年了,居然还妄想着池野会对她另眼相看。   多数人第一次到孤儿院,都会表现出过剩的同情心。这种同情心往往建立在不自觉的优越感之上,居高临下,感动的只有施予者自己。孤儿院的孩子大多早慧,早就看腻了这种自我感动似的爱心表演。   第一次进孤儿院上课的莫晗不仅没有多余的同情心,甚至表现得有些冷漠,让孩子们不敢靠近。更让池野意外的是,一起陪同上课的院方老师反馈说平时几个最爱惹事的孩子在她的课上特别规矩,而几个最胆小的孩子居然开始举手回答问题。   后来池野亲自听了两次课找到了原因,莫晗的冷漠是因为她从不把孩子们当孤儿。她不可怜他们。   有个左手残疾的女孩没交作业,莫晗问她为什么不交作业,女孩故意把残疾的手展示给她看,她缺了两根手指。池野记得莫晗当时特别随意地撩起眼皮扫了一眼:“你不还有三根手指吗,加上右手五根,一共八根手指,织条围巾够用了。”   女孩被她说得半天没吭声。下一周上课,就乖乖补上了作业。莫晗看了她的作业来了句“马马虎虎”,女孩被说撅了嘴。莫晗手把手地教她哪里还需要改进,让她多用心。   “有的人用脚都能织,你手还比不过人家脚啊。”   莫晗常这么说女孩。后来那个女孩进了残联的工艺品厂,手工钩的地毯堪称一绝。   对于池野而言,莫晗是特别的,无法形容的特别。哪怕这么多年没见了,她依旧是特别的,在他心里。还能再遇到她,池野很开心,只是可惜,好像又晚了一步。电梯里的池野望着楼层跳动的数字,情不自禁地默默叹气。   把箱子搬进屋后,莫晗开始大扫除,洗窗帘、换床单、拖地、刷马桶、给枯树浇水、洗俞肖川换下的脏衣服……忙到半夜也不累,继续拆箱,掏出她的东西一一找地方放好,衣服挂进衣帽间,鞋子放进鞋柜,书本放进书房,每样东西都有了归处,最后剩下一台OKK半自动缝纫机,磨砂面的黑色机身线条圆润复古,是当年莫晗在工厂捡回来的,费了很大力气才修好。市面上早就不见这种机型了。   也是莫晗留下的唯一和任远行有关的物件了,见证了两人梦想的开始和结束。莫晗常用它改些旧衣服,做点小玩意。她的缝纫技术从小跟她妈方爱梅练出来的,不输普通样衣工。   缝纫机挺占地方,书房器材太多已经放不下。莫晗思来想去,最后把缝纫机摆在了客厅,挨着沙发,搁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像故弄玄虚的艺术装置,和谐又突兀。   莫晗站在落地窗前,夜空挂着一轮弯月,静谧月色笼罩下的上海少了一些白日的咄咄逼人,多了些许温柔,也让它的冷漠更加明显。那些来上海追梦的人呐,有的或许已经枕着月光开始做梦,有的可能还在顶着月色继续为梦想奔波。   莫晗关了客厅灯,月光流泻进来,铺满了半个客厅,刚好到达沙发,在沙发和缝纫机之间,割出一条笔直的线,像在预示着什么。莫晗迎着月色站在线上,她知道背后的阴影,浓郁得让人不敢回头看。   从医院出来已经是凌晨两点,俞肖川这才看到莫晗发的微信,暗呼“糟了”。跟他同行的助手问他:“俞老师,怎么了?”   “我──”俞肖川突然顿住了,脑中对莫晗的身份和称呼有片刻的短路。   助手张谦问:“你怎么了?”   俞肖川敲敲脑袋:“我老婆今天搬家,我给忘了。”   “你老婆?”   张谦的震惊在俞肖川意料之中,他淡定地点头:“对,我老婆,我结婚了。”   张谦一惊一乍:“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阵子。”俞肖川发现承认已婚很容易,比他想象中的容易,没有任何不舒服。莫晗这人很耐人寻味,就发了那么一条微信,也不打个电话来问问什么情况,他就那么不值得关心吗,或者说不值得依靠和信任?   这婚结的,如孟海东所说,确实冲动和草率了些。不过俞肖川并不后悔,莫晗看起来是个聪明人,结婚能帮他省很多事。唯一让他感到棘手的就是莫晗的捉摸不透。   他给莫晗打电话,提醒已关机。   张谦瘪着嘴角吐槽他:“都这么晚了,人都睡了,电话肯定打不通啊。”   他改发微信:“你搬过去了吗?我这边出了点意外,明天打电话跟你说。”   俞肖川在工作中属于实干派,讨厌废话,更讨厌什么都要解释。他在生活也是如此。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遭人误会的时候不少。   张谦跟了他三年,熟悉他的脾气,好心提醒他:“明天好好解释,师母应该不会怪你的。这遇到突发意外谁也不想的,你也不是故意爽约的,谁知道突然翻车啊,还好人和机器都没事。”   回想早上的事故,助手心有余悸。最后一个镜头拍摄完,整个车翻进了山沟,俞肖川和他为了保护机器,全身都被擦伤了,意外没有受任何伤,机器也完好无损。就司机和导演比较倒霉,司机断了一条腿,导演摔折了脖子,要不是120及时赶到送到医院做手术,恐怕人早没了。等手术做完,导演家属赶到,就已经这个点了。   俞肖川也不想失约的。莫晗本来就跟他无话可说,这下更加无话可说了。他不大在意这种事情,但也不想把两人的关系搞得那么僵,毕竟以后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她的配合。   张谦开始好奇:“师母好看吗?你们怎么认识的?”   “你拍东西的时候能有这么多问题就好了。”   张谦立马闭嘴,俞肖川耳边耳根清净了。莫晗在他眼中算不上好看,但气质特别,第一眼不起眼第二眼就能让人记住了,属于耐看型。她给人的感觉很矛盾,看着很好相处其实想要靠近她很难,温和又犀利。不过这样也好,带点刺比软柿子好,起码以后应付起他家那些糟心人和糟心事时,他不用分心操心她。想到这里,他改变主意,决定明天好好跟莫晗道歉和解释。 第9章   客厅的沙发软硬适中,睡起来刚刚好,向来多梦的莫晗难得一夜无梦。要不是窗外阳光太刺眼,她不知会睡到什么时候。待她醒来已经过了十一点,阳光正慢慢退出房间。她打开手机,发现俞肖川的两个未接来电,一个凌晨三点一个早上十点,还有一条微信:“出了点意外,你搬好了吗?”   莫晗看完笑出声:“意外可真多。”   之前俞肖川与她约饭迟到也说遇到了一点小意外,这次又是,倒不如大方点直接说忘了更好,何必编这种拙劣的借口敷衍,真是小瞧人。   莫晗回:“已经搬好了。”   俞肖川回了一个光秃秃的“嗯”。   莫晗觉得这才像他。她扔了手机,重新躺回沙发上,盯着失去窗帘遮挡的窗户计划今天要做的事情,把洗好的窗帘重新装上,网上买点布做一套新床单,去超市买些米和菜……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已经嫁做人妇,那就该有点人妇的样子。莫晗迅速进入角色,开始为这个所谓的“家”忙碌起来。至于俞肖川,等他回来再说吧。   上午的拍摄结束,俞肖川揉着脑袋跳下操作台,凌晨从医院回到酒店眯了三个小时不到,就被叫出来补拍镜头。副导演坐镇,把之后的工作提前了。小团队经费有限,不想因为导演耽误时间。   副导演上前又是递水又是鞠躬:“俞老师辛苦了。”   俞肖川接过水,不以为意地笑笑:“小赵情况怎么样?”小赵是导演。   副导演忧心忡忡:“还行,人已经醒了,就是恐怕得过一阵子才能出院,毕竟伤到脖子了。他醒来就找我聊后面的拍摄,希望──”   俞肖川打断他:“让他别急,我等他。”   副导演立马喜笑颜开:“谢谢俞老师,谢谢俞老师,有您这话我们就放心了。”   他们这次的项目不大,团队很年轻,想法很好但经验不足。出品人特意帮他们找来俞肖川帮忙,有个大神级别的摄像坐阵,大家心底都有底。之前的拍摄一直进行得很顺利,要不是这场车祸,一周后就该拍完了。   下午换场景。中午休息的时间比平时长,俞肖川上车猫着,莫晗的回复让他笑了,他就知道莫晗一个人也能搞定。她身上有股不外露的韧劲儿。   上午太忙,他没有空多问。这会儿闲下来了,他给莫晗打电话,响了很多声才被接通。   “忙什么呢?”   “挂窗帘。”   “你把窗帘都洗了?”   “嗯。”   “也是,都该洗了。家里肯定很脏。”   “嗯。”   俞肖川发现自己不说话,莫晗就跟着不说话。她一点都不好奇昨天他为什么失约。   “昨天──”   “昨天搬得挺快的,我东西不多。”   被莫晗打断,俞肖川收回了准备好的解释,挺多余。   “那就好。”   “嗯。”   又是一阵静默。   “你什么时候回来?”   莫晗问起,俞肖川望着窗外搬运器材的工人:“不知道。”   他心里清楚这两天补拍结束,后面再拍一天空镜素材,差不多就该休息了,后续的内容得等导演好了才能拍。   莫晗说:“回来提前跟我说一声。”   俞肖川没吱声。   莫晗又说:“你要吃什么提前跟我说。”   俞肖川脑中马上冒出一个画面,他推开门,满屋的饭菜香,餐桌上已经做好了几道菜。厨房里的莫晗头也不回地颠着炒锅:“你回来了,就等你了。快洗手准备吃饭,再炒一个菜就好了。”   这个老套的画面已经在俞肖川脑中盘旋许多年了。莫晗一问他,他立马代入了她,他   见过她在厨房忙碌的模样,专注从容,挺吸引人的。   俞肖川的家人都不会做饭,大家都把工作事业摆在第一位,他的父母都很鄙视口腹之欲,觉得那是一种低级的本能。在他们眼里,花很多时间在吃上面的人,都很没出息。   所以,俞肖川从小到大吃东西都是以填饱肚子为主,至于是否好吃不在他们家人考虑的范畴。小时候跟着父亲俞达先吃食堂,稍大一点家里请了保姆,本来做饭挺好吃的,被他当医生的母亲程露后也开始水煮菜不放盐,再大一点就离家了。   大学时,哪怕孟海东都会在放假前夕嚎几句想他妈妈做的饭,俞肖川去他家吃过饭,饭菜谈不上美味。孟海东的母亲也是工作狂人,但依旧会抽出时间每周给家人做一次饭。更别说其他室友了,都能报几道他们最喜欢的妈妈拿手菜。每次聊到这个话题,俞肖川只能保持沉默,他没吃过程露做的饭,一次都没有。她从不做饭。她比俞达先更鄙视口腹之欲,她甚至看不起家庭主妇,觉得她们活得毫无价值。   “有出息的女人绝对不会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厨房,家庭是对女人的束缚,男主外女主内是一种落后的思想,应该主动打破它。”   俞肖川常听到程露这样教育他姐俞肖言,现在俞肖言已经变成了第二个程露。原来她不是这样的。   他吃过俞肖言做的饭,虽然称不上好吃但起码还能入口,比家里的保姆做的好吃。他尝试过学做饭,报了专门的培训班,一起上课的女士居多,男士就三个,另外两个很快就能做出可口的饭菜了,可他学了两周,还常搞错糖与盐。   老师说他对厨房有畏惧。他确实很畏惧,一边向往一边畏惧,厨房对他而言是圣地也是禁地。每次拿起锅铲都会莫名的紧张,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俞肖川沉默的时间有点长,莫晗觉得这个问题并不难答,是他自己说的,他希望能在家里吃饭,行还是不行,好还是不好,给个反应就好。还是说,他有别的想法了,比如后悔结婚了。   莫晗想了很多,但不管俞肖川怎么想,她还是觉得先做好自己能做的。她重新组织措辞。   “你想吃什么回来前告诉我,我好准备。”   “什么都可以?”   俞肖川按捺不住心中的期待。   莫晗稍顿,俞肖川听到了并不明显的叹气声。   “别搞太复杂。”   莫晗挺怕俞肖川给她出难题。   俞肖川笑了,他可以想象莫晗此刻眉头微皱的表情,眼神里带着一点无奈和警惕。上次孟秋生日会,他在厨房问东问西,莫晗就常露出类似表情。   “家常菜就好,你做什么我吃什么,我不挑食。”   “你不吃葱和蒜吧?”   莫晗记得之前一起吃饭,俞肖川都会特意挑出这两样。他好像也不吃洋葱和辣椒。   俞肖川愣住了,他没想到莫晗也注意到了他的吃饭习惯。他并非不吃葱和蒜,只是习惯性的挑出这些味儿大的东西。程露不喜欢吃味大的东西,他家保姆做菜只放油和盐。   “吃的,也吃的。”   俞肖川赶紧强调。   “你不用迁就我,不吃也没关系,我都能做。”   “啊?”   “先这样吧,有快递上来了。你回来提前说一下就好了,我先挂了。”   没等俞肖川反应过来,莫晗已经干脆地挂了电话。   “不用迁就你?”俞肖川胸口堵了一口气,好大半天才顺过来。这个莫晗倒是不拐弯抹角,什么话都直说。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就是这样界限分明有一说一吗?这婚结的,比想象中的好,又跟想象中的不大一样。俞肖川点了烟,一支接一支,抽的车中烟雾缭绕。张谦打开车门,被烟雾呛得咳嗽。   “老师,你到底抽了多少烟!”   张谦打开所有车门,烟雾很快散去。俞肖川掐灭手上的烟头。   “你谈女朋友没?”   俞肖川问得突然,张谦愣了几秒才意识到是在问他。他做俞肖川助手好几年了,俞肖川很少关心工作以外的事情。   “有。”   “感情好吗?”   张谦被问红了脸。   “刚谈没多久。”   正是热恋期。俞肖川在张谦脸上看到了以前他也曾有过的青涩与甜蜜,带着一点点小羞涩和一点不自觉的小得意。   “你多大?”   “27。”   助手被问得脸越来越红。俞肖川突然很羡慕他,二十七岁的人还能有十八九岁时才会有的表情。   “做饭好吃吗?”   张谦被问懵了。   “你女朋友会做饭吗?”   张谦不好意思地挠头:“还行吧,她广州人,很会煲汤。”   俞肖川听完愣了一会儿,靠到座椅上慢慢闭上眼睛:“到了拍摄地再叫我。”   “好。”张谦轻手轻脚地爬上车,尽量将车开得平稳。此刻的俞肖川看起来既疲惫又脆弱,并不常见。 第10章   搬到俞肖川家后的第一天,莫晗上班迟到了,没赶上周一例会。例会结束后,王妍把她叫进办公室,直截了当地问:“你是真不想干了?”   莫晗实话实说:“我搬家了,忘记改闹钟。”   王妍冷哼两声:“好理由。”   莫晗等着后面的嘲讽,没想到王妍没有继续追究,冷着脸通知她:“下个月北京时装周大栅栏那边的showroom你对接一下,我们今年不去751主会场了。到时候你和邱檬过去。”   “就我和邱檬?”   邱檬是公司新招进来的市场运营,刚招进来的新人,还在试用期,莫晗常在茶水间听市场部的老同事吐槽她做事推三阻四不靠谱,还特喜欢邀功,市场部主管听说很喜欢她。王妍这么安排,摆明了为难她。   王妍脸一沉:“怎么,你想我跟你去?”   “去年的北京时装周设计师有去。”   莫晗尽量婉转。   王妍哼气:“你都说了,那是去年。”   莫晗见绕弯子没用,直接提出:“可以换个人吗,只要不是邱檬都可以。”   “你对邱檬有不满?”   莫晗不吭声,王妍已经吊起眼角了,这是她发火的前兆。不管是谁反驳她的意见或者不认同她的想法,她都会这样。更何况,王妍还对之前被她顶撞的事耿耿于怀。   莫晗明知不可行但还是想争取一下,以往都是王妍说什么她做什么。   果不其然,王妍拍桌而起:“你嫌弃邱檬是新人是吧,谁不是新人走过来的,你不也是。带带新人怎么了,还有意见了?你不想去你就直说,别把新同事当借口。你说想换人,换成张阿姨要不要?”   张阿姨是公司请的扫地阿姨。   “莫晗我发现你最近很有情绪啊,怎么,对公司有不满,还是对我有不满?你有什么不满直接说,不要在工作上推三阻四,这很不职业你知道吗?”   到头来,反倒成了莫晗不职业。莫晗听得想笑,但没有反驳。她越不反驳,王妍越是气势汹汹地拍桌,桌上的笔筒都弹起来。   “莫晗我跟你说,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要不想干了直接说,没人拦着你辞职!”   说到底,王妍还是咽不下之前那口气。之前有个设计师当众顶撞她,直接被开除了。   “之前的事,是我不对。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找理由不按时工作。”莫晗决定道歉,尽量说得真情实感不被王妍挑刺。她目前还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王妍并不领情,“对不起?怎么,你觉得我是因为之前的事给你穿小鞋,所以才道歉是吗?你把我当什么了,公报私仇的小人是吗?”   道歉起了反作用,莫晗只好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更低,低眉顺眼地解释:“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前阵子房东突然说要卖房,要赶我们出去,急着找房子所以心情不好。那天请假出去就是看房子。前阵子压力很大,说话很冲,我知道这很不职业,以后会注意的,不会再将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   她半真半假地说着,边说边看王妍脸色。   王妍没想到莫晗会说得这么实诚,听起来是真遇到困难了。到上海打拼的外地人,租房住都要跟房东打交道,受委屈被欺负再常见不过。王妍当年初到上海租房住,就被本地房东指过鼻子骂瘪三穷鬼。   莫晗见王妍脸色有所松动,继续低声下气地解释:“北京我也不是不想和邱檬去,她是新人,我不过一个助理,我怕我们俩搞不定。”   她的主动示弱终于有了效果,王妍虽然还阴着脸,但语气缓了很多,“你不用太担心,showroom本身就有主题,不用我们搭建场地,你们带些今年秋冬新品过去就好了。”   莫晗也松了口气:   那这样我就没问题了。”   绕了一大圈,还是得和邱檬去。还让王妍有机会借题发挥,莫晗觉得自己真是没事找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总算让王妍出了一口气,以后应该不会再拿之前的事做文章了。倒也不亏,虽然编瞎话装可怜很低级。   事情都说完了,莫晗转身离开王妍办公室。   “我知道在上海生活不容易。”   王妍在她背后说。   莫晗停下脚步回头,以为王妍后面还有话,却见她已经埋头开始工作。   莫晗微微一笑,推门而出。她知道示弱有用。王妍江西人,二十岁出头就来上海了。她工作很拼,可以连续两三天都泡在公司,日夜不停地工作。她有很严重的胃病,经常吃不下饭。她有颈椎病,严重时需要带颈托才能做事。她的严苛与刻薄,一方面可能是天生,另一方面也是拜环境所赐。她对自己要求严格,希望下属都能跟她一样,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拖她后腿。她喜欢招名校毕业的设计师做下属。在设计部,莫晗是唯一学历背景不如王妍的人,她当然知道当初王妍为什么愿意选她当助理。   从王妍办公室出来,莫晗直接去找邱檬,沟通了一下北京showroom的事。邱檬是公司新人,但不是新手,曾在别的品牌待过一年,据说以前负责跟艺人团队打交道,算是混过时尚圈和娱乐圈的人,看样子很会以貌取人装腔作势那一套。她见莫晗不过是个设计助理,似乎还很嫌弃跟她一起。   莫晗看她打量自己的眼神就知道不能指望她能做什么事了,便认命地决定都自己来。   下班时莫晗接到孟秋电话。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什么事啊?”   莫晗明知故问。她没有告诉孟秋她和俞肖川结婚的事,不是不想说,而是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我哥说,你和俞肖川领证了?”   孟秋也是刚得知消息,她不敢相信,便来问当事人莫晗。   莫晗老实承认:“嗯。”   “真领了啊,你们才认识几天,怎么这么突然,太突然太突然了!”   孟秋过于震惊,一直重复“太突然了”。   莫晗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我们领证不好吗?”   “不是不好,而是你们才认识几天啊?你之前不还跟我说你们俩不合适嘛!”   “你之前还跟我说,我们挺合适呢。”   孟秋急了:“我说合适不是让你们马上领证结婚的合适,是觉得你们可以谈一谈恋爱再结婚的合适。”   莫晗笑了,孟秋很相信爱情,她坚持有爱才能结婚,没有爱情的婚姻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你不会因为我说合适,所以才结婚的吧!”   孟秋冷静下来后小心地试探。   “对啊,我觉得你说的没错,俞肖川的条件那么好,错过太可惜了。”   莫晗只是一句感叹,孟秋却不这么想。   “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怨你什么?”   “怨我说──”孟秋话说一半,突然叹气:“算了,你们都结婚了。”   莫晗轻轻笑开:“是啊,都结婚了,你都不恭喜我。”   “你喜欢俞肖川吗?”   孟秋没理她的玩笑话,郑重其事地问她。莫晗没有马上回答,这会儿谈喜欢和不喜欢已经没有意义了。   “不讨厌吧。”   莫晗斟酌后说,她不讨厌俞肖川,就像她不会随便讨厌路边碰到的陌生人一样,何况这个陌生人身材样貌都不差。她是幸运的。   “他喜欢你吗?”   孟秋又问。   莫晗再次被问笑了,孟秋难得天真一回。   “这你得问他啊。”   “你感觉呢?”   既然孟秋这么问了,莫晗便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尽管她早就知道答案。   “不讨厌吧。”莫晗只能这么说,这是目前她从俞肖川那里能接收到的讯息。要讨厌她还跟她结婚,这人得多变态啊。   孟秋听了叹气,莫晗反过来安慰她:“你叹什么气啊,我都没叹气呢。我觉得挺好的,不用租房子住了,不用受房东气了,你来跟我玩儿聊通宵也不用再担心吵到室友被室友骂咯。”   “你开心吗,莫晗,你开心吗,结婚你开心吗?”   孟秋这人吧,实验做多了,不管什么都喜欢要个结果。她谈恋爱也是,一切都很明确。喜欢就去追,绝对不玩暧昧,她特别讨厌试探来试探去的游戏。不喜欢就分手,从不拖泥带水,每次分手都分得特别干脆。当然,干脆是一回事,难过是另一回事。   莫晗被孟秋的这个问题问倒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开心还是不开心。自领证后,她还没见过俞肖川呢。反正她挺满意房子,虽然大了点空了点。一切才刚开始呢。目前来说,不难过就是了,也不后悔。她十分确定。但是不能这么回答孟秋,她肯定会炸翻天,搞不好还要愧疚自责一番,怨自己好心办了坏事。   莫晗语气轻松:“还行吧,想到以后不用再交房租了就很开心。不开心的就就是上班比之前远了,每天得更早起了。”   孟秋长吁短叹:“不行,莫晗,我要跟你见面,周五,周五一起吃晚饭。”   “好的呀。”   莫晗轻松答应。自从决定和俞肖川结婚后,她和孟秋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面了,可能也是故意不想和孟秋见面吧,怕告诉她了自己反悔,更怕被她逼问为什么俞肖川不行。   孟秋就是爱操心,说她和俞肖川般配的是她,担心她和俞肖川结婚不开心的也是她。莫晗以为她会很高兴看到她和俞肖川走一起的,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能在上海遇到孟秋这样的朋友,能被她这样的朋友操心,莫晗时常觉得三生有幸。   莫晗坐地铁回家,九号线转三号线再转十一号线,花了一个多小时。从云锦路站地铁口出来时,莫晗看到路边有人推着三轮车卖盆栽,多肉、月季、吊兰、芦荟、仙人掌……都是些常见的好养活的植物。   她选了一盆大芦荟,放在地上到她膝盖,叶片肥嫩多汁,看着讨喜。她想放在客厅那棵不知名的树旁。   她问摊贩:“还有更大一点的吗,我想要大一点的?”   摊贩听完笑着来了一句:“你家房子肯定很大吧?”   她微愣之后摇头:“不大,就我喜欢大一点的植物,好看。”小时候莫晗的妈妈方爱梅会在院子里种些花花草草,美人蕉仙人掌菊花月季,直接种在地上,不用特别照顾都能长得像丛林,高壮茂盛。乡野的草木都是无拘无束的,看着蓬勃朝气,她见惯了。喜欢大的植物,不过是想寻些类似的痕迹。   摊贩说有大的,莫晗加了他微信,准备选一些让他送到家里去。那么空的屋子,放点植物或许能弥补些人气不足带来的冷清。她不是没想过添一些别的东西进去,比如家具,翻了一些淘宝家居店,但也只是翻翻而已,连添加购物车都不曾有。   莫晗抱着芦荟往小区走,芦荟挺沉的,她抱着有点吃力。进小区时,走在她前面的是一对年轻夫妻,男人手里拎着水果,女人牵着一只大金毛,两人默契地肩并肩地走着,聊着闲话。金毛不听女主人的话,想要乱跑,男主人马上出言教训。   这才是真正的夫妻,而不是像她和俞肖川这样,除了法律上的名分一切为零,可能直到一年后分开,两人都不会有类似的瞬间。她现在也没办法把即将回去的地方当做家。   可不是家又是什么呢? 第11章   莫晗抱着芦荟走了一段,累了便停下来休息。有人停到她身边,她以为挡了人家路,往路边靠了靠。   “没叫你家那位下来帮你?”   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揶揄,莫晗回头,看到手拎电脑包的池野,小区的夜灯照得他眉目深刻,看样子刚下班回来,眼底都是藏不住的疲惫。   莫晗笑笑,比之前从容了很多:“他不在家。”她已经预想过这种场景,虽然她不想,但住在一个小区同一栋楼是躲不开的。总不能每次遇见都表现得不自然吧。   池野把手中的电脑包递向她,莫晗愣住。   “我帮你抱过去吧。”   莫晗赶紧摇头:“不用不用不用,不重,我自己可以。”   池野不管她,把电脑包搁到地下,硬生生地抢过花盆往前走。莫晗忙捡起电脑跟在他身后。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拉短,重叠又分开。两人都不说话,四周偶尔传来几声小区孩童的嬉闹尖叫。   经过一处转角,池野突然停下脚步。   “我很生气。”   说完继续往前走,莫晗在原地停了一会儿,琢磨他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说她刚刚拒绝他帮忙让他很生气。但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莫晗苦笑着跟上他的脚步解释:“麻烦你挺不好意思的。”   池野还在生气,语气很冷:“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莫晗轻轻叹气:“我也不知道,大概很多年没见了,陌生吧。”她说了一半实话,再见确实挺陌生的。池野什么都没变,而她什么都变了。再说,以前也没有多熟悉。   “我发现你挺厉害的,毕业后就跟人间蒸发一样,都不跟任何同学联系。”   池野语气很淡,听不出他的情绪。   三年前,莫晗在布料展上偶遇大学班长,班长提过池野找她的事。   “我跟班上同学本来来往就不多,时间长了就断了。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   莫晗说得不是假话,大学时她习惯独来独往,忙着兼职打工赚钱,没有多余时间用于社交,也没有多余的钱用于社交。她打工赚的钱一半要用来交学费,还有一半得留着买材料做作业。她考上服装设计专业后才发现这个专业很费钱,和其他艺术专业一样,都属于贵族专业。他们班同学多数都是江浙同学,毕业后不是出国深造,就是家里早就安排好了出路,像她这样混日子的人不多。   “他人如何?”   “嗯?”   “我问你男人,是男朋友还是老公?”   池野问得挺直接。莫晗低头看着路上的树影,一团压着一团。   “老公。”   陌生的词汇从舌尖弹出来,听着怪别扭的。莫晗不知道池野是否听出她的别扭。   “他人怎样?”   “还不错吧。”   “对你好吗?”   “挺好的。”   到了七号楼,池野把芦荟放进电梯,莫晗还他电脑包。   “有时间请你喝咖啡。”池野站在电梯口,挡着电梯门。   莫晗看他模样,大有她不答应就不让她走的架势。   “好。”   “你老公在的话,叫他一起。”   池野说完就走,莫晗惆怅地愣了一会儿,想不通他到底想干什么。是看穿她的伪装了吗?伪装结婚,伪装很幸福,伪装心里从来没有他。若时光能够倒流,她大概依旧会做相同的选择,把池野默默放在心底,跟他保持好距离。   对莫晗而言,池野的迷人处不在于外型上的优秀,而是他身上用之不竭的善良,像一颗太阳,走到哪里都是阳光普照。   她记得孤儿院有几个深度智力障碍的孩子,不止模样长得不同寻常,歪鼻子斜眼   旁人都不敢多看,脾气也让寻常人招架不住。其中有一个十三岁的男孩脾气尤其暴躁喜欢打人,经常被院方锁在小黑屋。哪怕隔着几条走廊,都能听到他在小黑屋里的咆哮,像头野兽。   池野每次去孤儿院都会先找这个男孩玩一会儿,如果男孩情绪不错,就带他出去转一圈;如果男孩被锁在小黑屋,他就进去陪他坐上半小时。   也被男孩打过,不止一次。院长都劝他不要白费功夫了,他顶着被打青的眼睛笑嘻嘻地说没关系。莫晗见过他在小黑屋里陪着男孩的情形,就坐在男孩身边,静静地看着他,说一些闲话。没过多久,狂躁的男孩慢慢恢复平静,口齿不清地跟他搭话。他与男孩交谈,前言不搭后语,脸上除了开心之外见不到任何不耐烦。   他真心享受他做的事情,他的善良没有算计和交换,所做的一切都是源于本心。他慷慨地像个神,总是源源不断地释放他的温暖与善意,不求回报地帮助和影响着身边的人。   莫晗也被池野帮过,不止一次。在他眼中,可能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应该都忘了。   那时喜欢池野的人很多,胆大的直接跑到社工之家告白:“池野学长我喜欢你,你能做我男朋友吗?”含蓄一点的就加入社工之家参加活动做义工,围在他身边嘘寒问暖。   莫晗常羡慕那些女孩子,想要什么都摆在脸上。不像她,习惯了什么都藏起来,活得心口不一。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不要惦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越惦记越难过。所以羡慕归羡慕,倒从来没有妄想过什么。   可石子终究是落到了湖中,涟漪荡开,心弦颤动,到底还是经不起撩拨。要是早一点遇到池野会发生什么呢?莫晗举着水壶蹲在芦荟前,看着水壶里落下的水被土壤迅速吸收。芦荟浇一次水能管很久。   浇完水莫晗起身到厨房煮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太淡了吃到嘴里没味儿,她加了半勺盐,结果又咸了。   “庸人自扰。”莫晗吃着过咸的面自嘲。   就算早一点遇到池野,她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变化。或许不会和俞肖川结婚,但那又怎样呢?也不会比现在更好。   莫晗将没吃几口的面倒进垃圾桶,把厨房收拾干净后坐到缝纫机前,开始心无旁骛地制作床单和被套。   复兴中路上有家罗马尼亚人开的小餐厅,餐厅有两层,一楼的院子和二楼的天台都能坐人,店里装修五彩绚烂色彩浓郁,很有罗马尼亚风格,里面的腌菜和烤肉肠是孟秋的心头好。大多时候,她约莫晗吃饭都是来这家餐厅。   莫晗爬上天台时,孟秋已经坐在上面等候多时,正在逗店里的猫玩。   “怎么这么晚?”孟秋放下笨重的大猫,“你那傻逼上司是不是又为难你了?”   莫晗坐下,先喝了一口水。   “她见不得我们准时下班。”   今天周五,几个年轻的设计师一到点都偷摸摸地走了。莫晗走晚了,被王妍抓到,临时给她派了一堆活儿让她跟着一起加班。莫晗不得不扯慌说老家来了亲戚正在家里等她,王妍很不爽地放过了她,但要求她周六加班。   孟秋听完她的讲述,破口大骂:“有毛病吧,内分泌失调还是更年期到了?”   莫晗摊手,她离开时,王妍还在板房忙碌,边忙边告诉版师说她老公想要再买一套上海的房子。版师是莫晗公司为数不多的上海本地人,她和她老公都是拆二代。版师对房子的事情比打版还熟。   “哎呀不说她了,你和俞肖川到底怎么回事。”   孟秋瞪着莫晗,一副“你别想敷衍我”的模样。   莫晗来的路上已经想好说辞了:“他说我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我也觉得他也是。”   这是大实话,她没打算骗孟秋。   “可是你不喜   欢他啊。”   “孟秋,不是所有人都有那种好运气,能够和自己喜欢的人白头到老。就算是因为爱情结婚的,也不一定能走到最后。选择进入婚姻的人,爱情反倒是其次。那天我和俞肖川去民政局,左边结婚,右边离婚,同样多的人。离婚的人有开心和不开心的,结婚的人也不是都喜笑颜开的。”   莫晗一口气说了很多,这是她想了很久的话,从决定和俞肖川结婚开始。   “可是──”孟秋也说不出什么可是,莫晗说得她都懂,但是她没办法认可。   服务员开始上菜,腌菜色泽诱人,烤肉肠肉香浓郁。服务员最后放下两大杯葡萄酒后离开。天台上很快坐满了其他客人,外国人居多。   “先吃饭吧,你最爱的肉肠。”莫晗见孟秋愁眉不展,切了半截肉肠给她。   孟秋内流脸色:“感觉我害了你。”   莫晗无奈地叹气:“别这么说,你要害我会给我介绍俞肖川,我虽然不是因为喜欢他和他结婚,但他这人起码不坏吧。你要真想害我,也得介绍几个像任远行那样的人物吧。”   孟秋被她说笑了,莫晗赶紧给她多切了几段肉肠:“快吃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孟秋边吃边问:“俞肖川对你怎么样?”   莫晗喝了一口葡萄酒,酸中带甜,解了肉肠留在嘴里的腻。   “我们领证后,他就出去工作了,我们到现在都还没见过面呢!”   莫晗看孟秋,她果然不可思议地半张着嘴:“啥?那他有给你打电话或者发微信什么的吗,你自己搬过去的?”   “他本来说要帮忙的,但突然有工作也没办法。我们现在还没熟到可以天天打电话和发微信的程度,说实话,我现在对他了解还不多,他对我应该也一样。”   莫晗据实回答,孟秋眉头紧皱,切肉肠的刀子过于用力,划出刺耳的声音。   “你们还真是般配,一个敢娶一个敢嫁。”   她很气恼,气自己好心办坏事,恼火莫晗和俞肖川的随随便便。   “哪有像你们这样的,说结婚就结婚,一点了解都没有。你当演电视剧啊,先结婚后谈恋爱的。”   莫晗耸肩:“也不是没有可能,或许真如你所说,没准真的天生一对。”   孟秋白眼翻到后脑勺:“是谁之前跟我说,不喜欢俞肖川的。”   “那是谁跟我说,很合适可以试一试的。”   “我说的试一试是让你们先处处,谈谈恋爱,先了解一下。我没有让你和他说结婚就结婚。”   孟秋急到吼出来,惹来隔壁桌外国情侣的侧目。莫晗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从来没有,一点都没有,你看我的眼睛,骗你是小狗。”   她冲孟秋猛眨眼卖萌,孟秋气哼哼地别开脸不看她。莫晗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只好帮她夹菜切肉。   “你想撑死我!”   孟秋转过头来,脸色稍霁。   莫晗讨好地笑:“别气了,都已经结了,先处着吧,没准真还不错哦。我不傻,俞肖川也不是坏人,大家都不是糊涂人,我们会处理好的,你就别担心了。”   孟秋一声长叹:“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说我能不担心吗?万一你以后还是不喜欢俞肖川呢?万一哪天俞肖川要跟你离婚呢?对他俞肖川倒是没什么影响,对你影响可大了,转手就是离过婚的女人了,你啥也没干,多亏啊!”   原来孟秋是担心她以后不好过,离过婚的女人和离过婚的男人确实是不一样的,男人的选择永远比女人多。莫晗何尝不知,但被孟秋这样说出来,既有点被她感动到,也有些怅然。   “你说的我都知道,我都认真想过的,我觉得没关系,你知道,我不是在意那   些东西的人。”   莫晗对婚姻的期待并不多,若以后真的离婚了,她不会再婚。再说了,俞肖川答应分她一套房子,不亏。   “领证前,俞肖川也跟我说了以后离不离婚都看我。”   孟秋不信:“现在说的是好听,以后万一他反悔呢?他要天天跟你闹怎么办?”   “你觉得他是这样的人吗?”   莫晗盯着孟秋的眼睛,孟秋想想也觉得自己说过头了,她认识俞肖川也有些年头了,虽关系不像孟海东和他那么熟,但她知道他这个人绝对没问题,不然哪会介绍给莫晗。   可是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万一他那个旧爱回来,两人死灰复燃呢?”   孟秋并非信口胡说,前几天她听孟海东和他大学朋友聊天,那人说俞肖川的前女友要回国了,正到处打听俞肖川。   孟海东当时还挺生气,特别斩钉截铁地说:“他们俩不可能了,让她想都别想了。”   孟秋很少见到孟海东那么生气。看他那反应,俞肖川和他那个前女友恐怕也没那么简单。俞肖川单身这么多年,肯定不是他口中说的工作忙没时间。她之前没有深想过,如今细细一想,倒是发现了很多不对劲。之前俞肖川跟她说他对莫晗印象挺好的,现在想来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心。她居然从来没有怀疑过。   孟秋自然不敢把这些话告诉莫晗。   “那就到时候再说呗,现在想也没用啊。总不能因为一个可能要回来的旧爱离婚吧?”   莫晗倒从没想过这种可能。孟秋的话提醒了她,俞肖川突然说跟她结婚,没准真的有些不能说的隐情,比如向优秀的前女友证明些什么。俞肖川也会那么幼稚吗?比起怀疑,莫晗更多的是好奇。   反正不管说什么,莫晗都有她自己的一套说辞。孟秋无话可说,埋头吃肉,吃了几口又停下来。   “看你们这样子,是不办婚礼了是吧?他爸妈知道吗,你家里人知道吗?”   莫晗轻轻摇头:“没什么好办的,家里还没说呢,不说也没关系。”   孟秋这下真的是无话可说了,一口气喝了半杯酒,然后一边往嘴里塞肉一边瞪着莫晗:“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莫晗默默喝酒,俞肖川提过双方家长见面的事,她说没必要,俞肖川就没多问了。她也没问俞肖川是怎么跟他家人说的。   “别老说我的事了,你之前不是说实验室有个新来的同事在追你吗,怎么样了?”   莫晗主动问起,这不问还好,一问孟秋唉声叹气。   “你说怎么会有情商那么低的男人,我都明说了,不喜欢他这样的,结果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反问我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可以朝那个方向努力。傻逼偶像剧看多了吧!我说我喜欢有八块腹肌的型男,不喜欢他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真的瘦得不成样子,像根火柴,顶着一个大脑袋跟在你身后,他都笑都是这么笑的。”   孟秋模仿了下,莫晗被逗笑:“有这么夸张吗?”   “他真的就是这么笑的,我以前不知道皮笑肉不笑是怎样的,现在我知道了。”   “然后呢,你说你喜欢型男后他放弃了?”   孟秋一边叹气一边翻白眼:“放弃?怎么可能。他是个奇葩啊,这厮隔天就举着一身卡跟我说,他请了一个私教,他要开始健身了,他要把自己练成我喜欢的型男。我现在每天都跟做贼一样,见到他就躲。幸好我们不在同一个实验室,不然我就死了。”   莫晗很少见孟秋这么苦恼,她同情她的遭遇,但更多是忍不住笑。   “你还幸灾乐祸上了!”孟秋很不满。   “你记不得你有个男朋友就是这么被你   缠来的,分手时对方还骂你玩弄他感情,喜欢他时他是宝,不喜欢他了他就是根草?”   莫晗提醒她。   孟秋想起来了,恼羞成怒地叉了一块肉肠塞她嘴里:“这能一样吗?”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闭嘴。”   “试试呗,没准还不错。”   “莫晗你是在报复我吧,不满我把俞肖川介绍给你?”   “对啊,报复你,谁叫你以前死缠烂打别人最后又把人抛弃的!”   “我哪是抛弃他,是他自己说要分手的,跟个小朋友一样,幼稚死了,动不动就说分手。”   “人家说分手就分手,人家要追你你怎么不答应呢?”   “莫晗你没良心的东西,胳臂肘往外拐!”   “咱做人要讲道理。”   “你是我朋友,胳膊肘只能偏向我,无条件,没道理。”   “霸道。”   “对啊,我就是霸道,你打我啊!”   两人边吃边斗嘴,说得正开心时,莫晗电话响了。   “谁啊?”孟秋好奇。   莫晗把手机屏幕展示给她看:“俞肖川。”   孟秋马上噤声,竖起耳朵。   莫晗划下接听。   俞肖川说:“我晚上回上海。”   莫晗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时候?”   “大概十点吧。”俞肖川不是很确定,“我从南京回来,已经在高速上了。”   莫晗扫了眼对面探头倾听的孟秋,维持淡定:“吃饭了吗?”   俞肖川跟平常一样:“出发前吃了点,你随便弄点,不用搞得太复杂。”   “好。”   莫晗放下手机,孟秋遗憾地摊手:“看来今晚没办法夜聊了,你就说你吧,为什么要那么突然的结婚,我连个准备都没有。”   “准备什么,准备红包吗?”   莫晗故作轻松。她开始有点紧张了,俞肖川突然说回来。   孟秋气哼哼:“你婚礼都没一个,要什么红包。”   莫晗随便笑笑,看了眼时间,八点半了。   “差不多我得走了。”   孟秋虽然不舍,但也没有办法。结婚注定就要失去一些自由。   临走前,孟秋拉着莫晗很认真地说:“要是俞肖川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我,有我呢,别委屈自己。”   “嗯,没问题。”   若不是转身够快,莫晗差点就在孟秋面前落泪了。别委屈自己,谈何容易。   莫晗马不停蹄地赶去超市买菜,又马不停蹄地回家,弄出了一身汗,刚把饭闷上收到俞肖川发来的微信:“片子出了点问题,我要回南京处理下。” 第12章   莫晗抹去额头上的汗,望着水池里洗到一半的小青菜自嘲,这次终于不是意外了,好歹有个正儿八经的理由了,挺好。她将小青菜洗好捞出,又将还没处理的其他菜整理好后放入冰箱,弄完这一切后才回俞肖川:“好。”   俞肖川收到莫晗的回复后,问开车的张谦:“返回南京还要多久?”   “一个小时吧。”   片子的事比较棘手,可能一时半会没办法处理完。俞肖川预估了一下时间,确定今晚是回不去了。他挺期待吃到莫晗做的饭的,没准她都已经做好了,就等着他回去了。她那个“好”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生气了还是失望了,或者什么都没有。已经连续失约两次了,莫晗什么都不问。大概懒得问吧!俞肖川望着窗外夜色轻叹,错过人生第一顿家常饭或多或少有些遗憾。   张谦问他:“你不给师母打个电话吗,突然不回去了?”   “发微信了。”   “咦!”   张谦显然不赞同他的做法。俞肖川扭头看他。张谦畏惧地缩了缩脖子:“要是我家那位,只发微信估计要撕了我。”   俞肖川没吭声,刚刚张谦确实打电话跟女朋友解释了很久突然要南京的事,没开免提都能听到对方的怒吼。张谦挂电话时,女朋友并未消气。俞肖川隐隐听到她最后的咆哮:“开车把你的狗眼瞪大点,别瞎嘚瑟。明天你要是不回来,就提头来见我吧。”   他想象莫晗生气的模样,应该不会跟他咆哮,虽然他挺想看看的。   张谦自顾自地说起他和他女朋友的事,连续开了几个小时的车,人早就乏了。   “我女朋友平时脾气挺好的,广东女孩嘛,很会撒娇,但千万别惹恼她,比如像今天这种,说好要回去临时有事又不回去了,她都买好吃的就等我回去了,你看我好好解释她都这样了,要是只发个微信,我真的得提头去见她了。”   “不累吗?”   俞肖川看张谦,他盯着路前方,对面车道的车灯由远到近照到他脸上,明明暗暗。俞肖川看到他嘴角知足的笑意:“她更累吧,交个男朋友天天都不在身边,好不容易说要见面了,结果又被放鸽子。换我是她,早分手了。”   俞肖川笑笑,别头看向窗外。他突然想起赵又卿了,孟海东说她要回来了,正在到处打听他。他手机号从来没变过,她又不是不知道。   女人心海底针。他看不懂赵又卿,也同样看不懂莫晗。不过莫晗应该比赵又卿简单些,她没有那么多的野心。   周六莫晗睡到中午才起,手机里都是孟秋的未读微信。   “起了吗?”   “还没起?”   “卧槽,你们真厉害。”   莫晗知道她误会了,拍了客厅里勾到一半的地毯半成品照片发给她:“弄这个弄到天亮才睡呢。”   孟秋回很快:“你们分床睡?”   莫晗挠头:“他昨晚临时有事,没回来。”   孟秋回了一个无语的翻白眼表情:“早知道就不让你回去了,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呢。”   千金难买早知道,莫晗笑着:“要不今天补上?”   孟秋发来语音,唉声叹气:“今天不行,待会儿要去实验室,今天有重要领导过来。”   “什么领导挑周末啊?”   “鬼知道,还要给他们做报告,据说还带了外宾。这不提前打声招呼临时临了地说过来随便转转,我们主任都要气炸了。”   听孟秋那边动静,她应该准备出门了。莫晗进到厨房,将昨晚煮好的饭重新加热,又将小青菜重新过了一遍水。   “那你安心接待领导,以后有空再约。”   “多希望你还没有结婚啊。”   孟秋又开始伤感又惆怅地   感慨。   莫晗拿她没办法,只好任她去了。她随便炒了碗青菜,填饱肚子后,继续勾地毯。地毯颜色和图案都是她照着常玉的画设计的,深浅不一的灰色主色调和沙发颜色相呼应,铺在木地板上很协调。地毯下方用暗黄色勾着一只小象。   这一勾就是几个小时。等莫晗腰酸背痛到不得不停下时,已经到了晚上,窗帘被风掀起,窗外万家灯火,楼下孩童吵闹。地毯还剩最后一点收尾。   莫晗环望空荡荡的客厅,新添的橘树壮硕的枝丫偏向一边,最大的一枝伸得最远,末端叶子绿得最鲜。另一侧只有一枝瘦长纤细的枝丫,挂着不多的叶子。整棵树比莫晗还高,树影打在墙上,像一幅水墨画。   摊主给她发了很多植物照片,她看上了这棵橘树,是摊主小孩从路边捡来的树苗,随便种在了家门口,枝丫的形态都是被风吹成,从未人工修饰过。他原本不卖,她硬求着要。摊主说种在家里可能不好活,她说没关系,特意为它买了一个巨大的水泥花盆。花盆的价钱是橘树的两倍。一年,一年总能活到吧。莫晗对它要求不高。   晚饭莫晗吃了中午的剩菜剩饭,吃完见时间还多,烤了两大盒饼干,做了一些牛角面包。等忙完已是晚上十点,她本想继续把地毯勾完,可实在疲倦只好放弃了。她准备洗洗睡觉。   从南京返回上海的路上,张谦看到俞肖川打了好多电话,都没打通。他脸色越来越沉,张谦将车开得越快。   快到小区楼下,俞肖川又给莫晗打了两个电话,之前无人接听这下直接关机了。路上发的微信也都没回。   张谦将俞肖川送到楼下,看着脸色不好的他头也不回地冲进楼里,心想应该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吧。   玄关处的鞋架上多了三双朴素的女鞋,角落里多了两盆绿意盎然的绿萝,伞桶里多了一把外观简洁的长柄黑伞,没拆的快递整齐地靠墙码着,空气里有淡淡的食物香味。   俞肖川一边默默观察着玄关的变化,一边按门铃,无人应答。他打开大门,停在门口:“莫晗?”   还是无人应答。他换鞋进屋,浓郁香甜的面包香扑面而来。他咽着口水往里走,先看到客厅正中央的缝纫机,地上的竹筐里放着剪刀线团等杂物。旁边堆着几捆颜色素净的布料,沙发前铺上了地毯,散在角落的针线说明它还未完工。俞肖川蹲下身,摸了摸那只黄色的小象,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   他起身环望,窗边多了一盆粗壮肥嫩的芦荟,之前快死的树吐出了新叶。墙角居然有一棵大得夸张的橘树,模样很特别。俞肖川走过去掐了掐,是真树。   “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大一棵?”   俞肖川忍不住惊奇地感叹,他在客厅转了一圈,寻着味儿进了餐厅,餐桌上的饼干和面包看起来很诱人。他拿起一个面包,居然还是热乎的。他咬了一大口,酥软可口奶香十足,味道不输外边的面包店。   客厅有脚步声。   俞肖川拿着面包出去,刚从浴室出来的莫晗愣在了原地,她没想到俞肖川突然回来,只围了一条浴巾出来,一时不知该做如何反应。   俞肖川也很意外,没想过会遇到这种情形,男人的本能让他没有立即挪开视线,反而直白地从头看到脚,莫晗皮肤很白,所以显得脸很红,可能是因为刚洗完澡热气还未褪去。她长相并不突出,初看平淡,但是一双眼睛很抓人。尤其在此刻,眼底微微的惊慌惊慌过后换成了佯装淡定的警惕,让她看起来像只小动物,脆弱单薄地让人蠢蠢欲动。她露在外边的肩膀平直,从脖颈拐入肩膀的线条没有多余的起伏,显得她脖子细长。锁骨很漂亮。湿头发搭在胸前,有水滚进了胸口。   莫晗的身材比俞肖川想象的要好。以前见她,她都穿得宽松随便,完全看不出身材好坏,毫无特点,要不   是气质特别,怕是要被那些衣服拖累。俞肖川小腹发热,莫晗的身体很吸引他。他的理智警告他不能再看了,可是本能让他挪不开视线。   莫晗扯高了胸口的浴巾。虽然已经结婚了,但俞肖川对她而言跟陌生人差不多,被陌生男人这样盯着看,被冒犯的不爽多于害羞。   俞肖川这才收回视线,脸上没有半分尴尬或者其他,坦荡地好像两人已经认识很久。他举起手上的面包:“很好吃。”   莫晗一声不吭地转身进屋换了衣服再出来,俞肖川再次肆无忌惮地从头到脚打量她,宽松的棉T恤和长裤完全挡住了她身材上的优势。他遗憾地撇了撇嘴角。   莫晗被他看得冒火:“不是说好回来提前讲一声吗?”   俞肖川察觉到她的不悦:“你手机丢了吗?我打了很多电话,也发了微信。”   莫晗神色变了,在客厅转了一圈才从缝纫机下面的杂物筐里找到已关机的手机,插上电源后开机,八个未接电话和两条未读微信。   “今晚回家。”   “怎么不接电话?”   俞肖川抱着饼干盒一边不亦乐乎地往嘴里扔小饼干一边看莫晗心虚地搭着脑袋不敢与他对视。   “下午在勾地毯,手机静音了。”   莫晗恨不得拿手机砸晕自己。除了上班时间,她都会把手机调成静音。   “地毯挺好看的。”   俞肖川说完,莫晗抬头瞟过他,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饼干盒上。   “要来碗面吗?”莫晗问得底气不足。   俞肖川放下饼干盒,期待地点头:“嗯。”   莫晗戴上围裙进了厨房,麻利地烧水洗菜打蛋,她准备做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坐在餐厅等待的俞肖川望着她忙碌的背影,曾经脑海中想象多年的画面终于变成了现实,既熟悉又陌生。水在沸腾,刀切开西红柿的声音细碎,搅动蛋液原来只需要一双筷子,冰箱门打开又关上,连拆包装袋的声音都那么好听……这些都是俞肖川无法想象的细节,耳朵和眼睛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满足,胸口被什么东西塞得又暖又涨。他突然想到了“安逸”一词,若可以,他想每天都这样。   俞肖川虽然是个摄影师,但从来没有想拍身边人的冲动。但在此刻,他无比想要记录下这一刻。他拿出手机开始拍摄,莫晗不经意地回头,看到他用手机对着她,马上扭头假装没看到。   有点慌张,有点尴尬,也有点可爱,镜头诚实地记录下了莫晗的小表情。俞肖川忍不住偷笑。   面很快做好,很大一碗西红柿鸡蛋面,莫晗端出去,发现俞肖川还举着手机,镜头对准她的脸。她扭着头尽量躲着镜头:“别拍了,有什么好拍的,先吃面。”   她没想到俞肖川还有这种职业病,放下面后赶紧捂脸躲到一边。俞肖川一边拍她一边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来,露个脸,介绍下你做的这碗面!”   “得了吧,你快吃吧,待会儿坨了别说我做的难听。”   莫晗干脆直接趴到餐桌上,双手抱头,将脸挡得严严实实。过了一会儿她偷偷抬头,看到俞肖川正对着那碗面左拍右拍,远景近景,架势专业,脸上带着莫晗看不懂的微笑。   不过就是一碗面嘛,搞得好像从来没吃过似的。被他这一弄,本来淡定的莫晗都有点不淡定了,敲桌提醒他快吃。   俞肖川马上将镜头转向她,莫晗赶紧埋头。俞肖川一阵大笑,莫晗羞恼地低声骂:“你是不是有病!”   等她再抬头,俞肖川已经埋头在吃面了,刺溜刺溜的吸面声很大,像吃到天下难寻的珍馐美味似的。   莫晗满足地松了口气。   “够吗,还要来一碗吗?”   俞肖川抱着碗意犹未尽地喝光   了最后一点汤,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他故意撩起衣服给莫晗展示他的肚子,微微鼓起的腹部上没有赘肉,都是线条分明的肌肉。   莫晗看了一眼,赶紧挪开视线。吃饱后的俞肖川看起来柔软了不少,感觉没那么不好相处了。   “我以为你一天没吃饭呢。”   莫晗只想开个玩笑,俞肖川却突然一声轻叹,渐暗的眸色里藏不住的难过。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顿真正意义上的家常便饭。” 第13章   莫晗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微微的尴尬,因为俞肖川突如其来的难过。她都不敢直视他。一碗面的威力有这么大吗,什么叫做人生中第一顿家常便饭,她虽疑惑但并不想追问。   俞肖川看着目光游离的莫晗,没有继续往下说,还是差了些东西,跟真正的家常便饭比起来。他突然感觉疲惫,但不想被莫晗看出异样,主动问道:“你妈做饭很好吃吧?”   莫晗对上俞肖川的视线,他又恢复成往日模样了,神情里的冷淡让人很有距离感。   “嗯,还行。”   莫晗点头,俞肖川轻轻笑了:“难怪。”   莫晗觉得他的笑容莫名的刺眼:“难怪什么?”   俞肖川敛去笑容,定定地看着莫晗,她好像习惯在奇怪的地方冒出她的刺儿。   “我妈从不做饭,我家里没人会做饭,甚至很少坐下来一起吃饭。”   俞肖川语气过于平淡,说得像是别人家的事。   莫晗既惊讶又好奇,“那过年怎么办?”   “我们家不过年。”   “那不过年干嘛?”   “跟平常一样,我爸妈都是工作狂。”   莫晗没办法理解这种情况,歪着头盯着俞肖川怀疑这些话的真实性。   俞肖川突然凑到她面前:“今年去你家过年好不好?”   莫晗被他认真的眼神吓到愣住,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俞肖川轻轻一笑,在她头上胡乱抓了一把,头发还是湿的。   “逗你玩儿呢。”   他力气不小,莫晗被抓偏了头。等她回过来神来,她意识到俞肖川刚刚可能不是在开玩笑,他家里真的不过年,他是真的想去她家过年。就在俞肖川起身要走的瞬间,她抓住他的手腕,隔着一张桌子,差点扑倒在桌上,桌上的饼干盒被打翻了,饼干散得到处都是。   “就我们俩过年不行吗?”   她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她有点理解俞肖川若有若无的冷淡了,也有些明白孟秋生日会他为何会跑去厨房了,甚至他愿意和她结婚的原因都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或许是这样,此刻的她更愿意相信这些。   “为什么不能去你家过年?”   俞肖川居然反问。   “明年?今年可能有点麻烦。”   莫晗边说边看俞肖川反应。   “你还没告诉你家里人结婚的事?”   俞肖川也能猜到原因。他说过年原本只是打算逗逗她,准确地说是想吓吓她,她总是一脸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让他有些恼火。不过既然她说了明年,那就明年吧。   莫晗看出了俞肖川的故意,于是坦诚:“还没想好怎么说。”   俞肖川啧嘴:“反正我应该不丢人。”   莫晗愣了几秒,琢磨出他话里的意思,一时失语。她竟羡慕他的自信。她松开俞肖川,俞肖川转过身来面朝她,一边眉毛挑起。   “两个人过年会不会有点冷清?”   “那也好过不过年吧。”   “也是,我都没怎么过过年呢。”   两人对视,不约而同地笑开。莫晗感激俞肖川没有继续追问她为何不告诉家里人的原因。俞肖川开始心头默算离过年还有几个月。   “我去洗碗。”   俞肖川主动提出,莫晗怀疑:“你会用洗碗机吗?”   俞肖川挠头:“还有这个东西?”   “你自己装的你不知道。”   “装修都是海东找人帮我弄的,我那会儿在国外拍东西。”在莫晗的手把手指导下,俞肖川掌握了洗碗机的用法。搞定了厨房的事情,莫晗切了一盆水果,两人回到客厅。莫晗坐沙发,俞肖川坐地毯   上。   两人同时望向窗外,城市灯火照亮了夜空,夜风掀起窗帘薄纱,风里还残留着城市白日的温度,刚入夏的风吹拂到脸上恰到好处。梅雨季节已经结束,上海的夏天要来了。   俞肖川捡了水果扔到嘴里,平常无奇的苹果也变得比往日甜脆,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放松了。   “那棵树你从哪儿弄来的?”   他随口问起。   莫晗说完摊贩的事,发现俞肖川盯她的眼神和之前不同,多了一些以前没有的东西。看得她脸颊发热,低头假装吃水果。   “这地毯挺好看的,你弄多久了,还差一点就完成了吧?”   俞肖川拿起一旁的钩针和麻线,麻线粗硬。他扫过莫晗的手,双手都有细碎的小伤口,刚在厨房时他就注意到了。   “嗯,还差一点点,很快了。”   莫晗顺势挪坐到地毯上,从俞肖川手中拿过钩针与线团,开始熟练地钩制。俞肖川盯着看了会儿,忍不住拿出手机拍摄。莫晗的到来让一切都值得记录。   “你这职业病真够重的。”   莫晗赶紧扭身躲开他,俞肖川绕到她正面拍。   “你什么毛病啊,别拍了!”   莫晗起身想要挪远点,不想膝盖一软,整个人仰面倒在了俞肖川腿上。   两人都愣住了。   还是俞肖川先反应过来,拿起手机对准莫晗的脸,镜头诚实地记录下她从错愣到惊慌再到羞恼的变化。她的脸迅速变红,眼底的水光诱人,靠在他腿上的身体柔软温热。绑好的头发散开了,铺在他腿上,洗发水的味道充斥鼻腔。   俞肖川忍不住碰了碰她的脸,指腹的触感滚烫细腻,让他止不住心猿意马。   莫晗撞上他的视线,被他眼底某些正在升温的危险东西吓得挺身而起,不想双手没撑住,再次砸到了俞肖川身上,头部刚好撞在了他   只听见俞肖川吃痛的闷哼,扔了手机捂裆后倒。莫晗翻身滚到一旁,呆呆坐着不知如何是好。   俞肖川突然起身抓住她脚腕,眼底的火彻底烧起来了。莫晗慌乱之下蹬开他,爬起就往卧室跑。她跑到床边才意识到跑错地方了,但再出去又好像不对。她干脆扯过被子盖住头,全身像有火在烧,同时竖着耳朵听客厅的动静,俞肖川没有跟过来。这让她松了口气,不过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好像反应过头了。她和俞肖川已经结婚了,她是俞肖川的合法妻子,俞肖川是她的合法丈夫,两人都已经三十出头了,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年轻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刚才的仓惶而逃真丢脸。她自嘲一番后,又扯开被子躺到床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算不是夫妻,发生点什么也再正常不过。协议上俞肖川也写了,希望过正常的夫妻生活,正常的夫妻生活免不了同床共枕肌肤相亲。她也默认同意了,此时再扭捏就显得矫情了。卧室的灯光又柔又暗,此时此刻暧昧异常,她拿过枕头盖住脸。话是这么说,但心里接受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她并不是保守的人,和任远行谈恋爱时该做的都做了,只是她从没想过会和不熟的男人上床。硬要假装不别扭,也是为难自己。可是此时临阵退缩,好像也说不过去。她又拿下枕头,竖起耳朵听外边的动静,俞肖川好像进浴室了。   “唉。”   她望着天花板叹气,用孟秋曾经说过的话劝说自己,女人就该和男人一样,放下心理包袱,别管什么爱情不爱情的,有帅哥就睡,趁着身体年轻还能享受,别等到年老色衰只能看着帅哥流口水。孟秋交男朋友坚信第一眼法则,就是先看对方的身体有没有吸引力,用她的话翻译是“我得有睡他的冲动”,想睡的就谈,不想睡的就拉倒,直接原始,倒也省了不少麻烦。在孟秋眼里,爱欲爱欲,先有欲再有爱。她脑中不由自主地飘过俞   肖川的腹肌,可比任远行强多了,一般人哪有这样的好运气!享受吧,享受其中吧!她反复地自我催眠,禁不住眼皮发沉,俞肖川淹死在浴室了吗,怎么洗那么久……   俞肖川进到卧室,看到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莫晗,脑中残存的一点旖旎想法立马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法形容的柔软,一点点绕住了他。没有防备的莫晗讨人喜欢。他轻手轻脚地坐到床边,盯着床上的人看了一会儿才爬上床。他刚躺下去没多久,身旁的人翻身缩到一旁背朝他。   莫晗醒了,从俞肖川坐到床边时就醒了。她听了会儿俞肖川的呼吸,断定他已经熟睡后才敢翻身。她刚翻过去,身后的俞肖川跟着动了,她神经一紧,整个背落入到俞肖川怀里,他的手环上了她的腰手掌搭在她腹部,坚硬的下巴顶在她头侧,耳旁都是他湿润的呼吸,带着牙膏的薄荷味。   “还以为你睡了呢。”   俞肖川的声音里毫无睡意,他也在装睡。他知道莫晗醒了,他坐下床时她的睫毛抖得厉害。他就等着这一刻呢。   莫晗僵在他怀里,俞肖川的身体很有力量感,过于浓厚的男人气息让她神经绷紧:“被你吵醒了。”   俞肖川暧昧地冲她耳朵吹气:“那我跟你说对不起。”   莫晗浑身一颤,俞肖川的嘴贴着她的皮肤划过她的脖子,所到之处皆是控制不住地颤栗。莫晗想要挣开俞肖川,被他揽得更紧,男人的亢奋很直白。莫晗不敢再乱动了。   俞肖川本来只是想小捉弄她一下,不想做什么的,可是莫晗温软的身体和敏感的反应让他兴奋了。他本想坐怀不乱,可是莫晗的身体和气味实在诱人。   “怕了?”俞肖川咬她耳朵。   莫晗不是贞洁圣女,她翻身抱住俞肖川,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她愿意参与这场成人游戏。 第14章   早上莫晗是被热醒的,紧紧抱着她不放的俞肖川就像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烧出了她一身汗。她不想弄醒俞肖川,便想着慢慢从他怀里挪出去,好不容易挪出了半边身体,结果刚抻动被压住的腿,俞肖川就醒了,长臂一勾重新把她揽入怀里,手脚并用地将她缠得更紧了,声音里都是低沉的睡意:“再睡一会儿。”   “我不想再睡了啊!”快要热死的莫晗小声抗议,但俞肖川跟聋了似的,把她抱得更紧,箍在她腰间的手很用力。   莫晗怎么也没想到早上起来会是这种情况,和她的预想相差甚远。她以为会很尴尬,都想好了应对方式,可是现在尴尬是没有了,热倒是真热。她忍了一会儿,实在不行了不得不费力去掰俞肖川的手。俞肖川像吃错药似的,她掰开他又缠过来。如此较劲了几个来回,莫晗恼火地扭着身体想要挤开俞肖川,不曾想俞肖川大腿一迈,将她压得没法动了。   精力旺盛的男人呐!昨晚的旖旎场面袭上心头,她无语又无奈地看着坏笑的俞肖川,眼中过于浓烈的让她呼吸不畅。   “都说了再睡一会儿,叫你不听话。”   莫晗看着俞肖川的脸压下来,她偏头躲了一下,新冒出的胡渣刮到了她脸侧。昨晚俞肖川几次想要吻她,都被她躲开了。她不喜欢接吻,因为任远行有口臭,她很抗拒他的吻,时间长了任远行也就不吻她了。她知道很多人把吻看得更珍贵。   她听到俞肖川一声轻笑,笑声中太过明显的失望与嘲讽击中了她。她扭头迎上俞肖川的嘲讽脸,他对她不差,起码床上让她很享受。她不喜欢欠他什么,便主动勾住他脖颈吻了上去。俞肖川没有口臭,口腔很干净。莫晗放心地往下。她的讨好取悦了俞肖川,尤其当他发现莫晗根本不会接吻,过于拙劣的技巧让他激动地抛下所有杂念,全心投入地用自己的唇舌教会她什么才是接吻。   莫晗被吻到缺氧,灵魂感觉都亚奥出窍了,身体早就化成了水。她这才发现,她不是不喜欢接吻,只是从来没有人给过她一个像样的吻。难怪孟秋说要多谈恋爱多睡觉,有比较才知好坏。   再次重燃的火,火势来得更猛。   两人闹完已是下午。   汗涔涔的俞肖川趴在莫晗身上闷哼:“好饿。”   莫晗抚摸他背,肌肉的触感太过美妙。她体验过肌肉下面隐藏的力量,让她陷入疯狂也让她快乐。她突然觉得孟秋说得很对,要是爱人无法在床上使你快乐,分手是必然。身体的契合和灵魂的契合同样重要。跟任远行在一起时,她压根不知道床笫之欢是什么,任远行反过来怪她不够主动,说她性冷淡。分手时还拿这个当借口,说和她在一起总得不到满足。   “狗东西!”   莫晗学孟秋默默骂了一遍任远行。   俞肖川抬头发现她在走神,咬她肩膀:“饿了。”   牙齿轻轻刮过肌肤的感觉微妙得让人心动,莫晗赶紧推开他:“想吃什么?”   俞肖川趴在她耳旁念菜名:“红烧肉,红烧鱼,红烧排骨,红烧鸡腿。”   低沉的嗓音挑逗着莫晗的耳朵,她偏头躲着:“只有肉,没有鱼。”   俞肖川笑了两声,突然说起:“小学二年级时我第一次吃到红烧肉,在我爸学校食堂,我觉得太好吃了,第二天还想吃,但我爸不给我打了。”   俞肖川又突然停下来不说了,莫晗听到耳旁他的呼吸声,变得缓慢沉重,像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   “为什么不给你打了?”   “你猜。”   俞肖川故意使坏地朝她耳朵吹气,莫晗被吹得一边哆嗦一边捂他嘴。   “不说拉倒,我要起床了。”   莫晗刚撑起半边身体,又被俞肖川拉下去压到身下,他的脸贴着她的脸,呼吸全喷在她脸上:“他说不能让我沉迷于低级的口腹之欲。”   虽然俞肖川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已经不以为意了,但眼中一闪而过的遗憾与难过还是暴露了。小时候留下的遗憾,长大后都想补回来,但很多都是补不回来的。莫晗深有感触,她抬手轻轻拂过俞肖川的脸:“你们家人好奇怪,吃东西怎么就低级了?你爸为什么要对一个小孩子说这样的话?”   “我爸和我妈都觉得爱吃的人没出息。”   俞肖川突然俯身啄莫晗的嘴,莫晗猝不及防被连啄了两下,边捂嘴边推开作乱的俞肖川,翻身下床。被推开的俞肖川仰面躺在床上,看着莫晗背对着他套T恤,肉肉的腰身让他忍不住上手掐了一把。   吓得莫晗弹跳起身,回头瞪他。俞肖川微微一笑,掀被下床,。莫晗翻着眼珠红着脸出去了,俞肖川很会耍流氓。   没有提前准备,冰箱里可吃的东西不多。莫晗翻翻拣拣,想着做点什么好。俞肖川进来了,站到她身后:“随便弄点,刚刚开玩笑的。”   莫晗拿出能吃的菜往后退了半步,手肘碰到俞肖川的胸口,她回头瞥他,这才发现他裸着上半身,下身套了一条阔腿棉长裤,看样子还没穿内裤。   她轻轻叹了口气,绕开他开始准备做饭。   俞肖川就在旁边看着,手里举着一瓶不知道哪里找出来的啤酒,已经打开了。   莫晗看到他手上的酒,欲言又止。   “你也想喝,我给你开一瓶?”   俞肖川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   “等吃饭时再喝吧。”   莫晗看俞肖川没有放下酒的意思。   “空腹喝酒对胃不好,你现在一定要喝的话,可以先吃点面包?”   莫晗转身找出昨晚烤的面包,放到俞肖川手边。俞肖川挑挑眉头,放下了手中的酒,转身离开了厨房。   莫晗松了口气,开始专心做饭。   她刚把饭闷上,俞肖川又进来厨房了,手里端着一只相机,上来就对准了莫晗的脸。   莫晗背过身:“能不能不要拍?”   “我想拍。”   俞肖川理直气壮,莫晗很无奈。   “那你别拍脸。”   “我尽量。”   红烧肉,炒青菜,西红柿鸡蛋汤,摆在桌上,红红绿绿颜色看起来不错。只有莫晗清楚,红烧肉时间太短,煨得不够绵软。青菜火候没掌控好,炒的不够鲜嫩。她不习惯俞肖川一直拍她。   好在俞肖川不挑,大概真的没吃过什么好的,一口酒一口肉,吃得还挺满足。莫晗想,要是他不拍她就好了,下次可以做得更好一点。她庆幸俞肖川不挑,她的厨艺看着不错,其实也就普通人水准。她六岁不到就开始学做饭了,那会儿还没灶台高,踩着板凳炒菜,第一次煮饭忘了放水,锅都被煮穿了。她做饭没技法,母亲方爱梅怎么教她就怎么做,味道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马马虎虎。方爱梅时常担忧她:“你以后嫁人了,一手饭菜都做不好会被婆家嫌弃的。”   现在想来,这种担忧真是杞人忧天。   莫晗看着对面吃得正香的俞肖川,突然冒出一个扯淡的想法,没准两人真的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她想完又觉得自己搞笑,忍不住笑了。   俞肖川抬头看到她的笑:“这次我会在家里住几天。”   “几天?”   莫晗问完恨不得扇自己嘴巴,俞肖川好像并不在意。   “大概一周吧。”   “好。”   吃完饭天就黑了。   俞肖川接了个电话后就去书房忙了。   剩下莫晗在客厅抓紧时间勾地毯,俞肖川突然回来打乱了她的计划,起码地毯是没法如期完成了。   俞肖川忙完了出来,躺在沙发上玩手机。   两人都不说话,各干各的,房间里很安静。   “你觉得房子空吗?”   俞肖川毫无预兆地出声,莫晗被吓得手上一松,差点漏针。   “你不觉得客厅很空吗?”   俞肖川从平躺变成侧躺,单手支着脑袋盯着莫晗。她无从揣摩他的意图,不敢随便发表意见。   “还好吧。”   俞肖川的眼神变得犀利:“那你为什么要买那棵树,费那么多功夫?”   是怪她自作主张吗?莫晗底气不足地低头:“你要不喜欢的话──”   “我没有不喜欢。”俞肖川打断她又叹了口气:“你别多想,树挺好的。”他说完起身回卧室了。   莫晗呆了几秒,想不通他到底什么意思,只要继续勾地毯,老是漏针,拆了勾勾了拆,地毯始终老样子。她干脆放弃,坐在客厅里望着那棵橘树发呆,耳边回响着俞肖川那句“你别多想”。   能睡到一起去又怎样,下了床也就比陌生人好一点点。莫晗很佩服孟秋,不接受和没有睡过的男人谈恋爱。她叹气起身,逼着自己回房睡觉。她不想让俞肖川认为她别扭事儿多。   卧室门打开,俞肖川好像睡熟了。莫晗没开灯,惦着脚尖摸黑走到床边,刚挨到床边,就被拦腰扑倒在床。   吓到她惊呼出声,刚想说点什么嘴被俞肖川捂上了,他单手捉住她双手手腕提到头顶。   “地毯好了?”   莫晗看着暗色里的俞肖川,一双眼像狩猎的野兽。她摇头,想挣开俞肖川。俞肖川撤开手,她来不及出声又被堵上了,这次是俞肖川的嘴。狂风骤雨的吻,让莫晗窒息。开始她还尝试反抗,可是她发现她越反抗,俞肖川就越用力,感觉要吃了她。   转瞬之间,她被俞肖川一把抱起,突然变化的姿势让她不得不抱紧他,她坐在俞肖川身上,一口咬住他肩膀。俞肖川被咬得很疼,但没有阻止她。他知道此刻两人都是快乐的,就够了。 第15章   闹钟响起时,莫晗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里的她没有结婚,隔壁的刘淼淼没有带男朋友回家胡闹,她不认识俞肖川。   直到腰上的手掐她肚皮,头顶传来低哑的人声:“很吵。”   她才真正地醒过来,拿过床头的手机关了闹钟。腰上的手没松。   “我要起床了。”   莫晗轻轻掰俞肖川的手,他依旧不松。   “几点了?”   “七点。”   “这么早。”   “要赶地铁。”   莫晗往外挣。   “待会儿开车送你,再睡一会儿。”   莫晗心里一惊,直接愣住了,俞肖川的口气过于老夫老妻。   “不用了,早高峰很堵,地铁很快。”   腰上的手突然用力,勒得莫晗腰腹一紧,完了又突然撤走。莫晗趁机爬下床,头也不回地往外跑。俞肖川睁眼又闭眼,翻身抱起莫晗用过的枕头。   早高峰的地铁拥挤是必然,被俞肖川连着折腾了两个晚上的莫晗腰酸腿软,走路都有些飘,被人堆挤来挤去时后悔没有答应俞肖川送她。老公送妻子上班不是挺正常的嘛,何苦把自己弄得这么累。既然踏上了捷径,就蒙着头走下去吧,挤在人堆里走得艰难的莫晗默默地自我劝服。   莫晗拖着发软的腿提前十五分钟赶到公司,立马投入工作,趁着王妍未到开始准备设计部这周例会上需要用到的东西。九点半,设计部所有人齐聚会议室,除了王妍。半个小时后她才到,面色很差。这是她第一次迟到,主动跟大家检讨道歉。莫晗发现她道歉时,捏在身侧的拳头不停颤抖,像是在忍耐什么。   俞肖川一觉睡到中午,醒来又抱着莫晗用过的枕头滚了几圈,抱起来没有本人舒服。他捏了捏枕头,手感当然比不上莫晗丰盈的腰身。这两晚他没有失眠,睡得格外好,很久没有这样了。摄像的工作没有规律,经常日夜颠倒,连着拍几天几夜不睡觉的时候都有。以前他拍自然纪录片居多,经常进到深山老林。现在拍点人文了,去的地方也以乡下为主,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睡好。长年累月,都习惯熬夜失眠了。以前他回家不是通宵看电影就是通宵剪片子,房子太大太安静一个人根本睡不着,在嘈杂的剧组反倒能睡上几个小时。孟海东拖着他看过精神科,医生开的安眠药早就不知被他扔到哪里去了。   俞肖川起床后直奔厨房,想找莫晗烤的小饼干,却在冰箱上看到她留的便利贴:“烤箱旁边的蓝色保温盒里有吃的,晚上要吃什么微信发给我。”   莫晗的字写得很大,不拘一格的结构,撇捺很用力,看起来颇为张狂。和她本人温和的感觉完全不同。   俞肖川打开保温盒,热气腾腾的鸡汤香味扑面而来,最上面一层是蔬菜,中间是杂粮饭,底下是鸡汤,鸡肉块不少。   “想吃鱼。”   俞肖川给莫晗发完微信,坐下来吃饭,一滴汤都没剩。吃完了发现莫晗没回微信,又问她:“你什么时候下班?”   整个下午,莫晗都在忙着找工厂调样,打电话发邮件做报表,插空继续对接北京showroom的事,周五就要出发了,邱檬还在微信上问她:“showroom是在751吗?”   莫晗第三次转发大栅栏主办方的资料给她。   邱檬又问她:“什么时候出发,机票定了吗,我们住哪儿?”   莫晗被问得脑袋疼,特想吼她一句:“我不是你助理!”   不过她不想还没去北京就把关系搞僵了,所以默默忍下了。她定好机票和酒店后,发具体信息给邱檬:“周四下午四点二十,虹桥机场T2,前门颐和。”   邱檬居然不满:“颐和酒店啊,他家很脏的。”   “公司规定我们这个级   别的只能住颐和,如果你觉得不好,可以自己贴钱住更好的,附近好酒店很多,给你推荐安曼。”   莫晗还有耐心解释,所幸邱檬没有再说其他。   莫晗中午就看到俞肖川的微信了,直到下班前,她才抽空回复:“清蒸鲈鱼可以吗?”   “好,都可以。”   莫晗回了“OK”表情,俞肖川又问:“你什么时候下班?”   莫晗很怕他反复问一件事。   “快了,我会早点回去做饭的。”   “具体什么时候,我去接你。”   莫晗举着手机看了好一会儿,这俞肖川吃错药了吧。她不解地叹气,困惑该怎么回,最后干脆假装没看见。   俞肖川没有继续追问。   过了下班时间,莫晗还在赶制设计师要的辅料表。她忙完离开时发现王妍居然跟她一同打卡下班,平时她不忙到深夜是不会走的,并且她今天好像都没发火。   电梯里只有两人。   莫晗正纳闷她的转变时,王妍突然说起:“我妈生病了。”   她不看莫晗,盯着电梯里的镜子,失去伪装的脸难掩憔悴。   “不严重吧?”   “胃癌晚期。”   王妍声音发颤,单手撑着电梯里的扶手,指关节握得发白。莫晗想起她早上发抖的拳头,原来如此。   “医生怎么说?”   “还有半年吧。”   王妍哽咽了。   莫晗一口气堵在喉咙,都没法叹气了。   镜子里的王妍用手背不停地擦泪,眼妆被蹭花了。莫晗抽出纸巾递给她。王妍接过纸巾背对她擦泪。莫晗望着镜子,胸口比喉咙更堵。方爱梅身体也不好,前年因为胆囊炎突然晕倒,爸爸莫青松前年摔断了腿,养了半年才好。   人到一定年纪,不怕自己过不好,就怕家人突然来个三长两短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你有兄弟姐妹吗?”   莫晗问完,便听到王妍挤着牙齿的冷笑:“我大哥结婚后就不管我妈了。”   莫晗说不出话了,大家都有难处。   电梯到了一楼,莫晗先出电梯,王妍跟在身后。莫晗疑惑地回头看她:“没开车?”   “我老公来接我。”   王妍又恢复成平时模样,嘴角咬得很紧,颧骨绷得很高,看着既干练又刻薄。   莫晗想她现在的状态也没办法好好开车,有老公陪着比较稳妥。   两人又一起走出大楼。   莫晗先看到俞肖川,他站在大楼前的喷泉池边举着手机拍照。她放慢脚步,突然有些怯懦,犹豫着要不要喊他,脑中飞速地转起各种可能,他应该不是来接她的,他不知道她公司地址,他应该是来办事的。B栋广告公司很多。   还是别打扰了,莫晗最后决定。   王妍说:“我顺你到地铁站吧。”   “好。”莫晗低头跟着她往前走。   “莫晗!”   俞肖川居然看到她了。   莫晗停下脚步,看着俞肖川迎面跑近。王妍也停下来,不由自主就被俞肖川吸引了,他个子很高,暗红色的毛线帽下露出半长的头发,旧T恤和棉长裤好像刚从家里没换衣服跑出来,好在宽肩窄腰的好身材穿出了不一样的气质。高直的鼻梁之上一双眼似海,看起来不好接近。   王妍是设计师,习惯以貌取人,尤其对模特。她见过很多模特,有些都是依葫芦画瓢装出来的气场,要不是身高撑着,早就绷了,经不起琢磨。真正气场强大又气质独特的难得一见,大多都被捧成了超模。眼前的男人有超模气场,让人眼前一亮。   “你朋友?”   王妍问得耐人寻味。要   换成公司其他同事,她可能会八卦地多加一个“男”字。   莫晗看着逼近的俞肖川不知如何介绍。   “你好,我是莫晗老公俞肖川,我来接她下班。”   俞肖川说完,莫晗看着过度震惊导致颧骨更加高耸的王妍,费劲地挤出一个微笑。   “你结婚了?”   王妍不敢置信,莫晗瞟了眼俞肖川,他勾着嘴角看似微笑地盯着她,眼底不失嘲讽与捉弄。   “嗯。”她认命地点头,顺便跟俞肖川介绍王妍:“我上司,王妍。”   王妍哑然,一时不知作何表情。她一直看不上莫晗,她身上有种委曲求全得过且过的劲儿,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但偏偏偶尔又要冒出来一些刺儿,扎得人疼。她看起来好像屈服了,其实不过是另一种逃避和自我保护。她对生活投降,不过因为看清了现实,而是懒得挣扎了,但偏偏又要耗在上海这种地方,何必浪费时间呢?王妍一向看不起这样的人。在上海这种地方,必须要不停地往上爬。她以为莫晗工作不努力,没想到她在别的地方挺努力的,还一直藏着掖着。   “你老公来了,应该不需要我的顺风车了。”   王妍故作淡定地快步离开,走了一段忍不住回头,莫晗和俞肖川并排走向另一侧,两人没有任何亲密动作,但步伐一致,走路的姿态都很相似,看样子应该结婚很久了。谁能想到不起眼的莫晗会有这样的老公?她的隐忍与听话,哪是屈服呀,分明是扮猪吃老虎。   王妍边走边摇头,有些后悔刚刚在电梯里对莫晗说太多。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突然就对莫晗说起她妈的事了,好像不说出来就会爆炸。但换个人,她肯定什么都不会说。   莫晗爬上俞肖川的车,车身的泥巴依旧,跟上次在民政局看到的差不多。车上倒是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杂物与气味。   俞肖川一声不吭地发动车,莫晗想问点什么,但想想还是算了。   “我问了孟秋。”   “嗯?”   “你公司地址,发微信问你都不回。”   原来真是特意来接她的。莫晗想要找个借口解释下下午为什么没回微信,想了半天都没找到一个像样的理由。   “除了吃鱼还想吃什么?”   她干脆问,总要做点什么表示歉意。   “你很害怕被人知道已经结婚了吗?”   俞肖川却问,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是他最擅长的表情。   莫晗看出了嘲讽。   “我今年三十一,比起被人知道已婚,更害怕被人说没人要很可怜。你别想太多。”   二十八九岁时,莫晗走哪儿都会被催婚,社会公认女人必须结婚,不结婚就是没人要,没人要都很惨,好像一个滞销的物件儿似的。方爱梅嘴上说不想催她,希望她能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可是心里还是担心她年纪大了没人要。过年回家就给她安排相亲,有次隔壁邻居居然介绍了一个快四十岁的傻子给她。在很多人眼中上了年纪的女人就等同贬值的钱,必须要自降身价才会有人愿意娶她。只要是个男的就行。当时莫晗什么都没说,拒绝了邻居所谓的好意,倒是后来方爱梅不声不响地砸烂了邻居家半堵墙,俩家吵到不相往来。但只要莫晗过年回家,背后就有邻居指指点点,嘲笑傻子都看不上她。   “我在上海没什么朋友,同事关系也一般。我结不结婚对于他们来说,无关紧要。我不是不想说,是没地方说,也没人听。”   莫晗很认真地解释,她已经够厌恶自己的虚伪和矫情了,不想再忍受俞肖川这莫名其妙的看扁。   俞肖川听完沉默了半晌,他不过随口一问。   “你还挺记仇。”   “嗯?”   “你别想太多。”   俞肖川模仿莫晗的语气。   “无聊。”   莫晗望窗外,堵车了。   身旁的俞肖川突然大笑出声,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莫晗皱眉看他,怀疑善变的他有多重人格。 第16章   超市人很多,俞肖川非得跟进来,看到人多又摆出嫌弃脸。莫晗懒得管他,自顾自地选购晚上的菜,买完鱼发现身后的俞肖川不见了,找了一圈发现他被两个阿姨拦在了凉菜区,正给他推销凉菜。   莫晗过去叫他,他刚尝完腌萝卜:“要不要买一点?”   阿姨赶紧给她推销让她试吃,她尝了一块后在阿姨“来一点”的热情推销声中面不改色地拉走了俞肖川。   “不好吃吗?”   俞肖川啧嘴回味刚刚吃过的凉菜。   莫晗同情地看他:“改天给你做,让你知道什么是好吃。”   食物好坏是对比出来的,吃过好吃的,才能判断什么是难吃。世间万物的好坏都是这样对比出来。   她的腌菜手艺是外婆手把手教会的,也是她唯一花了心思学的手艺,不输方爱梅。但好久没做了,因为没人吃和麻烦。   “那要买萝卜吗?”   俞肖川拨弄手推车的物品,一袋青菜一棵西蓝花,绿葱一把,鲈鱼一条,看着不如身旁阿姨们的手推车丰盛。   莫晗撇嘴,“改天不是现在。”   俞肖川盯着她撇嘴:“那你什么时候做?”   他又变得奇奇怪怪,莫晗轻哼:“现在做了也不能马上吃。”   俞肖川推走购物车,没再说什么。   两人又在超市转了一圈,莫晗低头往外走,走了几步发现俞肖川没跟上,回头看到他推车拐进了零食区。   莫晗默默跟过去,看着他选了一堆坚果辣条薯片巧克力,到饮料区搬了一箱可乐,绕到啤酒区拎了半打外国啤酒。空荡荡的购物车瞬间被塞得满满当当。   “你喜欢吃什么,薯片,巧克力?”   俞肖川边拿边问莫晗。   莫晗嫌弃地摇头。她对工业出品的食物毫无兴趣,更喜欢人手现做的食物,不只是新鲜。她无法想象俞肖川啃辣条的画面,很是诡异。   “你喜欢哪一种?”   俞肖川的手停在两种怪味豆之间。   莫晗劝他:“太多了,别拿了。”   俞肖川选了体积小的那一罐。   买单时后面站了一对母子,小男孩指着俞肖川的零食跟他妈妈说:“这个叔叔爱吃小孩子吃的东西哇!”   俞肖川面不改色地扫过小男孩,莫晗别开脸憋笑。   回家路上,莫晗忍不住好奇问他:“你真喜欢吃辣条巧克力那些零食?”   俞肖川毫不犹豫地摇头:“不喜欢。”   莫晗看他如看怪物。   俞肖川笑道:“但每天吃一口,会很快乐。”   莫晗更加不解。   俞肖川目视前方,轻轻叹了一口气:“小时候同学给了我一包巧克力,那是小孩子最爱的零食,很甜,我并不喜欢,但还是收下了藏在书包里,每天掰一点,吃的特别珍惜。直到被我姐发现,她跟我妈告状,然后没吃完的巧克力被扔进了垃圾桶,我也挨了一顿骂。”   小时候的遗憾留到成年发酵,就成了怎样都无法满足的执念。俞肖川竟放不下童年的一包巧克力,实在不可思议,怎么会有家庭把“吃”当成低级趣味。   “很委屈吗,巧克力被扔时?”   “委屈?”   俞肖川很意外莫晗的形容,他只记得当时很害怕,怕程露骂他没出息,躲起来哭了半天。这事被俞肖言笑话了很久,因为那包寻常的巧克力被他藏得快化了,都被他当成宝贝藏在书包深处。被莫晗这么一说,当时的情绪重回记忆,害怕之外确实挺委屈的,不就是包巧克力嘛,小孩子都爱吃的东西。   “是啊,很委屈。”   俞肖川时隔多年后承认,当时躲起来流过的眼泪一大半都是因为委屈。   莫晗会这么说,是因为她联想到了自己。   “小时候我想要一盒画画的彩笔,我弟弟也想要。我爷爷给我弟买了,没给我买。当时我也很委屈。我弟弟不会画画,我画画很好。”   莫晗幼年的委屈和俞肖川的委屈虽然不同,但烙在心上的痕迹是类似的。大学那会儿,她买了很多马克笔,堆满了寝室的书桌,被室友笑话说像文具超市。这些年不买了,是因为明白了错过的东西补不回来的。   “你爷爷更喜欢男孩儿?”   俞肖川倒是挺会抓重点。   莫晗扭头望向窗外,八点左右的城市,夜色正热闹。   回到家,莫晗洗手做饭。俞肖川拿着相机进来,莫晗每个细胞都不舒服,别别扭扭地干活,别别扭扭地赶他出去。好在他转了一圈就走了,让她得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做饭。   半个小时后,桌上两菜一汤,清蒸鲈鱼鱼香四溢,热油淋过的鱼皮卷起,爆炒西蓝花翠绿油亮,鸡汤早上就煲好了,鸡肉的鲜香已经融化在汤里。   俞肖川举着手机拍了一圈,才动筷吃饭。   吃完饭莫晗发现他发了朋友圈,两菜一汤两双筷子两碗饭,光影构图的感觉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莫晗来不及多想,因为后面还有一张结婚证的封面照片,配字:“家常便饭”。   两人共同的朋友孟秋和孟海东都点赞了。   孟秋回了一个抠鼻屎的不屑表情。   孟海东说:“秀恩爱哦。”   莫晗心情很微妙,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她觉得俞肖川太过刻意。俞肖川突然凑到她身边,给她看他的手机,他妈正在微信上问他:“你准备什么时候让大家见一面?”   原来如此,莫晗反应过来,朋友圈的秀恩爱,得有观众才能秀。她打量俞肖川,他脸上并无多少表情。   “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   “周四我去北京出差。”   “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二。”   “哦,周二我应该还在上海。”   “好。”   见家长的事就这么草草说了一半,俞肖川没有往下追问,莫晗暗暗松了一口气。俞肖川的态度不难猜,见面不比发朋友圈,他应该还没真正想好,她也没有准备好。虽然领证前两人在协议上写得冠冕堂皇,家长要求见面不得找借口不见。她都不敢跟家里说,俞肖川父母那边还是不见为好。   半个月前和俞肖川领完证后,莫晗给家里打过电话,那会儿方爱梅正在长沙帮忙照顾弟弟莫川的小孩,孩子吵闹,没聊几句就挂了。她本来是想先告诉方爱梅,她认识了不错的结婚对象,为以后做铺垫。可惜压根找不到缝隙插上这句话。自从莫川有了孩子后,方爱梅对她婚姻大事的关注少了很多。倒是上周爷爷莫尚荣突然给她打电话,问她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又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看到她结婚。   她差点告诉他她已经结婚了,可是想到后续必然会产生的很多麻烦,她还是放弃了,跟往常一样含混其词蒙混过去。莫尚荣就是问问,她很清楚。   “你这个姑娘家,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哦。”   莫尚荣挂电话前反复感慨,他不常这样。他今年82了,本来身体不错,看着比一般老人硬朗,七十岁时还能挑着上百斤的东西一口气走上五六公里。前几年发生车祸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好不容易康复后整个人都颓了,身体状态大不如前,走路都不稳当。他早就做好离去的准备,寿衣棺木都给自己提前备好了。家人虽然难过,但心里已经默认和接受他时日不多了。方爱梅经常问莫晗:“你爷爷葬礼时,你会回来吗?”   莫晗每次都没给出确定答案。但是方爱梅他们已经默认她不会回去,曾经骂她没   良心。   莫尚荣这电话打得奇怪,她想着有空问问方爱梅,可是工作繁忙转眼就忘了。这会儿她想起来了,加上刚听到王妍妈妈的事,赶紧趁着俞肖川洗澡去了给家里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她爸莫青松,明明很高兴偏偏先要阴阳怪气地说她几句:“外边肯定很好玩吧,都忘了屋里的人了,这都多久没打电话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把我们电话搞丢了呢。”   莫青松的别扭都遗传给了莫晗。她被他讲得内疚,但也不不说对不起,找了工作忙的借口搪塞过去,完了问他:“我妈呢?”   她和莫青松没什么话说。莫青松也知道。   “就非得你妈才行吗,和我就没话说吗?”   莫晗被莫青松问得尴尬:“哪有,爷爷最近怎么样?”   “你妈在隔壁给你爷爷煮药呢,你爷爷这几天肠胃不舒服,找镇上刘医生开了一些中药。”   “怎么不去市里看看?”   “你爷爷不去,怕花钱。上个月在医院住了五天,也是肠胃不舒服,花了一坨钱。那个钱是你伯伯出的,这次都说我们出,他都不干。他就是舍不得钱,把钱看得很重,要钱不要命,我刚跟他吵了一架。”   莫青松既生气又无奈。莫晗可以想象两人吵架的情形,一个好话说成坏话,一个固执如牛油盐不进,最后肯定不欢而散。   莫尚荣自从车祸后比以前更倔也更抠了,极其排斥去医院,坚持认为医院就是在骗他钱。去年感冒拖成肺炎他都死活不去医院,最后还是方爱梅放狠话“你不去我就准备请道士搭灵堂”刺激到了他,才乖乖去了医院。因为感冒拖成肺炎这事,莫晗的叔伯姑姑们没少跟他吵架。莫青松更是气得摔烂了一部手机。莫尚荣的倔劲上来,没几个人降得住。   “刘医生的药有用吗?”   “当然有用,今天他不疼了,晚上喝了一大碗粥,前几天水都喝不下。只要能吃就有办法。”   莫青松不大担心,莫晗松了口气。   “你把药给爹爹端过去啊。”   电话里传来方爱梅的喊声,莫青松大声应着“欸”。   “谁电话?”   “莫晗。”   “你去给爹爹送送药。”   莫晗听着父母熟悉又陌生的日常对话,微微有些难过。自上大学后,她待在家里的时间一年少过一年。   一阵嘈杂的动响后,说话的人变成了方爱梅。   “今天才周一啊,怎么有空打电话?”   莫晗以往都是挑周末打电话。   “想你们了呗。”   只有在方爱梅面前,莫晗才会这样直接,但也是用戏谑的语气说的。正儿八经太过肉麻。   方爱梅听完压低声音特别严肃地问她:“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上次你打电话就觉得你不对头。”   莫晗心口一紧,上次只跟方爱梅聊了五分钟不到,没想到还是被她察觉到异样。   “能有什么事,就工作上的事呗。今天就是想问问爷爷,前几天他给我打电话了。”   莫晗再次掩饰过去。要是突然告知结婚的事,方爱梅肯定会怀疑和担心,怀疑她假结婚,担心她被人骗,没准还会跑到上海来求证。就算她信了,问题也是只增不减,为什么结婚不跟家里说,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时候办婚礼,孩子得抓紧生了……想想就头大。   莫晗移到窗边,看着窗外城市灯火,觉得生而为人不过如此。   方爱梅絮叨的乡音在耳边不停:“你爷爷跟我说给你打电话了,他好希望你赶紧结婚,怕自己死了看不到你嫁人,你堂姐和表妹结婚他都在。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你,天天在屋里念你。你也知道一堆姊妹里,他对你最好。”   听她说完   ,莫晗胸口酸痛得厉害,搞不清究竟是难过还是其他,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涌。莫尚荣肯定不会天天在屋里念她,他最担心的也不会是她。方爱梅爱编这种软话催她快点结婚。   方爱梅见她没反应,继续说:“他身体不如以前了,没事就念你们这些后人,希望你们都能过得好。他还说你结婚要给你包个大茶钱。”   莫晗老家婚俗是新人要给长辈敬茶,长辈喝完茶要往茶杯里塞钱给新人当做祝福。   “他准备给多少?”   莫晗故意直接问道。   方爱梅微叹一声,转了话题:“你真不打算找个人吗,一个人过很辛苦的。”   方爱梅每次都这样说,莫晗每次都用沉默回答。两个人难道就会轻松多少吗?这次她挺想反问一句的。   没有等到答案,方爱梅只能叹气。完了才想起问她:“最近工作还顺心吗?”   “就那样呗,都老样子。”   莫晗想找纸巾擦脸,转身发现俞肖川就站在身后,裸着上半身腰间围着浴巾,没擦干的头发正在滴水,落到胸口的水顺着身体一直往下。   俞肖川递纸给她:“给谁打电话呢,怎么哭了?”   他声音不大,但还是被方爱梅听到了。   “你屋里有人呐?”   莫晗微微慌乱,接过纸巾不自然地挪开几步,与俞肖川拉开距离后轻声回应方爱梅:“嗯。”   俞肖川转身坐到沙发上,摘下腰间的浴巾擦头。他没穿内裤。莫晗瞟了一眼,红着脸走到窗边拉起窗帘。   方爱梅追问:“男朋友?”   “嗯。”   “你上次就想跟我说这个?”   “嗯。”   “人还行吧?”   “还行。”   “我看你不大高兴。”   “没有不高兴,挺高兴的,他对我不错。”   身后俞肖川正在看她,莫晗感觉后背都快被看穿了。   “那你上次怎么没说?”   “上次你不在忙嘛。”   方爱梅不说话了,莫晗想着该找个什么借口挂电话。   “别委屈自己,莫晗,我知道你的。你也别要求太高,差不多就好了。两个人合适就好好处,实在不行那也没得办法。”   “嗯。”   好不容易擦干的眼泪又来了,莫晗胸口堵得说不了话。   “我和你爸不是逼你结婚,你不要太着急,要看准。”   莫晗咬牙:“嗯。”   两母女同时陷入沉默。   莫青松突然出声:“你们还没讲完啊?”   莫晗低头,手边又是俞肖川递来的纸巾。   “我找不到我内裤了。”   俞肖川在她耳边说,声音不大不小。   手机里方爱梅语速加快:“你们忙,我挂了。”   莫晗回头瞪着的俞肖川,突然握拳捶他胸口,力气不小,俞肖川身体晃动发出闷哼声。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落下,莫晗想大哭一场,可是不知道该哭什么。她委屈、迷惘、无助、彷徨、难过……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被自己困住了。   她对俞肖川说:“对不起。”   她不该拿他出气。她厌恶地反手捶自己,更加用力。   俞肖川抓住她双手把她揽进了怀里,眼泪顺着他的胸口往下。   “跟我结婚有这么难过吗?”   他差点问出口。赵又卿这样,她也这样。他就那么不值得托付与信任吗? 第17章   莫晗觉得俞肖川大概真的吃错药了,连着两天都非得接送她上下班。她也顺手推舟享受两日不用在地铁人堆里被挤得面目变形的好日子。也连着两天早上莫晗都在办公楼下遇到了王妍,她也换成了老公接送。可能因为操心母亲的事,她看着特别憔悴,也比之前温和了许多,看到她和俞肖川会主动打招呼。以前遇到不这样。   两人一起坐电梯还会聊上几句。王妍母亲得知自己的病情后,表现得很淡定,主动提出想要出国玩。   “她想去哪儿?”莫晗问王妍。她记得方爱梅前年说想看海,弟弟莫川夫妻带着父母小孩去海南玩了一圈。去年莫青松说想去北京看看,莫川店里忙没时间,在广州念书的妹妹莫繁暑假带着他和方爱梅去了,拍了很多照片。今年年初方爱梅说莫尚荣想来上海玩玩,其实不过是她想来上海看看。方爱梅心多,总认为她报喜不报忧藏着掖着什么。她含糊其辞,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她偶尔也觉得自己跟方爱梅一样心多,或许真的就是莫尚荣想来上海看看,以前她在苏州念书时莫尚荣就总念叨要去苏州看看。他去过长沙看莫川,去过广州看莫繁,还去过四川看堂哥。家中小辈在哪里,他就想去那里看看。   王妍母亲想去的地方挺多的,泰国马兰西亚越南新加坡日本韩国俄罗斯,都是她妈的广场舞姐妹们去过的地方,发在朋友圈被老太太看到。以前可能就羡慕羡慕,如今得了绝症,倒是下定决心出去看一圈。   “她小学都没念完,却不顾我爸反对一直支持我念书。”王妍说起她妈,很是愧疚:“她前年开始跳广场舞,里面有几个老太太每年都会出国旅游,被子女带着。我就带她去过北京,还总嫌她麻烦。”   遗憾总要留到时间不够用的时候才会出现,人就是如此。莫晗看着愧疚不已的王妍,想到了莫尚荣。方爱梅说得也没错,六个堂姊妹中,莫尚荣确实对她最好,她最会念书。   “那打算怎么办?”   “下个月我要请年假,带我妈去一趟日本,她挺喜欢吃日本菜的。”   王妍已有计划。对于一个工作狂来说,做这个决定很难。她很担心她休假会影响明年的开发进度。在她心里,工作永远比天大。莫晗羡慕她,又觉得她太过操心了,设计部的几个设计师们都有名校毕业,本身能力都不差,并且在她强势作风的影响下,早就被练出来了,工作习惯都跟她差不多,雷厉风行不喜拖沓。明年春夏80%的新款样衣都已经出来了,剩下的20%也开始打样了,秋冬企划也定了方向,开始订布料了。   “既然已经决定出去玩,那就开心点。你开心,你妈会更开心。”   莫晗站在同为儿女的角度多说了两句。王妍盯着她看了几秒,发出轻声的哼笑。莫晗意识到自己多嘴了。   周四上班路上,俞肖川问莫晗:“你下周二什么时候的飞机?”   莫晗暂时不清楚,这次的showroom和以往不大一样,除了单纯的服装展示之外,主办方还邀请了很多当代艺术家,准备了一些互动感强的艺术表演项目,每天都会选出一个品牌参与其中。最后一天的表演项目选中了莫晗公司。若是表演不出差错,估计下午就能回来。要是表演不顺利,弄到隔天回也说不定。   “还没定呢,要去了北京才知道。”   “要太晚打我电话,我去接你。”   莫晗看俞肖川,他说得再自然不过。她把“不用麻烦你了”的话吞回肚中。   “应该不会太晚,小项目。”   莫晗笑笑,望向窗外。早高峰的延安高架,塞满了车辆。俞肖川别了一辆突然换道的商务车,那车刹车不及,差点撞到他们。莫晗被吓到失声喊出:“小心。”   俞肖川自信地哼笑:“放心,撞不到你。”   莫晗惊魂未   定地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刚刚的意外与他无关。   下午出发机场前,莫晗突然王妍叫去办公室,她以为又做错了什么正竖着耳朵等指教呢,没想到王妍说她早上跟商品部的老大聊过邱檬的事了。   “邱檬还在试用期,商品部老大觉得她还不错,所以这次把她推出来想让她表现一下。”   莫晗没吭声,王妍后面还有话。   “你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邱檬不错吗?”   莫晗摇头,和邱檬合作并不愉快,但她不想在背后说人不是。   王妍说:“她挺会来事的,手上也有一些好的资源。”   莫晗大概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邱檬不是他的下属,他只是邱檬的顶头上司,邱檬表现如何,是需要邱檬的直接上司反馈的。他见不到邱檬是怎么干活的,自然只能听别人怎么说。你也知道商品部的老大挺直来直往的,要不然我们也不用一开会就吵架。”   莫晗又有些疑惑了,不知道王妍到底想说什么。商品部老大确实脾气火爆说话从不拐弯抹角,王妍又尖酸刻薄擅长阴阳怪气,两个人凑一起连老板都害怕他们会炸了公司。王妍说得好像有些道理,但商品部就那么六七来个人,办公室屁点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可能看不到下属的表现。   “所以这次我跟他说了,你从北京回来他应该会找你的,邱檬下个月就到试用期了,商品部今年会有一些结构上的调整和变化。你不用太惯着邱檬,该她做的都让她去做,犯错就犯错,没什么大不了的。”   原来重点在这里,莫晗一边点头一边心底吐槽:“站着说话不腰疼,擦屁股的是我啊。”   “她不会做的事你要先教她,她不是傻子。你是前辈,带带新人应该的。你知道她为什么来了这么久了还什么都不会吗?管她的那个小王,从来不给她活儿,也不教她干活儿,就因为她是上海本地人,又看着骄里娇气的。她手上那些资源,还都没用上呢。”   王妍这话说得也够直白了,感情是想让她带带邱檬,好用上她手里的媒体资源。商品部的人事关系比设计部更复杂,涉及到业绩提成难免竞争更激烈。莫晗跟小王的心理差不多,甚至比小王更过分,她只是听商品部的人说了几句邱檬不好,就把她全盘否定了。邱檬的矫情和娇气确实不大讨人喜欢。   “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莫晗十分疑惑,十多天前把她和邱檬凑一起时,王妍就该讲清楚这些的。现在说还有什么用呢?   王妍耸肩:“看不惯你被别部门的小年轻骑在头上欺负呗。”   莫晗错愕地差点笑出声,王妍居然会说这种话,她真该打开窗户瞧瞧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她经常被别部门的人欺负,生产部的那帮人干不过王妍和设计师,每次都把气撒到她头上。其他部门也是如此。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   王妍最后扔下一句,好像她怎么做都可以。   莫晗让着邱檬并非是怕她,她在设计部是个边缘人物,又搞不清邱檬来路,为了少惹麻烦宁愿单打独斗。哪怕王妍都这样明示了,她心里想的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前期的事她都做完了,到了北京后,邱檬能不添乱就好了。她要求不高,也不没想过回来后在商品部老大前说三道四。   等莫晗一走,王妍觉得自己好像说太多了,莫晗不是傻子,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小看她了。前几天她失眠刷微博,无意间看到俞肖川的介绍,被他履历惊到。有这样的老公,莫晗都能做到滴水不漏,真不是一般人!   飞机晚点四个小时,到达北京已是晚上十一点。   莫晗早困得睁不开眼,原本活力四射的邱檬也蔫头耷脑地抱怨早知道飞机晚点不如坐高铁。   两人   只想快点回酒店休息,结果打的到前门颐和办理入住时出了意外,被前台告知没有她们的订单,当晚房间已满。   两人都傻眼了,莫晗拿出网络订单给前台看,前台一口咬定他们没有收到订单。莫晗打电话找订房平台核实,订房平台客服又说后台显示酒店早就确认了订单。   莫晗要找经理,前台这才承认是他们失误多卖了房,光一个劲儿地道歉说对不起,也不说怎么处理。莫晗打开周围酒店扫了一圈,遇到时装周,每家都是满房。   她问前台怎么办,前台特别无辜地双手一摊:“我也没办法,你问我我也给你变不出房间来啊。”   敷衍的态度让莫晗很上火,但也拿她没办法,生气解决不了问题。她继续搜寻有空房的酒店,解决今晚的住宿问题。   一旁的邱檬突然大喝一声,指着前台的鼻子吼道:“叫你们经理出来!”   前台被吼懵了,呆了几秒白着脸应声:“他不在这儿,他下班了。”   “打电话叫他回来!”   邱檬继续怒吼,莫晗都被震到了。   前台不打就算了,还阴阳怪气地小声抱怨:“经理来了,也给你们变不出房间啊。”   这无异火上浇油,暴怒的邱檬拿起前台的烟灰缸狠狠摔到地上:“你不打今天谁也别想好过,你可以试试看!”   前台吓得尖叫,有晚归的客人进来看到这种情况,小心地贴着墙边往里走。   莫晗感到解气,所以没有出声阻止邱檬。   邱檬还要再摔东西,被听到动静赶过来的保安拦住了。   “姑娘,冷静,别冲动。”   在中年保安不停地劝说下,邱檬总算冷静下来,但还是指着前台骂个不停,前台这下不敢再乱吭声了。   保安给经理打了电话,五分钟后经理来了,把前台臭骂一顿后迅速给两人找到了新的酒店,并亲自送两人过去,一路都在道歉,说前台是新来的培训不到位给她们添麻烦了之类的。莫晗以为邱檬会顺嘴骂上几句,没想到她搭着脸一声不吭。   到了新酒店住下后莫晗见她脸色不好,关心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没想到已经躺下的邱檬突然又坐起来,表情严肃:“刚刚你为什么不拉着我?”   莫晗听她语气不对,像是责怪她没有拉住她,反问她:“为什么这么问?”   “刚刚我在车上很后怕。”   “为什么?”   “要是砸到了人怎么办,要是前台打电话报警了怎么办,要是他们死活不叫经理来怎么办……”   莫晗没有想过这些,她觉得邱檬应该知道分寸,不会太过分。   “如果当时桌上有把刀,我可能会拿刀砍人。人在愤怒时是没有理智的,就像我爸,他生气时手边有什么就拿什么。我妈说的没错,我跟他很像。”   邱檬说完用被子蒙住了自己,在不熟的人暴露自己很羞耻,何况那是一个自己都无法认可的自己。   莫晗关了房间灯,默默躺了一会儿后对着空气说:“对不起。”   她是故意不拉住邱檬的,这种做法很卑鄙,她借着邱檬的怒火发泄自己对前台的不满。她多么擅长利用别人满足自己,从池野到孟秋,从任远行到俞肖川,都是如此。   利用池野展示她那匮乏的善良,好在院办老师那里争取一些好印象分,这样更容易拿到院里的特别奖学金,一个学期三千块,老师喜欢谁就给谁,竞争的人很多。   为了实现她的设计理想,拿感情和任远行做交换,最后一败涂地也是活该。   利用孟秋最多,一口气说不完。她第一次见到孟海东时,幻想过做孟秋的嫂子。现在又利用俞肖川留在上海,还弄得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利用别人达成不可告人的秘密,何止是卑鄙?   莫晗再次陷入自我厌恶。   “对不起。”   她轻轻地重复。邱檬那边没有动静,大概已经睡着了。今晚大家都很累。 第18章   经过一天的布展准备,周六北京大栅栏showroom正式开启。第一天主办方准备的活动很多,四层楼的展厅挤满了观展人。   每层展厅的风格不同,一楼主打概念设计,都是各大品牌和不同艺术家的跨界合作作品。二楼主打新中式风格,整个二楼展厅设计成了传统的中式园林,画着京剧脸谱的年轻人在上面表演街舞和滑板。   莫晗和邱檬在三楼,三楼的口号是“回归日常”,展厅的风格也是模仿日常场景,街边的咖啡厅,严肃的办公室,放着衣橱与床的卧室……参展的品牌主打舒适感,更符合大众需求。   四楼是舞台,除了艺术家和品牌的合作秀之外,还有慈善拍卖会之类的活动。Showroom的手册上有相关活动说明,莫晗没有细看。   三楼的买手最多。   邱檬这时候派上了用场,能说会道的她第一天就签下了两笔十万的订单,还有五个意向客户后续再谈。莫晗一直观察邱檬,发现她从不自降身价推销自家产品。遇到厉害的代理商和买手,她姿态摆得更足,腔调拿得刚刚好,既保证了自家品牌的格调,又不会让人不舒服。王妍都做不到这样。   晚上有品牌酒会,莫晗嫌麻烦没去。   邱檬回来一脸兴奋,说她在酒会上见到了她最喜欢的设计师陈简,还要到了她的签名。莫晗听说过陈简,王妍和设计部的人经常议论她,90后,去年圣马丁毕业,设计风格浪漫大气,有很多奇思妙想。毕业作品大受好评,斩获伦敦时装周好几个新人奖,拒绝了不少大品牌的邀约,回国自创品牌“简”,只做高级定制,国内好多一线艺人都穿过她的礼服。陈简大哥是国内有名的房地产大亨,王妍每次提到陈简都会特别强调。   设计师们都很羡慕陈简,邱檬也很羡慕她,“富二代既有颜值又有才华,为人还很亲和,一点架子都没有。”   她把现场拍的视频给莫晗看,视频里的陈简正在接受记者采访,酒红色的露肩小礼服衬得身材凹凸有致,古典的鹅蛋脸,笑起来嘴边有一对浅浅的梨涡。陈简大大方方的,看着没有攻击性,是大家都会喜欢的好看。   视频里被记者问到感情相关的问题,陈简没有说话,含情脉脉地看向了身边搂着她腰的男人,男人穿着同色系的真丝衬衫,敞着胸口,特意打理过的发丝大部分整齐的固定在脑后,剩下几缕垂在额前,不大的眼睛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有点慵懒。男人开始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是原形的设计师任远行。”   记者的闪光灯不停,不管他说什么,陈简的目光都追着他。   “陈简去年回国后,就和这个任远行在一起了。听说是她先追的对方,在国外就开始追了,这个任远行大她好多岁呢。”   邱檬知道的八卦不少。   从以前布料商的女儿到现在房地产大亨的妹妹,任远行越走越高了,莫晗没想到会看到他。   “明天有陈简的表演秀,你要去看吗?”   邱檬发现莫晗有些走神。   “你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不去了,你去看吧。”   莫晗摇头拒绝,邱檬有些失望,“陈简很厉害的,就当学习嘛。”   莫晗坚定地摇头,她怕遇到任远行,任远行应该也不怕见到她。   陈简的表演秀声势浩大,一楼四块巨幕循环播放她的宣传片。下午秀还未开始,四楼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表演秀准时开始,在现场的邱檬拍了很多小视频发在朋友圈。莫晗不小心点开其中一个。   舞台灯光昏暗,烟雾缭绕,神秘的氛围很足。全身涂成金色的舞蹈演员跟着舒缓的钢琴曲转动身体,慢慢掀开头顶的白纱,白纱落地的瞬间,白色的露肩短裙瞬间变成了干净简洁的   淡金色露肩裹胸拖地长裙。   衣物和表演的感觉都很梦幻,莫晗忍不住重看了几遍,每一次都想找出不同的细节,好证明衣物不是她熟悉的那一件。   可惜,每个细节都在告诉莫晗,她没看错,就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那一件。她又点开了其他几个视频,舞蹈艺术家们身上的衣裙都还保留着她记忆里的形态,连细节都未曾改变。   莫晗哭笑不得。曾经被任远行嘲笑是垃圾的东西,被他送上了舞台,以新女朋友的名义。   以前任远行看不起她的设计,常爱贬损她,说她的设计一无是处,当众嘲笑她的身材,肩膀太宽腰不够细,像个男人……不管她做什么,都会被他挑出毛病。设计上挑刺最多。或许是被任远行挑刺太久了,有段时间她自己都认为自己的设计一无是处。为了证明自己还行,她做了很多奇怪的尝试,视频里正在被展示的服饰就是其中之一。曾经这些东西都被任远行说成是垃圾。   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些垃圾,会变成另一个设计师的作品,成为舞台上耀眼的存在。真是莫大的讽刺!莫晗突然想见一见任远行。她上了四楼,表演已经结束,现场观众已经散尽。穿着粉色礼服的陈简正在舞台中央接受采访,邱檬混在记者群中拿着手机拍个不停。   舞台角落站着任远行,她上前打招呼。   “好久不见。”   任远行瞬间的表情很精彩,震惊、意外、慌乱,再到故作镇定。她都没有错过。   “你怎么也在这儿?真是好久不见,你还在做设计助理的工作吗?”   任远行已经习惯看扁她,哪怕隔了这么多年。   莫晗既心酸又心寒。她和任远行在一起三年,也有笑得开心的时候,她恨过他但从不觉得都是他的错,此刻看来,是她太善良了。在任远行眼里,她依旧什么都不是。她没有必要心软。   “你女朋友的秀很精彩,听说她是圣马丁毕业的,果然不一般,年纪轻轻才华横溢!”   莫晗望向舞台中央,陈简已经结束采访,正往这边走来。两人视线相遇,莫晗冲她颔首微笑。   “你还有别的事吗?”   任远行的语气变了,眼神里的警告显而易见,当然还有心虚和害怕。   “就过来跟你打个招呼,怎么,着急赶我走啊?”   莫晗笑得很凉。   任远行不自然地撇嘴:“我没那个意思。”   这时陈简走近,自然地站到他身旁:“这是──”一脸防备姿态。   “前女友,不,应该是前前女友,或者前前前女友,莫晗。”   莫晗抢在任远行前面回答。任远行脸色大变,陈简听到她的名字后,好看的古典鹅蛋脸也青一阵白一阵,没了之前的优雅好看。显然,她的存在不是秘密。陈简知道自己拿了别人的东西。   莫晗淡淡一笑,她得到了确定答案,心里反倒清净了。她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她那些奇怪的尝试已经被证明了,并非垃圾,曾经的不甘也没那么放不下。她对陈简的感激多于其他,要不是她,那些东西可能永远不会有被人看到的机会。可惜,她没办法让陈简明白她的心情。陈简看她的眼神如临大敌。   莫晗尽量笑得真诚而友好:“今天的秀很精彩,谢谢你。”   陈简皱着好看的柳叶眉:“你什么意思?”   任远行牵上她的手,防备地瞪视莫晗,两人站在同一战壕。   “就是谢谢你。”   莫晗在两人同仇敌忾的目光中释然地转身离开,下楼时遇到了站在拐角等她的邱檬。   “你真的是任远行前女友?”   邱檬不小心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莫晗撇嘴一笑:“不像吗?”   邱檬摇头:“不像   莫晗轻轻叹气,以前任远行的妈妈总爱说她配不上任远行。   “我觉得这男的挺普通的,搞不懂你们为什么会喜欢他!”   “嗯?”   “我觉得他配不上陈简,也配不上你。”   莫晗意外邱檬会替她说话。   邱檬直言直语:“感觉陈简也挺小心眼,听说你是她前女友,那个脸黑得哦,至于吗?”   “她很爱她男朋友。”   莫晗替陈简辩解,看样子她爱任远行比任远行爱她多。   “话是没错啦!”邱檬盯住莫晗,笑容神秘:“刚刚你是故意那么说的吧,不会还旧情难忘吧?”   莫晗一笑而过,没有提及陈简偷了东西,反倒故意说:“以前分手时他说了我很多坏话,有新女友了总得祝贺下。”   邱檬听了大笑,这种理由更符合常识。   当年莫晗和任远行分手吵得很凶,任远行说了很多难听话,虽然多数都已经忘了,但有些想起来还是如鲠在喉。莫晗自诩豁达,也没办法做到完全放下。   “莫晗,离开了我,你什么都不是。”   任远行自信地认为她离不开他,光明正大地勾搭上布料商的女儿,并且毫无愧疚,分手时还要把她踩到泥里。不过也真被他说中了。离开任远行后,她真的过上了什么都不是的生活。她接受了任远行常挂在嘴边的现实,没再做过不切实际的白日梦。也不难过。   邱檬冲她竖起大拇指:“换我也这么干,渣男就不该让他好过。”   “你怎么知道他是渣男?”   “模样气质都挺像。”邱檬再次压低声音,故作神秘,“他那个原形要是没有陈简给他投钱,早死翘翘了。”   原形是任远行的自创男装品牌,前阵子因为某个小鲜肉穿了他家衣服小火了一阵。对此莫晗不觉得奇怪,当年任远行和布料商女儿在一起后,也拿到了一大笔钱再次创业。   “搞不懂陈简为什么会喜欢那种男的,早晚分手。”   邱檬很看不上任远行,这番话赶走了莫晗心头的一些郁闷。   晚上回到酒店,莫晗发现朋友圈被陈简的表演秀刷屏了,每个人都在夸她。莫晗问邱檬:“要是陈简涉嫌抄袭,你会怎么想?”   “她怎么会去抄袭,她那么有才,干嘛抄袭!”   邱檬觉得这不可能发生。   “我是说万一,假设?”   “会很可惜。但陈简不可能抄袭,没有才华的人才抄袭。”   邱檬压根不信陈简会抄袭。   莫晗适可而止。   Showroom最后一日,莫晗公司的表演秀排到最末,参演的艺术家是几个平平无奇的音乐家,穿上她家衣服,表演几首大家都没听过的曲子。现场观众寥寥。   莫晗无聊到刷手机,孟秋问她几时回上海,肉麻地说好久不见甚是想她。   “你那同事还对你穷追不舍?”   莫晗八卦地岔开话题。   孟秋气急败坏,“别跟我提他!”   她很少这样,莫晗好奇追问。原来是那同事异常坚定,不管她如何拒绝都不以为意,并且越挫越勇,非得吊死在她这棵树上不可。   “我快要被他逼疯了。”   孟秋各种拒绝手段用尽,已经没办法让对方死心。   “要不处处试试?”莫晗真诚建议,得不到就更加爱,人类的劣根性。   孟秋嗤鼻,“我要是跟他谈了,最后分不了怎么办?他这个人脑子是坏的。关键是我看到他就烦啊,怎么谈?”   莫晗不好再乱出主意,孟秋才是当事人。   “我要找人谈恋爱。”   孟秋已有计划。   “怎么找?”   “豆瓣征友,听说成功率很高。”   “你现实又不是找不到,何必到网上找。”   莫晗不相信网络交友,骗子太多防不胜防,网上交友被骗财骗色的不少。孟秋不惧。   “还没试过呢,试一试就知道行不行了。”   她爱冒险,对于未知事物总是跃跃欲试。莫晗拦不了她,毕竟她不是小女孩儿了,肯定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两人约好周末见面。   表演秀还未结束。   莫晗翻朋友圈,妹妹莫繁最近好像谈男朋友了,朋友圈发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弟弟莫川每天都发他做的面包蛋糕刷屏,店里生意还不错。池野在跟政府合作自闭症儿童救助项目,发了几张现场活动照。邱檬发了表演秀的小视频,王妍留言说很好。不常发朋友圈的俞肖川发了一张西湖的照片,定位在西湖。看样子已经离开上海了。   表演秀接近尾声。   莫晗又打开豆瓣,猫猫狗狗读书看展,友邻们的生活看着都很热闹充实。孟秋虽然不常发朋友圈,豆瓣上却很活跃,抱怨工作和难缠的同事,看得莫晗发笑。   有红色的信息提醒。她点开看到豆瓣红人有小吃关注她了,并在她前阵子发的照片下留言:“树很特别。”   她诧异了几秒。这是她关注的豆瓣红人里第一个回关她并在她的广播下留言的。照片拍的是客厅里的橘树,白墙上映着橘树巨大的影子,被她调成了黑白色。这是她今年发的第一条豆瓣广播。她已经很久没有更新豆瓣了。她没有细想这件事,因为网友们的行为大多无迹可寻,更何况一个陌生的网友哪有眼前的工作重要,表演秀终于结束了,她收起手机起身,准备开始最后的撤展。   撤展很快。   王妍突然通知莫晗,让她和邱檬把布展的部分样衣直接带回来,工厂赶着要。往常都是快递运回。莫晗又折腾一番,买了三个大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   飞机托运时超重了很多,邱檬抱怨不停,嫌弃箱子太重,回到上海太晚弄回家不方便。莫晗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好在邱檬还能求助男朋友,早早地打电话给他,让他一定要去机场接她。莫晗点开俞肖川的微信,又退了出来。他应该还在杭州。   飞机延误,等到九点才起飞,到达上海虹桥已过十一点。邱檬的男朋友已在接机口等候多时,两人见面就抱在了一起,好像分别了很久似的。邱檬跟男朋友撒娇抱怨出差累,男朋友宠溺地亲她额头,完全不顾莫晗这个外人。莫晗识趣地非礼勿视。邱檬有男朋友相助,主动带走了两箱样衣,剩下一箱给莫晗。   莫晗打车回家,回到家里已是半夜。她拖着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走在小区,走一段歇一段,到达家门口已是满头大汗。她先在门口玄关歇了一会儿,才开门进去。   屋里漆黑,俞肖川果然不在家,莫晗开灯后直奔餐厅找水。她刚打开冰箱,客厅的大灯亮了。   “你东西不少啊,怎么没给我打电话去接你?” 第19章   莫晗吓了个哆嗦,回头看见裸着上半身的俞肖川进了餐厅,好像刚睡醒,半长头发凌乱地披在脑后。他皱着眉头,看着有些不爽。   他不是在杭州吗?莫晗压下心底的差异,“吵醒你了?”   俞肖川冷冷地望过来,莫晗扯了扯汗湿后黏在后背的衣服,赔着笑:“你不是在杭州吗,我看你朋友圈的定位?”   俞肖川一声不吭地走到餐厅坐下,拧开了桌上的饼干盒,倒出几块饼干一口气吃掉。   “早上过去拍了点东西,下午就回来了。”   凉凉的语气好像有些生气。莫晗猜测是起床气,跟他道歉:“不好意思,吵到你了。”以前与人合租时,她偶尔晚归吵到室友也会这样道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听到她的道歉后,俞肖川的脸变得更黑,看她的眼神如看陌生人。   莫晗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挤出无辜的笑脸后转身拿水,好不容易才拧开矿泉水的瓶盖。   俞肖川盯着后背湿透的莫晗费劲地拧开瓶盖,一口气灌下大半瓶水。好像他不存在。在摄制组,偶尔也会遇到某些女性工作人员,突然瓶盖拧不开箱子拎不动,在她喜欢的人面前。他扫过客厅的两个行李箱,一大一小。大行李箱是剧组服装师常用的那种,里面塞满东西时可达百斤。小的也有28寸。   “打的回来的?”   俞肖川又倒了一把饼干。   莫晗将没喝完的水放回冰箱,“同事顺路带到楼下。”自然而然就说了谎。她看俞肖川一直吃饼干,试探地问:“没吃晚饭?”   俞肖川的眼神带刺,莫晗被他看得心慌。   “要不给你下碗面,我也有点饿了。”   “好。”   俞肖川没有拒绝,莫晗居然松了口气。她换下湿衣服进到厨房,快速地煮了两碗阳春面,鸡蛋青菜一样不少。   俞肖川吃得汤都不剩,吃完就走了,脸色比之前好了不少,但也没见多高兴。   起床气这么重的吗?还是工作太累了?莫晗收拾时反反复复地想俞肖川究竟为何心情不好。最终当然没有答案。她也反省了自己的不是,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一定要提前问一声。   莫晗洗完澡已经很晚了,在卧室门前犹豫了片刻才迈足踏入,暗暗期待俞肖川睡了,结果他正坐在床头看书,看到她进来撩眼扫过她又低头继续翻书。她默默挪到床边坐下,屁股刚挨上床就被他从背后搂住了,双手用力地揉搓她的腰腹。   莫晗疼出声,用力扯开他的手:“今天很累,改天吧。”   俞肖川一声不吭地关了灯。   黑暗里,他的手又摸上了她的小腹,温热的手掌老老实实地覆在腰间,没有多余动作。手掌的热度穿过肚皮直达身体内部,让人安心。疲惫的莫晗很快陷入沉睡。俞肖川将沉睡的莫晗紧紧搂入怀中,揉着她肚子上的软肉慢慢陷入沉睡。   隔天俞肖川一大早要赶去杭州拍东西,莫晗早起做三明治给他路上吃,又给他包里塞了两罐没吃完的饼干。他要求要带的。   莫晗在厨房忙碌时,俞肖川偷偷拎了拎她的大箱子,起码五十斤。   “今天不能送你了,你打车上班吧。”   他冲厨房喊。   莫晗默默地在三明治里多放了两块火腿。   就算没有俞肖川的交待,莫晗也计划打车上班,因为公司会报销打车费。她拖着大箱子走到小区门口等车,远远便看到了同样在等车的池野。   隔三差五的见面,莫晗已经有些习惯了。她主动跟他打招呼,池野看到她身边的大行李箱。   “你老公没送你?”   莫晗脸腾得红了,“老公”这个词从池野口中说出来陌生又奇怪。   “不顺路。”   莫晗红着脸答得有些别扭。   池野笑笑:“也是。”   池野的车先到。他坐上车后看到莫晗也拦到了车,费力地把大箱子放进后车厢。前阵子他在附近超市见到莫晗和她老公了,并肩选东西的样子让人羡慕。   池野忍不住叹气,开车的同事问他为什么叹气。池野苦笑一番,有些人错过就是错过。   莫晗坐在出租车后也在整理刚刚心头的一些小波澜,虽然遇到池野依旧会产生多余的情绪,但这些多余的情绪不是因为放不下,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人生常有这种遗憾。   周末莫晗见到异常憔悴的孟秋,以为她被谁虐待了。仔细一问,原来她最近实验遇到瓶颈,试过百种办法仍旧不得突破,她那龟毛较真的主任比她还要着急。不过这并非主要烦恼,症结还在男同事身上。   “最近开始每天送花,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当着同事的面送,不要也不行。同事们都站他一边,天天在我耳边念上一万遍他是如何如何好,连我那老古板的主任都说我铁石心肠。”   提起这个名叫南希的同事,孟秋牢骚一堆。她不爱憋心思,高兴和不高兴都爱说人听。有些东西说出来就好了,憋在心里反倒坏事。莫晗挺羡慕她这一点。   等她说完了,莫晗才问她:“没遇到别的男人?”   孟秋幽怨地叹气:“要是有遇到,还用得着这般苦恼?”   莫晗跟着叹气,有人爱也苦,没人爱也苦。   孟秋再次提起网上征友。   “怎么征?”   “照片发来,顺眼就试试,不顺眼滚一边。”   孟秋说得颇为豪迈,引来隔壁桌客人侧目。类似的话莫晗已听她说过百遍,但仍没办法赞同她。把男人当成橱窗里的商品挑选,也就她能这么干。换成其他人,未必有这样的资本。莫晗一直盯着孟秋漂亮的脸。   孟秋挤着眉眼咯吱咯吱地坏笑:“顺眼才能睡觉,女人的时间比男人宝贵,可不能随便浪费。”   莫晗猛得想到床上的俞肖川,或许他也是这么想的。   孟秋说干就干,马上拿出手机发征友广播,身高超过一米八,要有八块腹肌,面貌类似孔侑优先考虑。孟秋迷恋韩星孔侑,之前的男友在外貌上都跟他有相似处。其他品好背景通通不管,这些对于孟秋而言都不重要。最后加上她的健身房自拍,细腰翘臀自信的漂亮脸蛋,发送成功。   “快给我转发!”   首次网上征友,孟秋干劲十足。   莫晗推脱:“我才几个人关注。”她觉得网上征友不靠谱。虽然她和孟秋也是网上认识,但谈恋爱和交朋友是两回事。   孟秋不管:“没准那几个人里就有合适的呢!”   莫晗被逼着打开豆瓣,帮她转发。   五分钟不到,广播下面留言无数,寂寞的男网友不少,他们都爱看美女。大多都是评头论足,夸孟秋胸大腰细。还有一些下流的言语调戏,不堪入目。网友的素质,一直参差不齐。有人现实是谦谦君子,网上变无耻流氓。没了旁人监督,龌龊的面貌都跑出来了。衣冠禽兽说的就是这些人。   莫晗看得恼火,劝孟秋赶紧删掉。孟秋毫不在意,甚至乐在其中。说话难听的网友拉黑处理,好听的聊上几句。   莫晗看她与男网友对话,像当着大庭广众的面调情,看得她有些不适。   孟秋反过来笑她纯情少女。   莫晗不认可孟秋的做法,但又羡慕她的自信坦荡。骨子里天生就带的东西,后天很难修炼。   “你和俞肖川怎么样了?”孟秋一边与网友聊天一边分出闲心关心她。   “还行吧。”   莫晗不知道如何总结和俞肖川的关系,总不   能裸地告诉孟秋,两人睡得十分惬意。她可学不来孟秋的坦荡。   “他那天朋友圈发结婚照,我哥超惊讶。”   孟秋终于放下手机。   “为什么惊讶?”   “就像我怀疑你一样,我哥也怀疑俞肖川,总觉得你们在闹着玩呗。”   孟秋实话实说。   莫晗理解地笑笑,她的意外不比他们兄妹少。   “他挺喜欢吃我做的饭,听说他家人都不会做饭。”   “难怪他之前问我你是不是做饭很好吃。”孟秋后知后觉,“莫非他是因为你做饭好吃才跟你结婚?”   “就不能因为我漂亮,对我一见钟情吗?”   莫晗故作俏皮地说着玩笑话,心里却有莫名的酸楚,没准孟秋说对了。可是做饭好吃的人很多很多,这并非什么值得称赞的优点。   “改天问问他,是不是被你的美貌征服了。”   孟秋跟着不正经。   两人旁若无人地笑了一阵,孟秋突然正色:“你跟家里人说了吗?”   莫晗摊手:“还没想好怎么说。”   她的坦白换来孟秋长叹。   “总说我胆大包天,你比我更厉害。”   莫晗笑而不语。   方爱梅后来发微信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她和俞肖川谈了多久,走到哪一段了,之前怎么都不跟家里说。   莫晗半真半假地交待了一些。   听说俞肖川是上海本地人之后,方爱梅马上展开联想,隔了好几天问她是不是他家里人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像任远行父母一样。方爱梅爱看的电视剧里总演上海婆婆嫌弃外地媳妇的戏码。   莫晗一口否定。   结果前天莫青松毫无征兆地给她发了一段话:“我和你妈知道你要强,但女孩子太要强不好。人还是踏实点,别总望着高处。”   “女孩子要强不好”这话莫晗从小听到大,莫青松和方爱梅都觉得是她太要强了,总想去拿自己够不着的东西,所以才会和任远行分手。   “门不当户不对,分手也正常。”   当年她和任远行分手,方爱梅曾如此安慰她。   她不知道如何跟方爱梅他们解释她和俞肖川的事,干脆一声不吭保持沉默。好在方爱梅和莫青松没有继续追问。   “还是觉得你很吃亏,这么草率地就嫁了,家里人都不知道,像样的婚礼没一个,甚至请客吃饭都没有。”   孟秋始终替莫晗不平,也有不少自责和内疚。两人的事怎么说都是由她起头。   莫晗不想见她难过,顺着她的接:“那要不改天请你们吃饭?”完了又后悔,都没问过俞肖川意见   孟秋当真:“饭肯定要吃的,把认识的朋友都叫上。去你家吃,好好热闹热闹!”   “那先等他回来,他最近在外地拍东西。”   莫晗暗暗发愁怎么跟俞肖川商量这件事。要是俞肖川不同意,她又该如何跟孟秋解释。   “那可就说好了。”   孟秋与她击掌,这事就这么定了。   莫晗虽为难,但也没办法。她已经做好被俞肖川拒绝的准备。   晚上孟秋去莫晗家过夜,买了很多酒很多菜计划大醉一场。两人浩浩荡荡地杀回家,等电梯时遇到刚运动回来的池野,背着羽毛球拍,白衣短裤,像大学生。   他跟莫晗打招呼,莫晗因为孟秋在,故意应得随意。   孟秋眼神来回扫过两人,笑容渐渐暧昧。她见过池野,在莫晗的手机里。两人还是学生时,莫晗时常说起他。毕业后,她也偶尔说起他。她常梦到两个人在森林里漫步,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一句话也不说。都是类似的梦境,去年莫晗还跟她提过一次这个梦   这得有多喜欢一个人,才会这样。孟秋从来没有对哪个男人如此念念不忘过。她心念一动,脱口而出:“我见过你。”   莫晗慌乱地看她,孟秋笑得人畜无害。   池野面带微笑:“这位是?”   孟秋自我介绍:“莫晗的好朋友孟秋,她的事我都知道。”   莫晗眼神警告孟秋,被她无视:“你真人可比照片好看呢。”   池野微笑地看着莫晗:“是吗,她有跟你提起我?”   莫晗笑容很干:“偶尔提起。”   孟秋得意地退到一边,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大好事,全然忘了莫晗的已婚身份。   池野只看莫晗:“想不到你会跟朋友提起我。”   莫晗笑得嘴角僵硬:“很多年前的事了。”   池野笑得意味深长:“也是。”   莫晗把右手拎的菜挪到左手。孟秋从没见过她这般紧张。   电梯来了。   莫晗逃亡似的拖着孟秋进了电梯。   电梯外的池野轻轻的“欸”,余下的话被阻挡在电梯门外。   电梯往上走。莫晗疲惫地不想跟孟秋说话。压在心底那么多年的秘密,轻而易举就被戳穿,当着当事人的面。她生气孟秋的莽撞,以及不把她的秘密当回事的随便。   她不知道以后该如何面对池野了,好不容易才在他面前变得自在点。   孟秋没有眼力见儿地问她:“还喜欢他?”   莫晗瞪她,很多难听话一股脑地涌到嘴边,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孟秋没有恶意,她就是贪玩,她不能伤害她。她收起刚冒头的刺,“以后别这样了,孟秋,我不喜欢这样。”   孟秋不以为意:“他现在应该还是单身吧。”   “你看上他了?”   莫晗没刹住车。   孟秋愕然:“你怎么会这么想?”   莫晗惊住了,被自己脱口而出的问题。她自知说错,扭开头不想再说话。   两人沉默到门口。   莫晗开门,孟秋站在她身后。   “要是你和俞肖川分手了,还能回去找他。”   莫晗手一抖,按错一个密码。是她小人之心,误会孟秋了。她何其龌龊!   “他眼中有你,莫晗,我不会看错的。你是搬来才见到他的吗?要是早点见到他就好了,我不会介绍你和俞肖川认识。”   她又错怪了孟秋。她转身狠狠抱住她。   “你别想太多,我和俞肖川在一起挺好的,我没有骗你。”   “真的吗?你力气真大,抱得我好疼。”   孟秋不舒服地推开她。   “谢谢你。”   莫晗说。   “谢我什么?”   孟秋明知故问,莫晗拉她手。   孟秋反手握住她:“你心里有池野。我们认识那么久,你不必跟我隐瞒。”   莫晗摇头:“我和池野没有可能。”   她的笃定让孟秋不解,“为什么?”   莫晗无法解释,要是告诉孟秋她在池野面前常常自惭形秽,她大概会继续追问为什么。孟秋和池野一样,都是太阳般的人物。孟秋怎能理解她的心情和立场。   解释也会让人陷入迷宫,疲惫不堪。莫晗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你那么不看好我和俞肖川?”   孟秋蹙眉:“不是不看好你们,是你不喜欢他。但是你喜欢池野。”她埋怨她:“你又想逃开问题!”   “我已经结婚了,刚结婚又离婚,像什么样子,对俞肖川也不公平。我不知道池野是单身还是有女朋友,没准人家已经结婚了。俞肖川也不差,不是吗?”   莫晗拉住孟秋的手左右晃动,撒娇的语气听得孟秋气恼地甩开她,她不愿意直面问题。   “你和俞肖川在一起不开心!”   “哪有不开心,我们床上很合得来。”   莫晗本不想说这件事,可为了哄好孟秋只好牺牲。她不如孟秋大方,说完耳根发烫。   孟秋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真的假的?”   成功转移注意力,莫晗松了口气,故作羞涩地转身开门。   孟秋看到她发红的耳根,心中巨石猛然落地。男女之间的,一半是情一半是欲。情能生欲,欲也能生情。她经历的感情,都是从欲而起。进屋后,她赶紧缠着莫晗追问细节。   莫晗被问得面红耳赤,但还是有问必答充分满足她的好奇心。她无法原谅对孟秋问出那种问题的自己。她对孟秋有愧。   吃完饭,两人窝在客厅沙发旁边喝边聊,从男人聊到工作,像以前一样。聊得正酣时,门口传来大门被打开的电子提醒音。   两人同时回头,与一老妇对上视线。那老妇白衣黑裤,面孔严肃,纹的眉毛线条硬朗更增几分威严,一双眼犀利地从孟秋扫到莫晗。   “你是莫晗?”   老妇嗓音低沉沙哑,和面孔一样严肃。她目光锁住了莫晗。   莫晗从老妇脸上看到俞肖川的影子,她心中万分惊讶,但面上不露分毫,大大方方地起身招呼:“阿姨好,我是莫晗,俞肖川出差了,他不在。”   “我知道他不在。”   老妇正是俞肖川的母亲程露。她在屋内巡查似的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餐厅,盯着桌上没有收拾的剩菜剩饭问:“你做的?”   莫晗点头:“刚好朋友过来,随便做了点,还没收拾。”   孟秋讨好地插话:“她厨艺很好,川哥很喜欢。”   程露冷冷地扫她一眼,孟秋被她看得不悦。莫晗冲她使眼色,让她不要管。   “听说你是服装设计师?”   程露继续在屋里转圈观察,停在那棵橘树前。   莫晗站在一旁,与她面对面:“设计助理。”   “三十多了还是设计助理?”   程露语气太过不屑,听得孟秋不爽地直皱眉,莫晗一直面带微笑地应是。   程露目光落地毯上:“你做的?”   莫晗微笑点头:“是。”   程露上下打量她:“看你的样子,不像是贤妻良母啊。”   居高临下的语气着实让人不舒服,孟秋捏着拳头看莫晗,她眉眼弯着,假笑也能笑得大方自然。   “您要喝点什么?”   程露没理她,转身向外走,用命令的口气交待她:“你告诉俞肖川我来过了。”   她一阵风地来,又一阵风地走了。   “她这什么意思?”   孟秋纳闷地看莫晗,莫晗依旧一脸微笑,好像程露随时会回来似的。孟秋佩服地竖起大拇指。   莫晗这才卸去一脸假笑,揉着僵掉的脸,“还不错吧!”   “何止是不错,可拿奥斯卡最佳女主角。”   孟秋没见过莫晗这一面,“你怎么做到一直笑的,刚刚好几次我都想骂人!”   “因为是我和俞肖川结婚,不是你!”   孟秋嗤鼻:“就算是婆婆,也不能这样啊!”   “难不成跟她吵一架?”   “那倒不至于。”   “我还以为你不懂呢。”   孟秋被莫晗嘲讽,挥拳捶她。两人闹成一团,完了孟秋又忧心地叹气:“有这样一个婆婆,以后你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俞肖川看着挺正常的啊,怎么会有这样的妈?我又开始后悔撮合你们俩了。”   “那我现在打电话跟俞肖川说离婚!”莫晗拿起手机   孟秋假装煽风点火:“对对对,赶紧打,赶紧离,然后去找池野。”   莫晗翻她白眼,准备发微信将程露的话转告俞肖川。她刚点开微信,俞肖川来电话了。   “我妈来过了?”   俞肖川张口就问,莫晗疑惑:“你妈跟你说了?”   “前几天她说周末过来,我忘记跟你说了。”   莫晗一时语塞。她怀疑俞肖川是故意的,这种事怎么可能忘记。   “她有说什么吗?”   莫晗看孟秋,她开始继续喝酒。   “没说什么。”   “不管她说什么,你不要放在心上。”   轻飘飘的语气听得莫晗胸口发闷。   “她真没说什么?”   俞肖川的追问听不出多少诚意,莫晗想挂电话。   “她待了五分钟不到就走了。”   轮到俞肖川沉默。   两人都不说话,孟秋冲莫晗使眼色,口型问“怎么了”。莫晗笑得若无其事,摆手表示没什么。   俞肖川再次开口:“饼干吃完了,你再寄点来,后天我去要去贵州。”   莫晗忍着不耐:“别的地方买不到吗?”偏偏要她做的,非得要做得这么刻意吗?   俞肖川突然温柔:“你做的比外面好吃。”   莫晗再次语塞。巴掌与糖果,她不知道该信哪一个。   “我喜欢吃你做的。”   俞肖川又说,还有些含情脉脉。   莫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反反复复的俞肖川让她投降,“好。”   俞肖川满意地轻笑:“多做点,同事都说好吃。”   他才是影帝吧!莫晗挫败地叹气,她那是俞肖川对手。   挂电话前,俞肖川说:“我让她把家里的钥匙搁鞋柜了,密码你也改一下吧。”   莫晗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程露,跑到门外一看,鞋柜上果然放着一串钥匙。难怪程露不给好脸色。看样子他们母子关系比她想得还要糟糕。她有些后悔当初问得不够详细,不过俞肖川也没有问过她。   莫晗收好钥匙,坐回孟秋身旁,继续之前的话题。   “你那征友有多少人应征了?”   孟秋打量她:“你不高兴。”   “要怎样才算高兴?”莫晗冲她大声哈哈哈,笑得怪模怪样。   孟秋打她:“你都不生气?怎么不告诉俞肖川他妈说的那些话?”   莫晗收起怪脸:“说了又怎样,让他为我讨回公道?以后怕是更没好脸色!再说了,也没说什么难听话。”做人儿媳,最忌讳挑拨母子关系,更何况关系本来就差。她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免得迁怒于她。   孟秋恨铁不成钢:“让他知道你受委屈了,安慰你啊!”   莫晗把手背上的鸡皮疙瘩展示给她看,“你不觉得恶心吗?”   爱人才需互相安慰。孟秋大概忘了,俞肖川根本不是她爱人。   孟秋无话可说,在她看来,莫晗和俞肖川之间总归缺了些东西的。   “算了,喝酒。”   两人碰杯,继续聊孟秋的豆瓣征友,应征的男人不少,像样的没几个。   聊嗨了孟秋举着酒杯大喊:“我要和孔侑睡觉!”故作饥渴的表情里都是寂寞。莫晗也想学她那样大喊,但是不知道喊什么。 第20章   隔天周日,两人睡到中午,孟秋被孟海东电话叫走,她爷爷奶奶突然从浙江过来,着急要看她。孟家姊妹兄弟众多,她爷爷奶奶独独偏爱她。孟秋走后,莫晗晕着脑袋吃了点东西,又回到床上睡了。   醒来屋里漆黑一片,细微的沙沙声响在安静的空气明显清晰,怀旧的花露水味道钻入鼻腔,进入五脏六腑,似曾相识的场景毫无预兆地扯开了莫晗的记忆。   瓦数不高的白炽灯照得房间昏暗,所有的家具摆设看起来复古陈旧。放在椅子上的铝制脸盆装着半盆水,水里滴过花露水,水面映着床上方爱梅半边侧脸,散开的头发搭在她的脸侧,随着她给莫川脱衣服的动作滑来滑去。她嫌它们碍事,时不时将它们拨到耳后。   莫晗站在一旁,盯着脸盆里的方爱梅。   “姆妈,我也要去外婆家。”   方爱梅头也不回,拨到耳后的头发又滑到了脸侧,挡住了她的眼睛。   “好好好,带你去带你去,你都说一天了,都说了带你去了,你赶紧去睡觉,明天要早起赶车。”   “好。”   莫晗回到自己房间,就在方爱梅床的隔壁,隔了一堵薄薄的木板墙。瓦数更低的白炽灯看起来更暗,不大的房间里只能放下一张床。莫晗爬到床上贴着墙壁躺下,可以听到莫青松不大的声音。   “莫晗也要去?”   “她都说一天了。”   “你要带她去?”   大人们的声音陡然低了下来,莫晗没有听清方爱梅的回答,木板墙背后都是窸窸窣窣的碎声,好像有很多只虫子藏在里面。六神花露水的味道漂浮空气里,窗外有夜鸟起飞,黑色的翅膀和夜色融为一体。   莫晗缩到被子里,想象身旁躺着外婆柔软的身体,就像两三岁时一样。   “莫晗,莫晗,莫晗──”   莫青松的声音急促得不耐烦。   还在梦里畅游的莫晗瞬间惊醒,从床上满怀期待地弹起:“要去外婆家了吗?”   她看到莫青松脸上嘲弄的笑意逐渐扩大:“都走了哦,天都亮了!”   莫晗看窗外,屋后竹林的阳光细碎而明亮。   “快起来,睡得跟猪一样,起来吃早饭。”   “妈和莫川走了?”   莫晗盯着莫青松离开房间的背影。   “早走了,等你起来他们都到外婆家了!”   莫青松带着调笑的声音在宽敞的堂屋里荡来荡去,荡晕了莫晗。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碎了,花露水的味道浓烈刺激,黑色的鸟飞过竹林,莫晗重新缩回被窝闭上眼睛蜷缩身体。她站在黑色的荒原上,四周没有任何声音。   像个孤儿,被全世界抛弃。   嘴唇不受控制:“妈?”   声音从耳膜侵入,击中心脏,熟悉的刺痛像涟漪荡漾开去。莫晗心中一惊,赶紧按亮房间灯。   床头柜上的六神花露水倒了,是那种最原始的花露水,玻璃瓶上贴着绿色的包装,淡绿色的液体流到了地上。昨晚孟秋被蚊子咬了,她翻出以前没用完的花露水给她涂抹。熟悉的味道像一把钥匙,无意中打开了早该被忘掉的记忆。   莫晗头疼地下床,感觉莫名其妙,怎么会想到八岁以前的事。她将花露水扶起盖好,看了时间,也才晚上七点,窗外夜色刚起。她到厨房掏出面粉鸡蛋,开始做饼干,玫瑰蔓越莓核桃瓜子蛋黄,一盆接一盆地烤上。   饼干的香味很快盖过了花露水。   她尝了刚烤好的饼干,蛋黄的味道很足。俞肖川带走的两盒饼干都是蛋黄味的。她又烤了两盆芥末饼,芥末用了两管。她找俞肖川要地址。   俞肖川回复很快:“做好了?”   莫晗没回,将放凉的芥末饼装了两大盒。   隔天俞肖川收到饼干,迫不及待地打开尝了一块,芥末的味道在舌尖迅速散开,冲进鼻腔。   张谦看到俞肖川的眼泪被吓了一跳,“老师你怎么了?”   “来一块!”   表情狰狞的俞肖川把饼干盒递给张谦,他拿了一块,迟迟不敢放入口中。   俞肖川眼神逼他快吃。   张谦将饼干放入口中,表情比俞肖川还要狰狞。   “好辣!”   张谦一边嚎叫一边拿起手边的水猛灌。   俞肖川眼泪横流地大笑:“好吃吗?”   张谦擦着眼泪:“怎么有芥末饼干?”   “你师母给你的礼物。”俞肖川把手中两盒饼干塞给他,朝剧组其他工作人员努嘴,“大家都分一点,提提神,比咖啡好!”   张谦抗拒地推开饼干盒:“我怕被打。”   俞肖川再次大笑不止,引来其他人围观。饼干很快分出去,每个人都辣的眼泪横流,俞肖川笑了一晚上。   晚上剧组通宵拍摄。   俞肖川坐在摄影机后面,嘴里嚼着芥末饼,刺激的味道驱赶着睡意,让人头脑清醒心情很好。   莫晗比他想的更有意思。   隔天俞肖川又收到八盒饼干,他最爱的蛋黄饼干占了三盒。张谦见饼干和昨晚的不同,伸手想要拿一块,被打了手。   “好吃的就不分,不好吃的就给大家吃,小气!”   张谦不满地抗议。   俞肖川自顾自地抓一把塞到口中,绵柔甜腻的蛋黄香在唇齿散开,让人心情舒畅。   孟秋开始约会网友,见了两个,一个照片看着不错,真人一言难尽。另一个她觉得对方不错,可是对方说她不是他的菜,提出做朋友。   “谁他妈要跟他做朋友,想交朋友干嘛来应征,浪费我时间,真是有病!”   被人拒绝的感觉不好过,孟秋在电话里跟莫晗好生发泄了一通。   莫晗趁机劝说她:“都说了网友不靠谱。”   孟秋发泄完了又满血复活,斗志满满地发誓,“我就不信找不到。”继续约会网友。   莫晗一边担心她一边佩服她的越挫越勇。在孟秋的世界里,失败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她失败一次便很难再爬起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得就是她。   芥末饼干寄出后,俞肖川给她发了一段小视频,视频里一群人分吃她的芥末饼,面孔扭曲涕泪横流,宛如人体试验现场。   “同事们很喜欢。”他说。   莫晗故意问:“你不喜欢?”   俞肖川发了一张他的自拍,脸占满屏幕,嘴角歪斜鼻孔扩张,脸上眼泪未干。   莫晗趴在办公桌上笑了很久,不多的郁闷彻底散去。   俞肖川说:“等我回去,一起吃个饭。”   莫晗假装不懂,“和谁?”   “我家人。”   莫晗愣了片刻,没有想好怎么回,刚好又遇到王妍找她。最近公司准备明年春夏订货会,全国各地十多位代理商齐齐前来,相关部门进入战时状态。王妍更加焦虑,她已安排下月带母亲去日本,公司的事又一桩接一桩。她需要提前安排到位。   “订货会的表格周三之前要给我,下个月的部门工作计划你做表格了吗?北京showroom买手下单表整理出来没,不在大货内的货品要单独列出来给我。板房听说缺配件,生产部的人怎么还没配齐?还有针织厂那边,你催设计师跟一下,生产部的人每季都出错,还有……”   王妍一口气说很多,过度焦虑使她不像往日那般淡定。   订货会表格和工作计划表一天前已发她邮箱,showroom买手订单已经审核完毕,转到   了生产部。板房的配件正在处理,针织设计师这几天都在工厂监工。   莫晗再次仔细说明情况,王妍听完揉太阳穴:“一团糟。”不知道说事还是说她自己。   “代理商的礼盒准备好没?”王妍又问。   莫晗把品牌部的成品照片给她看,王妍怪叫:“这么难看,不怕人笑话,快让他们换掉。”   莫晗为难,品牌部准备的礼品由老板亲自敲定,已经做好大半。再说这件事本来就是由品牌部主导,其他部门提意见即可,是否采纳还要看他们。   她委婉表达这是老板的意思。   “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不问我的意见?”王妍又开始瞪眼咆哮,桌子都要被她拍飞了。她发火的样子真不好看。   “品牌部发过邮件了。”   并且发了不止一次,莫晗不敢说。王妍盛怒时,最不容质疑。公司默认的规定是其他部门的事情,设计部三天内不给意见即代表同意。这条规定主要针对王妍,老板重视设计部。   “你看到了,怎么不提醒我?”   王妍怒火转移,莫晗垂目不应,这不属于她的工作范畴。她以为王妍会继续迁怒于她,像以前一样,不是她的错也说成她的错,骂完了就好了。没想到等了几秒王妍迟迟没有发作,莫晗看她。   王妍双手捂脸:“对不起。”   莫晗惊讶地长大嘴巴,望了望窗外,太阳并没有从西边出来。这是王妍第一次跟她说对不起。   王妍放下手,疲态明显,“最近事情太多了,脑子有点乱。”   母亲时日不多,工作繁忙压力太大,厉害如王妍也会自乱阵脚。办公室不是电梯,莫晗同情地望着她,不敢随便安慰。   “最近你多帮帮张莹,我去日本后设计部的事情暂时由她协调。”   张迎是设计部的主设计师之一,是王妍从别的品牌挖过来的设计师,年纪轻轻才华横溢,是王妍的得力助手。听说老板很喜欢她。   “老板的意思?”   王妍笑得微妙,“不然呢?”   莫晗自知问错,赶紧闭嘴。张迎和王妍不同,天生一副笑脸,说话轻轻柔柔的,是设计部不多见的好脾气。哪怕对他人表示不满,她都是委婉轻柔以理服人,从不给人难堪。每次王妍和老板意见相左吵得下不了台面时,她三言两语就能缓解局面。板房和生产部的人都很喜欢她,王妍发火才能解决的事,她一句话就行。莫晗也更喜欢张迎。   在他们公司,老板喜欢谁,谁就能往上走。私人企业都差不多。老板看重王妍没错,但也常常当众开玩笑说王妍是老板他才是打工仔。王妍不是不知,但她自认坦荡,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司好。   莫晗回到工位,坐她斜对面的张迎探头小声问她:“又挨骂了?”   以前她不这样,顶多眼神同情下。她突然如此,莫晗有些微妙的不舒服,“还好。下月工作计划表我发你一份,你看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张迎比OK手势。   莫晗将表格传给她。每个人都想往上走,踩着同事的尸体又如何?   张迎传回表格,新添的部分计划更符合眼下设计部的进度,其他改动的部分都是莫晗觉得不合理但是王妍强加上去的,她换了措辞,看起来舒服多了。她把表格再次发给王妍。   莫晗已经可以预测这次王妍去日本应该玩不痛快。忙完了这些后她才重新拿出手机,她记着俞肖川说见家人的事。   “怎么,怕了?”   俞肖川后面又跟了句,大概见她迟迟不回复,所以自以为是地揣测。   莫晗回复:“工作忙。等你回来定时间。”   “我在贵州镇宁。”   俞肖川莫名回了一张照片,远处重重青山   ,青山脚下绿水环绕,木房子从水边向山间蔓延,屋角从树间飞起。蜿蜒的山道若隐若现。近处一处木屋,木屋前的排排竹竿上挂着图案质朴的蓝色花布,齐齐被风吹成一个方向。   莫晗一眼辨出图中的蓝染花布,镇宁布依族居多。她曾用蓝染布做过一件裙子,送给任远行母亲,被她嫌弃老土。   俞肖川的工作真好,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莫晗忍不住羡慕:“好看。”   光秃秃的“好看”,没有多余话。俞肖川失望地收起手机,一口喝完布依族老乡给的糯米酒,走到老乡屋里放下酒碗,指着竹竿上的蓝染布问:“这个怎么卖?”   俞肖川抱着两捆布回到剧组,瘸腿导演撑着拐杖过来好奇翻看,“你怎么买这么多?”   “家里人喜欢。”   “老人确实都喜欢这种东西。”   除张谦外,剧组其他人不知道俞肖川已婚。他单身多年,圈子里甚至有传言他有同性秘侣。   “给我老婆买的,她做服装设计。”   导演愣在原地,仿佛听错了,“你结婚了?”惊讶地反应跟之前张谦一模一样。   “嗯。”俞肖川把翻开的布匹重新扎好。   “嗐──”导演收起震惊,恢复正常,“挺意外的。”   俞肖川向来深入简出独来独往,除了工作之外很少跟人聊他的私事。他不缺才华也不缺颜值,为他着迷的女人不少,但没人成功过。曾有喜欢他的女投资人当众向他示好,他也当众拒绝了对方,场面弄得非常难堪。后来同性秘侣的传闻就出来了,圈子里是没有女性敢贸然接近他了。   原来是已婚,真够低调的,导演撇着嘴角冲俞肖川竖大拇指。俞肖川掏出半盒饼干,慷慨地让导演抓了一把,比上次芥末饼好吃。   “那个芥末饼简直了,你老婆很有想法嘛!”   导演对芥末饼记忆尤深。   “惹她生气了,小小的惩罚。”   俞肖川嚼着饼干笑得满足愉悦。   导演伸手想要再拿饼干,俞肖川抱着饼干盒躲开。   “好吃吗?”   俞肖川问他,导演意犹未尽,“不错。”   “尝尝就行了。”   导演看着俞肖川仔细地拧好饼干盒盖子,如同宝物似的很珍惜地收起来了。做的东西都如此珍惜,想必人也一样。导演冒着酸气嘲笑俞肖川像他家的三岁儿子护食。   俞肖川记起小时候被程露扔掉的巧克力,不置可否。   周末,孟秋又来蹭住,见了很多网友的她攒了一堆抱怨。有的上来就想开房,有的根本不是照片上的人,有的打听她家背景,有的嫌弃她个子不高,居然还有找她借钱的……千奇百怪。   “没遇到一个正常的?”   “有,刚满十八。”   莫晗惊讶,孟秋笑了,“昨天见的,小朋友刚上大一,说喜欢姐姐。我说你喊我阿姨都可以!”   莫晗也笑了,“也没错,我小舅大我十一岁,跟你们一样。”   孟秋捶她,“别笑话我。”   “现在不是流行姐弟恋吗?”   莫晗以为孟秋什么都不在乎。   “相差十一岁呢,走出去别人不会以为我们是情侣的。”   孟秋在意别人看法。   莫晗耸肩,男人找小女孩叫能干,女人找小男孩叫不要脸。老牛吃嫩草是男人特权,女人们却要瞻前顾后。她理解孟秋的担忧。她弟莫川老婆大他四岁,当年方爱梅都拿女方年纪说事,反对两人在一起。要不是莫川坚持,恐怕早被拆散。   “你喜欢他?”莫晗了解孟秋。   孟秋翻出手机中的男孩照片,窄额单眼皮,短方脸,笑脸清爽干净,嘴角勾起的弧度和   孔侑有几分相似。白T恤运动裤,宽肩窄腰,身体已经有了男人的线条,看起来不像十八倒像二十八。   “蒋宇澄,上海体育学院一年级,专业游泳。”   孟秋起劲儿地介绍。   莫晗看她眉宇之间藏不住的喜欢和欣赏,故意抽纸巾扔她:“擦擦口水吧。”   孟秋佯装生气,完了又遗憾地叹气,“再大个四五岁就好了。”   “他看起来挺成熟的。”   “怎么,希望我上?”   孟秋双眼冒光。   “喜欢就试试呗,又不结婚。”   莫晗难得鼓励她一次。   孟秋的恋爱都谈不长,三五月就结束了,用她的话说,睡久了无聊。既然如此,试一试又如何?没准一个月就结束了,莫晗想的单纯。   “十八岁啊,总感觉占人便宜。”   “你还会担心这个?”   莫晗记得以前孟秋大学时谈过一个处男学弟,分手时学弟哭哭啼啼,四处骂她渣女,控诉她夺他贞操不负责任,使得孟秋成了校园名人,让她得意了好一阵。别人都怕背负渣名,也就她以此为荣。   “29岁的姐姐和18岁的弟弟在一起,别人知道了会怎么说?”   如今的孟秋已不是当年的孟秋。人上了年纪就会什么都缺,缺时间缺觉缺精力……最缺什么都不怕的勇气。   “你不说,别人哪知道你们相差十一岁。”   “外表真看不出来?”   孟秋再次翻出男孩照片,举在脸旁让莫晗比对。   “看不出来,顶多相差四五岁。”莫晗仔细比对后,认真地给出结论。   孟秋马上喜形于色,莫晗笑她像女色狼,换来她一顿捶打。   “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挺有压力的,从没找过这么小的。”   两人闹完了,孟秋恢复原状,瞻前顾后的一点不像她。   “可是你对他有感觉。”   这种感觉多可贵,莫晗也曾体会过。可惜她没有勇气把握住。孟秋比她好看,应该比她有底气。   “我再考虑考虑,其实他有再约我。”   “他不介意你大他那么多?”   孟秋摇头,“他说他一点都不在乎。”   莫晗感慨:“年轻真好。”   孟秋跟着感慨:“年轻真好。”   爱错也不怕,时间多得是。   “话说我刚刚在楼下遇到池野了。”孟秋话锋一转。   莫晗警惕,“你没乱说什么吧?”   “问他是否单身,有没有结婚,是不是喜欢你。”   孟秋突然正经,莫晗大惊,看到她眼底捉弄的笑意后气恼叹气,“坏人!”   孟秋大笑不止,“那么怕?”   “何必自寻烦恼。”   “他有问我上次说得是不是真的。”   孟秋的话再次打乱了莫晗。   “你怎么说?”   “我让他自己问你。”   孟秋紧盯莫晗,见她眼底闪过苦涩。   “如果没有结婚,会考虑他吗?”   孟秋始终好奇,莫晗在她眼里,就是压抑的代名词。以前她不懂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却不敢靠近,现在突然有些明白了,就像她喜欢蒋宇澄却顾及他的年纪,莫晗对池野大概也有顾忌。   莫晗没有回答,开始跟她讲芥末饼干的事,并把俞肖川发的视频给她看。   孟秋看完笑倒在地,“他这么逗?”   莫晗再看也觉得好笑,她预想过俞肖川的反应,生气或者其他,就是没想到会这样。俞肖川也挺好玩的。   “看来你们是真挺好。”   “不差就是了。”   莫晗偶尔也觉得能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她计划隔天做腌菜,等俞肖川回来就能吃了。孟秋听说做腌菜,赶紧说她也要。以前她吃过一次,念了快一年。   隔天莫晗忙了一天,萝卜白菜洋葱黄瓜,腌制了十几玻璃罐,红红绿绿整齐排成一列,壮观的好看。孟秋抱走了几罐。   又一周过去,上海天热起来了,商场里各大服装店的橱窗已经换上夏装新款。   张迎带着莫晗巡店,这是两人第一次组合巡店,以前都是王妍带莫晗。两人从龙之梦的店铺转到芮欧百货的专柜,店员反馈夏装销售比去年好,张迎操刀的系列最受欢迎,也有难以推销的系列,因为店员不太理解设计师的意图。   换成王妍,店员们肯定不敢说这些话,挨骂是必然的。店员们显然更喜欢张迎,积极地反馈问题。张迎耐心地听完,耐心地解释,从设计师的角度给予销售建议。   十二家店巡完,已过晚上八点。张迎非得请莫晗吃饭,莫晗推拒不成只得答应。   古北路的居酒屋,主打日式烧烤和清酒,店内多是日本人。张迎点了烤肉与酒。   等上菜时莫晗收到菜鸟驿站取件提醒,她皱眉回想最近没有网购啊。对面张迎突然问她:“听说你以前创业过?”   莫晗惊讶地放下手机,这事只有王妍知道。面试时被王妍追问时她顺嘴提过,她没在简历写这段经历。王妍当时听完略有不屑。   张迎又补充:“听妍姐提过,你和男朋友一起创业。”   莫晗笑笑:“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值一提。”   “为什么后来没有继续了呢?”   张迎跟王妍一样,对她这段过去好奇。   莫晗轻松地耸肩:“分手了。”   张迎捂嘴抱歉:“这样啊,那真是遗憾,我问的是不是有点多呀?”   莫晗摇头笑笑,张迎不如王妍真实。   两人聊了几句其他,张迎又问回来:“你怎么选择做设计助理,而不是设计师呢?”   “为什么这么问?”   莫晗好奇张迎的意图,她的问题确实有点多了。   张迎笑得好像她有点反应过度:“哎呀,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看过你被妍姐拿下的设计,我觉得挺好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喜欢。”   莫晗假装听不出她的挑拨离间:“都是应付任务交上去的东西,被拿掉很正常。”   张迎可能见她不入她的套路,便没再多说工作相关   吃完两人一起去地铁站,继续聊着跟工作无关的东西。大概被路边牵手而过的情侣刺激到了,张迎说她单身两年了,找不到男朋友。   “每天都在工作工作工作,见到的男人不是喜欢男人,就是已婚。”   张迎言语间都是寂寞,她也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和孟秋差不多。   “一个人不开心吗?”   张迎被她问笑了,反问她:“你一个人开心吗?”   莫晗瞬间想到了俞肖川。她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了,这种感觉无法形容的微妙。以前她可能会毫不停顿地回答:“开心啊。”   虽然听起来很假,但是事实。单身久了,会习惯一个人并且享受一个人。独处能让人更好的学会思考。单身有单身的快乐。目前她快乐吗?莫晗默默反问自己,好像没有不快乐。   “我结婚了。”莫晗说完也有些吃惊,没有半点抗拒和不舒服,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对面的张迎比她惊讶。   “你结婚了啊,都不知道欸。”   张迎目光在她身上打转,好像怀疑真假。此时她的眼神和王妍很像,不亏是她带出来的人。   “上个月刚结。”莫晗没有多做解释。   到了地铁站,两人方向不同。分开前,莫晗回复张迎:“一个人挺开心的,两个人也不错。”   她在张迎的注视下走远,心里有些爽快,好像赢了什么似的。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这种暗爽因何而起,又羞愧了一路。   经过小区门口的菜鸟驿站时,莫晗想起了取件提醒进去取货,长条的防水袋包着的东西很沉,寄件人俞肖川,发货地贵州镇宁。   “寄东西回来又不提前讲一声,搞什么鬼。”   那东西又长又沉,莫晗只能扛着走,她又穿着高跟鞋,走得十分费劲。她边走边骂俞肖川给她找麻烦,忽然肩头一轻,有人要取走她肩膀上的东西。   她吓得回头,身体带动物体,尾部打到了人。   “唉──”   被打中脸的池野捂脸痛呼。 第21章   “对不起对不起。”莫晗急忙放下东西道歉,“没伤到吧?”   池野放下手,完好无损地看着她,满脸笑容说明他刚刚的痛呼是在骗人。莫晗松了口气,又有些生气。   “买的什么?”   池野想从她地上抓起快件,被她挡住。池野的手僵在半空,莫晗无视他的尴尬,把快件抱在怀里往前走。   “他寄回来的,我不知道。”   池野原地愣了会儿,默默跟了上去。   夜灯照得路面昏黄,风里都是夜晚的燥热,树叶沙沙作响,野猫越过草丛。莫晗无法忽视身后的池野,生怕他找她搭话。   到了电梯前,莫晗累的满头大汗,放下快件喘息。池野苦笑叹息,大学时有次开学他在校门口遇到返校的莫晗,拎着轮子坏掉的大箱子走得艰难,他上去帮忙,被她反应强烈地拒绝了,好像他是她的仇人。他偷偷跟在她后面,看着她拎着坏掉的箱子磕磕绊绊地穿过半个校区,无奈了一路,难过了一路,也心疼了一路。现在的情形也差不多。池野以前也常怀疑莫晗是不是真的讨厌他,她不像别的女生那样,想法设法地跟他搭话,她不仅很少主动跟他说话,每次参加社工之家的活动还都离他远远的,好像对他避之不及,生怕跟他产生联系。他曾为此苦恼过,但也就苦恼一下,不曾想要求证过她是不是真的讨厌他。但始终记着这么个人就是了。   池野盯着莫晗脸上的汗在心底惋惜,她是很好的人。   莫晗侧过身擦汗,看到电梯门上映着自己的脸,狼狈的不只有外表。   “明天有空吗,晚上一起吃饭?”   池野没有犹豫,主动出击。   莫晗目光迅速地掠过他的侧脸,孟秋说得那些话到底还是起了作用,池野突然变得很有攻击性,她也没办法再像之前那样自然了。   “最近工作很忙。”   “改天呢?”   “最近都很忙。”   莫晗滴水不漏,池野见状退缩。   “那真不巧。”   他笑得十分勉强。   莫晗假装没有看到他眼底的失落和其他,甚至很庆幸他不像俞肖川,不会坚持到底。电梯下来了,莫晗拖着快件进去,忘了跟池野说再见。   电梯到达后,莫晗把快件扔在门口,进屋换衣洗澡迅速收拾完毕后直接上床睡觉,脑中除了明天的工作故意不去想其他。她已经过了因为别人一句话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年纪了,十八九岁的女孩这样做叫纯情,三十多岁的女人还这样连天真都算不上,只会被人嘲笑愚蠢。可惜睡意刚模糊了眼睛,床头手机突然响起的微信视频提醒音吓得莫晗心脏一紧,居然是俞肖川!她犹豫接还是不接的时候,俞肖川挂断了,她一口气还未理顺,俞肖川又发来视频请求了,她整理好睡衣划下了接通。俞肖川的脸塞满了屏幕,眼睛红红的,胡子拉碴好像很久没洗脸了。他在户外,背景音里有很多人在用听不懂的语言唱歌,清脆整齐的歌声在山里回荡。   莫晗端正地坐在床头,严肃得如临大敌。   “快递收到了?”   莫晗皱眉,就为了这个半夜发视频?俞肖川也皱眉,“你没打开看?”   莫晗撇嘴,嫌他问得多余,他又没说是寄给她的。   “你打开看看吧,给你的礼物。”   莫晗发出怀疑的“嗯”。   俞肖川撇嘴:“特意买给你的,快去打开看。”   “很晚了。”   莫晗不想动。   俞肖川脸色立马变得不大好看,眼底的失望显而易见。   “什么东西啊?”   莫晗磨磨蹭蹭地下床。   俞肖川马上阴转晴,变脸的速度很快。   莫晗从门外   拖出快件打开,两大捆蓝染花布摊开在地上,她摸了又摸,手工制作的布料触感没有工业制布的细腻,但朴实的手感另有气质。   莫晗喜欢地摸来摸去,又不敢置信,“给我的?为什么给我?肯定很贵吧?”   真的手工蓝染布市价很高,并且有价无市一般人买不到。平白无故收到如此贵重的礼物,她喜欢是真喜欢,惶恐也是真惶恐。她不习惯收人特别贵重的礼物,孟秋送的都不敢轻易拿,因为她总怕还不起。   俞肖川问:“不喜欢吗?”   莫晗抚摸布片不知如何回答。   “喜欢就好,这边卖的不贵。”   “这样啊,那谢谢了。”   莫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曾经羡慕过孟秋,孟海东不管去哪儿都会给她带一份当地的小礼物。孟秋的那些男朋友们也常送她礼物,找各种理由和借口给她制造惊喜。任远行送过她一台二手缝纫机,是刷她的信用卡买的。就那么台二手玩意儿,他都常在外人面前故意提及,为了证明他很爱她。   “挺喜欢的,这种手工布不常见。”   莫晗又补了句。   俞肖川笑了,一口整齐的白牙很晃眼。   “这边拍摄快结束了。”   他说。   “什么时候回来?”   莫晗发现自己有些按捺不住的期待。   “还有两三天。”   “那边热吗?”   俞肖川将镜头拉远了,莫晗看他穿着户外用的薄外套。身后有很多人正围着火堆唱歌跳舞,火堆的光亮隐隐照着周围的山林和老屋。山里的夏天比城市凉。   “晚上挺凉的。”   俞肖川举着手机转了一圈,浓郁的夜色里,远处的大山只见轮廓。近处的屋前码着柴火剁。   莫晗不知不觉地勾起嘴角,“跟我老家很像。”   “改天有空一起去看看。”   俞肖川将镜头对准了远处跳舞的人群,歌声欢笑和山里的夜色对抗着。   莫晗轻轻应他,“好。”   此刻的氛围恰到好处,说几句无关紧要的客套话又如何。俞肖川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山里的夜有多寂寞,莫晗再清楚不过。俞肖川的镜头转向夜空,深蓝色的夜空挂着小小的弯月,遥远而模糊。歌舞声渐渐停了,有人在远处喊:“俞老师──”   “饼干挺好吃的。”   视频挂断前,俞肖川说。   这一夜莫晗睡得极沉,梦里俞肖川潮湿的吻落在她的脸侧胸口,一直向下。类似的梦莫晗连着做了好几晚,每天早上醒来她都要自我嘲弄一番,重新被挑起的寂寞像一剂,正慢慢侵蚀她!   早上莫晗在电梯里遇到王妍,她居然没化妆,淡斑与皱纹清晰可见,暗黄色的脸看起来很没精神,一下子老了十岁。   “最近你老公没送你?”   王妍问她,声音嘶哑,听着像是感冒了。   “他出差了。”   “难怪。”   “你妈妈怎么样了?”   “一日不如一日。”   莫晗看王妍,无尽的疲惫与哀伤。   “最近和张迎工作比较轻松吧?”   王妍轻声问起。   莫晗微怔,谨慎回答:“不都一样。”   “我准备辞职了。”   莫晗惊讶,王妍笑得嘲讽,“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   电梯到了,王妍先下,莫晗呼吸不畅地跟在她身后,脑子里嗡嗡的,以前好不容易搁下的东西重新回来了,因为王妍的一句话。她在忙些什么呢?莫晗自问了一天,得不到答案。   晚上莫晗接到孟秋电话。   “我把蒋宇澄睡了。”   莫晗意料之中,没有她的怂恿和鼓励,孟秋也会走上这一步,早晚的事。   “如何?”   “有负罪感。”   这不像孟秋,莫晗笑她想太多,老男人睡小姑娘可不会有负罪感。   “这下可真得对他负责了。”   孟秋叹息,莫晗震惊:“难道你没想对他负责?”   “我是那样的人吗?”   “那就好好对他呗,大姐姐,不,阿姨。”   莫晗故意气她,孟秋乱叫,“你比我老!”   “是是是,29岁的姐姐和31岁的阿姨。”   莫晗认输。三十岁以前,她也害怕别人喊她阿姨,但过了三十岁,别人喊她姐姐反倒惊慌。   “他不喊我姐姐,怎么都不喊。”   “这不更好?”   “哪里好了?我确实大他十一岁,这是事实,我没想掩饰。”   莫晗大概能理解孟秋的这种想法,虽然她觉得毫无必要。有时候掩饰证明在意,就像她对池野一样。年轻的蒋宇澄或许也怕被人知道他和大他十一岁的女人谈恋爱。   “先试试看吧,实在不行一脚踢开,三条腿的男人哪里找不到。”   孟秋故作放浪,莫晗好心提醒:“别陷太深。”   孟秋在情场总是拿得起放得下,潇洒得让人嫉妒。她不怀疑孟秋对感情的洒脱,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女人在感情上跌了跟头,不像男人那么容易爬的起来。莫晗想起她那位难缠的男同事,他会怎么做呢?要不是他,孟秋哪用网上征友遇到蒋宇澄。她哪缺谈恋爱的人,生活中随便勾勾手就有了,偏偏冒险跑到网上找。莫晗有时候也不是很理解孟秋。   “你同事知道你谈恋爱了吗?”   “他知道了,不过好像没什么用。他说只要我没结婚,一切皆有可能。他脑子真是有问题,都这样还缠着我不放!”   提起这个同事,孟秋开始喋喋不休,说了一堆他的奇葩事,比如经常骑摩托车上班,送了她八本数独书,约她去崇明岛放风筝,每天给她发健身视频,还想带她去蹦极……   “他的脑回路真的有些不正常,带我去蹦极是想吓死我吗,他到底怎么想的?现在全研究所的人都知道他喜欢我了。”   孟秋痛苦地哀嚎。   “每天中午在食堂吃饭,大家都会特意空出我身旁的位置给他。”   莫晗挺想见见孟秋这个难缠的男同事,明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但还是不管不顾地往前凑,像飞蛾扑火,是陷入真爱的勇气还是求而不得的偏执,她很好奇。   “不过别说,他健身还有点效果,不像之前那么干巴巴了。”   孟秋又说,她很注重外表。   莫晗嗅到一点端倪,男同事暂时没有出局。孟秋并非铁石心肠,这是女人和男人的差别。   周五临近下班,老板突然来设计部,在王妍办公室坐了很久。莫晗进去送了两次咖啡,办公室烟雾缭绕,两人脸色都不好,王妍看着很疲惫,老板烟抽不停,桌上的烟灰缸插满了烟头。   张迎偷偷问她两人是不是在吵架,莫晗直视她回答没有。张迎没有藏好她的失望,莫晗默默叹息。王妍要辞职,肯定不是一时兴起。张迎到底太年轻,不应该在她这样的外人面前暴露野心。   等到老板离开,王妍也走了。莫晗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张迎拉着其他几个设计师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   莫晗没想好怎么拒绝,俞肖川的电话救了她。   “下班了吗?我在楼下。”   莫晗没藏住惊喜,“你回来了?”   “刚到。”   “我马上下来。”   莫晗跟张迎道歉,“不好意思,我老公来接   我了。”   舌头自然地弹出“老公”两字,喉咙发出的声音依旧是陌生的,但已经没有抗拒。莫晗暗暗惊叹自己的适应能力。   张迎他们集体震惊脸:“原来你结婚了。”   莫晗笑而不语。   她们一起下楼,俞肖川就在大门口等着,嘴里叼着烟,他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脏兮兮的牛仔外套,户外靴上都是泥巴,配上乱糟糟的头发和胡子,远看像流浪汉,和干净整洁的办公大楼格格不入。   莫晗毫不犹豫地迎上去:“回来怎么没提前说?”话语里的亲昵不仅让俞肖川感到意外,莫晗自己都被吓到。   她停在俞肖川面前,俞肖川掐灭手中烟头,上下打量她,好久不见,她好像瘦了点,瘪下去的脸颊带着上班的灰暗与疲倦,眼神却是明亮有力的,带着一些羞赧。   俞肖川长臂一挥,自然地揽上她肩膀:“手机没电了,顺路过来接你。”   莫晗的身体有些僵硬,俞肖川察觉到,不过她很快恢复正常,跟张迎她们道过再见,俞肖川揽着她往外走。   “明天中午去我姐家吃饭。”   他的口气像评价今天天气不错。   莫晗心跳加速:“要准备什么吗?”   “不用,我姐很挑剔,你带什么她都不会喜欢的。”   莫晗诧异地看俞肖川,他妈已经够奇怪了,姐姐听起来好像更奇怪。   “怎么,怕了?”   俞肖川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莫晗轻哼:“考验我?”   “我不知道,得看我姐。”   俞肖川说得好像跟他无关,莫晗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怎么,不过关要退货?”   俞肖川盯着她微微生气的脸,笑容渐渐扩大:“那可由不得她,我说了算。”   莫晗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试探她,带着一些捉弄。她用手肘撞开俞肖川,往前走了几步又察觉不对,此时的她好像在耍小脾气,一点都不像她了。为什么俞肖川总能轻而易举地让她失去控制?   “你很无聊!”   她恼羞成怒地瞪俞肖川。   俞肖川得意地笑着慢慢靠近,等他张开双臂时她已经来不及躲了。她被俞肖川紧紧按在怀里,身上不知道哪里来的新鲜泥土味儿混着烟草的气息涌入她鼻腔,让她发怔,忘记推开他。   俞肖川干燥的嘴唇贴着她耳朵:“确实有点无聊,你要不想去那就不去,反正我不怎么想去。贵州的菜太辣了,最近吃的有点上火。” 前言不搭后语。莫晗耳背发烧,用力推开他,“晚上炖苦瓜汤。”她扭头看到没走远的张迎她们正回头看他们。   俞肖川重新揽住她肩膀,连日开车的疲惫减轻不少。   “苦瓜还能做汤?”   长这么大,他没吃过苦瓜。   “打成汁儿更下火。”   莫晗没能消气,一边气恼俞肖川故意捉弄她,一边气恼在他面前耍小脾气的自己。太不像她了!   俞肖川笑个不停,莫晗被他笑得火气渐消,今日的俞肖川好像和以往不一样,心情很好的他是可爱的。有些东西在慢慢发生变化。不是坏事吧,莫晗整理好心情。   “明天不去你姐会生气吗?”   “当然会。”   莫晗很佩服俞肖川的理直气壮。他把选择权扔给了她,她犹豫之下做出选择:“还是去吧,名不正言不顺的再被找上门,我可吃不消。”   既然已经都耍上小性子了,那就继续吧。莫晗没有放下之前在程露那里受到的委屈,故意夹枪带棒阴阳怪气。   俞肖川端详她的脸色后,笑得更大声,“都听你的。”   耍小性子的莫晗更有趣了。   到了车里,莫晗知道俞肖川身上的泥土味从何而来了,后座放着两筐带土的花生,土还是湿的,刚从地里摘下来。还有三个敲着脆响的新鲜大圆西瓜。   俞肖川去张谦家地里摘下来的,“他家在南汇,种了十几亩的西瓜和几亩花生,顺路摘了点。”   莫晗突发奇想,“送一筐花生给你姐吧。”   她紧盯俞肖川,他皱起眉头,嘴角不自然地歪了歪,“嗯?”   “不好吗?”   莫晗歪了歪嘴角,俞肖川反应过来她在学他。   “可以啊。”   “她是不是很像你妈?”   “是我妈的升级版。”   “那还是算了。”   俞肖川闷笑不止,莫晗被他感染也出声笑开。车窗里灌进来的风,裹着热气,一阵又一阵地扑打在脸上,莫晗嗅着车里新鲜的泥土味,放松地靠在椅背上。   “小时候我家里也种花生,九月开学前我妈会带着我们拔花生摘花生,从天亮干到天黑,然后卖掉给我们凑学费。手指缝里都是泥巴,到开学都洗不掉。”   在城市待久了,莫晗偶尔也会怀念泥土的味道。跟泥巴打交道的生活虽然辛苦,但是简单。每次摘花生,莫川都会偷懒跑掉,她和莫繁不敢跑,既怕挨打,也不忍心看方爱梅独自在地里忙碌,那会儿莫青松在广州打工,睡在工地吃在工地,省下来的钱都寄回家里。养活三个孩子,谈何容易。就算累到腰上贴满膏药,方爱梅也从没想过像大伯家那样,逼着堂姐辍学去东莞打工,挣钱回来供弟弟们读书。她和莫繁每次在学校拿到第一名,莫尚荣都会给她们奖励,得意地到处跟亲戚邻居炫耀。莫青松很爱参加她和莫繁的家长会,老师们会当众表扬她和莫繁,让他很骄傲。   “小时候我妈常鼓励我们,好好读书以后不当农民,农民太辛苦了。可是你看现在的城里人,反倒往乡下跑,买块地建个房子,种几亩地,开心得不得了。”   莫晗觉得不可思议。   设计师马可创立的高级定制品牌无用曾经在巴黎做过一季以“奢侈的清贫”为主题的发布会,所有的衣物从布料到缝制,都是纯手工。模特们穿着朴素的衣物在公园里跳着原始朴素的舞蹈,迎得众多媒体盛赞。马克还在北京做了一个“无用”空间,里面设计成旧农村土屋模样,摆放着她收藏老旧家具,精致而朴实,很多人说像世外桃源。   莫晗去参观过,既喜欢又不适,倍感压抑,她无法形容那种矛盾的感觉。她和任远行曾经拜访过一个隐居浙江古村的设计师,他在乡下建了一座大房子,仿照过去老屋的模样,屋里跟无用空间一样,四处摆放着他从乡下买来的旧农具,涂着清漆一尘不染,像博物馆的艺术品。院子里的菜地种着整齐的青菜萝卜,他工作累了就去菜地里拔草除虫,跟养花种草差不多。刷得雪白的高大院墙将他的房子与四周真正的农民新屋隔开了,从地里回来背着锄头的农民经过都会忍不住好奇向里探看。这位年过半百的设计师用价值十万的古董紫砂壶给他们泡茶,说他小时候就很憧憬陶渊明诗里写的田园生活,老了总算归园田居了。莫晗全程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所以一直保持沉默。从设计师家里离开后,任远行不停地指责她清高,没有像他那样讨好设计师。他和那位设计师谈合作,结果设计师没有看上他们的东西,理由是没有市场,翻译过来就是不能赚钱。   “你不觉得这些人很虚伪吗?”   俞肖川发出不屑地嗤笑。   莫晗感觉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好像被他看穿了,通体舒畅。   “有钱人的游戏罢了,他们去乡下就是过家家,玩累了就回到城市,城市待烦了又回去。他们不用操心究竟是种西瓜挣钱还是种花生挣钱,不会担心天干地旱粮食减产。他们是体验生活,农民们是要生存。   俞肖川不紧不慢地说着,拍过不少农村的纪录片,见过天南海北各地农民的累与苦。他看不上跑到乡下惺惺作态的城里人。   莫晗痴迷地盯着他侧脸,无比赞同他说的每个字。   俞肖川注意到她的目光,扭头扫了她一眼,两人视线撞上,莫晗急忙低头,耳背烧得厉害。   俞肖川望着前方车流哼笑。   待耳背热意褪去,莫晗探身到后座抓了一把花生,掰开一颗塞到口中,熟悉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   俞肖川看她,她把剩下的递到他眼前,他张嘴咬去,嘴唇碰到她手指。她收回手偷偷在身侧蹭了蹭。   俞肖川嚼碎花生,生花生和炒熟的花生不同,新鲜的汁液微涩泛甜。   “很甜。”   他说。   莫晗又掰了几颗喂给他,“新鲜的花生很甜,晒得半干时更甜,小时候我妹贫血,我妈每天让她吃一把生花生,说是治贫血。”   前方红灯。俞肖川踩下刹车,莫晗继续说着她妹妹贫血的事。他看着她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曾经赵又卿好像也是这样跟他讲她母亲贫血的事,她母亲后来因为没有得到有效的治疗而去世。往事一闪而过,嘴里花生的甜味从口腔扩散到喉咙,俞肖川示意莫晗再喂几颗。   “你妹妹现在还贫血吗?”   “差不多好了。”   莫晗扭身正对俞肖川,“能跟我讲讲你姐姐吗?”   俞肖川愣了几秒,慢慢笑开。莫晗和赵又卿很像,但又有很多不像。他伸出的橄榄枝,莫晗不会视而不见,而赵又卿总认为他给的是荆棘。   “我姐经历过一段非常失败的婚姻,她和她前夫是大学同学,毕业马上结婚了。她很爱那个人,但是我父母很不喜欢那个人。她嫁过去后和家里断绝来往了,她很倔强。”   “他们为什么不喜欢她前夫?”   俞肖川看莫晗,犹豫着要不要实话实说。   莫晗敏锐地从他脸上看到了答案。   “门不当户不对?”   莫晗先说,俞肖川无奈点头。   “难怪你妈对我那种态度。”   “也不全是因为这个。”俞肖川看到莫晗眼底的黯淡,“他们只喜欢他们喜欢的人,我和我姐喜欢的他们都看不上。”   他实话实说,但看莫晗表情,显然不大相信。   “后来呢?”   “那个人出轨了,在她怀孕的时候。她跑去酒店捉奸,被她前夫推倒在地,孩子流产了。她以后再也没办法生孩子了。后来就离婚了,官司打了一年多,为了一套房子。”   老套常见的故事,只是发生在身边人身上,感觉更复杂。莫晗轻轻叹息。   俞肖川哂笑,“然后她由一个爱情至上的人变成了不再相信任何感情,开始越来越像我妈。”   走不出过去只好否定过去,伤口越深越容易走向极端。   莫晗不禁担忧,“看来明天不会轻松。”   俞肖川拍她的腿,“没事,还有我呢。”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拧开了某个开关,莫晗眼角发酸,不得不扭头望向另一侧窗外。她从来都觉得是一个人,哪怕和任远行在一起时都不例外,而此刻俞肖川让她觉得她不再是一个人。窗外街景飞速而过。她想起第一次到任远行家被他母亲刁难的场景,任远行像个外人似的,看着她被刁难无动于衷。当时的她特别委屈也特别无助,像被全世界抛弃了。那是她心底的一根刺,俞肖川好像帮她了。 第22章   这晚熄灯后,莫晗主动抱住俞肖川,第一下吻到了他的鼻子,第二次才吻对了嘴巴,刚刮的胡渣扎得她嘴疼。   她躲开他的下巴,他不放过她,故意用下巴蹭她脸颊。   “扎。”   俞肖川咬她抱怨的嘴巴。   “痛。”   莫晗一边轻哼一边扭着身体想推开他。   俞肖川舔她耳垂,手上变得温柔。   他尝到了小别胜新婚的美好,恨不得将莫晗吞进肚里。他突然提起:“生个孩子好不好?”   “嗯?”   莫晗深陷的模样很迷人,但身体瞬间的缩紧诚实地做出了回应。她被吓到了,俞肖川明显感觉到。他紧紧抱住她。   直到第二天醒来,莫晗才模模糊糊想起这段小插曲,俞肖川的想法很疯狂也很冲动。深陷的人,常常失去理智,尤其床上的男人,他们的话大多都不能当真。   莫晗拿手机看时间,弄醒了俞肖川。他的手自然地停在她小腹,“几点了?”   “十点半,该起了,你姐约的十二点。”   俞肖川整张脸贴在她颈侧,胡渣刺的皮肤发痒。   “要不别去了。”   他轻声地哼哼,好像在撒娇。   莫晗没忍住笑意,揉他乱蹭的头,“乖,别任性。”   小腹上的手暧昧地挪到了她腹部,俞肖川伸出舌头舔她肩膀。   莫晗敏感地绷紧身体,“别闹!”   “刚刚像哄小朋友。”   俞肖川蹭着她的肩膀笑。   莫晗感觉又被捉弄了,猛得掀被坐起,“你打电话跟你姐说你不去了。”   她抓起他的手机扔到他身上,俞肖川抻着懒腰坏笑不止,莫晗不曾想过逃跑,这比什么都好。   当俞肖川开车从滨江大道拐入汤臣一品小区的地下车库时,莫晗才想起来问他,“你姐做什么工作?”   她记得前几年报纸报道郭敬明的豪宅就在这个小区。   俞肖川说了一个药企的名字,“她做癌症药物研究,管理一个实验室。”   莫晗偷偷百度药企信息,发现是国内知名的抗癌类上市公司。难怪程露嫌她没出息。   “你妈也是医生吧?”   莫晗记得俞肖川提过,那会儿她没仔细听。   俞肖川看了她一眼,“她退休前是红房子医院妇产科主任,退休后返聘继续留在妇产科工作,也在学校教课。她是他们医院最严肃的医生没有之一。同事病人都怕她,听说有怀孕的女高中生被她骂到要跳楼。”   莫晗撇嘴,程露看样子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   “我们也很怕她。”   俞肖川说完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他记得小学时第一次去医院找程露,几个护士听到他是她儿子,纷纷露出惊讶的神情。   有个年轻的护士偷偷问他:“你妈在家打你吗?”   他认真地回答她:“不打,但会关小黑屋。”   那护士听完非常用力地抱了抱他,还给了他一个棒棒糖,他没舔几口就被程露看到抢走扔了,当着那护士的面。后来他再去医院,护士们都不与他亲近了,更别说偷偷塞他吃的了。   俞肖川顺便介绍他爸,“我爸退休前是同济大学建筑系教授,退休后跑去研究古建筑了,现在在山西,一般时候见不着他人,我已经有半年没有见过他了。”   这些他之前跟莫晗提起过,她没细问,他也就没细说,怕吓着她。赵又卿曾被吓到过。孟海东也常开玩笑说他家人非同凡人,大学时他曾去过他家一次,再不愿去第二次。大学毕业后,他去孟海东家次数都比回家多。   莫晗听完跟上次一样,没多问其他。   俞   肖川找到空车位熄火停车,“怎么,被吓到了?”   莫晗转头看他,表情有些严肃。俞肖川抓紧方向盘。   莫晗扭头望向车窗前方,那里停着一排她叫不出名字的跑车。   “我妈是个小裁缝,缝缝裤脚种种地,我爸是个小包工头,砌砌砖头种种地,我弟在长沙和别人合伙开了两个面包店,2块钱一个的甜甜圈,附近老头们的最爱。我妹华南农业大学兽医学院研究生在读,跟你姐一样,每天泡在实验室,不过她是研究人畜共患寄生虫。”   莫晗说得幽默,俞肖川笑了两声停下来,跟着她的视线凝望前方。   “那些车很贵吧?”   莫晗问完,俞肖川没有回答。莫晗轻轻笑开,为自己的明知故问,也为自己鼓起勇气的真实坦白,有些东西说出来了,既换来一身轻松也换来一身沉重。她和俞肖川真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的两个人,怎么会坐到同一辆车里睡到同一张床上,他明明有更好选择。   两人坐在车里谁也没动,静默片刻后,莫晗想起来又补了句:“我爷爷今年86了,年轻时走街串巷卖甜酒和汤圆,五十岁后走街串巷收废品,现在身体不行了在家歇着。”莫尚荣一直跟着莫青松一家生活,他跟大伯家的伯母和叔叔家的婶娘处不好。   “认识你很高兴。”俞肖川突然向莫晗伸手,他总得做点什么,哪怕这么做既刻意又造作,但暂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莫晗疑惑地看了他几秒,笑着伸出手。俞肖川的手很大,有让人安心和信任的力量。   刷脸进入专用电梯后,莫晗不由自主地提着一口气,俞肖川牵着她的手都能感到她的紧张,虽然表面看不出端倪。   “我姐虽然古怪,但不是怪物。你不用太担心。”   俞肖川的安慰作用不大。   “我们这样空手上去,真的没有问题吗?”   莫晗后悔听从俞肖川的安排。   “你要带了,她可以当着你面给你扔掉。”   俞肖川毫不夸张,赵又卿第一次去他家做客带了一束花,就被程露当面叫保姆阿姨扔掉。今天的俞肖言比起程露,只怕过犹不及。   莫晗听完打了个冷颤,俞肖川抓紧她的手,“没事的,实在不舒服我们就走人。”   莫晗看俞肖川,发现他不是开玩笑,捏了捏他的大拇指,“我小时候挨打都不哭的。”   小时候她们姐弟三个常被方爱梅关起门来揍,她都是一声不吭。她越不哭,方爱梅打得越凶。当年任远行母亲当着她的面说了那么多难听话,她都能面不改色,所以任远行才觉得没关系的吧。   “好巧,我也是。”   俞肖川牵着莫晗走出电梯。   电梯正对俞肖言家金碧辉煌的大门,看起来像欧洲城堡。莫晗没忍住惊讶,她没想到在这种高层居然也能看到类似装潢,看来电视里演得都是真的。   自动大门缓缓打开,首先迎接两人的是一排猫,长毛短毛,黑黄白,花色各异,大小不一,莫晗默数了一下,不止十只。   “哦,忘了告诉你,我姐养了一屋子的猫。”   俞肖川凑在她耳边说。   “来了。”   俞肖言抱着一只黑脸小猫出现了,她五官和程露不像,但气质几乎无异,犀利、严肃、冷漠、刻薄,看着就不好相处。   莫晗主动迎上她审视的目光,“你好。”   “还不如赵又卿呢!”   俞肖言轻哼一声,抱着猫转身走了。   这是莫晗第一次听到赵又卿的名字。两人领证后她才听孟秋提起,俞肖川大学时交过一个女朋友,听说家里条件不大好,现在在美国。   “俞肖言,如果你叫我们来是想吵架的,那我们没必   要进去了。”   俞肖川瞬间黑脸,松开了她的手,追着俞肖言而去。两姐弟走到窗边压低了声音说话。被撇在原地的莫晗等他们说完了,才默默跟了上去。   房子里面也是超出莫晗想象的大。落地窗后泛黄的黄浦江一览无余,屋内除了墙上的装饰画能见一点彩色外,其他都是黑白灰。没有任何绿色植物,性冷淡风的极致大概是性无感风。偏偏一屋子毛绒绒的猫,四处活动。   两姐弟说完了俞肖川回到莫晗身边招呼她坐下。   俞肖言在另一侧的灰色沙发坐上,几只猫马上跳上沙发。年轻的保姆端来茶水。   俞肖川重新握住莫晗的手,莫晗没来得及躲开。   俞肖言目光落在两人紧握的手,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   “听说你们认识不到一个月就结婚了。”   俞肖言放肆地打量莫晗。   莫晗被她看得缩了缩腿,为了见俞肖言她特意换了件没穿过的裙子,是她一年前自己做的。   “有些事情不用拖太长。”   俞肖川眼神警告俞肖言,顺便拿起桌上的水给莫晗,有一只狸花猫跳到她腿边,伸爪勾她裙边。   “非得这样气妈吗?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在记恨当年她反对你和赵又卿在一起啊?”   俞肖言并没有因为他的警告有所收敛。   莫晗咽下口中的水,速度太快差点呛到,猫爪勾到了裙子取不下来,急得喵喵大叫。她弯腰取出猫爪。   “别学我。”   俞肖言又说,这次语气缓和了很多,也亲切很多。   他们姐弟都很擅长变脸呢,被取出猫爪的猫顺势跳到莫晗身上,莫晗小心地摸了摸猫头。   “还是猫比人可爱。”   俞肖川的手伸过来,从猫身摸到她的腿,好像在安慰她又好像在掩饰什么,在莫晗看来。   “别在生妈的气了,她都是为了我们好。”   俞肖言又在说起,听起来语重心长。   莫晗算是明白她的意图了,她是程露的发言人。今日的请客吃饭是鸿门宴。   俞肖川扫了眼莫晗,发现她一脸事不关己的平静。他放下来心来正面迎战俞肖言,既然她想找不痛快,不如彻底点。   “为了气她?那到不至于。要气她起码得跟你一样,当年就跟赵又卿结婚不是效果更好?”   俞肖言瞬间被激怒,声音里冒着寒意:“别故意扯上我,我年少无知已经付出代价。你现在已经不小了,别拿自己的人生开玩笑。”   她说完故意看向莫晗,莫晗冲她微微一笑,手上抚猫不停,全然不受影响。大概手法得当,猫翻身四脚朝天摊开了肚皮。   俞肖川也看莫晗,她的淡定既让他开心又让他不开心,总而言之很复杂。来之前他也预料到了此时的情形,莫晗的表现比他想象得更好,此时此刻他很满意,但也就这会儿可以。她是他的武器。他冷眼挑向俞肖言:“成年人和小孩子最大的区别就是成年人会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我们都是成年人了。”   俞肖言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给他。她把目标转向莫晗,“你喜欢猫?”居高临下的口气和程露一模一样。   莫晗挤出常用的微笑,“一般般。”   俞肖言挑挑眉毛:“听说你学服装设计,还在做设计助理?”   又是如出一辙的看不起,俞肖言如此,程露如此,任远行的母亲曾经也如此,都不知道换个花样。莫晗依旧微笑点头。   俞肖言笑容轻蔑:“那应该工资不高,你这个年纪在上海应该就这样了,难怪要找──”   “俞肖言!”   俞肖川突然拍桌,吓走了莫晗腿上的猫。俞肖言越说越不像话,她的刻薄不输程   露,当年程露也对赵又卿说过类似的话。他狠狠地瞪向俞肖言,俞肖言毫不退让。   莫晗左看看右看看,忍不住叹息,此时的两姐弟神情毫无差异,果然是一家人。她用膝盖轻轻碰俞肖川,此时吵架大可不必,何况是为了她这样一个协议结婚的外人。   俞肖川收到信号主动退让,但嘴上仍在说:“你现在这个样子跟妈一模一样。”   俞肖言冷哼:“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俞肖川还欲再说,莫晗拉住他手腕,笑着问俞肖言:“洗手间在哪?”   俞肖言随手一指,莫晗起身,俞肖川跟着起身。   “你也要去?”   莫晗微顿,俞肖川故意亲昵地凑到她耳旁,“我不介意一起。”   莫晗余光扫过俞肖言,一张不屑的看戏脸,更衬得俞肖川此时的举动幼稚可笑。她推开俞肖川,眼神警告:“别闹。”   等她去了洗手间,两姐弟对视一眼,那些不该有的敌意瞬间瓦解。   俞肖川走到阳台抽烟。   俞肖言跟了过去,找他要了一支烟,表情截然不同。   “你认真了?”   “你何必受她指使做这个坏人?”   “她”指程露。俞肖言提出要见莫晗时,俞肖川已猜到多半是程露授意。他和俞肖言一起长大,关系不像孟海东兄妹那般亲密但也很少像今天这样非得搞得彼此都下不了台。   “我吃过亏,不想再看你吃亏。”   “你是运气不好。”   “当年我觉得自己运气很好。”   俞肖川看俞肖言,过了这多年,她依旧活在那段失败婚姻的阴影之下。在某些方面,她越来越像程露。他替她感到悲哀。   俞肖言对着窗外吐烟圈,一段失败的感情与婚姻曾将她拖至地狱,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爬出来了还是没有爬出来,反正提起过去除了恨就是痛苦,她不希望她唯一的弟弟走上她的老路,尽管她知道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结束那段婚姻后,她开始疯狂地工作,短短几年从研究员做到实验室主管,买了大房子养一屋子的猫。她对男人失望透顶,也渐渐明白了当年程露阻拦她和那人在一起的良苦用心,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就像走钢丝,一不小心就会失去平衡。   楼下泛黄的江面毫无美感可言。   俞肖言说:“别学我拿自己的人生赌气。”   俞肖川碾灭手中燃尽烟头。   俞肖言盯他的脸,“听说赵又卿回国了,在你发朋友圈的前一天。你们还有联系?”   俞肖川面无表情。   “前阵子我见到她了,在国际医疗服务大会上,没想到她现在也在医疗行业,她居然还能认出我。”   俞肖言见过赵又卿两次,一次是俞肖川带回来的,一次是程露约的,背着俞肖川。   俞肖川依旧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江边两岸都是高楼大厦,马路上的人都是小小一点。   俞肖言继续说:“她以前居然在美国安进,这次回国要创业,还是做医疗相关。她看起来变了很多。”   她始终记得当年赵又卿当面甩程露脸色的模样,非常骄傲。   “别狗眼看人低,没有你儿子我会活得更好。”   这是赵又卿当年甩给程露的狠话,骄傲又愤怒,能量巨大,好像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程露都被震慑到了,很多话都只说了一半。那次见面没几天,她就听说赵又卿主动和俞肖川分手了,准确来说是她甩了俞肖川。当年俞肖川很难过,和程露大吵一架后将近三年没有回家。后来程露虽然操心他的感情,但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干涉了。他们姐弟都很疯,俞肖言无法否认。但让她意外的是,这次再见赵又卿,发现她变了很多,很多东西都藏到了眼底,不再像以前   那般外露。现在的她像是一把找到鞘的刀,不再轻易像外人展露她的锋利与尖锐。在会上赵又卿主动和她攀谈,不着痕迹地打听俞肖川现状。   “还是她告诉我你结婚了。”   俞肖言说得不无讽刺。俞肖川结婚谁也没说。她听赵又卿提起时差点没忍住惊讶,她怎么没想到俞肖川会踏上她的老路,找了一个跟她前夫差不多背景的老婆,她当然毫无条件地站到程露那一边,反对这桩不清不楚的婚姻。   俞肖川哼笑:“看来我得谢谢她。”   俞肖言说:“赵又卿现在单身。”   俞肖川轻飘飘地扫过她的脸:“怎么,你想撮合我们?”   俞肖言被他看的后背发凉。平静的俞肖川最可怕,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爆发。从小到大他都这样,不声不响地突然就急了。   “你别误会,我没那个意思。”   “那就不要说她了。”   俞肖川有点不耐烦了,莫晗在洗手间待了很久。   “你突然结婚究竟是为了气妈,还是气她?”   俞肖言犹豫一番,没有忍住。   莫晗蹲在墙边摸着缠着她不放的狸花猫,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俞肖川的回答,只听到俞肖言嗤着鼻说:“你好自为之。”她卖力地揉猫,被摸爽的猫再次摊开肚皮给她,尾巴在地上开心地扫来扫去。   俞肖川进屋看到蹲在墙边的莫晗,心里一惊。那个位置离阳台不远。   莫晗冲他笑笑低头继续揉猫。   他拖着脚步走到她身前,“养一只?”   莫晗摇头,“太麻烦了。”   俞肖川没吭声。   莫晗起身眼前一黑,被俞肖川扶住,“怎么了?”   “有点低血糖。”   她没敢说蹲太久了。俞肖川搀着她坐下,那只狸花猫跟着跳上沙发。她继续揉着猫头,俞肖川的手搭在她腰上没放。   莫晗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部分答案,俞肖川为何找上她结婚的答案。他导演了一场戏,主角登场前需要配角。她就是被他挑中的配角。一年时间就能换来上海的户口和房子,这片酬很高。她不该有什么不满意,得好好想想怎样才能演好这个配角,成为一名合格的好演员。她想成为好演员的第一步,应该是学会分清现实和演戏。她戳猫的肚子,没控制好力气,猫不舒服地抬腿蹬她,猫爪划过手背,划出两道红印。   “没事吧?”   俞肖川想抓她的手查看。   她缩手到身侧,“没事,我弄疼它了。”   她无所谓地笑笑,俞肖川默默地收回手,他有些后悔来俞肖言家了。   俞肖言看到腻在一起的两人,忍不住皱眉。   莫晗留意到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挪到一侧,跟俞肖川拉开距离。俞肖川沉沉地望过来,俞肖言看到他眼底的寒意打了个冷颤,她提醒保姆把室内温度调高一点。   终于到了饭点。   保姆端上煮好的饭菜,鸡汤青菜肉片鸡蛋,少油少盐不放任何调味料的做法看起来过于健康,让人提不起食欲。   俞肖川吐槽像猪食。一旁的莫晗安静地埋头吃饭,尽力地隐藏自己的存在感。   “别忘了你吃猪食长大的!”   俞肖言出言反击。她当年也不认同程露对食物的看法,这几年在吃的上面也向她看齐了。她也认为放纵食欲和放纵差不多,都很没出息。   她问莫晗:“听说你很会做饭?”   莫晗吞下嘴里淡而无味的饭菜,“还好,就一般般,能吃的程度。”   俞肖川看她,“你那厨艺要是一般般,那我们现在吃的就是垃圾了。”   莫晗微微笑过,伸筷夹菜,“这些挺好吃的。”   俞肖川盯着她看了会儿,也夹了一筷子菜塞到口中,味同嚼蜡。   俞肖言看着吃得痛苦的俞肖川,不悦道:“不想吃就别吃了,看着就让人倒胃口。”   俞肖川直接放下筷子。   两姐弟又开始怒目相向。   同样的戏码演过一次后就不新鲜了。   莫晗不再关心他们姐弟会如何了,桌上的饭菜确实让人难以下咽,她必须专注地咬碎它们,才能吞进喉咙。 第23章   一桌菜剩了大半,鸿门宴不欢而散。离开时,俞肖言趁俞肖川去洗手间的间隙对莫晗说:“同为女人我想劝你一句,靠男人的女人都没有好下场,男人心最易变了,我可不认为我弟会强多少。”   莫晗淡淡地回了一句:“谢谢提醒。”   回家途中,下起了大雨,赶走了不少热意。   车里的冷气被俞肖川调高了,因为莫晗一直双手抱胸,感觉很冷的样子。车子驶上滨江大道,他跟莫晗道歉:“对不起。”   车窗上的雨水模糊了窗外的一切。莫晗放下手臂,扭头看他:“对不起什么?”   俞肖川轻轻哂笑:“我家人是不是都挺奇怪的?”   莫晗摇头,“还好。”   谁家都有难念的经,俞肖川的母亲和姐姐加起来都不及任远行母亲一半刻薄,起码没有把话说得太难听。俞肖川也有维护她,没有袖手旁观,配角能够有此待遇,已经很不错了,何必要求太高。她调低座椅靠背。   “困了?”   俞肖川看她面带倦意。   “饭吃多了。”   莫晗盯着规律摆动的雨刷,倦意更重。   俞肖川笑了两声:“真够难吃的,你一直吃。”   莫晗打着哈欠:“也没有很难吃。”   “那保姆原本做饭不难吃的,都是俞肖言成那样的。”   俞肖川说完发现莫晗已经闭上眼睛,双手抱胸好像很冷。他从后座抽了一件外套给她披上。外套上烟味很重,莫晗呼吸着烟味陷入沉睡。   车开到一半,俞肖川手机响了,他快手按了静音,看着手机屏幕上没有备注的号码跳到黑屏。这个号码不是第一次打给他了,他并不陌生。他扫了眼身旁蜷身熟睡的莫晗,她的脸别扭地侧向另一侧窗外,后脑勺的头发乱成了一团。手机再次响起,他再次快手按了静音。这一次结束后,对方终于选择了放弃,不再像前几次那样,打到他关机。   那串号码属于赵又卿。他没想到那串号码还在,也不知道她通过什么手段找回来的。那是当年他帮她选的手机号,和她人生的第一部 手机,是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不要,他硬塞给她的。   赵又卿这次是真回来了。半年前大学旧友聚会,刚从美国回来的同学那会儿就说她计划辞了美国的高管工作准备回国创业。他特意告诉俞肖川,赵又卿到处找人打听他近状。   “她很关心你是否结婚,听到你一直单身她很开心。”   老同学当时一脸暧昧的祝福。   俞肖川却只感到恶心,像吃到了过期后坏掉的食物,从里到外都不舒服。他经常不小心吃到过期食品,很多都是吃着口感没问题但很快恶心地又吐又拉,严重时他去医院洗过胃。   这半年里陆陆续续有旧友转告和暗示,赵又卿回国主要是为了他。俞肖川为此拉黑了很多人,他讨厌被人误会他单身是因为赵又卿,更讨厌赵又卿到处暗示跟人说她回国是为了和他重修旧好。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为何还要玩这种自欺欺人的把戏?他一直单身从来都不是为了等谁,当然赵又卿回国也绝对不是因为爱情,他很确信。   他无意间接到过赵又卿的电话,只听她说了一句“我要回去了”,他便挂了电话。一方面他觉得赵又卿挺没意思的,一方面也是因为当时他很忙,拍摄现场出了问题需要他处理。后面赵又卿又打过几次,他都没接。这一次他更不会接。   前方红灯。他刚停好车,身旁的莫晗突然掀衣坐起,大声地跟他道歉:“对不起。”   他被吓了一跳,扭头看到她脸上的眼泪,又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   莫晗像没睡醒,茫然地环顾四周,窗外大雨滂沱,前方车流滚滚。她双手环胸,头慢慢地垂到胸口   “怎么了,莫晗?”   “没怎么。”   莫晗声音闷闷的。再抬头,她已经擦干眼泪恢复如常,平静地看着前方,好像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   俞肖川的手机再次响起,他按下静音。   “怎么不接?”   俞肖川将手机倒扣。   “骚扰电话,没什么好接的,你怎么了?”   “鬼压床了,想不到坐车睡觉也能这样。”   莫晗没说实话,她做梦了,梦到了一段早该被遗忘的往事。   小时候她常听婶婶们提起,说她半岁不到就被送到了外婆家。方爱梅的解释是她不爱吃奶,那会儿她和莫青松又要忙于赚钱,没时间管她,所以把她送到了外婆家,反正她不爱吃女乃,丢哪儿养都一样。方爱梅甚至还反过来指责她从小就跟她不亲,连她的女乃都不爱,害得她涨女乃很辛苦。   她在外婆家待到三岁,方爱梅没去看过她一次,外婆常念叨亲妈不要她了。在那三年里,莫青松和大伯合伙在广州承包工程赚了一些钱,家里添了弟弟莫川,起了新楼房。她在外婆家,夏天跟着小姨下地摘棉花,冬天跟着舅舅上县城卖菜。因为不爱说话,常被误会是哑巴。邻居们喜欢逗她,“你妈妈生了弟弟了,不要你了哦。”   她四岁时有次方爱梅过来看她,一开始说是接她回家,她开心了一晚上,结果隔天天还没亮方爱梅就偷偷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她记得那次外婆足足念了一天:“你爸现在挣大钱了,把你丢在我这儿一分钱都不给,真小气。你妈过来看一眼,拍拍屁股就走了,热乎话都不说一句,真当你是捡来的。”   她四岁半时小姨结婚了,婚后一年被查出无法生育。幸运又不幸运的是,姨父同样没有生育能力。大家都很同情他们,两个可怜人凑一起了。小姨很喜欢她,时常会让她改口喊她“妈妈”,喊了就会有麦芽糖吃或者新花裙子穿。她忘了自己有没有喊过。   有一次方爱梅和莫青松来看她,晚上她睡在两人中间,莫青松要亲她脸,被她躲开了。方爱梅问她想不想回家,她搞不懂这种事为什么要问她所以没有回答。   半夜她被方爱梅和莫青松的说话声吵醒了。   “别把什么都推给我,要不是你同意我也不会再怀一个,生莫川已经罚了很多钱了,老三出来还不知道得罚多少呢。”   “要不送老三,老大都记事了,我怕她以后恨我们。”   “秋爽带了老大那么多年,她喜欢老大,对老大感情很深,前年我说带老大走,她哭了一夜。”   “她是自己生不出孩子,要是能生,她才不会对老大那么好呢。”   “你怎么能这样讲秋爽,她帮我们照顾老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做人要讲良心。”   “把老大送走我良心上过不去。”   “你不好过我比你更不好过。我怀她生她吃了多少苦,生下来你爸还嫌弃她是个女孩,天天甩我脸色。”   “可是我就是觉得不大好,不舒服。”   黑暗之中,方爱梅突然坐起来,吓得她急忙闭上眼睛,生怕被发现已经醒了。   “你就是想说我狠心吧,我有办法吗,我是她亲妈,你不舒服我更不舒服!怀老三时都跟你说好了的,怎么这会儿你又反悔了?你也知道秋爽两口子都不会生,两个苦命人凑一起了,有个孩子以后的日子也能过得有盼头些,不然他们该怎么过下去哦,以后老了不能动了怎么办?”   方爱梅说着说着哭了起来,莫青松没吭声。暗色之中,她大气都不敢出,用力地闭紧眼睛。   “姓莫的你别在这个时候装好人,搞得好像是我不要老大一样。你把她送过来这么多年不闻不问,现在知道装好爸爸了。”   方爱梅哭着骂人。莫青松也起身坐起,激动地反驳她:“当初是我要送的吗?是你坚持要送的,我可没说一定要这样。你妈说得那些话我可听够了,搞得好像他们在老大身上花了很多钱似的,到处跟人说我不给他们钱说我小气。”   “我爸妈给你免费养孩子,说你几句怎么了?你倒是会倒打一耙,当初要不是你爸那个态度,我会把莫晗送过来?你不也没反对吗?现在想起来装好人了,你可真行啊,莫青松!”   方爱梅哭得很委屈。   莫青松重重躺下,背对着她:“那算了算了,把老大送给你妹吧,就当我们没有生过她!”   方爱梅也重重躺下,背对着她。她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身旁的方爱梅和莫青松融化在黑暗里,四周一切都消失了,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梦里的她在黑暗里一直走啊走啊,不知疲倦,不懂绝望,找不到方向,看不到光亮。   “莫晗,你不能这样。”   黑暗里有人突然大喊,居然有回声。她被惊醒。一些很小的往事,她以为已经忘了。七岁不到的小孩,记性能有多好?   俞肖川担心地看着她:“真没事?”   “白天睡觉都这样,很容易鬼压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莫晗坐正了,面色或多或少有些惨淡,经不起细看。   俞肖川十分后悔来吃这顿饭了,他想验证的东西,或许压根没有答案。   红灯灭,绿灯亮。俞肖川驱车左拐,融入新的车流之中。莫晗静静望着窗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梦中没有的细节。   方爱梅和莫青松都背对着她。   “要不还是算了吧。”方爱梅的声音细的像窗外叶子摩擦的声音,并不坚定。   有凉凉的风从关不紧的窗户细缝钻进了被窝,从脚底向上。莫晗小心翼翼地缩了缩腿。   “老大也要回家念书了,他们一直不送她去学校,我也很担心。”莫青松的叹息在夜色里散开。   窗外树影晃动,床边搁着断了一条腿的方凳,上面放着大家脱下来的衣物,最上面的是方爱梅给她买的新外套,外套胸口有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莫青松把放在被子外的手臂缩回了被子里,方爱梅后背向后拱起,两个大人把被子撑得很高,她的身体缩在被子中间,又冷又凉。   七岁以前发生的事,莫晗很多都记不清了,尤其在外婆家的那几年。每逢过年过节大人们说起当年往事,她都是一脸茫然。   方爱梅曾半开玩笑地骂她白眼狼。   “你外婆小姨带你那么久,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白对你好了。”   偏偏记忆偶尔也会开这样的玩笑,不经意钻入她的梦境,吓她一跳。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大雨不知何时停了,前方出现熟悉的街景,车上沉默太久,久到莫晗意识到这不正常,和之前反差太大。她不该这样。   “去超市吗,冰箱里没菜了。”   俞肖川看她,莫晗冲他笑笑。俞肖川调转方向拐入超市地下车库。   超市人不多,两人推着购物车在超市慢慢转,遇到几对年轻情侣,勾肩搭背地黏在一起,吵吵闹闹的。俞肖川几次伸手要牵莫晗,都遇到她伸手拿东西。   经过零食区,莫晗主动问俞肖川:“要拿零食吗,你之前买的被孟秋吃光了。”她说完又赶紧补充:“孟秋来家里住过几次,忘了跟你说了。”   俞肖川忍不住停下脚步,莫晗往前走了几步发现他没有跟上来,回头看到他好像不大高兴。她心里一紧,“要是你不喜欢外人来家里,以后我不会叫她了。”   俞肖川脸变得更黑:“你叫谁来都可以,那是你的家!”   莫晗震惊又意外地看着他。   “那是你的家,你带朋友来家里没什么不对,不用特别跟我解释。”   俞肖川这才舒服了一点。他知道在莫晗心里,那里还不是她的家。   她的家?莫晗盯着俞肖川看了好大一会儿,哼笑出声,他居然说那是她的家,演戏要演得这么真吗?她不一定能拿捏好这个分寸,万一哪天当真了怎么办?退堂鼓敲得震天响,她决定放弃跟俞肖川提请客吃饭的事,同时又开始苦恼怎么跟孟秋解释而不被怀疑。   俞肖川推车进入零食区,莫晗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扫货似的拿了很多薯片巧克力辣条。   “这次我要在上海待很久,攒了一堆片子要剪。”   莫晗想问“多久”,但想想不该这么问,换成了:“是你们在贵州拍的片子吗?”   “嗯,还有一些别的片子。”   “那些蓝染布很不错。”   莫晗觉得这时候该说这个了,俞肖川回头看她。   “想好做什么了吗?”   莫晗一顿,她还没想,但在这瞬间突然有了灵感:“想尝试下和牛仔布拼接的感觉,做一个立体轮廓,不要软趴趴的那种。”   很多人都会用蓝染布做包,但大多都是普通的帆布包,像皮具那样立体感的不多。莫晗说起她熟悉的东西,话比平时多了一些。   俞肖川听完后说:“我最近新买了一个微单,缺个相机包,照你的想法应该能做成相机包。”   他的暗示再明显不过,眼中的期待看的莫晗脸热,“防水比较难做,但是应该能找到办法。”   “你是设计师,肯定有办法。”   俞肖川自然地牵上她的手,单手推车往前走,“能做衣服吗,外套裤子什么?”   莫晗盯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也可以。”   俞肖川轻哼,得寸进尺:“给我做一套?”   莫晗轻轻地“啊”,俞肖川故作失望地撇嘴:“不想给我做吗?”   莫晗立马摆手:“当然不是。因为衣服要打板,比较麻烦,做还是能做的,只是费时间。”   俞肖川翘嘴角:“没事,慢慢来,我等着,可以先做包。”   莫晗暗暗后悔,不该一时嘴快答应的。   “做包更费劲好吗?”   她低头小声抱怨,她真是自找麻烦。   俞肖川突然凑近,“你说什么?”   吓得莫晗向一侧跳开,脚下打滑撞到了别人。要不是那人反应很快在她腰间轻轻一托,将她反推到俞肖川怀里,她肯定会扑倒在地摔个难看的狗吃屎。   俞肖川一把抱住她,跟那人道歉。   “没关系。”   那人的声音莫晗听着熟悉,扭头看到池野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和俞肖川,身旁的推车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泡面。 第24章   “好巧,又遇到你。”   池野的目光掠过俞肖川,重新落回莫晗身上。俞肖川的手抓在她腰间。   莫晗不由自主地挪了半步,与俞肖川拉开距离,没想到俞肖川顺着贴过来,亲密地揽住莫晗肩膀,在她耳边问:“这位是?”   莫晗没控制好身体的僵硬,俞肖川抓她肩头。两人的小动作落到池野眼中,他轻声哼笑,故意盯着莫晗,想知道她会如何介绍他,向她的老公。   莫晗感觉像突然被人强行扒光了衣服在大街上裸奔,非常难堪和不舒服,偏偏无处可藏,两个男人都不放过她。巨大的疲惫如潮水一般将她拍入水底,她呼吸不畅,但还是忍着不适镇定地介绍:“这是我大学学长池野,以前一个社团的。这是我老公俞肖川。”   俞肖川满意地笑了,池野有些意料之中的失望。她看着两个男人的表情变化,并没有传说中两男争一女的愉悦和骄傲,他们明明都没那么在乎她,此刻却搞得好像非她不可,他们并在意她在想什么。两个男人自然地开始交谈,好像她不存在,或者说她的存在无关紧要。   “你好,我是莫晗老公俞肖川,很高兴认识你。”   “你好,我是莫晗学长池野,也很高兴认识你。”   莫晗站在一旁如同局外人,看着两个男人友好地握手,直白地互相打量,像两个旗鼓相当的猎人。   俞肖川嗅到了池野身上不多的敌意,池野看到了俞肖川对莫晗旺盛的占有欲。   俞肖川说:“你也住附近?”   池野不慌不忙:“同一栋楼同一层。”   “这么巧。”   “是挺巧,我们好久没见了,她刚搬来我们就遇到,也算是缘分。”   “那改天来家里吃饭,莫晗厨艺很好。”   两个男人同时看莫晗。   莫晗笑得像个提线木偶:“好啊。”   三人在零食区分开,池野要去找牛奶,俞肖川牵着莫晗到了生鲜区选晚餐食材。路过有机蔬菜区时,摆摊的推销阿姨塞给俞肖川两块蒸熟的南瓜:“有机南瓜尝一下,甜过初恋。”   俞肖川分了一块递到莫晗嘴边,一直在走神的她机械地张嘴咬下,“加蜂蜜了吧?”   她低声嘟囔。   “没有吧。”   俞肖川吃不出来。   耳尖的阿姨听到两人对话,“是不是很甜?有机南瓜就是这么甜,像加了蜂蜜,要不要来一个?”   莫晗摇头坚持:“南瓜不会这么甜的,肯定加蜂蜜了!”   阿姨有些尴尬,掉头跟俞肖川解释:“这个南瓜就是这么甜的,绝对没有加蜂蜜。”   莫晗固执地抬高音量:“绝对加蜂蜜了,我吃了那么多年南瓜,怎么可能分辨不出真正南瓜的味道!”   俞肖川看她五官绷紧,准备拉开架势跟阿姨理论,盛气凌人的模样跟平时判若两人。那阿姨兜不住被她这样挑刺,也马上拉下脸嘴里开始不干不净。俞肖川见状不对赶紧拉走了莫晗。   走了一段,莫晗突然停下脚步,俞肖川跟着停下脚步:“怎么了?”   “我刚刚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莫晗回过来神来,为刚刚迁怒他人的举动感到羞愧。   俞肖川盯着莫晗的脸,无法判断到底哪一个才是她,是刚刚张牙舞爪的那个,还是眼前把什么都藏起来的这个?   他没有回答,莫晗习惯性地挤出常用的微笑:“我小时候吃过的南瓜没有那么甜,都是自家种的,不施化肥,不打农药,到底什么才是有机呢?”   俞肖川快速拿出蓄谋已久的手机,对着她的脸按下快门,没有给她留下闪躲的空隙。   莫晗等他拍完了,才后知后觉地扭着脸躲开,“有什么好拍   的。”   俞肖川把照片给她看,莫晗被自己的模样惊到,她自认为笑得很好,但照片里的她那般僵硬刻意,眼角眉梢鼻孔嘴角毫不客气地展示着她不高明的伪装。再次被扒光的感觉更加难过,莫晗倍感羞辱地去抢俞肖川的手机,被他抬手躲开。   “这样有意思吗?”   莫晗怒目瞪着俞肖川,无法控制心底越烧越旺的怒火。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她!俞肖川开心地勾起嘴角,不藏着掖着的莫晗是可爱的。却不知他的笑落在莫晗眼里是无尽的嘲讽,她十分气愤,但又不知如何反击,或者说掩饰,赤身luo体地站在俞肖川面前让她无比难堪。   “你知道人类为什么发明摄像机吗?”   俞肖川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莫晗扭过头不想回答。   “因为眼睛会骗人,摄像机不会。当我看不懂一个人时,摄像机会帮我看懂她。照相机的效果比摄像机差一点。”   俞肖川拍得第一部 纯人物纪录片主角是一对相爱多年但最终分道扬镳的同性情侣,两个人都说已经放下了,不爱对方了,可是说这个话时两人眼中都是放不下。成片出来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微信给他,几乎相同的话。   “我说谎了,我不该那么说的。”   “我挺后悔的,当时说那些话。”   镜头前每一句看似洒脱的放下,都是舍不得的放不下。分开不是不爱了,而是看不到对方的爱了,其实爱一直都在,只是人类的心很容易被骗,被眼睛骗,被耳朵骗,被多余的臆想骗,被生活里的无奈骗……   莫晗像被迎头浇了盆冷水,冻得牙齿打颤。每个人都想看懂别人,却不给机会让别人看懂自己。多么的不公平。她低头看着推车里的零食,“你想看到什么?”   俞肖川轻轻笑过,指着一旁的牛肉柜台:“要拿点牛肉吗?”   有些东西说得太清楚了反到没什么意思。谁没有点过去?莫晗有,他也有。现在还没到戳穿的时候。   莫晗愣了一会儿才接上俞肖川的话,跟柜台的师傅说:“来点牛腩,再来根牛骨吧。”俞肖川比她高明,不管是演技还是其他,她得向他多多学习。   连着下了两天雨,消去了一些暑气。不过雨一停,上海继续燥热。俞肖川在上海待了多日,莫晗过上了平静规律的婚姻生活。每日俞肖川接送她下班,她做一日三餐,时常,两人床上配合默契,让彼此得到很多快乐。快乐过后相拥而睡,俞肖川不抱着她睡就会失眠,她逐渐也习惯了在他怀里熟睡。莫晗开始在豆瓣上记录生活,没有文字只有照片,客厅重新冒新叶的巨树,将要开坛的腌菜,被放弃的碎布料,路边乞食的流浪猫……平静且平凡的日常,不需要多余的文字描述,看到照片便能回忆起当时的心情。让她开始记录这些琐碎日常的起因是俞肖川拉着她看了一场他朋友做的摄影展,参展的照片都是普通人拍下的生活日常,旁边三言两语地写着拍照人的故事。   “当时看到这只鸟的瞬间像是世界都被按下了静止,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跟着他们笑了很久,很多不愉快都被笑走了,后来我常模仿他们那样大笑,却很难重复当时的快乐了。”   “这碗面让我想到了我奶奶,她去世三年了。”   “河水臭的像我前男友的脚,他是个混蛋,我向河里扔了一块石头。”   都是私人的记忆,文字是对画面的回忆。没有观众,那些回忆将永远留在画面里,而不是文字里,俞肖川是这么解说的。他还说照片和影像是时间的延伸,它们让时间变得永痕,和日记一样。于是莫晗才开始认真地拍照记录眼前她认为值得记录的细节,为了未来随时到来的离开,不至于一无所有。   摄影师   有小吃在她每一张照片下点赞,偶尔留言,“看起来很好吃”诸如此类,孟秋偶尔也会留言问她拍得是什么,她会和她对话几句。她从不搭理有小吃,因为她不在乎陌生人对她的关注,哪怕对方是她欣赏的网友。   在连夜确定下个季度的下单量后,王妍带着母亲去日本了。根据她的朋友圈可以得知她们拜完了京都所有的神庙,她给母亲祈福,母亲给她祈福。她母亲虽然一脸病态,但每张照片都尽力笑得开心。   张迎接管了设计部事务。她和王妍一样都是工作狂,不同的是她不要求其他人跟她一样。莫晗偶尔加班,虽然提前告知俞肖川不用接,但他到了时间总会在楼下等着。次数多了,连大楼保安都知道莫晗有个很疼她的老公。   邱檬转正了,调去了更适合她的品牌部。莫晗和她熟悉起来,经常约着一起吃午餐。熟悉后莫晗才发现邱檬人还不错,跟孟秋一样,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两个人在不同部门,反倒能说一些心里话,不过主要都是邱檬跟她说。邱檬也撞见过俞肖川几次,每次都冲莫晗打口哨,还故意喊俞肖川姐夫,非得搞得莫晗脸红耳赤才罢休。   孟秋继续每天跟作战似的应付男同事的求爱进攻,同时抽出时间和年轻的大学生男友蒋宇澄约会开房。不知道从何开始,孟秋和她的聊天内容变成了男同事和蒋宇澄各占一半。男同事带她去乡下看露天电影了,咬了她一腿蚊子包;男同事送了她一块滑板,差点摔死她;蒋宇澄游泳很厉害,有漂亮的八卦腹肌;蒋宇澄怕居然怕蟑螂……孟秋的生活永远多姿多彩。   孟海东突然传出婚讯,婚期定在十月,结婚对象不是和他在一起八年的女朋友马佳佳,是另一个孟家父母很喜欢但是孟秋很不喜欢的女孩叫孙笑,据说怀孕了。孟家和女孩家有生意往来,在孟秋眼里他们的婚姻就是商业联姻,是一场交易。   “以前我以为我哥是情种,没想到是渣男。”孟秋很看不起孟海东的有了新欢忘旧爱,“幸好当年没有撮合你们俩。”   莫晗心底苦笑,孟秋不是没看穿过她的心思。   “当年他和马佳佳吵得很凶,我以为两人要完了,结果又和好了,拉拉扯扯这么多年,最后还是这样。”   马佳佳和孟海东在一起八年,莫晗认识孟秋时他们正闹分手,那阵子孟海东心情不佳,经常开车带着孟秋和她出去玩。有次郊游去高淳采了一堆草莓回去,莫晗在孟秋家熬了几罐草莓酱。孟海东特别喜欢吃,当着孟秋的面夸她:“以后娶你的男人一定很幸福。”   “那你要不要做那个幸福的男人?”   当时孟秋笑嘻嘻地回应。   也是因为这句话,莫晗动了那么一点心思,但也就动了那么点心思而已。她不喜欢孟海东,孟海东对她也没有多余的感觉,她十分清楚。   后来孟海东和马佳佳和好了。莫晗在孟秋家见过马佳佳两次,干练利落的职场女性,一头潇洒的平头短发,那会儿在某外企做高管,据说年薪很高。当时的马佳佳是她梦想的女性模样。是人都看得出,那会儿孟海东眼里只有马佳佳。孟秋也很喜欢马佳佳,早改口喊她嫂子。   “八年啊,又不是八个月。”孟秋无尽叹息,“我父母一直不喜欢马佳佳。”   莫晗有些不解,她见过孟家父母,和俞肖川家人感觉完全不同。孟家父母都是生意人,但没有生意人常见的势利,起码看起来没有。   “嫌她事业心太强,以后不会照顾家庭。”   莫晗失笑,俞肖川的妈妈嫌她事业做的不好没出息,孟家父母却嫌马佳佳事业做得太好无法兼顾家庭,真是各有各的挑剔。孟家父母的做法比较常见,类似的话莫晗从小听到大。方爱梅经常念叨女人最后都是要回归家庭相夫教子,不用太拼事业,差不多就可以,反正还有老公。在他们眼里   ,女人依附男人产生的价值才会被认可。这样一比较,俞肖川的妈妈和姐姐好像也没什么奇怪了。   “八年啊,浪费在错误的人身上,真不值当。”   孟秋身为女人理所当然地同情马佳佳,不惜贬低亲哥。   莫晗很想反驳孟秋的说法,因为她难以忘怀第一次在孟秋家见到马佳佳的情形,她正在阳台打电话聊工作,手上夹着半支烟,聊到关键处抬高声音,十分严厉。她觉得马佳佳本人未必认可孟秋的同情。到底是孟海东抛弃了马佳佳,还是马佳佳选择了放弃他,外人无从知晓,只会想当然的认为一定是男人辜负了女人,唾弃男人的薄情,对女人报以可怜的同情。毕竟社会公认了女人属于弱势群体,不管是在工作中还是在感情上。   生活继续平稳地向前,莫晗都要沉醉于这种平稳之中了,以前她觉得生活一成不变很可怕,但是现在她觉得一成不变是一种难得的幸运。这日,张迎要她整理和统计设计部需要的样衣辅料,她忙到下班都没做完。她提前微信告知俞肖川,让他不用接她了。俞肖川如往常一样没有回复,她默认他已看到,但又怕他不管不顾地在楼下等,赶着忙完了工作。刚好张迎也忙完了,与她一起下楼。   电梯里张迎说:“真羡慕你有老公接送。”   莫晗不以为意地笑笑,最近她听了太多类似的话。别人的生活在外人眼里都隔着一层纱,看不清的东西都是美好的。   下到楼下,俞肖川并没有在楼下。   平稳的生活是假象,一成不变是假象,幸运不会永远属于她,这才是真实的生活。莫晗居然暗暗松了口气。   反倒张迎惊讶:“今天没有接送?”   莫晗随意地笑笑:“他不是我的司机。”   “吵架了?”   张迎问得好像很关心她似的,却忘了隐藏眼底的看好戏。莫晗一览无余,忍不住默默感慨上了年纪的坏处,总能一眼看穿年轻人脸上的面具。像张迎这种人总想揭开别人生活的那层纱一探究竟,不管是怀揣着无伤大雅的本能好奇,还是藏着不怀好意的幸灾乐祸,都让人感觉不适,在他们这类人眼中,他们的幸福需要别人不幸的衬托与对比后才会更有意义。   莫晗懒得解释,干脆默认。   张迎看她脸色,同情地安慰:“夫妻之间吵架难免的。”   高高在上的语气听得莫晗笑而不语。   两人在地铁站分开。   过了晚高峰的九号线,依旧拥挤不堪。莫晗有阵子没坐地铁了,看到塞满人的车厢居然有些不习惯。她挤入人群,挑了车厢连接处站定。身旁站了一个怀抱幼儿的年轻妈妈,头发凌乱面容憔悴,旁边站着同样表情的年轻丈夫,手里拎着大包孩子用的东西。对面站了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穿着细高跟,时不时换着站姿,口红颜色很深,精致的妆容也无法掩饰脸上的疲惫。时髦女人旁边挤着一个平头男人,背着漕河泾程序员们背上常见的黑包,带着黑框眼镜,勾着背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机……莫晗默默观察四周人群,没有人发现她的观察,大家挤在自己的小角落里,或疲惫或麻木或内心荒芜或怀抱希望,无暇关注他人,只想着自己的目的地。三号线同样拥挤,十一号线差不多。莫晗注视着车窗上映出的很多人的面孔,她的面孔夹在其中,和其他人无异。夜晚的上海地铁,弥漫着战败的气息。   莫晗逃出地铁站,附近的工地依旧灯火通明,塔吊的长臂起起落落,空气里卷着工地的灰尘气。她慢慢地朝前走,口袋里手机震动。是孟秋。   “什么时候请客吃饭啊?”孟秋突然问起,“俞肖川回来有一阵了吧!”   莫晗以为她忘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借口搪塞。   “你是不是没跟他说?”孟秋又问。   “忙忘了。   ”莫晗假装抱歉,“今天又加班了,刚忙完。”   孟秋轻哼,“我刚和蒋宇澄吃饭时见到俞肖川了,我跟他说了。”   莫晗语塞,不知道该谢谢她还是该怪她。再往前拐个弯就是小区大门,她突然不想回家,干脆原地站定,使劲揪路边绿化带里的树叶。她沉默太久,孟秋察觉出异样。   “你们吵架了?”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问?”   莫晗揪了一把树叶,撒花似的扔到路边。风卷起了几片,吹到马路中央,被经过的车带走了。   孟秋叹气,“你都不好奇他怎么说的。”   “他怎么说?”   莫晗重复她的话,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他说好,约了本周六。”   “那就周六好了。”   莫晗又揪了一把树叶攥到手中,植物的汁液湿了掌心。孟秋替她省了很多事,她该感谢她。   “周六把蒋宇澄叫上吧,我还没见过他呢,人多热闹。”   莫晗打起精神。   “那个──”孟秋欲言又止。   “想带男同事?”   “叫他干嘛,我是说──”   孟秋吞吞吐吐,莫晗扔了手中被捏碎的树叶,路边缓缓停下的车吸引了她的注意。   “你在这里干什么?”   俞肖川老远就看到站在路边打电话的莫晗。   孟秋听到他的喊声,“俞肖川吗?”   莫晗望着俞肖川点头,“嗯,孟秋。”她晃晃耳边的手机。   “那周六见。”   孟秋话没说完,匆匆忙忙挂了电话。她常这样,莫晗已经习惯。她爬上俞肖川车后看到掌心被树叶汁儿染得跟中了毒似的泛绿,还有一股刺鼻的苦味儿。   “刚刚见着孟秋了,和她男朋友。”   俞肖川看莫晗脸色。   “她跟我说了。”   莫晗拿了湿纸巾擦手。   “她说之前跟你约好等我回来请大家吃饭。”   “嗯。”   “你没跟我说。”   “忙忘了。”   湿纸巾擦不干净,莫晗想着白天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树。   “莫晗。”俞肖川突然正儿八经地喊她名字,莫晗并不惊讶地转头看他,捏在手心的湿纸巾被挤出了水分,“怎么了?”   两人对视,俞肖川面无表情,“没什么,我跟她约了周六。”   莫晗若无其事,“嗯,周五晚上去采购。”   车进入小区车库,车库灯光泛白,照的人脸色惨白。   “你是怕我不同意吗?”   俞肖川停好车后,没有马上下车。   莫晗车门开到一半,“我嫌麻烦。”   “我叫了一些我的朋友。”   “大概有多少人?”   莫晗扭身重新坐正,她望着俞肖川被灯光照得惨白的脸,看起来像个蜡像。她想自己应该也没好到哪里去。   “上去慢慢商量吧。”   俞肖川流露出不多的疲惫,莫晗盯着他看了几秒,软了语气,“上去再说吧。”   电梯里上行后,俞肖川牵上莫晗的手。   “没有婚礼你会遗憾吗?”   他轻声问起,莫晗心里一紧,抬头看他。他正打量她。她不自然地撇了撇嘴,“别听孟秋瞎说。”   “她什么都没说,我是在问你,你会遗憾吗?”   此刻的俞肖川看起来和平时不大一样,莫晗低头想答案,谎言和实话都想了一遍,最终决定实话实说。   “我曾经在网上看过别人写她的婚礼,繁琐的准备工作要了她半条命,她很后悔没听别人意见一切从简   但是当她父亲牵着她的手把她交到她老公手里时,她觉得为这场婚礼付出的所有辛苦都是值得的。因为她第一次看到了她父亲的眼泪。我也想过这个场景,当我结婚时,我爸会怎样,我妈会怎样。”   其实莫晗想象不出他们的反应。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想看到莫青松和方爱梅在她婚礼上哭。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她都尴尬地脚趾抓地了。说完这段话,她也是尴尬得不行,太莫名其妙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   俞肖川默默握紧她的手,虽然她看起来很平静。他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但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做给别人看没必要,我觉得。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你说是吧?”莫晗反手握紧俞肖川,“婚礼对我来说,有也好,没有也罢,都差不多。”   楼层到达,电梯自动停下。莫晗往前走,俞肖川被她牵着出去。   “你父母知道了吗?”   “还没,不过他们知道我和你同居。”   俞肖川微愣,“同居?”   “跟结婚差不多了。”   莫晗故作轻松,生怕被他看出端倪。   俞肖川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放弃。想要看懂一个人,需要时间,更需要对方主动给出机会。猜来猜去很累。赵又卿是一身尖刺,莫晗是一身厚壳,他总算可以分辨。但又有什么用呢?赵又卿不给他机会拔刺,莫晗不给他机会剥壳,留给他的只有疲惫和挫败。 第25章   到了周五,莫晗请了半天假,和俞肖川采购隔天请客吃饭的食材。她邀请了孟秋和她的小男友,他邀请了孟海东和工作室的同事们,人数超过了十个。她计划做自助餐,列了三页购物清单,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   俞肖川看到清单直皱眉头:“要不叫外卖得了!”他邀请朋友时没有想到会这么麻烦,以为就是简单的聚聚。但显然莫晗不这么想,她坚持自己做。   “你怕我搞砸?”   莫晗试探地问,被曲解的俞肖川气不打一处来,瞪着她半晌不说话。莫晗知道误会了他,主动挽住他手臂保证,“没有问题的,你放心好了。”她也就这么点能拿得出手的本事了,此时不用待何时。虽然她认同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但到了这种时候必然是要过给别人看的,给俞肖川的朋友们看,给孟家兄妹看。她做不到嘴上说得那般超脱。对她而言,关起门的日子和打开门的日子已经没有什么不同。   俞肖川虽然怕累着她,但也拿她没办法。在他眼里,做饭跟拍东西一样,是件艺术活儿,想要做出美味费心又费力。光是围观莫晗做两个人的饭菜他都觉得很费功夫,要做好十多个人的饭菜绝非易事,他光想想都觉得头大无比。   “我让张谦早点过来帮你吧,他会做些饭菜,能打个下手什么的,比我强。”   一向处事不惊的俞肖川突然变得紧张兮兮,莫晗既意外又觉得他这个样子莫名可爱。对于没有经验的人而言,准备一群人的饭菜并非易事,但莫晗从小经历早就见怪不怪。莫家人逢年过节都会聚到一起吃饭,每次至少摆上三桌,人聚起时四桌都坐不下。按照不同节日莫家兄弟姊妹轮流准备饭菜,轮到莫晗家时,都是她和莫繁帮着方爱梅一起准备,辛苦归辛苦但也能保证一帮人吃好喝好。区区十来个人对她而言不成问题,在列清单时她已在脑中演练过一遍,更何况现代厨具方便快捷,提前准备好应该绰绰有余。   两人来回跑了三处地方,终于将所有东西备齐。当天晚上莫晗就提前把所有食材洗净分类放好,同时烤了很多饼干零食。俞肖川听她指挥在旁笨手笨脚地打下手,时不时给她添些小乱子。莫晗急了也会毫不客气地骂他笨,他笑嘻嘻地甘之如饴。   两人忙至深夜。躺到床上时,莫晗才感到腰酸腿软,她在被窝里曲起身子揉腿,没揉两下腿就被俞肖川牵了过去,很不熟练地按揉起来。莫晗条件反射地想要缩腿,被他一个不容抗拒的眼神瞪得不敢再动,乖乖任他动作。   俞肖川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一开始找不准力道,按得莫晗忍不住闷哼。他只好努力回想平日去推拿店的体验,循着记忆慢慢找到了一些诀窍,从大腿按到脚底,虽然毫无手法可言,但胜在温柔细致,莫晗渐渐享受其中。   俞肖川按完左腿换右腿,担忧地叹气:“明天会更累。”   莫晗舒服地闭上眼睛:“嗯,也还好呐。”   俞肖川说:“人叫太多了,要不让有些人别来了。”   这说得什么幼稚话,莫晗不得不睁眼,迎面撞上俞肖川眼底过于真实的心疼,心脏被按下暂停,有东西即将喷薄而出,她不得不说点什么阻止它们。   “请都请了,又让人别来,不怕得罪人!”   “无所谓。”   莫晗失笑骂人:“幼稚!”   “没错,我就是幼稚。”   俞肖川理直气壮地放下她的腿,又让她翻身趴下替她按腰和背。莫晗一身软肉,尤其腰部摸起来手感甚好。他揉着揉着手上开始不正经。   莫晗为了阻止他翻身坐起:“我说真的,没问题,你别担心,人多也热闹些。”她说这些话时用了几分真心,不过也就几分而已。她快要学会了俞肖川的逢场作戏。   俞肖川重新抓起她的脚,按揉她的脚底,她脚   型瘦长,足弓很高,脚背暗色的静脉顺着骨骼的方向凸起,脚趾的食指和中指长过拇指。   “我跟张谦说过了,他会早到,你看还需不需人,工作室前台女孩好像也会做饭。”   “够了够了,孟秋也说会早点过来帮忙,你就别操心了。”   莫晗重新闭上眼睛,主动邀请睡意侵袭。这两天的俞肖川好像吃错了药,对她温柔得不像话。他越温柔她越不知道如何应对,不如睡觉。睡意朦胧时,她好像听见了俞肖川加重的叹息。她模模糊糊地想着他为何叹息,又模模糊糊地觉得这样不对,越来越沉的睡意很快容不得她思考如此复杂的问题,她自暴自弃地陷入沉睡。   俞肖川又按了会儿才发现她已睡熟,他无奈又亲昵地亲吻她的脚心:“为什么你们都喜欢把自己弄得无所不能?”   莫晗缩了缩脚,嘴里发出无意识的轻哼。俞肖川放下她的腿,躺到她身侧将她搂入怀中,睡熟的她自然地顺势贴过来。俞肖川满足又心塞地捏她耳朵和鼻子,要是她平时也能像睡着之后一样多依靠他一点就更好了。   隔天莫晗一大早就起了,先把肉炖上,接着做蛋糕烤面包,完了又是奶酪凉菜和沙拉,有条不紊忙碌的模样都被俞肖川拍了下来,他一边拍一边被莫晗嫌弃添乱。等张谦赶到时,已经没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事了。孟秋不知何故临近中午才到,那会儿莫晗正在厨房烤压轴大菜德国猪蹄。   “我要干嘛,快点给我派点活儿,哎呀,做这么多东西,今天会来很多人吗?吃不完怎么办,我可以打包带走吗?”   孟秋钻进厨房,没等莫晗说什么,碎碎念了一通,充满歉意,和一些让莫晗觉得奇怪的心虚,但莫晗没空细想她为何如此,塞给她一筐刚考出炉的面包让她抱到客厅。   俞肖川正和张谦布置餐桌,各种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的餐点已经上桌,沙拉色泽诱人,炖肉肉香四溢,孟秋情不自禁地咽口水。窗边的方桌上鲜花簇拥着一个两层粉色方形蛋糕,一旁的冰桶里插着不同种类的酒,一切早已准备就绪。孟秋按照俞肖川要求放下面包,又进厨房搬出餐具摆放。她出厨房时撞见端着手持摄像机的俞肖川半个身子藏在门后,偷偷摸摸地拍着厨房里的莫晗,很快就被发现了。   “你又拍,烦不烦呐!”   莫晗不满地大声抗议。   “不烦,拍自己老婆怎么会烦?”   俞肖川应得理直气壮。   孟秋和张谦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被发现的俞肖川光明正大地端着摄像机进到厨房,怼着莫晗的脸拍。被他那句“拍自己老婆怎么会烦”弄得满脸通红的莫晗双手挡住镜头:“别拍了,求你了!”   “不行,就要拍。”   “你真的很无聊,没事干你把锅洗了。”   “拍你可比洗锅重要!”   “俞肖川!”   “哎──”   今天的俞肖川过于活跃,莫晗对耍起赖皮的他束手无策。厨房里闹个不停。   孟秋和张谦频繁对看,一个摇头啧嘴,一个笑容暧昧。   放完餐具的孟秋偷偷走到厨房门口,正好瞧见俞肖川伸手拨开莫晗滑到脸侧的乱发:“先换身衣服吧,他们快到了。”   莫晗趁机夺过他的摄像机:“怎么,嫌我这样难看?”   凶巴巴的模样看得孟秋捂嘴偷笑,莫晗撒起娇都别具一格。   俞肖川展开双臂一把将人圈到怀里:“哪有,你这样很好看,换上那条裙子更好看。”   被圈的莫晗瞬间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让孟秋想到了她看到池野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孟秋默默撤到客厅,问还在整理餐桌的张谦:“你老板今天都请了些什么人?”   张谦掰着   指头答完,孟秋又问:“都是男人没有女人?”   张谦摊手:“我们工作室号称和尚工作室,除了前台和扫阿姨之外,都是男的。”   “你老板就没相好的女性朋友?”   张谦撇嘴摇头:“要有能现在才结婚!”   孟秋起身走到窗边,对着窗外正午的烈日轻轻叹气。   过了会儿,莫晗出来了,俞肖川手持摄像机紧跟其后,孟秋立马换上笑脸冲两人挤眉弄眼,“哟,甜蜜哦!”   俞肖川镜头转向她,孟秋冲镜头大喊:“祝莫晗和俞肖川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一旁的张谦见状赶紧跟着喊:“祝师父师母白头偕老。”   莫晗被起哄的两人闹得面红耳赤,逃到卧室换衣服。衣服换到一半,俞肖川推门而入。   莫晗以为他手上还有摄像机,急忙背身捂胸,“别拍!”   俞肖川没说话,静静地走到她身后,拿手指点了点她的腰窝。莫晗怕痒,一边拧着腰躲他的手一边瞪他,“别闹。”   “以后还是正儿八经地补个婚礼吧。”   俞肖川忽然说起。   莫晗愣了几秒,继续换衣服:“你觉得有需要那就办吧。”反正都是办给别人看的,她负责演好她那部分就好了。   俞肖川笑了几声,意味不明。他在她身旁坐下,拨拉着衣架上剩下的两条长裙,一暗红一深蓝,款式看起来都差不多,简单的设计看起来很大方。莫晗从不穿设计复杂的衣物。红色那条腰间有系带,蓝色的那条看着很眼熟,他第一次在孟秋家遇到她时她就穿这条,布料都洗旧了。他环望衣帽间,莫晗的衣物比他的还少,很多一看就是穿了很多年的。莫晗身上套好的是另一条宽松的墨绿色长裙,裙长过膝,露出的小腿肚谈不上纤细但很白皙。复古的墨绿色很衬她白皙的肤色。   “怎么不穿红裙子?”   俞肖川摸了摸那条红裙子,其实他更喜欢莫晗穿些有线条的衣物,她身体线条很美。   “这条比较新。”   莫晗说。她走到镜子前整理头发。俞肖川看她放下一头乱发,快速用手指勾顺了,熟练地在两侧编了两条花辫,绕到脑后绑定,又这里一勾那边一扯,很快弄出了俞肖川在杂志上才能见到的复古发型,和她身上的裙子相得益彰。   莫晗看到镜中俞肖川眼底直白的欣赏,多得让人无法直视。她低头翻找化妆包,自从搬到俞肖川家后,她很久没有用过这些东西了。他家没有梳妆台,她也不常化妆。她在俞肖川的注视下找出眉笔和口红,简单地描绘出眉毛的形状,将唇色稍微加重,又用口红当腮红,在脸上轻点之后,用指腹慢慢晕染开。整张脸瞬间明艳了很多。   俞肖川拍过女性化妆,程序之复杂,跟画画似的。莫晗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她平时好像都不化妆,也不爱打扮,第一次见她时就是素面朝天,穿着旧裙子,不动声色地坐在角落,一双眼颇为犀利。   “我看你同事们个个都化妆。”   俞肖川说起。   莫晗抹护手霜:“她们年轻爱漂亮。”   “你不爱?”   莫晗看镜子里的俞肖川:“你觉得我不化妆很难看?”   俞肖川光明正大地翻了个白眼:“别随随便便曲解我的意思。”   莫晗撇嘴一笑,化妆太浪费时间了,更何况还要挤地铁,捯饬得再精致的脸挤到人堆里都会变形,都不如省点时间睡觉。   “改天一起去我朋友那里看家具吧。”   俞肖川忽然又冒出一句。家里缺些女主人的东西,比如梳妆台之类的,他终于意识到。   莫晗疑惑地看他。   俞肖川笑了笑:“家里太空了,一个人还好,两个人感觉很奇怪。”   “也还好。”   莫晗不以为意。   镜中的俞肖川一脸郁色地起身贴到她背后:“我觉得不怎么好。”   莫晗呼吸微滞,好像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又或者说,她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俞肖川从背后抱住她,张口咬住她脖侧,牙齿猛得嵌进肉里,莫晗疼得吸气。下一秒,牙齿就换成了舌尖,细细地舐舔,好像什么美味一般。莫晗被他舔的浑身战栗脚底发软,胸口某些东西正喷涌而出。俞肖川抬头,看着瞪着镜子发愣的莫晗,用手盖住她眼睛,扭过她的头吻上她的唇。   两人正吻得投入,外边传来敲门声。   “人都来了,你们在里面干嘛呢?”   门外孟秋笑得暧昧。   俞肖川不舍地趴到莫晗肩头,看着镜中亲密相拥的男人和女人,特别孩子气地说:“想把他们都赶走!”   莫晗揉他头发,“走吧,出去吧。”   两人出去,就这么会儿,人都快到齐了,已经开始吃吃喝喝。看到两人终于出现,孟秋带头不怀好意地鼓掌,其他人马上跟着一起。   张谦把音乐切成婚礼进行曲。   一群人开始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刚刚落在唇边的吻还残留着湿意呢,莫晗咬了咬下唇,红着脸不知所措。俞肖川捏她掌心,大大方方地贴过来在她嘴边落下一吻。   “错了。”   俞肖川吻完在她耳边说。   “嗯?”   莫晗瞬间紧张起来,以为是她做错了什么。   “我错了,忘了一些东西。”   俞肖川握紧她的手,将她用力拥入怀里。他忘了戒指,可以牢牢套住一个人的戒指。在这个瞬间他想到了孟海东骂他的话:“你怎么可以把婚姻当儿戏,这是对自己对莫晗的不负责!”或许他真的错了。   莫晗靠在他怀里,心跳从急到缓,明明不过是逢场作戏,却紧张得好像是真的,还好,有俞肖川的怀抱可以暂时靠一靠,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起码这一刻让她获得了安心和平静。   俞肖川牵着莫晗跟大家打招呼,他工作室的同事朋友接二连三地表达不满,以及八卦。   “老俞你可不够意思啊,结婚都不说一声!”   “对啊,搞的我前天才知道,准备礼物都来不及。”   “嫂子你们怎么认识的?”   “听说你们是闪婚哦,一见钟情吗?”   俞肖川被调侃得头大,莫晗更是尴尬,偏偏俞肖川还要把她推到前面,“今天这些都是她一个人准备的,你们可得好好吃完,不准剩下。”   众人立马惊叹着开启彩虹屁模式。   “天啦,这些都是嫂子一个人做的?”   “蛋糕面包都是吗?”   “太厉害了,刚刚那个饼干超好吃的!”   莫晗被夸得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地求助俞肖川。他得意地揽着她肩膀,“他们说的没错,你就是很厉害!”   众人又是一番调笑。   一旁的张谦按照俞肖川嘱咐举着摄像机认真而仔细地拍下所有瞬间。   孟秋偷偷跟身旁刚到的孟海东说:“看来我们的担心挺多余的。”   孟海东欣慰地笑笑。自从赵又卿离开后,他很少见到俞肖川这么高兴过了,像个小朋友。   孟秋说:“希望他们能幸福。”   孟海东说:“他们会的。”   站在他侧的孙笑拉着他的手摇晃:“我们也会的。”   孟海东笑着点头:“当然。”   孟秋瞅了眼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嫌弃地走开了,年轻高大的蒋宇   澄像个小狗似的紧随其后。   “你要吃猪蹄吗?”   孟秋头也不回地问他。   “要。”   “你先自己拿,挺好吃的。”   孟秋手机响了,她躲到边上接电话。   蒋宇澄不满地嘟囔:“电话真多”说完切了小半块猪蹄,刚咬上半口立马眉飞色舞,身旁吃猪蹄的人表情跟他差不多。   “这猪蹄也太好吃了吧!”   男人们都在说,同时不忘表达对俞肖川的嫉妒。   “嫂子厨艺这么好,以后得多请客。”   “是啊是啊,川哥你别小气,好东西要学会分享哦。”   俞肖川骂他们:“想得美。”   众人哄笑不止。   孟海东举着酒杯走到俞肖川身旁,同样的称赞:“莫晗这厨艺,真的很不一般!”   相同的话俞肖川今日已经听过百遍,但仍旧难掩得意:“那是当然。”   两人碰完杯,俞肖川搜寻莫晗,她正与孟秋站在角落里聊天,孟秋的小男朋友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女人笑成一团,莫晗甚至伸手捶了对方一下。她在外人面前很放松,俞肖川撇了撇嘴。   孟海东再次与他碰杯:“你这什么表情!”   俞肖川轻哼,再次遗憾忘了准备戒指。   “看来你不是玩玩的。”   孟海东一直观察他。   俞肖川瞥他:“婚姻不是儿戏。”   孟海东举手投降:“我错了,不该那么说你。”   俞肖川再次望向角落里的莫晗,三人又不知说了什么,再次笑成一团,其实莫晗笑起来很好看,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染力,可惜她不常笑,起码在他面前不常笑。   孟海东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刚好看到孟秋笑倒在蒋宇澄怀里,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   俞肖川看到他表情,忍不住嘲笑出声。他们兄妹关系很好,孟海东本质上是个妹控,爱管东管西,偏偏孟秋很有个性不服管,尤其在恋爱这一块。   孟海东恼火地叹气:“她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她都快30了。”   “快30的人更该有分寸好吗?男朋友换的比衣服还勤,哪个女人像她这样?你看这个男孩像话吗,据说刚上大一。”   孟海东越说越来气。   “看不出啊,你这么保守?”   俞肖川故意望向一旁小腹微隆的孙笑,她看起来和蒋宇澄一样年轻。男女调换,立场马上转变,俞肖川十分不认可孟海东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孟海东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嘲讽,仍要辩解:“孟秋被我们宠坏了。”   俞肖川不想与他争辩,话题一转:“你之前还说我突然,你这也差不多嘛。”说罢目光再次幽幽地扫过孙笑小腹。   孟海东不自然地解释着:“也不是突然,早就准备了。”   俞肖川嗤笑:“你这准备比我充分多了。”   孙笑今日穿了一条紧身裙,完美勾勒出她隆起的小腹。年轻人的心机,不容小觑。   孟海东被说得抬不起头,孙笑这时拉他手:“亲爱的,洗手间在哪边?”   孟海东指了方向,孙笑扶着肚子去了。   俞肖川小声问孟海东:“马佳佳呢?”   “德国?比利时?我不知道。”   孟海东摇头。   俞肖川半晌没吭声,他最近才知道孟海东和马佳佳早已分开,两人在一起八年,也让他羡慕与嫉妒了八年。谁知两人竟也走到一拍两散,没有不可改变的时间。   “你爱她?”   俞肖川望向洗手间方向。   孟海东迟疑了几秒点头:“她爱我。”   “佳佳也爱你。”   “她更爱她自己。”   “为什么女人一定要为男人牺牲?”   俞肖川问完,孟海东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几秒,低头笑开。   “听说你和赵又卿见过面了?”   俞肖川抿了半口红酒。   “若她现在愿意为你牺牲,你们还有可能吗?”   “我不需要她的牺牲,以前不需要,现在更不需要。”   提起赵又卿,俞肖川神色如常。孟海东没有抓到他的小辫子,故作失望地叹息。   “你们当年为何分手?”   孟海东这么多年一直不敢这么问俞肖川。   俞肖川淡淡一笑:“她太骄傲了。”又太自卑了。当年赵又卿总觉得他爱她是怜悯她同情她,她不相信他会真爱她。   “爱上灰姑娘也不会让你变成王子。”赵又卿曾经这样讽刺他。分手是她提的,理由很简单:“我讨厌高高在上的你,和你的家人。”   多年未见,赵又卿确实如俞肖川所言变了很多,学会了示弱,以退为进的套路用得炉火纯青,现在的她少了很多自卑,多了很多骄傲,那双势在必得的眼睛看得他很不舒服。现在的她好像在狩猎,他是她的猎物,一切都反过来了。   “她变挺多的,看到她你会吓到的。”   俞肖川轻轻叹息。   孟海东听出了一些不多遗憾,忍不住猜测:“怎么,整容了?”   换来俞肖川无语的白眼一双。   孙笑归来,缠着孟海东撒娇一会儿想吃这个一会儿想吃那个,孟海东为她鞍前马后,满脸写满了宠溺与认命。   俞肖川看得眼疼,赶紧趁机逃开去找张谦,准备接下来的特别节目。   莫晗去了趟洗手间,再出来时发现客厅窗帘拉上了,灯光全熄,有投影照到墙上。   “你烦不烦啊,别拍了!”   画外音先出。莫晗被自己的声音惊到,愣在原地。墙上开始出现她一手捂脸一手推开镜头的画面。   画面很快切转,菜刀刀刃快速移动,刀下的土豆片变成细丝。镜头上移,莫晗拿刀挡脸。   “别拿刀对自己的脸!”   镜头外的俞肖川笑出声。   镜头一晃,青菜扔到锅里,锅里冒出大火。莫晗左手挡脸,右手淡定地挥舞锅铲翻动锅中青菜,大火渐灭。   镜头再次切换,莫晗背对镜头打开烤箱。镜头推进,从膨胀的面包移到她的脸,她扭着脸,“别拍了,你太烦人了!”   镜头跟着俞肖川的笑声一起抖动。抖动的镜头中,画面过度到莫晗快速的捏起糯米面团,往里面塞满了黄色的榴莲果酱。   镜头外的俞肖川捏着鼻子说话,鼻音很重:“太臭了。”   “吃起来香啊,是你说要吃的。”镜头从莫晗的手移到她的脸,这次她没有躲镜头,对着镜头坏笑道:“你说的,要全部吃完。”   镜头切黑,抒情欢快的音乐响起。   画面开始快速切换,莫晗用手挡脸,拿烤盆挡脸,用冰箱门挡脸……或直面镜头皱眉、不悦、生气、嫌弃……中间穿插着她做得每样食物,画外音是俞肖川的解说与夸赞。   “红烧肉看起来很不错,好吃。”   “第一次喝苦瓜汤,感觉还行。”   “榴莲千层蛋糕,好吃。”   “腌萝卜,特别脆,太下饭了。对,腌黄瓜也不错。”   音乐渐缓。   片子的末尾是莫晗周五在超市买菜的场景,她站在生鲜区举着购物清单念叨:“牛肉买完了,牛奶加一盒。黄油好像没剩多少了,鸡蛋你再拿一盒吧……”   画面渐黑,几个大字慢慢浮   现。   “给莫晗。By俞肖川。”   室内掌声一片。   窗帘重新拉开,有光进来。大家的面目逐渐清晰,孟秋笑出了眼泪,孟海东冲她微笑,张谦的摄像机镜头对着她……   莫晗寻找俞肖川,却先看到了笑容诡异的俞肖言,冲她努嘴示意她看另一边。莫晗转头看到了俞肖川,和他对面一头波浪卷发的漂亮女人。 第26章   孟海东低呼出声:“她怎么来了!”   孟秋走到莫晗身边,小声道:“是赵又卿。”   莫晗回头看她:“你认识她?”   孟秋目光躲闪地站到蒋宇澄身后,“在照片上见过。”这时她电话又响了,今天她电话不断,她走开去接电话,蒋宇澄要跟过去,被她推到了一边。   莫晗望着走开的孟秋笑了笑,其实不用她提醒,她也能猜出赵又卿的身份,俞肖言已经那般明示,而俞肖川和赵又卿互相盯着彼此的表情她也不是不熟悉,没见过猪跑总吃过猪肉。灯亮之后,俞肖川面无表情地望过来,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赵又卿也转过身来,目光笔直地看向她,她来不及挤出一个笑脸,对方目光又收了回去,好像刚刚只是不经意扫到她而已。她对孟海东挥手:“好久不见,海东。”   孟海东搭着脸没应她。   赵又卿款款走到他身边,酒红色的真丝旗袍显得她身段婀娜,“你还是老样子!”   孟海东不大客气:“你来干什么?”   “听说肖川在办新婚宴,过来凑个热闹。”   赵又卿冲他莞尔一笑。   孟海东皮笑肉不笑:“想不到你在美国那么多年,竟养成了这爱好。”   赵又卿脸色不变:“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爱开玩笑。”   两人没说几句,从洗手间回来的孙笑有事拉开了孟海东。赵又卿回去和俞肖言说了几句又绕回来,直接走到莫晗身前,大方地伸出右手:“你好,莫晗,我是赵又卿,肖川的──”她瞥了眼不远处的俞肖川,他正背对着这边和俞肖言说话,看起来聊得不太愉快,正对这边的俞肖言表情很臭。她笑了笑,接着道:“大学同学,原来我们关系不错。”   莫晗跟她握手,盯着她嘴角两侧笑出来的小酒窝,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好看成这样。   赵又卿从一旁取了酒杯倒上酒,“来,干一杯,祝你新婚快乐。”   她看起来很真诚。莫晗盯着她的脸想找出一些缺点,可惜一无所获。在那瞬间,她为自己的龌龊感到羞愧。她拿了酒杯与她碰杯,红色的酒液荡起,玻璃触碰的声音干净清脆。她不敢回一句“谢谢”。   “听说你们认识没多久就在一起了。”   赵又卿笑着问。她的眼睛更漂亮,笑起来弯弯的,盈着一汪水,看谁都像含情脉脉。   莫晗一边舍不得挪开眼,一边又用眼角余光看不远处的俞肖川,他和俞肖言似乎起了争执,俞肖言指她们这边,俞肖川匆匆回头看了一眼,赵又卿冲他微笑颔首,莫晗低头看桌上的蛋糕,打碎的腰果融入了蛋糕中,大家都说入口的颗粒感很特别。   赵又卿转过头来,她说话声也是好听的,轻轻柔柔的像风一样,“肖川这人啊,还挺爱冒险的,也挺浪漫的,你说是吧?”   熟稔的语气好像她们已经熟识多年。莫晗喝完一口酒之后才应她:“我还没有那么了解他。”   赵又卿眼底的一汪水聚拢又散开,莫晗作为女人都看的心神荡漾。她不是看不出赵又卿的自信与骄傲,好像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虽然最后都被她好好地藏了起来。   “没事,时间长了就好了,肖川这个人闷是闷了一点,但人挺简单的,别担心。”   赵又卿反过来安慰她,真诚的样子让莫晗佩服,换她肯定做不到这样。   本来走开接电话的孟秋又走回来了,看到赵又卿立马拉起一张脸,跟孟海东反应差不多。她扫了眼俞肖川那边,发现他正和俞肖言说话,拉了拉莫晗,好像一种无言的安慰。   莫晗拍她手背。   赵又卿笑盈盈地主动跟她招呼:“上次听你说有这个聚会,我就跟肖川说想来看看,凑个热闹什么的。”   莫晗看孟秋,孟秋不   看她,很不友好地瞪着赵又卿,好像她戳穿了什么似的。莫晗默默叹息,大概猜到了一些来龙去脉。孟秋那日电话里的吞吐和今日的心虚都是事出有因。   赵又卿面不改色地掉头跟莫晗解释:“上次和肖川吃饭时遇到了孟秋。她问肖川聚会的事,我才知道这回事,也是凑巧了,本来没打算过来,肖川也没邀请我,但今天刚好和肖川姐姐在附近参加活动,便顺路过来看看,都没准备礼物就来了。”   她说得还有些委屈和歉意。   孟秋冷哼出声:“装模作样给谁看呢!”   赵又卿依旧笑意盈盈:“海东妹妹,听说你是他们的媒人呢,肖川一定很感谢你。”   “你──”   孟秋正欲发作,被莫晗抢先答道:“我挺感谢孟秋,要不是她,我们也不会有今天。”   那天孟秋肯定是撞见了什么所以故意提请客吃饭,没想到招来赵又卿。她轻轻捏了捏孟秋手腕,孟秋眼底都是她最不需要的担心和其他。对面的赵又卿笑容微滞,嘴角的酒窝都没了,莫晗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赵又卿看到眸色微暗。正好孟秋电话又响了,她按断对方又再打,莫晗赶紧推开她:“先去接电话吧!”   孟秋走得不情不愿,莫晗捏她手心让她不必担心,赵又卿并非怪兽,不会吃了她。   赵又卿趁机拿起桌上一块别人切好的蛋糕,挖了一勺送到口中,立马瞪圆眼睛夸赞道:“好好吃,都是你做的吗,难怪肖川一直夸你厨艺好!”   莫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普通人水准。”   “你这要是普通水准,别人做的可都是垃圾了!”   赵又卿一口气吃完一块,意犹未尽地舔嘴唇,她的口红颜色也很漂亮,雾面的故宫红涂满了唇瓣,原本就是立体形状的唇形很诱人,尤其当她的舌尖探出来,小心地卷走嘴角蹭到的蛋糕时。   莫晗一时看入了迷,这么好看的人,拥有了再失去确实会念念不忘一辈子。   赵又卿冲她眨眼,“好想再来一块哦!”   莫晗扫过她被旗袍勾勒出的纤细腰身,“我再给你切一块。”   赵又卿赶紧摆手说不敢要了,又亲昵地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再吃这衣服就得炸了,绷得正紧呢!”   美人自嘲都是可爱的,莫晗笑了笑,眼角余光再次扫到不远处的俞肖川,他和俞肖言互相瞪着,好像随时都会爆发。有同事上前找他说了什么,他稍微缓了缓脸色。   赵又卿在她耳边叹道:“女人啊,一辈子都要在好身材和美食之间挣扎,要美食没身材,要身材就得辛苦嘴巴,做女人可真难啊!”   做漂亮女人当然难,莫晗笑而不语。   赵又卿又把桌上美食挨个尝了一遍,一边好奇地追问做法,一边时不时来一句裙子快炸了。   莫晗耐心地陪在一旁解答。   赵又卿说:“以后你教我做饭好了,我一直想好好学学这些了。”   莫晗看着她漂亮的眼睛尽量拒绝得委婉些:“我也是买书自学的,我可以把那些书的链接发给你。”   赵又卿委屈地哼哼:“书哪有人教的好,我刚回国都没什么朋友,那帮老同学们也都生分了,你看海东都没给过我好脸色。今天一见你就觉得很投机,我觉得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她不管说什么,都真诚得让人无法一口气拒绝,莫晗正苦恼如何回应,突然过来的俞肖言拯救了她。   “又卿,你过来下。”她对赵又卿很亲切,对莫晗却很冷淡,招呼都懒得打一个。   “什么事?”赵又卿看样子不想离开。   俞肖言望向不远处的俞肖川:“大家聊一下。”   莫晗顺着望过去,好像对上了俞肖川的视线又好像没对上。此刻的他距离她   很远,就像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莫晗默默收回视线看向别处,孟秋还在打电话,蒋宇澄跟小狗似的坐在一旁望着她,年轻人不胜酒力,喝得满脸通红。桌上食物所剩不多。   赵又卿突然挽上她手臂:“一起。”   俞肖言不悦地冷哼,莫晗又看了眼不远处的俞肖川,面无表情的他并没有让她过去的意思,她识趣地抽出手:“你们去吧,我去给大家添点吃的。”   赵又卿皱着好看的细眉,满脸遗憾地跟着俞肖言走了,但很快又调转回头喊莫晗:“加个微信?”   她已经掏出手机,莫晗也不得不拿出手机加她好友。   赵又卿看到她的微信头像,又叹道:“你喜欢毕加索啊!”   她的头像是毕加索的一幅画,蓝色的裸背少女抱膝而坐。   “我也很喜欢毕加索,果然我们很有缘分。改天一定得好好跟你请教如何做蛋糕,刚刚那蛋糕真的太好吃了!”   莫晗又陷入不知如何回应的境地。   俞肖言已经走回到俞肖川身旁。   俞肖川沉着脸盯着两个聊不完的女人,赵又卿笑得明艳动人,谁见了都要夸她好看大方,莫晗跟平常没两样,淡淡地笑着,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俞肖言说:“又卿是个好女人。”   俞肖川皱眉提醒她:“我已经和莫晗结婚了,现在莫晗是我老婆。”   俞肖言不屑:“那又如何?”   “请你对她客气点。”   俞肖川不满她故意当着赵又卿的面怠慢莫晗。他冷声警告:“别掺和我的事。”   俞肖言不自然地撇撇嘴,没再多言。刚刚两人差点吵起来。   两个女人聊完了。俞肖川看着赵又卿迎面走来,踩着高跟鞋的她每一步都走得风情万种,好像她才是女主角,而莫晗掉头去了厨房,她今天只穿了一双平底凉鞋,她的高跟鞋不多,都踩旧了。   等赵又卿靠近,俞肖川说:“我们下楼聊。”   赵又卿半开玩笑地拆穿他:“你就是想送客吧?”   俞肖川不作辩解,自找没趣的赵又卿掉头跟俞肖言细声抱怨:“你看他,现在对我就这样!”   俞肖言扫了眼俞肖川,他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她推赵又卿:“走吧,这里人多嘴杂,下去再说吧。”   俞肖川已经先一步上前。   赵又卿挽着俞肖言手臂跟在他身后。   三人走到门口,被追上来的孟海东叫住,“肖川,今天可是你结婚后第一次请大家吃饭!”   他接了个孙笑父母打来的电话,回来便见俞肖川和赵又卿一起往外走,赶紧追出来提醒他。   “说点事情,马上回来。”   俞肖川摆手让他不用担心。   “可是──”   “等我回来再说。”   孟海东不悦地扫了眼赵又卿,赵又卿风情万种地冲他挥手说再见。   三人上了电梯离开。   跟过来的孙笑小声问,“赵又卿是川哥前女友?”   孟海东忍不住骂俞肖川:“糊涂!”   两人回到客厅,莫晗扎在俞肖川同事堆里,相谈甚欢。等了许久,俞肖川还未上来,孟海东连打了两个电话催促,都无人接听。莫晗不受影响地做着该做的事情,给大家添茶倒水,尽心尽力地招待着俞肖川的朋友们。有人看出情况不对,偷偷下楼找人,也没能找回俞肖川。大家见状不对,开始找着各种借口离开。莫晗不动声色地一一跟大家道别,并送上小盒装的饼干礼物。   旁观的孙笑在孟海东耳边不停感慨:“莫晗姐真不是一般人!”   等同事们都走完了,俞肖川依旧未归。孟海东已把俞肖川默默骂上百遍,他想跟莫晗说点什   么,可是完全不知如何开口。他找孟秋帮忙,只寻到窝在沙发上打游戏的蒋宇澄。   “孟秋人呢?”   蒋宇澄这才发现孟秋人不在了,找了一圈没见着人,急忙打她电话,通话占线。孟海东也打,还是占线。   莫晗也不知孟秋去了哪儿。   蒋宇澄下楼寻人,不再回来。   剩下莫晗和孟海东夫妻以及没有得到俞肖川许可不准提前离开的助手张谦四人面面相觑。   莫晗反复拨打孟秋电话,始终占线。她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孟海东没好气:“她能出什么事!”   一旁的孙笑捂着肚子说有些不舒服,跑到厕所吐了一通,出来脸色发白。她怀孕五个多月了,孕吐反应一直没停。   莫晗见状赶紧催着孟海东带她回家。   孟海东一开始不肯,但架不住莫晗严词厉色地赶人。他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莫晗一个劲儿地推他走。   “没关系的,孕妇事大。”   她一直说。   孟海东只好道歉,为自己的提前离开道歉,为孟秋的不告而别道歉,最后想了想还是得为俞肖川说点什么。   “肖川这人有时候脑子一根筋,等他回来──”   孙笑闻言急忙拉他暗示他不要再说了。   孟海东看莫晗脸色,吞下了后面的话:“有什么事找我。”   莫晗感激孙笑那一拉,她也有颗玲珑心,未必会输马佳佳。幸运的孟海东左右都是赢家。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塞给孙笑,除了饼干之外还有一块蓝染布做的抱幼儿背带。   孙笑一眼认出背带,惊喜道:“这背带是不是网上那个网红背带,听说苗族人都用那个,我一直想买来着,听说特别好用!”   莫晗微笑点头,她不止准备了背带,还有做了一半的婴儿装,不管是孟秋还是孟海东,都对她不错。   两人道谢离开。   进到电梯后孟海东揉孙笑的头:“刚刚幸好你拉住了我。”他差点忽略了莫晗眼底的那一点强撑的体面,此时别人的安慰对她而言,只怕比嘲讽更甚。   “真是糊涂!”   孟海东这次是感慨。   不过一会儿,人全走光了,屋里只剩下莫晗和张谦,音响里还在播放音乐,莫晗环视一周,倒也没有想象中的悲凉,好像早就预料会如此一样。张谦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再次发微信问俞肖川:“师父,你跑哪儿去了,人都走光了!”   “你也回去吧。”   莫晗喊张谦。   张谦拼命摇头,“没关系的,我帮你收拾完再走。”   莫晗看他态度坚决,没有继续赶人。她关了音乐,走到桌旁。张谦看她不动,也跟着没动。   桌上沙拉吃完了,肉汤分完了,威士忌喝了一瓶,红酒开了五瓶,猪蹄剩下半只,三明治剩下一排,很多人的蛋糕没有吃完,剩在白色的瓷碟中,被挖成了各种奇怪的形状。大家都说东西好吃,称赞她厨艺棒。仅此而已。穿给别人看的袍子再华丽也挡不住虱子。俞肖川终于得偿所愿,筹划了那么久不就为了这一刻,可以向旧爱宣告:“我娶了一个不爱的人,我得不到幸福,都是因为你。”   多么幼稚啊,为了和赵又卿堵这么口气,平白便宜了她这个外人,上海户口有多难拿,上海房子有多难买,她随便做做戏就都有了。然后拍屁股走人,白捡一个大便宜。   张谦见莫晗愣着一直不动,轻轻叹了口气,又拿出手机瞄了一眼,他的师父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电话不通微信不回。   “搞什么嘛!”   他也觉得俞肖川太过分了,默默找来垃圾桶,开始清理没吃完的食物。他   刚收了两个盆子便被莫晗叫停:“你回去吧。”   “还没收完呢!”   “走吧,回去吧,我会跟俞肖川解释的。”   “不是,这跟我师父没──”   原本没有多少表情的莫晗突然拉下脸阴沉地打断他:“你在这里我很不舒服!”   张谦吓得落荒而逃,忘了带走给他的礼物,一大盒饼干和一罐腌菜,还有用他家的花生煮得花生酱。都是莫晗特意为他做的,为了感谢他提前过来帮忙。她拍下这些没拿走的礼物照片发到豆瓣,记录下此刻心里的荒凉,一点点,不多。   俞肖川赶回家已过午夜,家里恢复了原样,餐桌回到了餐厅,厨房里洁净如初。沙发挪回原位,缝纫机靠在一边,植物摆回了以前的位置,空气里弥漫着花露水浓烈的香气,嗅不到任何食物残存的味道。下午朋友相聚一堂的场面好像不曾发生过。俞肖川经过缝纫机台旁边的工作台时,被上面手画的设计图纸吸引了目光,那是他要的包的设计图,她今晚画出来了。他狼狈地坐到沙发上,无法想象莫晗是如何独自让家里的一切恢复原状的。她居然把又长又宽的实木餐桌搬回了餐厅,他和张谦两人抬都有些费劲。   张谦电话里说她不让他留下帮忙。   “师父,今天你真的很过分。”   张谦难得如此指责他。   孟海东也这么说。   俞肖川在沙发睡了一夜,隔天被莫晗叫醒时整个脑袋疼得都要炸了,全身酸软无力。   “你发烧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莫晗从他腋下取□□温计,39.5℃。她起床后看到沙发上的俞肖川面色不对,怎么叫都叫不醒,碰他额头发现烫手。昨晚客厅的空调才20度。   “我叫车送你去医院吧。”   莫晗转身拿手机,被俞肖川抓住手腕。他的掌心和额头一样烫。   “莫晗。”   “嗯?”   “昨天──”   “还是你想先吃药看看?我搬来时有药箱,里面好像有退烧药。”   莫晗转身要走。   她就像只蜗牛,遇到一点风吹草动马上缩回壳里。俞肖川拉着她不放。每个人都打电话质问他为什么和赵又卿一去不回,孟海东骂他不分轻重,孟秋要找他算账,工作室的朋友们都跟张谦一样说他过分,唯独莫晗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电话没打一个,微信没发一条,好像这件事跟她没关系。   “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俞肖川气息虚弱,嗓子里像堵了东西。   莫晗瞥他,他烧得眼底都红了。   “赵又卿是你前女友?”   她总得问点什么好让他放心。   俞肖川点头。   “她人不错。”   莫晗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鸠占鹊巢的是她,她有什么资格盘问俞肖川和赵又卿的事情。她连吃醋的立场都没有。她和俞肖川婚前写的协议就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搁着呢,昨晚她拿出来看了。   “下次先说一声吧。”   莫晗斟酌着补充。协议里是这样写的,对方要做什么需提前告知。不管是请客吃饭,还是其他。   俞肖川盯着她看了会儿,慢慢松开她的手,“你蛋糕里是不是放腰果了?”   “嗯?”   “赵又卿腰果过敏,我送她去医院了。”   “这样啊,是我大意了,不少人吃腰果过敏,幸好其他人没事。”   莫晗以前学做西点时专门了解过常见的过敏源食物,这次居然忘了。她感到抱歉,赵又卿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她知道有些人过敏会要命。   “没事吧?”   “还好,送医院就好了。”   莫晗松了   口气。她记得赵又卿吃完蛋糕没有马上起反应,想必不是那种要命的过敏。   “你要去医院还是先吃药?”   “吃药吧。”   俞肖川闭上眼睛,头疼得不想再说话。赵又卿让他头疼,莫晗让他更头疼。   莫晗取来退烧药,就水给他服下,又扶他到床上躺下,准备离开时被俞肖川叫住。   “离赵又卿远一点。”   “嗯?”   莫晗意外地愣了几秒,床上的俞肖川很严肃,不像在赌气。   “不要相信她,更不要跟她做朋友。”   莫晗乖乖地点头应好,就算他不特意提醒,她也会这么做的。被迫分开的前女友和临时结婚对象做朋友?她还不至于蠢到这么干。她欣赏和羡慕赵又卿,甚至还有些嫉妒,她那么漂亮,又事业有为,不是她这种人能随便高攀的。要不是赵又卿主动迁就她,她们之间绝无共同话题。俞肖川真是多虑了。 第27章   一直到晚上,俞肖川都不见退烧。莫晗要送他去医院,他死活不愿意。莫晗没办法,按照老家的土办法煮了一锅红糖姜茶,逼着俞肖川喝了大杯,又用被子把他包严实了,像颗粽子横在床上。   俞肖川睡一会儿又醒了,难受地在被子里滚来动去,莫晗坐在床边压着被子,不让他出来。   “热。”   俞肖川虚弱地抱怨,包得只剩个头能动的他看起来很是可怜。莫晗用干毛巾擦去他满头的汗,隔被轻轻拍他哄劝:“热就对了,汗发出来再泡个澡,再不退烧就真的去医院了。你再睡一会儿。”   俞肖川也没得选择,听话地闭眼眯了会儿,又睁眼乱动,莫晗把他挣开的被子掖好,顺便探他额头,没之前烧了,沾了她一手汗。她又取了毛巾替他擦汗。   “那大桌子你怎么弄回餐厅的?”   俞肖川问得气若游丝,脑袋都烧糊涂了,还惦记着这种事情。莫晗觉得他很奇怪:“一点一点挪呗。”   “沙发呢?”   “拖过去就好了。”   对于从小干惯了农活的莫晗而言,这种一般人眼中的重活对她而言不值一提。她从小就是大力士,在她们老家,力气大的女人往往很受婆家欢迎。   俞肖川盯着若无其事的她,沉甸甸的脑袋像被人重重锤过似的,好像马上就会炸裂。不管是赵又卿还是莫晗,有他没他她们都能过得很好。他没有走进过赵又卿的世界,现在他同样走不进莫晗的世界。他热得想掀被子,被莫晗眼神阻止。   “睡吧,我小时候挨冻感冒都是这样治好的。”   她说完顺手拿起床头织了一半的毛线帽,继续往下编织。每年她都会在闲暇时织几顶帽子给孟秋。俞肖川看到也想要,她答应给他织一顶。俞肖川盯着她手上穿梭的毛线,想到老电影里类似的场景,不过里面的人物都是妈妈和儿子。程露不会织毛衣,也不曾在他生病时守候床头。小时候他和俞肖言都是小病吃药保姆照顾,大病送医院护士看床。程露和俞达先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忙,根本没空管他们。哪怕当年俞肖言做流产手术危在旦夕,他们两人都未曾到过现场,俞达先要参加研讨会,程露要做一台厉害的公开手术。他在手术室外等了一夜,类似的经历他不想再有。   “莫晗。”   “嗯?”   莫晗看俞肖川,手上织针不停。   “没什么,有点热。”   俞肖川突然想起曾经看到网上一个关于“新娘”的解释,新娘就是新的娘。中国传统认知里,女人要会服侍男人,妻子必须照顾好老公才会获得认可。按照传统标准,莫晗绝对属于万里挑一的好妻子,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可是她对他细致的照顾究竟是出于本能的善良,还是同居一室不得不做的义务,亦或是真的把他当成了爱人,俞肖川无法确认,但他无比肯定的是莫晗以后会是个好妈妈,做她的小孩会被照顾得很好。   俞肖川身上捂得发了大汗,被子里潮乎乎的,他不舒服地抻腿,蹬开了脚边的被子。   莫晗马上停下织针,替他拢好脚边被子,跟哄不听话的小朋友似的:“再忍一忍,等汗都发出来了就不难受了。”   俞肖川又故意动手,莫晗故作生气地瞪眼警告。他笑着不再乱动,渐渐眼皮沉重,梦到了在泥坑游泳,怎么游都游不动,挣扎醒来发现被子里湿哒哒的又潮又沉很不舒服。莫晗不在床边。   俞肖川没来由的发慌,熟悉的被抛弃感席卷心头,让他呼吸不畅,他挣扎着喊:“莫晗?”   被喊的人马上推门进屋,走到床前摸着他额头如释重负地笑了:“终于退烧了,这下不用去医院了。”她帮他掀开汗湿的被子,扶他下床,“热水都放好了,去泡个澡,再睡一觉,明天又是好汉一条。”   依旧是哄孩子的语气。   俞肖川勾着她肩膀下床走了几步,全身轻松不少,但还是有些头重脚轻脚底发软。莫晗搀着他跟搀行动不便的重病患者似的,把他送进了进了浴室。浴缸里取暖灯早就打开,一池热水热气腾腾。他抬脚试探水温,偏高的水温烫得他缩脚。   “好烫。”   “烫点好。”莫晗已经帮他脱去上衣,示意他自己脱裤子,“别又受凉了。”   “会被烫熟吧!”   俞肖川说完都被自己撒娇的语气吓到,生病的人容易变得软弱,尤其在亲近的人面前。   莫晗假装没听到他的撒娇,一声不吭地帮他扒下裤子。浴室里雾气蒸腾,突然的静默让气氛变得暧昧。莫晗叮嘱他不要泡到水发凉,拎着他的衣物退出了浴室。   等她一走,俞肖川咬牙坐入水中,过高的水温很快烫走了脑袋里的昏沉。圆形的恒温浴缸大得像池塘,当初装修时沉迷潜水,想着在家也能练习憋气。一个人独享实在寂寞,他后悔没有拉住莫晗,撒娇也好,示弱也罢,只要能把她留下来就好,他有很多话想要说给她听,以前觉得没必要现在又迫切想说的,关于赵又卿,关于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他对未来的那些想象和憧憬,都想说给她听听。   生病不止让人软弱,也让人多愁善感,俞肖川屏息沉入水中,从头到脚都被热水包裹的感觉很好,像回到了尘封记忆里的子宫。这是他热爱潜水的原因。若不是昨日赵又卿过来这么一闹,他都还不知道,原来莫晗早在他心底扎下了根,已经深入心底拔不掉了。他也清楚两人相处的时日并不多,莫晗对他未必也这么想。但是他想要占有莫晗的一切,她的关心,她的情感,她的身体,她的现在她的未来……占有她整个人。巨大的贪婪带来的是无法满足的沮丧,莫晗不是非他不可,他十分清楚,这场匆忙的婚姻终有一天会因为那纸协议摇摇欲坠,赵又卿让他看到了那些危机。当初是他轻看了莫晗,高看了自己。   莫晗在外敲门,提醒他该出来了。   俞肖川浸在水中,故意不应。   莫晗得不到回应,很快推门而入。他听到她的暗呼,急促的脚步声很快接近浴缸,脖子被大力勾住时,他条件反射地张嘴一口气吸入口中,呛得他咳嗽。   “你没事吧?”   她拍打他的脸庞,力气不是一般大,难怪能挪动餐厅的长桌。他疼地抓住她的手:“我没事!”   莫晗惊魂未定地嘴角抖动,“你,你,你──怎么这么叫人不省心!”她吐出一口长气,后怕地捶他肩膀,力气还是很大。   俞肖川痛得闷哼。   莫晗由重变轻。   他顺势捏过她的下巴,印上湿漉漉的吻,带着安抚和感动,还有一丝不甘心。突袭的吻让莫晗措手不及,任由他的唇舌强势侵入。柔软又霸道的唇舌很快抚平了刚才的惊慌,莫晗回过神来推开他,“水凉了,快起来,不然白泡了。”   真扫兴!俞肖川遗憾地刮她鼻梁,本想顺水推舟干点坏事。莫晗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一遇到这种事,他都会特别起劲,跟动物没两样。她红着脸起身,取了浴巾给他。   “生病的人还胡闹。”   俞肖川起身踏出浴缸,从背后抱住她。   “说明你老公身体好。”   莫晗身体一僵,此时“老公”两字像把刀,直直地插入她心脏,她迷惑俞肖川说这话究竟是一时意乱情迷,还是真情实意,她分辨不清。她挣开他的怀抱,不解风情地提醒他:“已经很晚了,明天周一呢。”   俞肖川埋头在她脖侧,泄愤似地咬她脖颈,直到她吃痛推开他。他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敲开莫晗的厚壳,抵达她的心。在恋爱这种事上,他没有任何天分。赵又卿曾讽刺他是爱无能。   “你说爱我,但是我感受不到。”   赵又卿常常这么说。他对赵又卿做过的事和孟海东对马佳佳做过事的差不多,但是马佳佳知道孟海东爱他,赵又卿却说她感受不到。莫晗能感受到吗?   普通人的生活就算偶起波澜,也很难掀起大浪。小波澜带来的变化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完全撼动不了生活该有的模样,平凡的,庸常的,一如既往。   俞肖川感冒不愈,每天跟坐月子似的,只要莫晗在家便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话变多了,主动聊他的工作,聊他的同事朋友。不聊赵又卿,好几次都扯到那边上了他又转了话题。莫晗从不主动追问,他想说便说,不想说也没关系。他每天都要发很多微信问她什么时候回家晚上吃什么,睡觉总要把头贴在她怀里,像个很没安全感的小朋友。生病的俞肖川很缠人,对她的依赖有些过于强烈,不过她并不讨厌。   自从那日聚餐不声不响地离开后,莫晗就跟孟秋失联了。她发微信问孟秋发生什么事了,她没回,电话也没人接。孟海东说她没事,她便没有继续追问。她知道不管多亲密的关系,都不能贴得太近,保持一定的距离会让大家都舒服。每个人都会有不想与别人分享的世界,再亲密的朋友之间,都有不能触碰的底限,有没办法敞开说的秘密,孟秋有,她也有。有次孟秋喝醉了夸她,说她从不对别人不想说的事情刨根究底。   “有时候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但有时候又觉得不……”   那日孟秋还醉醺醺地接了这么半句话,没说完就倒在了她怀里。她知道孟秋想说什么,孟秋总嫌她有些事不跟她说,比如那会儿她和任远行之间的事。朋友之间并不是什么事都能分享,同床共枕的夫妻也一样。人与人之间天生就有罅隙,再亲密的关系都无法填补。莫晗早就认清了这个事实。当年任远行出轨,她一直假装不知,后来无意间不小心拆穿了他。   任远行当场指责她的不是:“要不是你非得把这事掀开来说,我们明年就能结婚了。是你毁了这一切。”   他的母亲说他不过是犯了多数男人会犯的错,好女人得学会原谅。她不是没想过原谅,睁只眼闭只眼她也能做到。若她当年真的这么做了,或许她和任远行孩子都有了,或许日子也能过得去。她曾在书里看人写过,结婚就是那么回事,两个人凑一起过日子而已,情啊爱的那些东西都是虚的,时间长了都会消失。但未必会比现在的处境好,忍一时和忍一辈子是有差别的,任远行不仅给不了她爱情,甚至连尊重都做不到,更别说上海的户口和房子。和俞肖川比起来,任远行一无是处。这样想来,区区一个赵又卿又算得了什么。   王妍带着母亲去了北海道,下一站冲绳。朋友圈都是她母亲对着大海笑得开心的模样,她写道:“她很喜欢大海,我才知道。”   莫晗从张迎嘴里得知,王妍找老板延长了假期,老板同意了。看张迎的意思,老板很不满王妍此举,但拿她没办法。据莫晗所知,老板创业时王妍就跟着他了,这么多年从未修过年假。   王妍的朋友圈让莫晗想到了方爱梅,居然没办法马上想起来方爱梅喜欢什么。她常听孟秋说她妈妈喜欢跳国标,最爱的旅游地是塞尔维亚,最近在学弹钢琴。而她想起方爱梅,除了她饭做得很好吃之外,再无其他。她花了很长时间,才从遥远的记忆里搜索出一些蛛丝马迹。小时候家里有录音机,方爱梅喜欢一边踩缝纫机一边放高胜美。她喜欢看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雪山飞狐》是她的最爱。她和莫青松谈恋爱时每月发工资后第一件事就是相约去电影院看电影,一毛钱票钱的电影眼睛都不眨,生怕错过任何瞬间,而莫青松常常看睡着。她年轻时读过《三侠五义》和《聊斋志异》,给他们姐弟讲过聊斋里的很多鬼怪故事,骂人时常用一些奇怪的歇后语,都是从书中   学来。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婚后的方爱梅生活里不再有电影和各种武侠志怪,电视剧有空才看,个人化的娱乐享受对她而言是浪费时间。莫晗记得他们姐弟开始上学后,她踩缝纫机时也不放高胜美了,因为影响给人做衣服的效率。多赶出一件衣服,就能多挣一些钱。方爱梅和莫青松为了养好他们,拼尽全力。他们和俞肖川的父母不同,程露喜欢做医生,俞达先喜欢做学问,他们的忙碌拼搏不只是为了生存,更是因为热爱,获得回报的同时实现个人价值。他们的忙碌叫奋斗,而她父母的忙碌叫生存。在同一个时代,他们的选择远不如俞肖川父母的多,不仅仅只是城市与农村的差别。   闲聊时,莫晗有意问过俞肖川的爷爷奶奶,他们在哪里生活,以前干什么。她听孟秋提过一些孟家过去,孟家世代经商,解放前曾祖父是江浙有名的富商,曾多次捐款支援抗日,当年曾上过报纸表彰,老家县志都有详细记载,解放后在运动中被抄家,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改革开放的风头一起,孟秋爷爷和他的兄弟们很快东山再起。孟秋的外公外婆也是了不起的人物,两个都曾是新中国的弹道专家。   俞肖川对他爷爷奶奶了解不多,因为他们早早就因意外去世了。他只知道他们生前都是学者,一个曾在北大教书,一个曾是复旦教授。他的父亲俞达先走上了相同的道路。他外公曾是抗美援朝的战地医生,程露某种意义上算是女承父业。   俞肖川问她:“你问这些做什么?”   莫晗实话实说:“我在想如果我妈跟你妈一样,出生在比较好的家庭,她会不会也像你妈一样厉害?”   “也有可能像我妈一样讨厌。”   俞肖川也是实话实说。   莫晗听完笑了,她不是俞肖川,俞肖川也不是她,大家看到的东西不一样,想要的也不同。他会对一包巧克力念念不忘多年,她绞尽脑汁地想要留在上海,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孤岛,旁观他人的挣扎与苦痛,永远做不到感同身受。   都过了一周,俞肖川的感冒一直不好,莫晗劝他吃药就像小时候方爱梅哄生病的莫川,威逼利诱各种手段都用上了。生气最好用。她一变脸,俞肖川马上乖乖吃药。次数多了,莫晗怀疑他是故意,但也拿他没办法,总不能跟病人计较。   俞肖川确实是故意,他的感冒没有他表现得那么严重,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他舍不得失去莫晗无微不至的关心与照顾,就像吸毒,时间长了上瘾了。要不是突然接到紧急拍摄工作,恐怕他会病得更久。这次拍摄其实不难,但他跟莫晗说很难,又是上山又是熬夜的,风餐露宿危机四伏。   莫晗听完眉头紧皱。   “你身体还没好呢,换个人不行?”   “别人不行才叫我上的。”   “上山有车吧?”   “没车,机器上山都得人抗。”   莫晗差点脱口而出不让他去了,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最近闲在家,俞肖川说了不少他拍摄中遇到的事情,曾经扛着几十斤的机器跟着藏民在高原的山上挖了一周的虫草,为了记录出租车司机的生活不眠不休地跟拍了两个晚上,拍农民插秧的场景被蚂蟥钻到腿肚子里,拍在深山修行的道士差点摔到谷底……   在莫晗眼里,摄影师已经被定性成有一定危险系数的体力活,她怕大病初愈的俞肖川吃不消。但她也清楚,俞肖川热爱他的工作,她不能打着为他好的名义,阻止他工作。且不说这样做越界了,她也没有立场这么做。   莫晗的担心让俞肖川很受用。   “没事,还有张谦呢。这次拍摄时间也不长,大概一周就完事了。”   朋友承诺他,一周后换别人上。   “那你注意点。”   莫晗往他包里放了一堆药,又应他的要求放了   两盒饼干和一罐酸萝卜。俞肖川围观她帮他收拾行李,看了一会儿后突然不想走了,什么工作拍摄都不如和莫晗在一起,他只想继续留在家里。   离开的前一晚,俞肖川像吃错了药,抱着莫晗狠狠地做了一场。莫晗惊讶大病初愈的他体力之好,又感知到他强烈的不舍,但摸不准这浓烈的情绪究竟是因离别而起,还是因为禁欲太久。她懒得猜测,干脆地抛开一切投入其中。鱼水之欢让人快乐。既然爱不到一起去,能做到一起去已算幸运。日后回想这段日子,也不全是荒唐与忍耐。这样也不错。莫晗不敢贪婪。   在俞肖川走后,莫晗终于收到孟秋微信,上来就是一句:“我准备和蒋宇澄分手。”她掰着指头算了算,两人在一起一个月不到,破了孟秋最短恋情记录。 第28章   “为什么?”   “我爸妈知道了,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嫌他太小?”   “嫌我老牛吃嫩草,怕我被人戳脊梁骨,怕我败坏孟家名声。”   孟秋说得阴阳怪气。   莫晗既愕然又迷惑,孟家父母她见过几次,不像会说这种话的人,孟秋更不是别人反对就会听的人,她这人天生反骨,越不让她干什么她越要干什么。她不禁怀疑这些话的真实性,气头上的孟秋常常理智欠佳。   “你们吵架了,他们真这么说啊?”   “嗯,昨天大吵一场,他们没这么说但差不多这个意思。”   孟秋还在气头上,发来的语音火气很大。   “先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实验室了。周五晚上一起吃饭,你看去哪儿比较好。”   孟秋赶着又发来一段语音,夹杂着男人的说话声,好像在问什么。语音最后孟秋一声大喊:“你别动!”   莫晗耸肩笑,孟秋咋咋呼呼的做派真不像泡实验室的。她放下手机继续整理秋季需要补大货的表格,王妍不在后,生产部的人比之前横了不少,三天两头地催东催西。张迎都顺着他们来。   临近下班,莫晗将大货表格发给生产部。老板突然喜气洋洋地来到设计部,和张迎在办公室聊了很久,聊完又喜气洋洋地走了。其他几个设计师扎堆偷偷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好事,能让平日严肃的老板这般高兴。   “接到大订单了?”   “还能有比接到东方时尚集团更大的订单?”   前一阵子,公司和东方时尚集团达成合作,专门分出一条线给他们做贴牌,八十万的定金已经到账。像他们这种不上不下的小公司,这绝对算是超级大单了。   “拿到新投资?”   “拿到投资干嘛单独跟张迎说,再说了你不知道我们老板,他不接受投资的!”   “那遇到什么好事了?”   几个人好奇地猜来猜去,没人敢提张迎将要取代王妍这一茬。公司不大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就是人事关系简单,什么都一目了然,明白人不容易踩雷;坏处就是要时刻关注老板的动向,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影响到大家的饭碗。   这几年,服装行业新品牌起得快死得也快,尤其标榜原创的。他们公司打着王妍前之禾主设的招牌,自称原创设计师品牌,其实一半自己做,一半给别人做贴牌。老板以前做布料生意,后来在嘉兴开了好几个服装加工厂,认识王妍后做了这家公司,一年时间在上海布下十家店,没拿一分投资迅速站稳脚跟,靠得就是王妍的眼光与魄力,她擅长迎合市场喜好,对市场的洞察力不输营销部的几位主管。第二年公司在她的提议下,开放各地代理,主攻西南地区,重庆成都的业绩不输上海,同时为了保险帮一些大品牌做贴牌,用王妍的话说叫做物尽其用,反正老板的工厂不会闲着。虽然公司发展不错,可是这两年也遇到了一些服装行业常见的问题,市场反响好的品牌容易引来模仿与抄袭,他们抄大牌,别人抄他们,抄来抄去看起来都差不多,消费者选择多了,谁物美价廉就买谁的,只看性价比不看品牌。反正小品牌本身知名度都不高,穿谁都差不多。他们公司起来快,被别人复制也很快。从线上淘宝到线下实体店,同类风格的品牌不同价位的都有,都打着原创的招牌。竞争多了,赚的钱就少了。想要战胜竞争对手继续赚钱,就得在品牌上做文章了。王妍这两年开始着力提高品牌识别度和附加值,一边加强设计风格,一边打造品牌故事,花钱参加时装周,赞助艺人服装,参加各种设计比赛,请知名模特拍大片,和艺术家合作办展……花了不少钱,也有一些成效。起码门店的人反应,他们不用再费力去跟客人介绍他们的品牌了,不少客人开始慕名而来。   和品牌部的人开会时,王妍特别强调质感,有质感的品牌不怕被模仿。可是老板跟她观念不同,他不想在品牌上花太多钱,这个品牌不行了,换个名字重新做,老店重新装修一下,又是让人耳目一新的新店。老板想赚快钱,不想做品牌。因为他也明白做产品容易,做品牌很难。他和王妍的矛盾不仅仅源于王妍的坏脾气,大家都看在眼里。虽然公司走到今天,王妍功不可没,可这公司毕竟还是老板的,只有他有权力决定公司究竟是迎向朝阳走,还是迎着落日走,不过就是他的一念之间。在这种小公司做事,聪明人都会审时度势察言观色,不缺危机意识,见状不对马上想好了退路。现在已经不像过去,很多公司开个三五年就散了,老板随时都会换,工作自然一样。打工仔在上海生存的秘诀之一,就是得明白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这家不行换一家,永远要想好留一手。几个设计师都是在职场摸爬滚打过的人,已经具备这样的意识,虽然都没有明说,但各自的小算盘已经打起。   莫晗曾经也是如此,老板稍有不对,便开始诚惶诚恐地准备下一家。现在倒轻松了很多,这是和俞肖川结婚的好处,让她不再恐惧突然失业,不用担心失去收入交不出房租流落街头。莫晗边听他们闲聊边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张迎突然唤她,说生产部那边反应表格有误,让她赶紧过去对一下。莫晗去到生产部,表格无误,是生产部的人看漏了。再回到设计部,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张迎还在办公室忙碌,见她回来马上停下手上工作。   “一起走。”   看样子是在等她。   莫晗默默猜测张迎等她的意图。王妍不在的这段时间,她渐渐摸清了张迎做事的套路,她笑眯眯地对你时,绝对是有事找你。大多数人都吃她这一套,被她利用了,还要夸她几句好,这是她的本事。   两人一起下楼。   “最近你老公都没接送你下班?”   “他工作忙。”   “听说他是摄影师?”   莫晗扫了张迎一眼,不知道她从哪里打听来的。   “摄像,也拍照。”   “很有艺术家范儿。”   莫晗笑笑,等着张迎切入正题。   “听王妍姐说你以前还做过工作室,弄过自己的品牌,为什么后来不做了?”   “不赚钱呗。”   王妍应该没少在张迎他们面前说她以前的事,作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案例,劝他们不要野心勃勃。   张迎叹息,“也是,原创都难做。”   莫晗看她:“设计师应该都想开工作室做自己的品牌吧。”   张迎果断摇头,“我从来没想过。”   莫晗有些意外,张迎的设计挺有个人风格,擅长做强硬的线条和轮廓,和她柔弱的外表反差很大。王妍当初千方百计找她进公司就是欣赏她的线条感,可以为品牌增添一些风格化的东西。公司以前的产品不是太硬太柔,风格不够稳定,很难在客人心中留下相对牢固的品牌印象。   “你以前有参加过什么设计类的比赛吗,我看你之前的有些设计图挺适合参加比赛的。”   张迎话锋一转。   莫晗刚进公司那会儿交过一些概念化的设计,张迎曾说还可以。她摸不准张迎的目的,“大学时参加过。”毕业后也参加过一些,现在偶尔也投投稿,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跟买彩票似的,中了就中了,没中就当实力不佳或者运气不好。这些莫晗当然不会说。   “为什么后来不参加了?”   “又不是什么厉害的设计,何必自讨没趣浪费时间。”   莫晗自嘲。   张迎不走心地笑着,“国内比赛都没什么含金量,在国外拿奖才叫厉害。”   莫晗一时参不透她特意等她的   意图,但也明白刚刚那些话都是客套话,之前她交上去的设计图王妍是明里看不上,而张迎是嘴上说还可以转手就当废纸揉了,在王妍嘲讽她不行时,张迎都是事不关己,她这种人哪会真心认可她!   两人在地铁站分开。莫晗挤在地铁的人堆里来回想和张迎的对话,始终没有弄懂她的意图,或者说人家压根没有意图,是她太先入为主了。这是她的缺点,一旦对别人有了不好的判定,便习惯性地揣测对方的想法,把人往坏了想,主动和对方保持距离。她很难百分百的信任一个人。孟秋与她初识时,当着她的面说她让人很有距离感,一看就不好接近。好在孟秋足够热情和足够主动,不把她的距离感当回事,不然两人也做不成朋友。孟秋以前常劝她,别老绷着自己,敞开点会看到更多。   “认识一个人需要时间,给自己一点时间,被那么快下结论。祝你早日找到让你放下一切去爱的人。”   这是前年孟秋在送她的生日礼物里写下的祝福话语。但莫晗不认为这样是坏事,和他人保持安全的距离,是现代人的社交礼仪,同时也是很有必要的自我保护。虽然时常也会因此曲解别人的善意,产生误会,少了很多交朋友的机会。张迎不会成为她的朋友,这点莫晗无比肯定。   晚上拍摄结束,俞肖川找摄制组借了车开下山,山上信号差,他要下山给莫晗发视频。两天过去了,她都没主动发个微信问他好不好,他可是以病号的身份出门的。   下山的路是土路,他还开得飞快,颠得人都飞起了也不减速,心里憋着一口气,有时候是委屈比惦记多,大多时候都是惦记比委屈多。他第一次这么惦记人。   山下有个快要搬空的老村庄,剩几户老人在此居住,车一下山,后面追着几条狗,从村尾吠到村口。俞肖川在村口的杂货铺停下,两个老人坐在门口抽烟,屋里四个老人围了一桌打麻将。这两日摄制组进进出出,老人们跟他们熟了,见到俞肖川主动打招呼。   “买烟啊?”   说得是本地话,俞肖川能听懂。他要了一包烟,刚坐下来就有老人问他:“你们在山上拍什么啊?”   老人们久居深山,子女不在身边,平日难见外人,对他们摄制组很好奇。   俞肖川耐心回答和解释。老人听完很不解,但仍好心地提醒他:“山上有五步蛇,你们要注意不要被咬了,去年咬死过人嘞。”   杂货铺的店主慷慨的抓了一把花生给他。俞肖川一边吃花生一边发微信问莫晗:“在干嘛?”   无聊至极的问题,用这个打开话头毫无新意,他也知道,但他是真心地想知道莫晗此刻在做什么,她好像没什么娱乐活动,不爱看电视不爱玩手机,除了做饭就是缝纫机,再不就是伺候植物画画织毛衣,偶尔发呆,在窗边一站就是半小时,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仔细观察过她。   老人找他搭话:“结婚了吗?”   俞肖川点头,“结了。”   “孩子多大了?”   “还没有孩子,不过打算要了。”   俞肖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说完憋了几秒忍不住笑了,挺一厢情愿的,有些荒唐。莫晗听了,恐怕会被吓到。他真的想要个孩子,和莫晗,那样才像一个完整的家。两人之间有了孩子做羁绊,莫晗应该不会那么轻易离开了吧。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留住莫晗的最好办法,自私且卑劣。他看不起自己,但也别无他法。他点上烟。   “你三十好几了吧?”两个老人一起端详他的面貌。   他苦笑默认,他知道自己不年轻了,很多同学的孩子都上小学了,身边比他小的同事都要生二胎了,孟海东也要当爸爸了,前几天还在找他打听是否认识山中高人好给孩子取名。   “我孙子都有这么高了,小伙子加油哦。”   他真诚地表示羡慕,老人们满足地大笑。   莫晗回微信:“刚刚在做东西。你感冒好了没,山上冷吗?”   迟来的几句问候,也让俞肖川翘高了嘴角,什么委屈都没了,马上掐了手上抽到一半的烟,发送视频请求。   屏幕里的镜头晃了几下,最后对准了缝纫机,只能看到莫晗半张脸,她披着头发,上身套着之前他准备扔掉的旧T恤,宽松的领口歪了,左边肩膀露了大半。他喜欢看她穿他的旧衣服,感觉很亲密。   缝纫机上放着纸做的模型包,四四方方。   “感冒好了没,有吃药吗?”   莫晗先问他。   “你之前都不问。”   屏幕里塞满了俞肖川两天没洗澡没刮胡子的脸,表情像是没讨到糖吃的孩子。   莫晗有些心虚。她不是没想过问,但觉得只有情侣之间才那样。她和俞肖川签了协议才领的结婚证,既算上不夫妻,跟情侣更是没有半毛钱关系。他们什么都不是。她不知道怎么接话,沉默让气氛变得尴尬。   有老人好奇地凑过来观望,俞肖川将镜头转向他们,“山上没信号,下山才有。这是山下村里的老人。”   “你媳妇儿啊,怎么看不到人?”   老人们挤在一起嚷嚷。   “他们想看你。”   俞肖川对着镜头喊得夸张。   莫晗犹豫了一下移动手机,镜头对上她不好意思的脸。   老人们凑热闹似的看完啧啧称赞:“你媳妇儿好看,一看就有福气。”转头七嘴八舌地催俞肖川:“这么漂亮的老婆生出来的孩子一定漂亮,赶紧生,趁着还年轻,赶紧生,多生几个。”   本地方言不难懂,莫晗听懂了,哪怕隔着手机脸也忍不住开始燥热。俞肖川转回镜头,看到莫晗红着脸。   “都是村里的老人家,年轻人都搬出去了,只有老人了。刚和他们聊天来着。”   他认真地解释。   就算他不解释,莫晗也能理解,村里老人的话题永远绕不开结婚生娃,莫晗爷爷莫尚荣他们就这样。   “山上晚上挺凉的,白天也不热,老人们一直提醒我们山上有五步蛇,去年咬死过人。”俞肖川自顾自地说起来。   “你们有准备驱蛇药吧?”   “没有。”   莫晗皱眉,俞肖川笑,“骗你的,当然有了。”   能上山拍东西的摄制组,里面都是藏龙卧虎的户外高手,处理小虫小蛇不成问题。   “搭帐篷睡在山上,蚊子太多了根本睡不好。不过空气特别好,早上起来山上都是鸟叫声,还看见过野猪和黄鼠狼,野猪长得挺丑的,獠牙这么长,女同事们都不怕,男同事们吓得往车里跑……”   俞肖川看着不多话,但打开了话匣也是能说会道,平平无奇的事情到了他嘴里好像都变有趣了。莫晗津津有味地听着,某个瞬间愣了一下神,让她感觉好像在和俞肖川热恋。这种错觉转瞬即逝,注意力很快又被俞肖川有趣的讲述拉回去。   聊到忘记时间,老人们陆续离开。   俞肖川说:“大家很喜欢你的腌萝卜,第一天就吃完了。”   莫晗心里得意,但没有表现出来。   俞肖川遥望远处群山,深吸了一口夜晚山中的凉气。   “挺想你的。”   他刚说完这一句,赵又卿的电话打进来,视频连线被迫中断,他没有看到莫晗的反应,气得他按了挂断。赵又卿的电话执着地再次打进。反复几次后,他烦不胜烦地按下接听,“赵又卿,我们都向前走吧,别一直回头看了行不行。我知道你过敏不是因为腰果,我也知道我姐故意拿走了我的手机,我并不欠你什么,你也不欠我的,很多事过去了就是过   去了,别执拗了好吗?”   “这次换我追你总可以吧,就当我是一个对你有兴趣的陌生女人,被你的才华人品所吸引的那种,这样总可以吧?”   赵又卿说。   俞肖川被她的想法震惊到语塞。   “我当你默认了。”   赵又卿挂了电话。   “我已经结婚了。”   俞肖川这才回过神来,可惜迟了。这话他跟赵又卿说过很多遍了,但显然她没听进去。   那日在医院,她说莫晗眼里没有他。   “你,不爱她。”   赵又卿非常笃定。   “不,我爱。”   俞肖川当时这么应她。她一口气没接上来,差点又晕过去了。医生检查后说她过敏是特殊药物导致,并非腰果。   视频突然中断,莫晗有些担心是不是俞肖川出了什么意外,但细细一想他能有什么意外呢,大概就是手机没电了。她坐在缝纫机前盯着纸包样品,脑子里跟按下重复播放间似的,反复重复着俞肖川那句“挺想你的”,语调气息的变化她都记得清楚。几乎没有人如此真切明了地说过想她,她父母都不善言辞,姐弟几个也没什么好想的,任远行对她都是敷衍了事,孟秋的想她和这种想区别很大。俞肖川的想是真的在想她还是只是一时寂寞?远离城市的深山工作容易滋生寂寞,尤其在疲累时。莫晗再清楚不过。因为同样在城市,被繁忙工作掏空的身体也容易滋生寂寞,人会变得感性脆弱,轻易靠近别人相信别人,为了驱赶寂寞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为了一时取暖做一些日后后悔的决定。她和任远行就是这么开始的,爱情所占比例不高。此刻的俞肖川是否也是如此? 第29章   周五晚上,莫晗见到了孟秋,在滨江花园旁的江畔餐厅,落地窗外的黄浦江近在咫尺,开阔的江面映着两岸灯光。旁边就是滨家花园有名的滑板场,滑板青年们嬉闹的笑声顺风传得很远。餐厅是孟秋提前选好的,据说鸭胸肉汉堡上海独有,来自保加利亚的葡萄酒堪称一绝。孟秋对吃穿用向来讲究。多日不见,她看着心情不错,精心打扮而来,珍珠白的真丝衬衫配同色系高腰阔腿裤,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了脖子上的珍珠挂坠项链,手上挎着她最爱的E经典圆包,酒红色圆形大耳环挂在她耳朵上,一点都不夸张,加上一头蓬松的卷发,风情万种,一进餐厅便是焦点,男人都变成了向日葵,脑袋追着她而转。她不以为意地大喇喇坐到莫晗对面,一把扔了手中挎包,向前凑着脸眨眼给莫晗看,又密又长的睫毛眨得跟蝴蝶似的。   “看看,今天我这眼睫毛贴得好不好,两层,一次搞定。”   孟秋得意地炫耀她的化妆术,其实她素颜也是美人。   莫晗故意损她:“有妖气!”   孟秋挑眉轻哼:“妖气好过老气。”   莫晗叹气,“你和蒋宇澄真分了?”   “不然呢,趁着他还未对我用情太深,赶紧分了得了,时间拖得越长对他越不好。”   孟秋耸着肩膀,看不出多少遗憾,到有一些如释重负。   莫晗对蒋宇澄印象不错,有礼貌的年轻人,眼里除了孟秋还是孟秋。   “你爸妈真那么反对你们在一起,他们以前不是不大管你的事吗?”   莫晗顺口一问。   孟秋立马气不打一处来:“对啊,他们原本是不管的,但是挡不住我哥在他们面前胡说八道啊,居然说我包养小男孩!他搞小他十岁的孙笑就可以,我和大学生谈恋爱就不行,他可真会双标!”   她越说越来气,拿起手边的柠檬水仰头整杯就灌下去了,大红的口红印子留在杯沿。   莫晗意外到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孟海东居然会这么说孟秋,在她眼里,他们兄妹关系堪称模范。   孟秋喝完水后冷静了不少,“我爸妈一直希望我找个人好好安定下来,不结婚不生孩子都没关系,他们对这个没要求,反正传宗接代的活儿用不着我。他们就希望能能有个人照顾我。你说,这跟找保姆有什么区别,还不如找保姆呢,随时都能换,多新鲜呐。”   “他们也是替你考虑。”   在莫晗看来,孟家父母已经足够开明,换成一般父母,不结婚不生孩子绝对异类。女儿就是要嫁人的,嫁不出去的女儿没准还会嫌她丢人。莫晗不知道别人家如何,反正现在的方爱梅挺怕被人问到“你女儿怎么还不结婚”。以前莫晗二十七八时她遇到别人讨论相关,还能拜托别人帮忙介绍,后来莫晗过了三十,再遇到别人聊这些,她要么躲得远远的,要么一声不吭。嫁不出去的大龄女儿,让她抬不起头,就算她不说,莫晗也能感觉到。   孟秋反问:“为什么女人一定需要男人照顾?”   莫晗被问得语塞。方爱梅也常说希望她能找个男人依靠,好像没有男人的女人活不好。可能很少有人不这么想,她曾经也这么想过。   孟秋骂道:“听到他们说这话就来气,我们女的又不是弱智,干嘛非得男人照顾我们,陋习,几千年的陋习。”   莫晗掉头望向窗外,黄浦江面游船经过,汽笛响彻两岸。她不知道孟秋帮她介绍俞肖川时,是否也觉得靠男人是陋习?   孟秋更不满孟海东,两人吵架时口不择言,孟海东骂她老年吃嫩草,她反唇相讥说他不也一样。   “他说什么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不都是人。男人找小姑娘天经地义,女人找小男孩就该万人唾弃,什么道理!”   两人吵到激烈时,孟海东骂她,小心以后嫁不出去出去。回想起当时吵架情形,孟秋气到眼睛发红。   莫晗被惊到:“他,他怎么能这么说!”   孟海东向来疼爱孟秋,从小到大都护着她,连父母都不能说她重话。他居然对自己最疼爱的妹妹说了这些低级的伤人话!人好像很容易变成这样,越是亲近越容易肆无忌惮,嘴上爱你手上捅刀子。莫晗也曾深有体会。她隔桌握住孟秋的手,从来不惧外人眼光的她也扛不住最亲之人的诋毁,强忍眼泪的她让人心疼。   孟秋忍下了在眼眶打转的眼泪,一声低叹:“我哥自从和马佳佳分手后,整个人都变了,他以前说不出这些话的。”   八年不比八个月,要走出来确实不大容易。分手后的孟海东如今也有了新伴侣和新生活,即将为人父的他看着幸福无比,也只有亲妹妹才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莫晗跟着叹息。   孟秋又说:“马佳佳和他分手后,找了一个年轻的小男友,动不动就在朋友圈秀恩爱。”她翻出马佳佳的朋友圈给莫晗看,照片里马佳佳穿着惹火的比基尼,前凸后翘,戴着墨镜酷酷地望着镜头,像个女明星。唇红齿白的年轻男人从背后搂着她,笑得像条金毛犬。   “这男孩还在上大学呢,去她公司实习时认识的。”   “你怎么知道的?”   “马佳佳自己说的。”   孟秋又翻出一张男孩的正面全身照,朴素的运动装也挡不住他的好看,年轻的面孔看着很有活力。   “你哥知道吧!”   莫晗猜的。   孟秋点头:“当然。有时候我都替孙笑不值。八年呐,我哥多喜欢马佳佳啊。他一直认为马佳佳会回头找他,没想到人家掉头就找了小鲜肉。没有谁不能取代。”   孟秋又说:“换我是马佳佳,我也这样。”   莫晗虽然自己做不到,但很羡慕这种洒脱。单单一个池野,都在她心里滚了这么多年,拿不起也放不下。任远行就不提了,他没真心爱过她,她也一样。   孟秋嘲讽地叹息:“我哥觉得马佳佳骗了他,浪费了他八年时间。”   “想不到他也这般小气!”   什么错都推给女人,摆出一副受害者姿态,孟海东居然也如此,和曾经的任远行不相上下。莫晗对孟海东的滤镜彻底破碎。   “虽然我爸妈不喜欢马佳佳,但是我哥挺想跟她结婚的,要真结了他们也没办法。是马佳佳不愿意嫁,说是不想因为父母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是,我父母都不大喜欢,她担心也有道理,我哥都听她的。”   到底是兄妹,孟秋还是偏心。莫晗没吭声。   “其实我知道马佳佳并不是真的怕我父母,她不是不想嫁给我哥,要不然也不会一直戴着婚戒,你见过她的婚戒吧,以前她在外工作都自称已婚的。”   孟秋又说。   莫晗对马佳佳的戒指有些印象,孟海东也戴着一模一样的。如果孟海东坚持要结婚,马佳佳会愿意嫁给他吗?莫晗忍不住想。   孟秋给了答案:“马佳佳不是不想结婚,她是害怕结婚。”   “为什么是害怕?”   孟秋唏嘘感慨:“女人和男人不同,一旦走入婚姻需要改变的东西比男人更多。家务孩子婆媳关系,任何一个都会把女人变得面目全非,什么体面优雅大方知性,在繁琐的家庭生活中不堪一击。我见过不少像马佳佳那样的女人,结婚后都变了个人。”   莫晗自惭形秽:“也是,她那么厉害。”   厉害的马佳佳肯定不愿意被家庭琐事羁绊,守着男人洗手作羹汤。婚姻对马佳佳她们来说,是累赘是牢笼。只有她这种人,才会想着把婚姻当成避难所。莫晗看到玻璃穿映着她暗影,和江面光影融为一体。她看不清自己   的模样,不知道走入婚姻的自己是否已经变成了孟秋口中的面目全非。她如此想过一遍又觉得自己可笑,她的婚姻如何能与其他人的婚姻相提并论?有几个人像她那样,不清不楚地和陌生人结婚,假扮并不恩爱的夫妻。她早就面目全非了吧,跟是否结婚毫无关系。什么体面优雅大方知性,这些东西她从未有过。   孟秋察觉到她的变化,赶紧补了一句:“你不会这样的,俞肖川和我哥不一样,你和马佳佳也不一样。”   刻意的安慰换来莫晗一笑,“我们确实不一样。”确实她哪能和马佳佳相提并论,马佳佳不用依靠男人就能在上海过得风生水起,而她要不是遇到俞肖川,恐怕还得继续租房搬家忍受房东白眼忍受奇怪的室友。   孟秋见她笑了,接着说:“我一直很喜欢马佳佳,是觉得我们在某些方面还挺像的,她最怕的应该是结婚会影响到她的事业。”   她觉得自己和马佳佳是同类,同类更容易理解同类。莫晗知道在孟秋眼中,她应该不算她们的同类。   “我们实验室之前有一女研究员前年结婚了,后来怀孕后为了保胎干脆辞职了,做到一半的项目说不做就不做了,把我们主任气得够呛。前阵子旧同事聚会,她也来了,嘴上说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但一直追问当初项目的进展。那项目她要是没走,现在没准是项目leader了。所以我特别理解马佳佳对婚姻的恐惧,婚姻女人牺牲得更多。你看我妈,生意做得那么大又如何,回家还不是得帮我爸端茶倒水,不让她干都不行,她觉得这是女人结婚后的义务,搞笑吧!”   孟秋无奈地苦笑不止。   莫晗去过孟家几次,确实如孟秋所言,尽管请了保姆阿姨,孟秋妈妈还是会亲自下厨煮她爸爸爱吃的汤食,程序复杂费心费力。孟秋见她辛苦劝她交给阿姨做,被她严词拒绝。   “我煮的他更爱吃。”   孟秋妈妈以此为傲。   方爱梅也差不多,每日饭桌之上少不了莫青松爱吃的东西。而如今的她,也快变得她们一样了。她跟着苦笑。   两人笑完,孟秋接着说:“因为这个女同事的缘故,这两年我们主任都不爱招女研究员了。去年我有个学妹,是他们那批毕业生里最优秀的,想进我们研究所没进成,因为面试时我们主任问她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学妹没心机地说家里希望她三十岁之前,去年她都27了。自然就被刷下了。”   其实前几年孟秋面试时也被问过相关问题,崇尚不婚主义的她当然更容易通过。而莫晗离开任远行之后找工作,经常被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你计划什么时候要孩子”之类的问题,跟她同时面试的男人却不会被问到类似的问题。王妍也曾劝说几个女设计师不要随便结婚不要随便生孩子,她虽然早早结婚了但一直没要孩子,老公据说很支持她工作。   “现在我们主任一直凑合我和南希,就是觉得我们在同个实验室,互相理解多一点,不会因为结婚生子放弃事业。主任老婆也在另一个研究所做主任,两人没要孩子,都是出了名的工作狂。”   孟秋说完,莫晗偏移重点:“南希,那个烦人的男同事?”   孟秋愣了半秒,耸肩道:“没错,就是他。”神情之间颇有得意。   莫晗还看出了一点别的。   孟秋顺势道歉:“上次聚餐真是对不起,其实我──”   莫晗摆手想要止住她:“你那天不声不响地离开是因为这个南希吧?”   孟秋却坚持:“真的很对不起,其实我──”   莫晗再次打断她:“我都知道,已经没事了。”她没有怪过孟秋,不管是她隐瞒赵又卿和俞肖川见面的事情,还是她的不告而别。有些事情早晚都会发生。   “真的没事了?”   孟秋   打量莫晗。事后她曾怒气冲冲地找过俞肖川,俞肖川的反应倒是让她意外。   “你也知道,莫晗才是我的合法妻子。”   俞肖川当时特别认真地告诉她。孟秋有被他的认真惊到。   此时的莫晗笑得好像没受到任何影响:“能有什么事呢?要真有事早找你了。”   孟秋想想也是。   莫晗又问:“你和那个南希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秋撇嘴叹气:“那天实验室发生了一点事故,他受伤了。”   莫晗惊讶地瞪圆眼,“事故,什么事故,严重吗?”她记得以前孟秋说过她学长炸过实验室,断了两根手指,还上过电视新闻。   “他拿错了同事的试剂,搞出一个小爆炸,差点瞎了眼睛,都怪我非得在他进实验室之前故意提约了蒋宇澄到你家吃饭的事。中间他一直给我打电话,我也一直故意气他。我们做实验是不能带情绪的,一带情绪很容易出错。”   回想当日情形,孟秋脸上仍有后怕:“幸好没出什么事。”转眼她又挑着漂亮的大眼睛说:“我可不想被他赖上,让我负责什么的!”   莫晗笑了笑,想着要不要提醒提醒她,提起南希的她跟提起蒋宇澄的她很不一样。   孟秋小手一挥:“不说他了,反正现在也没事了,就是实验得重做,之前的东西全没了,我们主任暴跳如雷,前阵子动不动拉着大家开会,反复强调实验室安全问题。”   莫晗提醒:“那你也得小心。”   “放心,我从不带情绪进实验室,傻子才这样。”   孟秋撇着嘴角,莫晗在她脸上看到了从没见过的娇态,忍不住笑得意味深长。   “我哥是真被马佳佳刺激到了,转眼就找了小鲜肉,多伤他自尊啊。”   孟秋又把话题绕到孟海东和马佳佳。   莫晗盯着她挑眉,为她的逃避与刻意,以及那一抹外人难以察觉的羞涩。   视而不见的孟秋开始控诉:“连带我遭殃,就因为我也找了小鲜肉,你不知道,他还说了很多难听话,想起来就让人生气,我又不是马佳佳,他要不爽去骂马佳佳啊,不敢骂人家只敢拿我这个亲妹妹撒气,又怂又坏!”   听说马佳佳也找了年轻小男友后,莫晗大概猜到了孟海东为何一反常态。   “我看他和孙笑也挺好的呀,都要当爸爸了。”   “对啊,这就是我觉得他最可笑的地方,孙笑不也小他十多岁吗,肚子都那么大了。他可以搞大年轻姑娘肚子,人马佳佳凭什么不能泡小鲜肉?难不成跟你分手了,还得领一贞节牌坊供着啊。”   “因为他很爱马佳佳吧。”   “既然很爱,为什么要分手?”   莫晗被孟秋问得语塞,旁人看别人的故事,或多或少都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清醒,因为事不关己。所谓当局者迷,迷得不是看不清,而是放不下拿不起,求而不得未必是没有求过,而是求了没有结果。她又想起第一次见到马佳佳的情形,她在阳台抽烟打电话,一旁的孟海东眼里只有她。爱的多的更卑微。   超时的等待之后,餐点陆陆续续上齐。酸甜的葡萄酒风味独特,鸭胸肉汉堡肥而不腻……两人放下俗事,专心享用眼前美食。   待酒足饭饱,孟秋放下刀叉问莫晗:“俞肖川怎么跟你解释的?”   刚吃饱的莫晗脑子不好使:“解释什么?”   招来孟秋白眼一双:“又装傻,你知道我问什么。”   莫晗这才回过神来,“那天蛋糕里有腰果,赵又卿腰果过敏,俞肖川送她去医院了。”   跟俞肖川说的差不多,孟秋反应也一样:“她故意的吧?”   “她又不知道蛋糕里有腰果。”   莫晗倒是替赵又卿   说话,俞肖川没有。   孟秋一口咬定:“她就是故意。”俞肖川已经承认过。   莫晗拿起桌上红酒杯,“故意又如何?”   孟秋猛得愣住,莫晗的反应出乎她意料。   “你哥放不下马佳佳迁怒于你,赵又卿放不下俞肖川故意过敏,若不是情非得已,谁都不想让自己难看。你说是吧?”   莫晗不傻,事后种种细节过上一遍,自见端倪。有些东西挑明了,反倒无趣。   “你不怕他们旧情复燃?”   “那我要怎么办,骂赵又卿小三还是指责俞肖川对我不忠?”   莫晗直视孟秋。   孟秋盯着平静的她看了半晌,得出结论:“你不爱俞肖川。”   “他也未必把我放在心上。”   说出事实,也不是全无感觉,微微的刺痛同样扎心。莫晗微笑掩饰。   孟秋刚露出愧疚脸,便被莫晗瞠目瞪了回去。孟秋胡乱挥手:“算了算了,就这样吧,你们谁也不爱,公公平平。”越愧疚也就越气恼,好心办成了坏事,替莫晗招来麻烦。   莫晗反过来安慰她,“爱与不爱的都是其次,我们也没认识多久。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孟秋依旧愁眉苦脸,以后不见得都是好事。   莫晗为了逗她故意又说:“我也得到了不少好处的,你也知道俞肖川身强体健!”   孟秋听完怀疑地看她。   莫晗笑容逐渐暧昧,脑中自动浮现起某些旖旎场景,居然红了耳朵。   孟秋不忘揶揄:“看来是真的不错。”   “都是学你。”   两个女人笑成一团,交头接耳说了一堆荤话。   女人们评论起男人,从身材好坏到时间长短,言语隐晦但内容直白,完全不输男人议论女人。若男人听了,恐怕都要自我审查一番,胸肌是否讨女人喜欢,长度是否让女人满意……   孟秋遗憾地感慨:“可惜了蒋宇澄,八块漂亮腹肌。”   “南希还没练出八块腹肌?”   “有倒是有,就是不够明显。”   莫晗捂嘴吃吃坏笑,孟秋回过神:“你套我话!”   “看来试用过了。”   孟秋脸上飘起红晕,掩饰地与她碰杯。她几时因为这种事害羞过,莫晗更加确定心中猜测,笑得愈发不怀好意。   “我发现啊我父母对我和我哥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孟秋生硬地转移话题。   莫晗适可而止,收起坏笑。   “怎么说?”   “我哥的婚姻大事他们事无巨细,轮到我就是差不多就好,这次要不是我哥把蒋宇澄拎出来说,他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就算我哥说了,他们也只是念了几句。之前他们可是用断绝关系威胁我哥和马佳佳分手。”   莫晗对孟秋所说倍感熟悉。她二弟莫川当初要和大他三岁的万虹结婚,莫青松和方爱梅的反应差不多,一个和莫川冷战半年,一个软磨硬泡旁敲侧击。要不是莫川坚持,怕也是与孟海东和马佳佳同样结局。而她和任远行在一起时她控诉对方父母诸多怠慢,他们却先质疑是不是她做的不够好,完了又劝她要大度点不要在意太多。从小到大,父母给她的自由比给莫川的多,因为期待不一样。就像老家的房子,从来默认莫川所有,她和莫繁也默认跟自己无关。男女有别,才区别对待,想要父母做到一视同仁很难。   对此,孟秋同样深有体会。   “记得我哥高考完选专业,家里各种出谋划策,轮到我就随我喜欢。以前觉得我比我哥幸福,后来才慢慢意识到,他们早就想好了家中生意是要给我哥的,如果我也有此志向,分我一点就好。若我没有,也不必强求。”   孟秋苦笑一番,又打起精神:“不过这样也好,起码我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我哥这辈子都要跟孟家那些烦人的生意绑在一起咯,他连娶个自己喜欢的人的自由都没有,也挺无奈的。”   因为都是成年人了,才会这么说。可父母有区别的爱已经在心上留下痕迹,想要抚平并不容易,没准哪天还会被撕开,痕迹变成鸿沟,成为亲情之间无法跨越的阻碍。莫晗忍不住这样想,但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孟秋不一定如她悲观,说出来也不能改变什么。   从餐厅出来,孟秋提出去隔壁的滨江公园走走。夜晚少了很多暑气,又有江风拂面,慢步也不热。江边坐满了乘凉路人。莫晗跟着孟秋往前走,这附近她比较熟,竟不知不觉走到滑板场,有滑板青年从高台阶跳下,脚下滑板跟着一起起飞。莫晗发出惊呼,看着那青年轻盈地跃到空中,最后稳稳地落到滑板上,顺着惯性高速滑了一段后一个扭身潇洒地停下滑板。围观的滑板青年爆发式的鼓掌吹口哨。很快,第二位滑板青年接着带板起跳。   “要不坐下来看会儿?”   孟秋很感兴趣。   “你喜欢这个?”   莫晗记得孟秋提过南希喜欢极限运动,曾邀请她蹦极。   “就看看嘛,不挺好玩的嘛!”   孟秋寻了台阶坐下,莫晗坐下陪她,围观下方各路滑板青年们的表演,初学者笨拙,频繁摔跟头;熟手则换着花样秀,引来各路喝彩。看到精彩的表演,孟秋鼓掌欢呼。漂亮的她很快引来一些滑手的关注。   时常有人故意滑到她们面前,做一个酷炫的招式,获得孟秋的喝彩后然后酷酷地滑开,张扬又矜持。   孟秋笑他们小屁孩。   突然有人从她们身旁的台阶跳下,空中腾飞的青年潇洒利落地蹬了一脚滑板,滑板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后,连人带板稳稳地落到地上。   莫晗吓到惊呼,孟秋发出不屑的轻哼,和刚刚反应截然不同。   那青年顺着惯性滑出一段后掉了个头又滑回来,一个扭身滑板打横,稳稳地急停在两人面前。青年挑着下巴看孟秋,狭长的眼睛看起来又冷又酷。左眼上方一块明显的红色印记。   “你不是说不来吗?”   “刚好路过。”   孟秋起身,居高临下。青年嗤鼻:“骗子!”   “切,谁骗你了?”   孟秋翻着白眼,青年绷紧的嘴角向上,孩子气的笑脸瞬间让他酷劲全无。   “你能来我很开心,都跟你说了,我滑板玩得很好的。”   孟秋嗤鼻:“傻逼。”   莫晗问:“这是?”   “南希,就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差点弄瞎自己眼睛的傻逼。”   孟秋翘着嘴角,青年脸刷得红了,酷脸秒变害羞脸,不满地瞪着孟秋也不辩驳。   莫晗目瞪口呆,因为孟秋的描述,她一直以为南希是那种带着老土的黑框眼镜瘦的颧骨突出看起来死板严肃的实验室青年,而眼前的南希顶着一张酷脸,长手长脚看着灵活舒展,宽松的白色T恤胸口印着设计成火苗的黑色英文字母THRASHER,和孟秋的描述判若两人。   “玩得还不错。”   孟秋轻飘飘地夸完,南希拽拽地翘起嘴角,掩饰着被夸后的得意与高兴,很孩子气又很酷。   莫晗好奇地多看了他好几眼,越看越觉得特别,脑中快速回忆搜索,孟秋以前交往过的对象从来没有像这样的,相似的都没有。   “这是莫晗,我好朋友。”   孟秋介绍。南希酷酷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莫晗吞回嘴边的客套问候。   “他认生。”   孟秋笑着替他解释。南希干脆扭过去头,脚尖点着滑板   画了一个圈。他挺白的,所以耳朵变红很明显。   孟秋踩着高跟跳下台阶,“让我玩玩呗。”   南希扫了眼她的鞋,孟秋马上脱鞋光脚,“这样可以了吧?”   南希拧着眉头:“会磨脚。”   “你到底让不让我玩?”   孟秋凶巴巴,像小学时喜欢欺负男生的霸道小女孩。   莫晗坐到一边看戏。   南希弯腰脱下自己脏兮兮的帆布鞋,要给她换上。   孟秋嫌弃地撇嘴,“我不要。”   “都说了磨脚。”南希把鞋子扔到她脚边,一副你爱换不换的拽样。   孟秋站在原地不动。   两人你瞪我我瞪你,谁也不退让。   身为电灯泡的莫晗感到尴尬,低头假装看手机。   最终还是孟秋妥协,穿上他的鞋子。男生脚长,她穿着很大。南希扶着她上了滑板,赤足牵着她慢慢滑走。莫晗看她好几次差点摔倒,吓得乱叫,都被南希一把抱住了。   滑了一圈回来,孟秋眉飞色舞:“好好玩。”   南希酷酷地眼神追着她。   莫晗看他的脚,很白,脚趾挺长。孟秋踩着他的鞋拖着脚步。   “你要试试吗?”孟秋邀请莫晗。   莫晗当然摇头,并且装模作样地拿出手机看时间,“我得先走了,回去还得做个表格。”   孟秋居然撒娇挽留她,“再陪我会儿呗,待会儿一起走吧,反正俞肖川不在家,你回家也很无聊,不如一起玩会儿嘛。”   莫晗被她的嗲里嗲气惊出了一手鸡皮疙瘩,在南希面前的孟秋跟变了个人似的,少了平常的从容,多了很多做作的刻意。南希酷酷地望着孟秋,眼里只有她。   莫晗扫了眼南希:“这样不好吧。”   孟秋夸张地抱住她手臂:“有什么不好的,看他干嘛。”   莫晗笑得冷汗连连,余光里的南希压着眉头,脸上覆着一层冰,看着很不高兴。她赶紧识趣地跑开了,身后传来孟秋大骂:“没义气!”   没义气也好过没眼力,莫晗隐隐有一种预感,孟秋会和南希在一起很久。 第30章   回家的路上,莫晗收到孟秋发来的几段小视频,她已经能光着脚自己滑行,得意地对着镜头说:“我就说可以吧!”视频外的南希问:“磨脚吗?”   “我没那么娇气!”   孟秋不屑地左脚赤脚点地,蹬着滑板滑远了。   举着手机拍摄的南希跟着跑起来,边跑边喊:“看地上,那边有台阶。”   莫晗关了视频,替孟秋开心又忍不住羡慕她,她喜欢的人都喜欢她。   回到小区楼下,莫晗远远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绕着圈打电话的池野。上次在家请客,俞肖川旁敲侧击地问过她是否邀请他。她说没必要。后来在楼下遇到过几次,她都尽量避开他,实在避不开便硬着头皮假装自在地打个招呼。她放慢脚步,想跟之前一样等他走了再上去。没过一会儿,从另一侧走来一个拖着行李箱的女孩,年轻的脸庞束着高马尾,简单的T恤短裤青春靓丽,看到池野马上扔了箱子跳到他怀里,长腿环上他的腰。池野抱着她原地转了一圈。   女孩亲他额头:“我好想你啊,池野哥哥!”   池野笑了两声没说话。   躲在暗处的莫晗正想着要不要去别处转一圈再回来,门口池野已经放下女孩,牵着她进去了。莫晗又等了几分钟,才上楼。在电梯里她收到了俞肖川发来的小视频,野猪妈妈带着三头小野猪穿过树丛,黑白条纹的小野猪蹦蹦跳跳地跟在妈妈身后,可可爱爱的。   “我可能还要在山里待半个月。”   俞肖川说。   “他们没找到新的摄像?”   俞肖川提过这次拍摄是帮朋友救急。   “找了,不大合适。”   “再给你寄点吃的?”   莫晗进屋换鞋,没什么家具的房间空荡荡的,窗户没关,风一阵一阵地掀起窗帘,拖鞋摩擦地板走过的声音沙沙的,清晰入耳。她到厨房烧水,一边查看那一排五颜六色的腌菜,上次请客每种都吃掉了一半,就俞肖川最爱的腌萝卜还剩完整一罐。   俞肖川文字变成语音:“好啊,只是怕收不到。这边好像没有快递,明天我下山看看。”   浓浓的鼻音听着很难过,前几日不这样。   “又感冒了?”   莫晗从架子上取下萝卜,开罐尝了一块,又脆又辣。   俞肖川说:“昨晚拍到半夜突然下雨,淋了点雨。山里好冷,下过雨更冷。感觉不像夏天。今天做饭的阿姨煮了一锅姜汤,喝完好多了。”   莫晗拍下萝卜照片发给他:“这个寄给你好了。天冷就注意点,该吃药时吃药,别硬抗。”   俞肖川笑道:“遵命,老婆大人。”   莫晗拎着水壶的手一抖,开水溢出壶嘴,差点烫到她脚。俞肖川这人总爱说些让人误会的话。莫晗蹲下擦掉地上水渍。   “昨天阿姨还炖了野猪肉给我们吃。”   俞肖川又说。   “视频里的?”   俞肖川笑道:“当然不是,是村民自己抓的,并不好吃。我们让阿姨以后别做这些东西了。”   “也是,小野猪挺可爱的。”   莫晗随口感慨,也不知道戳中了俞肖川什么,语音发来一串大笑。   一直到莫晗洗完澡出来,都在和俞肖川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他说的多,山中趣事很多。莫晗也讲了孟秋和南希的事,大概多说了几句南希挺特别的,引起了俞肖川误会。   “你喜欢那种?”   俞肖川酸得挺明显的。   莫晗很无奈:“他确实挺特别的,我不喜欢他他也是挺特别的。”   俞肖川说:“我会冲浪,改天我们去海边玩,我教你冲浪。”   莫晗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俞肖川有时候太容易让人   产生错觉了,她需要冷静。她把脏衣服塞到洗衣机后才回:“我不会游泳。”   “我教你。”   莫晗又不知道怎么接了。   “你不信我?”   俞肖川莫名来了一句。   “信信信,你十项全能。”   莫晗假装不正经,想着随口闲聊的话,不必当真。   俞肖川没有继续揪着这个话题。此刻的他躺在车里,头顶群星闪烁,深蓝的夜空无边辽阔,远处山影连绵,微凉的山风拂面,浓烈而深刻的草木气息弥漫山间。他冲着夜空做了一个虚抱的动作,幻想着莫晗在怀,柔软而温暖的她让人想念。   “赵又卿找过你吗?”   俞肖川忽然问起。   “她找我干什么?”   莫晗捧着一杯热茶坐到缝纫机前,摆弄做了一半的包,牛仔布和蓝染布拼接的外形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和俞肖川的气质不搭。   “别理她,别跟她做朋友。”   俞肖川语气平常,就像说昨天山里下雨了一样。这是他第二次这么说了,莫晗想问为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必要。她跟上次一样,乖乖地说“好”。   隔天莫晗下班回家刚吃完饭,收到赵又卿微信:“我在你家楼下,可以上去坐坐吗?”   她很吃惊,俞肖川昨晚像在预告。她刚打出一个“好”字,门铃响了,监视器里的赵又卿正对着镜头拨弄一头蓬松的卷发,大红唇很漂亮。   莫晗按下开门键。来者是客。   赵又卿在门口换鞋时,抱歉地解释突然到访的原因:“刚好在附近谈事情,聊完了顺路过来看看,没有打扰到你吧?”她今日穿了一条浅灰色的半袖高领针织连衣裙,裙长及膝,服帖的设计包裹出曼妙的腰身。莫晗一眼认出裙子独特的纹理,来自她很喜欢的西班牙独立设计师品牌Silva。设计师擅长做针织品,创造了很多独一无二的纹理设计。她暗叹赵又卿好品味,又不禁低头看自己,穿着俞肖川不要的旧T恤配家居棉裤,刚吃完饭的脸冒着油光,对比鲜明。   莫晗礼貌笑着:“没关系。”   赵又卿进屋后东看看西瞅瞅,好像第一次登门拜访。她看到窗边植物羡慕道:“你养的真好,我仙人掌都养不活。”又看到沙发前的地毯,“你手真巧,还会织地毯,肖川娶到你真是娶到宝了!”餐厅桌上放着莫晗准备给俞肖川寄走的腌萝卜。她尝了一块说:“太好吃了,有妈妈的味道,肖川真是有口福,真羡慕他。”   莫晗赔着笑跟在她身后走走停停,像个陪着领导视察的下属:“哪里哪里,没有没有。”   最后赵又卿在沙发坐下,顺手拿起旁边工作台上做到一半的包惊叹不已:“这是你做的吗,好特别,难怪肖川一直夸你手巧!”   莫晗给她倒茶,谦虚道:“见笑了。”   赵又卿很快放下包,又指着橘树说:“肖川说这棵树是你买回来的,又大又好看,在哪里买的,我也想买一棵摆在家里。”   俞肖川还与她聊到了这棵树,莫晗微微意外但笑得滴水不漏:“刚好在路边看到就买回来了,没什么特别的。”   赵又卿端起茶杯喝水,夸完杯子好看又夸茶水好喝,好像不夸点什么就没话说了,莫晗被夸得头大,但还得保持微笑应对。   夸来夸去没东西夸了,赵又卿终于切入正题:“我是特意来道歉的,那天真不好意思,肖川送我去医院了,那天真吓到他了,我自己也吓到了,你不要怪他。我以前都不知道自己腰果过敏,这次查了过敏源才知道。”   “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有过敏,人没事就好。”   莫晗顺着她的话接。   赵又卿又问:“肖川有跟你好好解释吧,我知道他那个人不爱解释。”   莫晗斟酌措辞:“他做事肯定事出有因,我能理解。”   赵又卿突然上前抱住她:“你人真的很好。”   莫晗有片刻的无措,但很快恢复正常,轻轻地抱了抱她。赵又卿身上淡淡的松枝香水味和俞肖川搁在衣帽间的香水好像同一种,莫晗吸着鼻子,上次请客吃饭俞肖川用过一次,他平常不用香水。现在衣帽间还有香味残留。   赵又卿松开她后,莫晗还能闻到身上被蹭到的香味,浓烈又清新,这香味不常闻到。   赵又卿轻轻笑了两声,突然叹气:“肖川曾说30岁之前结婚,他对传统的家庭生活有一种特别天真的向往。”   莫晗被她叹得绷紧神经。   赵又卿冲她眨眼睛:“你都不好奇我和肖川以前的关系?”   莫晗差点笑出声,为她前面步步为营的铺垫。赵又卿对她很有耐心,换成别的女人肯定早跟她撕破脸皮。她反问赵又卿:“现在好奇这些事有用吗?”   两人对视半晌。   赵又卿微微一笑,嘴角的酒窝楚楚动人。她幽幽叹了口气:“也是,别人的事有什么好奇的。你真是个妙人。”说完又问道:“洗手间在哪儿,借用下洗手间。”   莫晗默默指了方向,又默默扫了眼墙上的挂钟,不知不觉已过去半个小时。   赵又卿进到洗手间,看到镜中耷下来的脸,既难堪又难看。俞肖言说得没错,莫晗比她沉得住气。她坐到马桶上平复被扰乱的思绪,同时不忘目光打量四周的一切,洗手台上俞肖川的剃须刀和莫晗的洗面奶放在一起,牙刷成双成对,拖鞋成双成对……她无法再细看,低头看到对面固定在墙的书架上摆放了一些书,摄影摄像杂志居多,中间夹着几本食谱。她抽出看起来最旧的那本,书里夹着的纸飘落在地,她捡起纸张,上面手写的内容惊得她捂嘴。   从洗手间出来,赵又卿利落地跟莫晗告辞,重新补过妆的脸更加精致无暇。   “今天真是打扰了,下次请你吃饭。”   大大方方的赵又卿比较讨人喜欢。莫晗点头应好,送她到门口。   赵又卿拥抱她,贴着她的耳朵叹息道:“莫晗你知道吗,很多人都想要自己没有的东西。”   莫晗赞同地哼笑,这话一点没错。   赵又卿松开她,饶有意味地盯着她:“肖川家人你都见过了吗?”   莫晗坦诚回答:“还没见过他父亲。”   “肖川没感受过多少家庭的温暖,你知道吧?”   赵又卿一直紧盯莫晗。   莫晗不慌不忙:“我不如你了解他。”   赵又卿笑容凝固,错愕的神情中不乏嘲讽。   “你可真有趣啊。”   她最后意味深长地看过莫晗,然后掉头走了,高跟鞋踩得噔噔作响。   莫晗目送她踏入电梯,友好的挥手再见。电梯门合上的瞬间,莫晗感受到了赵又卿的敌意,像箭一样笔直地射出门缝,刺得她很无奈。她不是赵又卿的敌人,从来都不是。赵又卿高估她了。   莫晗没跟俞肖川说赵又卿到过家里,俞肖川也没再提过赵又卿。   几次高温预警过后,上海的气温开始慢慢回落。过了最热时候,上班路途变得舒适了一些。莫晗每日拎着饭盒从11号挤到3号线最后换乘9号线上下班,偶尔加班就奢侈地打车回家,回到家吃饭做包,十一点半准时上床睡觉,和俞肖川视频电话时除外。他进到更偏远的山里拍摄了,山里已有秋意,视频里的他经常穿着脏兮兮的冲锋衣,乱糟糟的胡子长得盖住了半张脸,跟野人无异。隔山差五的视频也没个正经事,都是聊些闲话。山里的工作每天都差不多,又每日都是意外,一会儿蛇爬到帐篷里里一会儿野猪闯入镜头,忙的时候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几个   冷馒头就咸菜解决问题,补给送上山的时候才能吃上一顿热饭。山里雾气重,晚上难入睡。   俞肖川睡不着时常说:“好想快点回家。”   这种话莫晗听了也不会应声,更不敢当真。偶尔她也说些自己的事,但远不如俞肖川说的多,更不如他内容丰富。她的生活无非上班下班,烤饼干包饺子,裁布做包缝衣服,乏善可陈。她更喜欢听俞肖川讲,不只是因为他的经历特别,还有他讲话的方式,寥寥数语便能勾勒出重点,再平淡的事物到了他嘴里好像都变得不平淡了。看起来不多话的人,却有着说话的天赋,让她很是羡慕。她时常敲打自己不要过于沉溺其中,为此她经常翻看夹在洗手间书里的手写结婚协议。协议有三份,另外两份是机打,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手写的是她最初抄下来的,上次请客吃饭后她特意拿出来放到了洗手间,方便提醒自己,有些事莫太当真。   后来莫晗被赵又卿约吃饭,刚好遇到她要加班。   被拒的赵又卿有些不开心:“你不会是不想和我吃饭吧,因为肖川和我以前的关系?”她开始直接明了,不再像之前遮遮掩掩。   莫晗很坦诚:“确实会有些顾忌。”但没说还有些尴尬。   赵又卿非得追问为什么。   莫晗干脆问:“你是真的想和我吃饭吗?”   赵又卿说得真诚:“我觉得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我挺喜欢你的。”   莫晗相信她的真诚,但交朋友和谈恋爱一样,并不是我喜欢你我们就能成为好朋友。她们中间要没有俞肖川,或许还有一些可能。但若没有俞肖川,她和赵又卿也不会有任何交集。要在其他地方遇上,赵又卿未必会多看她一眼。赵又卿想了解她,不是因为她真的有多好,而是因为俞肖川选了她。   莫晗没跟俞肖川提赵又卿找她吃饭,但跟孟秋说了,孟秋一口咬定:“你不去是对的,这女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鬼知道她打什么主意。”   “我有什么主意好打的,她还不如直接找俞肖川。”   莫晗嘲笑赵又卿太过迂回,抓不住重点。   “可能俞肖川那边无从下手!”   孟秋看莫晗脸色。   莫晗笑笑,谁知道呢。她问孟秋:“听说他们那会儿差点结婚?”   孟秋犹豫着点头。她和孟海东前阵子刚聊过这件事,孟海东说俞肖川曾拿着户口本追着赵又卿结婚,结果被拒,当时还挺惨的,好长一段时间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哥说俞肖川大学时的梦想就是结婚生子,他向赵又卿求过婚,赵又卿要去美国没同意。”   孟秋不想骗莫晗,有些事藏着掖着反倒适得其反。   难怪赵又卿说俞肖川对传统的家庭生活有一种天真的向往。莫晗听完笑道:“第二个马佳佳。”   要是赵又卿当初真和俞肖川结婚了,会不会早就面目全非?莫晗阴暗地想过又默默自嘲,俞肖川爱她,肯定是不一样的。赵又卿也明白,不然怎么会有了面包又来寻爱情呢?   孟秋认为赵又卿和马佳佳不同:“马佳佳很敞亮,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她不会回来找我哥的。她一点都不贪心”   也许是现在不找,未来谁也说不准。就算如此,在莫晗眼里,赵又卿和马佳佳都很厉害,她们要什么都会大大方方地去争取。不像她,高不成低不就,过得憋憋屈屈。   “贪心的人没有好下场。”   孟秋说完感慨自己。   她最近遇到了麻烦,蒋宇澄不愿分手闹去了研究所,和南希打了一架。让莫晗意外的是,居然是南希打赢了。他不如蒋宇澄强壮,但孟秋说他凶狠又淡定,出手很快,蒋宇澄被打破了脑袋,而他毫发无伤。   能踩着滑板跳下十几级台阶的人,内心应   该是无所畏惧的。但这种无所畏惧不是无知的勇猛,而是极度的自信。莫晗欣赏南希的自信。孟秋显然比她更欣赏,提到他时眉飞色舞。   虽然南希打赢了,但一战成名的不是他,而是孟秋。全研究所的人都知道了孟秋和十九岁的小鲜肉谈恋爱,各种八卦谣言满天飞,有人说她包养大学生小鲜肉,有人说她脚踩两条船,以往的情史都被扒出来,私生活不检点的标签牢牢地钉在了她身上,研究所几个女领导轮流找她谈话,用过来人的姿态教训她女人要自重名声很重要。搞得孟秋很郁闷,更让她郁闷的是,不知道是谁投稿微博树洞,添油加醋地讲了她和蒋宇澄的事,虽然都是匿名但评论区有人扒出了她的身份,甚至还放出了她发在豆瓣上的自拍照以及她和前男友们的亲密照,骂她渣女的评论破了千条。还有多事的网友打电话到研究所要求开除她。她又误会这一切都是蒋宇澄心有不甘报复她,找他对峙后发现根本不是。蒋宇澄又因她怀疑悲愤交加,喝到酒精中毒差点闹出人命,这些他学校也知道了。   蒋宇澄的女辅导员打电话给孟秋,特别不客气,明目张胆的鄙夷差点听吐了她。女人对女人的恶意最大,尤其对漂亮女人的。   “要不是给蒋宇澄面子,我真想扇她俩巴掌。”   时隔多日,孟秋提起女辅导员依旧怒气难消。   后来蒋宇澄亲自写了篇澄清长文发到微博,言辞之中都在维护孟秋。   他问孟秋:“如果我是二十八岁,你会爱上我吗?”   孟秋说会。   这场风波很快过去了,网友们都是拥有七秒记忆的金鱼,孟秋也不是什么名人。   从头到尾,莫晗最心疼蒋宇澄。   孟秋也不是没有愧疚,但用她的话说既然爱了就别怕受伤害,胆小的人不配享受爱情。   莫晗听到这话,感觉整个人都矮了一截。   “自从遇到南希这傻逼后,就没发生过几件好事情。”   孟秋掉头把错一股脑地推给南希。不讲理的责怪中,都是藏不住的喜欢。   莫晗骂她不讲理。   孟秋傲娇地翘着下巴:“我就是不讲理,他能把我怎么着!”   莫晗笑而不语。对孟秋而言,南希新鲜的宛如新大陆,需要她探索的未知太多。她既忍不住好奇,又有些谨慎和畏惧,人面对未知时,都会如此。孟秋也会胆怯。虽然以前常被孟秋嘲笑胆小如鼠瞻前顾后,但莫晗没有借此反击,哪怕开玩笑都没有。孟秋有她的骄傲,作为朋友应该维护她的骄傲。   虽然爱情进展的不大顺利,但孟秋的事业展开很顺利,做了半年的实验有了重大进展,用她的话形容,下半年得用坐火箭的速度收获成果了。   莫晗替她高兴。孟秋厉害之处就在于不管再怎么折腾都不会耽误正事,面包与爱情一样不落。不像她,吃口面包都费劲。   自从上次电梯聊过之后,隔天张迎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对她冷淡了很多,经常故意挑刺找茬为难她,甚至在周会上当着老板的面指责她办事不力,恨不得老板马上开除她。让莫晗意外的是老板居然主动开口帮她说话,还派了HR找她谈话,暗示张迎对她有不满,想了解下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莫晗表示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张迎不满。HR也很疑惑,张迎对设计部其他同事都很友好。后来HR大概又找张迎谈过了,莫晗不知结果,起码表面上张迎不再处处针对她了,但没少给她小鞋穿。   莫晗工作本就认真谨慎,又跟了王妍那么久,早就练得心细如发宠辱不惊,对张迎给的小鞋见招拆招。张迎不像王妍动不动就火山爆发,莫晗少了很多心理负担,斗来斗去竟生出不少乐趣,难得找到了一些工作的乐趣,每日上班干劲十足。   可惜好   景不长,王妍结束了休假。听说她要回来时,张迎有些不开心,莫晗也有些不开心。但王妍没能马上回公司,因为她母亲病情恶化了。她在朋友圈发了母亲躺在病床上的照片,身上插满了管子,看起来很痛苦。   公司的同事都在下面留言,一溜儿的祝好祈祷像是机器人。莫晗没有加入其中。旁人无关紧要的同情和安慰起不了任何作用。   回来一周后,王妍终于来公司了,张迎表现得特别热情,王妍对她态度颇为冷淡。热脸贴了冷屁股的张迎面子上没挂住,刚好遇到板房样衣工师傅出了点小错,被她轻声细语地责怪了一上午。到底还是太年轻了,沉不住气。莫晗心疼样衣工师傅。   王妍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约了老板谈事,在办公室聊了一下午。莫晗进去送茶水,两人气氛还算融洽。她听到老板提了什么获奖的事,王妍建议趁机花钱做营销。   等王妍和老板聊完,设计部只剩下莫晗和张迎。老板先走,王妍在办公室独自待了一会儿才出来,张迎马上说请她吃饭,换来冷脸拒绝。   “不用了,我还要去医院。”   张迎笑容僵在脸上。   莫晗一声不吭地进到王妍办公室,收拾她和老板用过的茶具。王妍跟进来,冲她努嘴:“待会儿一起走。”   莫晗掉头对上外边张迎的冷眼,看的她大热天的后背发凉。王妍此举无意加深了两人之间的隔阂。要王妍真不干了,估计她也没办法继续留在公司了。她始终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张迎,回来后的王妍也跟之前不大一样。   等张迎走后,王妍叫上还在假装收拾的莫晗。   “别弄了,走吧。”   莫晗叹气,一旁的王妍哼笑:“怎么,你怕张迎?”   “前阵子还好好的,这阵子不知道怎么得罪她了,突然态度大变。”莫晗想听听王妍看法。   “可能因为我在老板面前夸你不错吧。”   王妍轻描淡写地抛出一颗炸弹,炸得莫晗头皮发麻,不知道她搭错了哪根筋!   “别这么看我,要是你真不行,我也不会这么说。”   莫晗心情复杂,王妍以前常把她说得一无是处。   “你真不干了?”   “都是替别人做嫁衣,累了。”   王妍倦意明显。   “老板应该舍不得放你走吧。”   “那也由不得他。”   看来她是铁了心要走。   进到电梯后,王妍问起:“你怎么看张迎这人?”   莫晗保持公正:“工作能力挺强的。”   “还有呢?”   莫晗看王妍,不知道她想听什么。   王妍被她谨慎的模样逗笑:“我以前觉得张迎挺不错的,一直用心带她,可是这次我挺失望的,我还没走呢她就要给我捅刀子。”   莫晗并不意外。   王妍又跑出一颗炸弹:“这次我是故意让她主持设计部的。”   莫晗震惊完很快理顺了来龙去脉:“老板的意思?”   “那肯定商量过,我走了总得有人挑下这个摊子吧,老板之前还挺看重她的,如果她不去他面前挑拨是非的话。”   莫晗想不到张迎竟会如此愚蠢,看着挺聪明的人居然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哪怕王妍和老板已有不合,但也是同甘共苦一路走来,已经不是老板和员工的情谊,更何况职场最忌讳搬弄是非,没有老板喜欢这样的员工。   “她以为我和老板已经水火不容,想着加把火,谁知烧到自己。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真是傻得天真。”   王妍笑得过于嘲讽。   莫晗可惜张迎的聪明反被聪明误。   出了大楼,王妍提议去附近的七宝万科吃饭。这是   她第一次单独邀请莫晗。   “不赶着回家的话一起吃个饭,我请客。”   “你不去医院了?”   莫晗敲响警钟,想着该如何拒绝,张迎也好王妍也罢,保持距离总没错。   王妍看出她的不情愿:“待在那里让人难受,好不容易抽空出来一趟,有点不想回去了,但是一个人又不知道该去哪儿。”   回到医院就得面对现实,莫晗心一软上了她的车。   “今天你老公没来接你?”   上车后,王妍主动问起。   莫晗笑笑:“最近在山里拍东西呢。”   “难怪,看你们感情挺好。”   莫晗笑而不语。通过赵又卿一番提醒,她终于搞清楚了俞肖川为何总要执意接送她上下班,他对家庭生活的美好想象里一定有丈夫接送老婆上下班一项,电视电影里都这么演的。   到了公司附近的七宝商场,王妍挑了一家泰国餐厅,旁边就是莫晗和俞肖川刚认识那会儿一起吃过饭的川菜馆。几个月前的记忆扑面而来,莫晗竟生出一点物是人非的感慨。   她与王妍在餐厅坐下,等餐时难得闲聊起来。   王妍说起她与母亲的日本行。老人家第一次出国很兴奋,出发的头一晚像个孩子似的激动到睡不着。到了日本后,更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路边一辆车都觉得新鲜。到了海边居然开心到落泪。   “她说她这辈子值了,死而无憾。”王妍难过又欣慰,“她能这么说我很高兴,我为她做的事不多。”   莫晗听完王妍的话,突然想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爷爷莫尚荣的情况。方爱梅在微信上说他最近老念叨他快死了,隔三差五跟莫青松交待后事,连墓地位置都想好了,要和多年前去世的奶奶毗邻而葬。他拒绝和生前泼辣的奶奶合葬,怕到了地下吵架。但又不想离她太远,怕到了地下寂寞。   莫青松都不敢和他拌嘴了,时常梦到奶奶问他:“你爸什么时候下来?”   莫繁前几天突然问她:“爷爷葬礼你回去吗?”   她没回答,她听得出来莫繁不怎么想回去。莫繁出生后,计划生育罚了一大笔钱,莫尚荣曾经想把她送走,理由是家里女儿太多怕以后找不到婆家。小时候婶婶们常把这件事当笑话说给莫繁听,方爱梅没有否认过。她和莫繁都差点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这么多姊妹中他最喜欢你了,你应该回去,我不回去应该没关系。”   莫繁这么说。   莫晗无话可说。   王妍继续说她母亲的事。   “我妈苦了一辈子,不过不是为我,是为她的两个儿子。在日本,她一直念叨我弟弟的小孩没人带请保姆贵之类的话,让我以后多帮帮我弟弟。她帮我大哥带了八年孩子,当了八年保姆。我大哥至今都没来看过她。你说人这一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妍端起手边的柠檬水不平地一饮而尽,眼底的痛苦与怨愤让人无法直视。照顾濒死母亲的是她,母亲放不下的却是两个儿子,谁遇到这种事都会难过。莫晗望向窗外,商场里人来人往,有一对年轻的父母正在追逐他们乱跑的孩子。   莫尚荣比王妍母亲幸运,起码现在叔伯们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床前嘘寒问暖一番。两个姑姑有空都会去家里坐坐,陪他聊聊天说说话。莫繁嘴上说不想参加莫尚荣的葬礼,但莫晗知道她经常给他寄营养品,农业大学常有一些不对外售卖的好东西她都拿了给他。前年莫繁要读博,莫青松不同意,也是莫尚荣偷偷给了她一千块让她继续读下去。莫家姊妹都在他的帮助下念完了高中,不像别家女孩初中没念完就得出去打工。他坚持女孩要念书,念得越多越好。当年大伯家做生意失败,两个堂姐要不是他帮忙垫学费,估计早就辍学南   下打工了。两个堂姐至今提起这事,都是心怀感激的。但不可否认,莫尚荣对两个堂姐的弟弟更好。   人是复杂的,感情自然也是。   莫晗能体会到王妍的不甘,但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她自己都不清楚活着是为了什么,大多数人应该都没办法回答好这个问题。   吃到一半,王妍接到医院电话,说有事要跟她商量。王妍不得不提前离开,抱歉地先买了单。   莫晗表示理解。   王妍走前说了一大段话。   “我知道公司很多人都不喜欢我,巴不得我早点滚蛋。但我自认为问心无愧,不管是对工作还是对待你们这些同事,有时候说话难听了点,但要说有多少恶意,那倒不至于,为了保住自己位置故意打压你们更是不存在,这点自信要都没有,那我真是白混这么多年了。张迎有野心没错,可惜能力没跟上野心。旁门左道哪能走远!老板对你印象不错,你可以争取下转成设计师,我觉得设计师的身份更适合你。”   莫晗感激王妍的肯定,也认可她说的能力要和野心匹配。可是莫晗怀疑她的能力跟不上她的野心,她早就选了旁门左道往前走,并且前途未卜。 第31章   回家的地铁上,莫晗主动打电话问方爱梅莫尚荣最近怎么样,莫尚荣正好就在一旁。他告诉莫晗晚上他吃了两碗稀饭。   “最近胃口很好,应该不会那么快死。”他口齿清晰地说。村里很多老人到了莫尚荣的年纪,早就口齿不清,但他不会。   莫晗感到难过,老家的老人们都用能吃能喝衡量身体好坏,能吃能喝意味着希望。   “你交男朋友了啊,什么时候带回来给我看看啊,趁着我还在,能看一眼是一眼。”   莫尚荣笑呵呵的满怀期待。   方爱梅没有瞒着他,希望借用老人的口给她施加压力。   莫晗笑着敷衍:“等他有空吧,现在大家工作都挺忙的,我这才下班呢。”   她说得跟真的似的,老人嗯嗯啊啊地表示理解:“工作忙好,忙好,努力工作努力赚钱,腰包鼓了做什么都有劲,都有劲。”他喜欢重复自己的话,完了话头一转开始劝说:“该结婚了,丫头,该结婚了,不能再拖了,都三十出头了,都是老姑娘咯。把人带回来看看,该定下来了,再拖下去不好啊……”   老生常谈,忧心的口气听得莫晗耳朵长茧,但又不愿打断莫尚荣。她分心观察地铁里的男男女女,满脸倦容的秃头男人,背着名牌包一脸寂寞的卷发女人,带着耳机听歌的冷漠脸青年,背着吉他无聊发呆的纹身少女,靠在男朋友身上睡觉的年轻女孩,抱着老婆打瞌睡的中年男人……车厢里弥漫着上海才有的气息,机械疲倦麻木不堪,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亲近又遥远。有人陪和没人陪差别不大,在城市里。   “你快点结婚,我给你准备了大红包,要包很多很多茶钱。”   莫尚荣神秘兮兮,特意强调了“大”和“很多”。   莫晗问:“有多大?”   莫尚荣卖起关子:“很大,你结婚就知道了。”缺牙的嘴里发出老人独有的漏风笑声,嘶嘶的带着腐朽的味道,像落日下山。   莫晗跟着笑了两声,嘴角怎么都扯不上去,“那你还得等几年呢,好好活着亲手给我红包。”她看到地铁车窗上的自己笑得比哭难看。莫尚荣伤害过她,也爱着她。她恨过他,也深爱他,亲人大概就是这样的存在,靠太近会难过,离太远又会挂念,希望他们一直都在,但又清楚他们不会一直都在,左右为难。   莫尚荣长长地叹息:“还得等几年,那我得等得起哦!”   莫晗挤着笑哄他:“你肯定等得起,再活个四五年没问题。”这些话也就宽慰宽慰老人,顺便骗骗自己。莫晗很少跟莫尚荣一口气说上这么多话。   莫尚荣心情很好地大笑不止,还在电话里跟方爱梅他们重复她说的话:“说我再活个四五年没问题哦,四五年哦。”暮年老人,最爱听到长寿祝福。   莫尚荣笑到咳嗽,电话转到方爱梅手中。   “你们怎么样?”   她问得隐晦,莫晗差点假装听不懂,但想了想选择直面:“还行。”   “不带回家看看?”   “八字还没一撇呢!”   敷衍的谎话习惯性地张口就来,要是俞肖川听到会怎样?莫晗忍不住多想了一下。   “你们不都住到了一起吗?”   “我都三十多了,和男人住到一起不挺正常吗?”   莫晗无奈到不耐烦的语气堵得方爱梅瞬间沉默。   “放心,我自有分寸。”   莫晗说完又后悔不该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方爱梅希望她过得好,这点毋庸置疑。她听到方爱梅沉重的叹息。   “别嫌我烦,我说这些都是为你好。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搞同居不爱结婚,但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男人五十岁都有人抢着要,你看丰家那个小叔就知道。女人经不起蹉跎啊,别再跟以前一   样,搞到最后还是光棍一条,什么都没落着。老了身边没个人很辛苦的,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的,你别嫌我唠叨,我是真担心你啊。”   方爱梅语重心长,好像结婚就能解决一切,人生不再辛苦,晚景不会凄凉。女人的幸福一定要建立在男人身上。相似的话听太多了,难免让人麻木。莫晗懒得多说,借口手机没电先挂了。   从3号线换到11号线,要走很长一段地下通道。一窝蜂涌下的人流不断分散到各个方向,被人流夹着往前走的莫晗走到一半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身心俱疲,茫然地不知道下一步该迈向何处。工作事业感情婚姻……看似选择很多,但给她的选择不多。她也曾努力过,但一败涂地的结果让她开始变得懦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她不停地追问自己,没有答案。   地铁到站掀起的风冲淡了莫晗思绪,所有情绪在拥挤的人流前不值一提。喜也好,哀也罢,活着就好。   活着本身已经很不容易了。   当品牌部在公司群里要求大家转发多个时尚营销号写的公司软文后,莫晗总算找到了张迎对她态度大变的原因。公司在国内服装设计最权威的金服奖上拿到了十佳优秀设计师奖,参赛的设计系列概念手稿莫晗看着非常眼熟。她翻出平时记录灵感的速写本,仔细对比去年三月画的草稿和张迎的获奖手稿,从概念阐述到模特效果图再到版样设计除了小部分细节不同之外,其他都差不多。张迎曾翻过她的速写本,并且像她大学老师似的点评她的这组设计很成熟,鼓励她再接再厉。莫晗记得当时张迎的表情,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优越感让她的夸赞诚意减半,鼓励更是多此一举。莫晗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回想倒觉得无比讽刺。   这组设计稿代表公司参赛,主设署名张迎。奇怪的是穿在模特身上的样衣从未在公司板房出现过,也没有经过莫晗采买过配料。群里同事们的夸赞排山倒海,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听着总让人舒服。老板说要给她奖励,准备周五开庆功会请大家吃饭。张迎发了害羞谦虚的表情包。很少在群里发言的莫晗紧跟其后祝贺,同时望向板房里被设计师们围着道喜的张迎,此刻的她笑得云淡风轻,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也是试试看的,没想到获奖了,真是太意外了。大家不要那么夸我,没那么厉害,运气好而已。”   她说得很谦虚。   莫晗把速写本塞回包中。初始的震惊过后,她很快恢复平静,细细思量一番后决定放弃戳穿张迎。那组设计稿不过是重复几年前和任远行在一起时的东西,毫无新意,不值得她放在心上。   下班前,莫晗收到张迎的微信。   “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莫晗瞟了眼从早到晚都泡在板房的张迎,此刻仍在和版师核对版样,看着好像很忙碌,不会有人怀疑她是在故意躲自己。   “晚上约了朋友。”莫晗回。   张迎没有回复。   周五晚上的庆功会,老板叫了王妍但她没来,她母亲病情恶化,就这几天的事了。庆功宴上大家说起此事,纷纷举例癌症病人晚期有多痛苦,化疗有多痛苦,他们的某个亲戚朋友也是突然查出癌症,做完手术都没用,走得时候失去人形。话题由此展开,从癌症难治到如何预防癌症,最后的总结是癌症能遗传,挑对象时一定要看对方家里有没有相关的病史。   哪有人真正在意王妍此刻遭受的痛苦。莫晗低头默默吃东西,不参与大家的话题。   话题很快转到今天庆功宴的主题,品牌部正儿八经地通报张迎获奖,夸她年少有为才华横溢,周围人都跟着起哄,夸得张迎不好意思地恨不得把头垂到桌子底,摆着手说:“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厉害了,运气好而已,真的运气好而已。”   莫晗盯着眼前的饭与菜走神。   品牌部又宣布刚收到的好消息,获奖系列被大明星张炀挑中作为他首部舞台剧的演出服,同时他还会穿着该系列上某时尚杂志封面。这无异于天上掉馅饼。流量艺人无意间穿红小众设计师品牌的事,经常发生。他们公司之前赞助合作的艺人都是小艺人,不曾掀起过大浪。能搭上大明星张炀,留给品牌部操作的空间就大了。   品牌部经理激动地连敬三杯酒给张迎,张迎一边说着不胜酒力一边跟着喝了三杯酒。张迎又敬大家,莫晗跟着一起举杯,张迎很用力地碰了她酒杯。   老板也起身单独敬张迎,赞赏她的才华与能力,并现场给了三万块的特殊奖励。张迎接受奖金时望了眼莫晗,莫晗平静地鼓掌祝贺,看不出任何波澜。   庆功宴后,张迎三番五次地找莫晗约饭,都被她找借口拒了。有天半夜,张迎突然给她发了很长一段微信,为之前针对她的行为道歉,说那段时间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心情受到影响之类,求她原谅。没提设计抄袭的事。   这种道歉毫无真诚可言,假惺惺的跟她人一样。莫晗虽然厌恶她的虚伪但面子上还是没有表现出来。王妍未归,设计部仍是张迎主事。老板那边未有招人的消息传出,设计部的人已经笃定接替王妍的一定是张迎。虽然之前王妍透露过老板不喜张迎,但张迎这次获奖了老板肯定早就转变了看法。莫晗不想和张迎搞得水火不容,斟酌一番后回复她:“没关系,都过去了,不用在意。”   张迎还算聪明,知道适可而止,此后没再故意针对她,也没有刻意与她亲近。莫晗上班轻松很多,又找回了一些上班的乐趣,连俞肖川都看出了她的好心情,视频里一个劲儿地追问她发生了什么好事。   “涨工资了。”   莫晗没说谎,这个月设计部评绩效,托张迎的福多拿了三千块。她用这钱买了一套手工皮具刀,在视频里给俞肖川展示介绍不同刀刃的用法。她讲得仔细,俞肖川听得入迷,偶尔感叹几句她手真巧之类的话。中途她上了个洗手间,回来刚坐下,俞肖川突然蹦出一句:“我工资卡在床头柜第二个抽屉,密码是大门密码,820119,之前叫你改大门密码你也没有改。”   莫晗微顿,俞肖川笑道:“你有什么用钱的地方拿去花便是。”   莫晗默默拿起刀具继续展示用法。她已经有了上海户口和房子,不会再要其他。   俞肖川看她样子就知道她肯定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想起第一次吃饭,莫晗一边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堪,一边又抢着跟他AA。孟秋说她就这样,不愿意欠别人。   可惜莫晗上班的好心情维持了一周不到。还在丧期的王妍突然回到公司,把她叫进办公室后扔了一本服装画册给她。   画册设计成细长状,磨砂纸面触感很特别,封面上的“简”字中文logo十分显眼。   “陈简?”莫晗挑起眉毛,不懂王妍用意。   “你打开看看。”   莫晗翻开,第一页的模特图就让她变了脸色。她往后翻,每一页都让人震惊。   “是不是很眼熟?”   王妍又扔了一本杂志给她,封面上张炀身着的服装和画册里的第三套不细看一模一样。   莫晗惊到说不出话。她万万没有想到陈简居然把她以前做的东西照搬出来了。   王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陈简现在指控我们公司抄袭。”   莫晗迅速冷静:“张迎怎么说?”   “昨晚她说是借用了一下你的灵感。”   “借用?”   多含蓄美妙的表达。莫晗愣了半秒,大笑出声。张迎大概没有想到,她借用的灵感其实早被别人先借走了。   “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妍颧骨高耸,摆出一副   公事公办的姿态。   莫晗止住笑,直视她道:“如果我说,陈简也是借用了我的灵感,你信吗?”   “现在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你有证据证明她们俩人借用了你的灵感吗?”   王妍挑起的左边嘴角,这熟悉的表情证明她压根不信。别说她不信,一般人应该都不会相信像陈简那种从国外红到国内的知名当红设计师,怎么会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设计助理的东西。尽管王妍的反应都在意料之中,但莫晗仍微微有些心寒。王妍与她亲近,不过是想找个听她说话的人。她向老板举荐她,也不过是想钳制张迎。她明明十分清楚这些套路,但还是被套进去了一点。职场的友情大多经不起推敲,能保持表面和气已属不易,不被同事背后捅刀已经是莫大的运气。莫晗自知没什么运气,谨小慎微依旧招来麻烦。   她叹气:“没有证据会怎样?”   王妍答非所问:“陈简那边媒体通稿已经发出去了,毕竟是张炀上了封面。她的律师已经发函给我们了,不过看他们的意思不是想要赔钱。听说张炀团队也打算告我们。”   陈简的团队出了名的擅长营销和炒作,当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王妍话里有话,莫晗想知道她的处理办法。   “公司打算怎么办?”   王妍看了她一眼,慢慢垂目用手指轻叩桌面,有节奏地“咚咚”声和绷紧的颧骨证明她在高速思考和犹豫不决,莫晗已有答案,低头继续翻陈简的品牌画册,怎么也想不通看着那般骄傲的人居然会自甘堕落到用别人的东西,任远行更是奇怪,把他口中的垃圾破烂给陈简用,并且不是一次两次了,真不知道这俩人在想什么。   等了半晌,王妍换了神态,看着语重心长。   莫晗放下画册静静等待。   “现在有两种处理办法,第一种是拒不承认,你也知道我们行业的侵权官司打个四五年都有可能。但公司不想和陈简打,她的知名度高,品牌形象更好,也更善于媒体公关,现在通稿已经一篇接一篇的出了,愿意相信她的人更多。这官司最后哪怕我们打赢了,也是我们输了,大众习惯上偏向信任更高端的品牌。”   王妍直接明了。   莫晗仍好奇追问:“第二种呢?”   “我们认错。”   王妍特意放柔了语气。   莫晗偏偏追着问:“怎么认?”   王妍眉头皱起,莫晗挤着笑脸,她就想听王妍明说,遮遮掩掩搞得好像很于心不忍,实在不像她做派。   “要么张迎主动站出来承认她抄袭了陈简,这个昨晚已经聊过了,她不愿意,因为她确实是在你那里看到设计图的。”   莫晗再次笑出声,这个“确实”说得好像张迎受了很大委屈。张迎是个聪明人,挺会权衡利弊,承认抄袭她不过就是一个小污点,换个公司就没人记得了。一旦承认抄陈简,身败名裂都有可能,以后可不好混了。   王妍被她笑得歪了歪嘴角,继续说道:“要么你主动承认抄袭了陈简,设计图是你给张迎的,本来只是给她看看,没想到她拿去参赛了。公司这边会帮着你发这个声明。我问过陈简律师,他们想要的处理结果不过就是想让我们道歉。张炀那边他们会帮着处理,陈简的目标主要还是在张炀,下下个月他的剧就要开演了,现在正是宣传期。”   莫晗笑着起身俯视王妍,一字一顿道:“我,拒,绝。”   王妍还想劝说她:“公司只是让你出面道歉,并没有想要辞退你。”   莫晗冷笑:“那辞退我吧。”   “我知道这件事你受委屈了,但是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王妍也换上强势语气,“莫晗,你一向理智,我不希望你一错再错。”   莫晗很坚决:“好吧,那我理智地辞职。”   王妍这才流露出一丝慌乱,“莫晗我劝你不要意气用事!”   莫晗感到前所未有的爽快。夹着尾巴做人太久了,难得扬眉吐气一次。   “她张迎不愿意背的锅,凭什么扔给我?再说了,我明明不是我的错,凭什么要我认错?”   莫晗问得王妍哑口无言。她掉头离开,不管王妍如何叫她都未回头。凭什么叫没错的人认错,就因为她什么都不是吗?   从王妍办公室出来,莫晗立马开始收拾东西,这个让人恶心的公司她一刻都不愿待了。张迎从板房出来,看到她收拾东西,小心地问她:“你提前走?”   莫晗笑得一身轻松:“我辞职了。”   她说得很大声,整个设计部的人都听见了。大家纷纷停下手上工作望向她这边。   张迎脸色大变,望向王妍办公室方向,一脸冷漠的她站在玻璃门前盯着莫晗,似乎想把她看穿。莫晗快速收拾完,抱起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电梯时遇到邱檬,见她抱着纸箱惊讶道,“你这是?”   “辞职,回家。”   邱檬愣了几秒,皱眉疑惑:“为什么是你辞职,不是张迎?”   看来陈简状告公司的事情已经传开了。莫晗笑着摊手,未做解释。   两人一起坐电梯下楼。出了大楼,邱檬突然把她拉到一边:“你知道陈简抄袭吗?”   莫晗吃惊地挑眉。   邱檬撇嘴道:“她前阵子上了微博热搜的那套礼服绝对抄袭,那套礼服我几年前在丹麦的一家买手店里见过一模一样的,设计师是丹麦的一对情侣。”   她把女艺人穿得陈简礼服照和她在丹麦试穿礼服的照片翻出来对比着给莫晗看。除了领口的设计抬高之外,其他完全一致,陈简连材质都选择了相似的。莫晗看完不知该说什么,谁能想到陈简是惯犯。   “其实之前我就看到有人在网上扒陈简这几年的设计涉嫌抄袭了,不过那帖子很快不见了。原本我不信那个帖子说的。”邱檬挥挥手机,“但现在我不得不怀疑了,她这几年的风格确实很跳脱。包括这一次她说张迎抄她的这一组,跟她以前风格差别也挺大的。”   莫晗听完唏嘘不已,很多设计师都如陈简一样,刚出道时一鸣惊人但慢慢泯然众人。才华这种东西并非取之不尽。陈简或许早成了枯井,为了头顶上的光环不得不东拼西凑欺世盗名。而抄袭不知名设计师的东西,往往成本低不易被发现,就像国内知名画家叶永清利用国内外的信息差,逮着比利时的艺术家抄了30年才被发现。   “记得你上次问过我,如果陈简抄袭我会怎么想。”邱檬还记得这事,“我当时说她不会抄袭,现在还挺打脸的。”   邱檬突然跟她说这么多陈简的事,大概因为上次她问过她。莫晗不想发表任何看法,准备转身离开。   邱檬拉住她:“这次陈简告张迎抄袭,你怎么看?”   莫晗直视邱檬:“如果我说她们都是抄袭我,你信吗?”   “为什么不信?”邱檬答得很快,“上次你突然那么问我,是不是也看出她那次的作品抄袭?”   想不到最后无条件相信她的居然是邱檬,她的话赶走莫晗心头些许雾霾。   “那次也是抄我的,你见过了,她现在男朋友是我的前男友,我们之前一起开过工作室,后来分开了很多资料我没拿走。”   邱檬惊到捂嘴:“你不打算告她吗,她都告我们公司了,为什么是你辞职,张迎承认抄袭你吗?”   她的愤愤不平让莫晗开心,“公司让我承认抄袭,给她道歉。我拒绝了。”   “你没说她们抄你吗?”   “说了,她们不信。”   “你没有证据?”   “当然──”莫晗望向远处,“有。”   邱檬被她的停顿弄得倒抽一口冷气。   莫晗被她模样逗笑,从纸箱里拿出一个前天练手做得小皮包:“我刚做的,送给你吧。”   她送完包跟邱檬道别,从大楼的阴影处走向广场的阳光里。   邱檬目送她走远,拆开手中外观平平无奇的皮包,展开后居然变成了等边三角体,系着皮包的带子变成了背带,即可手拿又可当背包,头层牛皮柔软有光泽,手工缝线的针脚看着很有质感,她拿回办公室后好好显摆了一番。   莫晗在外晃了一天,从公司附近的闵行古镇晃到虹口公园,从人民公园晃到静安寺,又从静安寺跑到了外滩,从一个人多的地方跑到另一个人多的地方,像刚到上海的游客,每到一处拍下几张照片发到豆瓣。   突然辞职的茫然随着天色渐暗慢慢涌上心头,哪怕站在人堆里,依旧像在孤岛上,四面八方都是深海,别人进不来自己出不去。莫晗被困住了。   夜幕降临,外滩两岸灯火通明。   在外滩的游客堆里,莫晗用攒了一天的理智给任远行发微信,打了很长一段话,她想要一个解释,只要任远行愿意解释。可惜红色的发送失败提醒无情地嘲讽了她的理智。对付任远行这种人好像不需要理智,莫晗迎风笑出眼泪,身旁拍照的游客发现她的异样,一脸防备地走开了。   上海就是这样,人与人离得近却隔得远。眼泪能换来嘲笑,却换不来同情与安慰。   晃到精疲力竭的莫晗回到小区,在楼下又远远看到了池野和那天见过的高马尾女孩,高马尾手里牵着金毛狗,池野的手里牵着她。池野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高马尾笑倒在他身上。   莫晗停下来在昏暗的路边坐下,热风照样吹得她后背发凉。半个小时后她跟游魂似的上楼,刚打开门就接到了俞肖川的视频电话,像门缝里透出来的一点光。   无尽的委屈与难过像喷发的火山,岩浆涌向了那点光。莫晗毫不犹豫地划下了接通。   俞肖川跟野人无异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看着骇人但无与伦比的亲切。游荡的魂魄回来了,莫晗看到了孤岛外的大船。她向他呼救。   “你什么时候回来?”   眼泪同时落下,莫晗赶紧移开镜头。   俞肖川心头一震,远处营地有人在唱:“你回家了,我在等你啊。”   “你怎么了?”   俞肖川柔声询问,他看到了莫晗的眼泪,揪住了他的心。   莫晗眼泪瞬间决堤,就因为这么一句关心的问候,积赞了一天的脆弱打败了她,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千万不能让俞肖川看到。她不敢面对镜头。   “你怎么了,莫晗,遇到什么事了,能让我看看你吗?”   俞肖川焦急地追问着。   莫晗眼泪愈发收不住,她哭出声但又不想被俞肖川听到,只好咬手背。压抑的哭声听得俞肖川更加难受,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到她身边。   “没事莫晗我不看你了,你哭吧,想哭就大声地哭吧。我陪着你。”   此刻他能做得不多。   山中夜色浓郁,群山只见黑影。手机里莫晗哭声比之前大了一点,但依旧压抑,时断时续的低声啜泣比放肆的嚎哭更让人难受。   俞肖川跟着一起落泪。他靠着身后的大树,仰头让眼泪顺着眼角滑到耳侧。熟悉的无力感让他自责加倍,他恨自己不在莫晗身边,在她需要他的时候。每次都是这样,以前是赵又卿,现在换成莫晗。莫晗哭了很久,俞肖川抽掉了三支烟。点燃第四支烟时,莫晗哭声渐止。俞肖川的心已成汪洋。   “莫晗?”他轻轻喊她,“我能看看你吗?”   莫晗拿纸捂脸,眼泪过后的羞愧与难堪迅   速淹没了她。若没有俞肖川,或许就这么过去了,没有眼泪平平静静,像以前一样,委屈攒多了就不委屈了。方爱梅不带她去外婆家又如何,莫尚荣不给她买彩笔又如何,任远行背着她勾三搭四又如何,王妍骂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又怎样……委屈不一定需要眼泪,跟这世上其他痛苦一样都逃不过时间,都会被时间治愈。时间能化解一切,但过程煎熬。莫晗早就习惯了煎熬。这突然不受控制的眼泪让她感到恐慌,她好像越界了,在俞肖川面前。门缝里的一点光魔力太大。   “我能看看你吗?”   俞肖川轻声地求着她,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等了很久,莫晗没有出现在镜头前,只有一句嘶哑的“对不起”。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给他看。山风吹过,俞肖川从头凉到脚。莫晗好不容易摊开的厚壳又要合上了,就给他看了一眼。   “我辞职了。”莫晗误会了。   俞肖川无奈笑过,没有纠缠。谁叫他不在她身边。   “有人抄袭了我的东西,反过来让我道歉,所以我辞职了。”   “他们欺负你了?”   已经摊开的厚壳再合上会留下缝隙吧,应该会比以前更好撬开。俞肖川望着远处营的篝火,吉他声不断,欢声笑语顺风传来。   手机里的莫晗说:“他们准备欺负我,可我没有给他们机会。”   “你那么难过。”   “没人相信我,他们都觉得是我抄袭别人。”   哭完了再说这些,像说别人的事。莫晗笑了。俞肖川也笑了,他把镜头转向远处的篝火,“你听,他们在唱歌。”   山谷里歌声回荡,深沉的夜色也变得温柔起来。   “真好听。”   莫晗轻叹。   “后面打算怎么办,要告抄袭你的人吗?”   “当然要告。”   莫晗斩钉截铁,如果任远行没有删除她微信,或许她不会如此坚定。她不恨陈简,甚至有点感激她。应该没人信她,就像王妍不信陈简抄袭她一样。陈简懂得欣赏她的设计,完全体会到了她想表达的东西,连产品画册都是她想要的感觉。她给任远行发微信是想协商这件事情,她不介意出卖版权给陈简,可惜任远行不给她机会。   “我这边认识一些版权律师,给你联系下。”   俞肖川自然出手相助。   莫晗已有打算:“用不着版权律师,你有认识比较厉害的媒体人吗,偏时尚行业的?”   “我帮你问问,应该没问题。”   这对于俞肖川来说,小事一桩。   莫晗跟他道谢,她听到俞肖川无奈的叹息,跟着山里的夜风一起,“别总跟我这么客气。”   莫晗安静不语。   “我想看看你,莫晗。”   俞肖川唤她名字,恳求的语气让人心软。莫晗使劲揉了揉脸,把一头乱发抚顺,看着镜头里出现自己的脸,红肿的眼睛实在难看。她挤着笑脸。   俞肖川摸她屏幕上的脸。   虽然隔着屏幕,但莫晗依旧被他的动作弄得心跳加速。她垂下眼眸。   “不准对别人哭。”   俞肖川说。   莫晗心脏停跳。   “我很快回来,别怕。”   俞肖川又说。   莫晗闭眼,不该有的眼泪再次挤出眼眶,滑到嘴角,很咸。   一夜春梦。   莫晗梦到俞肖川,俞肖川梦到莫晗。抵死缠绵,繁花盛开。   早上起来时,莫晗躺在床上惆怅了很久,为过于旖旎的春梦,为不用赶着去上班,为接下来的打算。但不管思绪如何混乱,肚子饿了总要吃饭。她精心做了非常丰   盛的早餐,做完拍了照片发到豆瓣,发现昨天发的每一张打卡照下面,都有有小吃的点赞。   他在晚上的外滩照下留言:“风景不错,希望你的心情能跟风景一样。”   莫晗觉得这个人实在莫名其妙。 第32章   离职两天后,邱檬转了公司发出的声明给莫晗,公司称涉嫌抄袭的两位员工已经写下道歉信离职,为公司监管不力向陈简和张炀道歉。手写的道歉信看字迹出自品牌部手笔,内容主要过错在莫晗,张迎变成了本来是帮她投稿参加比赛,意外得奖后没有及时澄清导致了误会,署名是莫晗和张迎。   莫晗早料到王妍会这么干,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快,背着她用她的名义道歉,丝毫不在乎她的名誉,压根没有考虑过会对她造成的影响。更没想到张迎会如此无耻。   “微博上今天有热搜,‘张炀陈简强强联手’。”   邱檬发截图给莫晗,张炀穿着那组系列服装进行舞台排练,有几张是陈简帮他整理服装,两人相谈甚欢。   莫晗竟好奇陈简怎么跟他人阐述她抄来的设计。   “想不到这陈简脸皮这么厚,她告公司就是为了搭上张炀吧,真是不折手段。”   邱檬比莫晗更气愤,后悔曾经错看了人。   莫晗暗暗感叹她太年轻,没有看清陈简这招先发制人,搭不搭得上张炀并非重点。   邱檬主动问她是否需要帮忙,“我男朋友的同学都是律师,要不要我帮你联系?”   她能这么说已经给了莫晗莫大支持,她感激邱檬的好意,庆幸以前没有顺着王妍建议在商品部老大面前说她是非。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需要时间。   当天晚上俞肖川给莫晗引荐认识了某著名时尚杂志的主编,他们的公众号和他们的杂志一样在业内影响力颇广,公众号上不少文章都曾掀起过风浪。莫晗常在朋友圈看到公司同事转发他们的文章。她意外俞肖川一帮忙就找了个来头这么大的,更意外主编上来一个劲儿地表达他对俞肖川的喜欢和崇拜,自称俞肖川的脑残粉,一口气说了好多他的作品名,并对俞肖川能找他帮忙感到非常荣幸。   莫晗都听懵了,这才第一次百度查俞肖川,一连串耳熟能详的纪录片和曾被人疯传的摄影集都出自他手,后面的获奖经历更是看得她目瞪口呆。她知道俞肖川肯定很厉害,但没想到他如此厉害。他不仅摄像方面颇有建树,在摄影方面更是独具风格,在国内外都办过摄影展,他拍过电影圈的老戏骨,《电影》杂志过去几期经典封面都出自他手,拍的手工艺人特辑是玛格南图片社年度优秀特辑……他的镜头大多对准普通人,镜头抓取的瞬间都很生动真实,或笑容满面或安静沉思,或愁眉不展或满怀期待,能从不同人物的脸上看到不同的情绪和故事。百度百科介绍里写他用光独具风格,油画感很重,擅长抓人情绪,鲜明的个人风格引来不少模仿者。莫晗就在豆瓣上看过不少相似风格的摄影师,比如那个有小吃,光是模仿俞肖川就能收获数万粉丝。她看完这一切对着电脑屏幕呆了很久。   主编速度很快,隔天派了他们杂志据说最厉害的记者找到莫晗,深入地聊了一个下午。一天后,他们的公众号登了一篇名为《致陈简:抄袭可耻,比抄袭更可耻的是贼喊捉贼》的文章,文章证据确凿地指出陈简抄袭莫晗,言辞讽刺犀利,文章发出一个小时不到,转发量惊人。   莫晗没想到第一个给她打电话的居然是张迎,咄咄逼人地质问她:“你的设计专利证书为什么之前不拿出来?”   搞得好像她不拿出来有错一样,莫晗哭笑不得:“你是想我当众指出你抄袭吗,在公司?”   张迎瞬间气势全无。   莫晗扬眉吐气:“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想过让你难堪,也从未想过让陈简难堪。那些都是我几年前的东西,现在的我已经看不上了,你们谁抄我都无所谓,拿去卖钱得奖都跟我没关系。”   张迎被羞辱得尖叫:“你──”   莫晗不客气地截断她:“张迎请你记住,若不是你偷我的东西去参赛,不会有今天的事情   ,陈简也不会找上门来,她不是第一次用我的东西了,以前我什么都没说。但是你们合起伙来说我抄袭这就太过分了,我也是设计师我有我的尊严。”   张迎无话可说,憋出一句:“原来你在公司都是扮猪吃老虎。”   莫晗在设计部属于人人都能使唤的存在,经常被王妍骂得狗血淋头也很少见她还嘴,就连版房的师傅都敢随意差遣她。张迎以前从未把她放在眼里,盗她设计也是笃定有办法对付她。   “你这话真是抬举我,我哪是老虎,不过是个混日子的三流设计师而已。”   莫晗因为张迎的话苦笑不止,她要真如张迎所说还能混成现在这幅模样,谁都能在她头上踩上一脚。   她的笑落到张迎耳朵里,都成了嘲讽:“你就是等着看我笑话,想借陈简的名气红吧!”   莫晗听出了她的恨意,万万没想到她会如此狭隘和偏激,干脆承认:“对,没错,我想红想出名,这样才能更好地看你笑话。”   “虚伪!”   “那也比抄袭强。”   张迎气得吭哧吭哧喘粗气,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她不是莫晗对手,落败而逃。   不管是张迎王妍还是设计部的其他同事都认为莫晗不吭声好欺负,却不知道她也曾牙尖嘴利,刻薄话张口就来,小时候常常因为这个挨打。挨打次数多了,才慢慢学会了自保的隐忍,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何况她压根不是兔子。   第二个找上莫晗的是王妍,她比张迎克制,但也是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   “你为什么当时不明说,你故意的吧!”   “我说了陈简和张迎都是抄袭我,你不信嘛。”   莫晗回想当时王妍的样子,依旧胸口堵闷。   王妍微顿:“我没说不信,我让你拿出证据。”   莫晗嘲讽笑:“可是你们早就想好了,让我承认抄袭和道歉。”   “如果你有证据──”   “我都拒绝道歉辞职了,你想过追问吗?我走后你想过私下约我好好聊聊吗?你后来以我的名义发道歉声明时,有想过这会对我造成不好的影响吗?”   莫晗问得王妍哑口无言。从一开始,她就笃定了莫晗抄袭,谁会相信堂堂陈简跑去抄袭一个小公司默默无闻的设计助理。就算她想抄,莫晗也得有机会让她抄啊,这几年莫晗一直都在公司待着,没交过几个像样的设计。她不过按照常理推测,忘了莫晗应聘时简历里的那些设计手稿也曾惊艳过她,也忘了莫晗多次因为企划里加入太多个人想法而被返工重做。她习惯了小看莫晗,甚至先入为主地认为她心虚才辞职,却忽略了莫晗已不是以前的莫晗,她结婚了,她老公可是大名鼎鼎的俞肖川。网上已经传出消息,向来不拍明星艺人的俞肖川破天荒答应帮张炀拍照,某时尚杂志特意为此做了一期特刊企划。有了俞肖川做靠山的莫晗,哪还会像以前一样人尽可欺。事已至此,再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王妍干脆地挂了电话,没说对不起,说了只怕莫晗也看不上,何必自讨没趣。她嫌莫晗眼高手低,莫晗不也嫌她虚伪势利,有些事戳破就没意思了。大家半斤八两。   连接两个电话,莫晗并没有想象中解气的快感,反倒从头到脚地疲惫和乏力。王妍和张迎没猜错,她确实有一些故意。可是证明她们错了又如何,她们依旧不会感到抱歉,更不会因此真诚地夸她一句:“你的设计不错。”再说了,要没有俞肖川相助,这件事不一定有这样的结果。   莫晗关了手机,在沙发上躺了一夜,隔天被电子锁的开门声惊醒。窗外天刚蒙蒙亮,屋内未开灯,就着窗外的一点天色,角落橘树藏在暗影中。电子锁被打开的提醒音拉得很长,她从沙发坐起,盯着门口方向,看到了一身黑的俞肖川,戴着渔夫帽背着大包风   尘仆仆,帽子遮住了半张脸,暗色里看不清他表情。   “你电话怎么关机了?”   俞肖川好像有些生气。   “不小心……”   莫晗底气不足地解释。她听到俞肖川长长地叹气,莫名觉得安心。   俞肖川打开灯摘下帽子,灯下的他满头大汗,身上的T恤都湿透了,眼睛红得厉害,表情少见的严肃:“你以后不要随便关手机,都找不到你人!”   莫晗没吭声,看着他放下包到厨房找水,等他拿了冰水出来才问:“你们拍完了?”   俞肖川冻着脸没应她,莫晗往沙发里缩了缩。他举着冰水紧挨她坐下,盯着她上下打量,没缺胳臂没少腿,就瘦了点,看起来有些憔悴。莫晗被他身上浓烈的汗臭味熏得连连皱眉。   俞肖川噗嗤一声笑开:“臭吧,三天没洗澡了。”说完故意离她更近。   莫晗嫌弃地捂鼻,但没有躲开他的靠近。她甚至想抱抱他,在他怀里靠一会儿。俞肖川捡起被她扔在地上手机,果然关机,生气地弹她脑门:“你这样很让人担心知道吗?昨天下午就打不通你电话了,想让孟秋来看看你,结果她的电话也打不通,孟海东又不在上海,我连夜开车赶回来的,你这样真的很吓人,你──”   莫晗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他,全身汗湿的他黏糊糊臭烘烘,让她呼吸不畅又让她心底踏实。   “对不起。”她憋着气说。   俞肖川用力地吻她头顶,连夜赶路的疲惫瞬间烟消云散。他很想多抱她会儿,但怕她臭晕过去,不得不推开她,被她紧抱着不放。   “不臭啊?”   俞肖川无奈地回抱住她,嗅着她身上熟悉的六神花露水的味道。   “对不起。”她还憋着气。   “知道错了就好,下次别再这样了。我先去洗个澡,不然都没法跟你说话。”   俞肖川推莫晗,她依旧不撒手。他一声叹息,再次吻她头发,嘴唇更用力也更深情地落在她头顶,湿热的呼吸穿过发丝落到头皮,又潮又热。头皮发烫。莫晗张嘴呼吸。   “俞肖川。”   “嗯?”   “真臭啊。”   “那你还抱?”   俞肖川哼笑着揉她背,大手一顿乱搓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身体。   莫晗吸着鼻子,发现臭味闻久了好像也习惯了,感觉没那么难受了。不管什么时间长了,都会习惯的。她主动推开俞肖川。   “饿吗,要吃米粉吗?我在网上买了一些老家的米粉,还剩一些牛肉浇头。”   “当然要吃咯,我先去洗澡。”   俞肖川起身,莫晗跟着起身。俞肖川突然一个转身拉过她,从她嘴唇蹭到她侧脸,干燥的嘴唇停留过的地方都着了火。   “臭死了!”   莫晗光嘴上抗议却不躲开,原来胡子变长了就不扎脸了,毛绒绒的蹭得脸痒痒。   “没刷牙就不亲你了。”   俞肖川松开她。   莫晗红着脸扭身走开。   “臭衣服扔外边。”   “好嘞。”   俞肖川洗完澡出来闻到牛肉香,饥肠辘辘地直奔餐厅,餐桌上放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粉,肉香四溢。莫晗不在厨房。他大声地喊莫晗,一刻不见她都好像想得慌。   莫晗在洗衣房:“你先吃,你包里的脏衣服我都拿出来了。”   “好。”他看到客厅被打开的背包,吃空后不舍得扔掉的饼干盒被拿出来放在一边。他安心坐下来开吃。   莫晗抱着一堆干净衣服从洗衣房出来,看到仅在腰间围了一条浴巾的俞肖川埋头吃得正香,抽了一件T恤扔到他背上。   “别感冒了。”   俞肖川将T恤随便围在脖颈,“你不吃?”   “我已经吃了三天了。”   莫晗把衣服放好再出来,俞肖川正捧着碗喝汤。她在他对面坐下,“没吃饱还有。”   “那再来一碗。”俞肖川把见底的碗给她。   莫晗再盛了一碗,俞肖川边吃边夸:“这米粉比外边吃得劲道,牛肉真鲜。”   “你们拍完了?”   莫晗给他递纸,示意他嘴边沾了汤汁。   “没呢。”   “那你──”   “放心,后面都是补镜头了,张谦能搞定。”   言语间,俞肖川又嗦完了第二碗粉,再次捧碗喝汤。他当然不会告诉莫晗他是跟导演和制片吵了一架回来的,他们信不过年轻的张谦,不想让他走,但他一句“我老婆出了事你们赔我”成功让他们闭嘴放人。两碗米粉下肚,俞肖川满足地靠在椅背上,吃饱喝足后睡意裹着疲乏而来。   外边天色已明,晴空万里。快到立秋了。   “他们没找你麻烦吧?”   俞肖川打着哈欠再次打量对面的莫晗,脸色发白的她看着很是憔悴,身形比一个月前单薄不少。他找人打听过后才知道莫晗遭遇了什么,那个陈简欺人太甚,莫晗公司为了自保弃她不顾。一旦抄袭的罪名确定,她在服装行业再难出头,抄袭的标签将会跟她一辈子。   莫晗被看得脸烫,“能找我什么麻烦,证据确凿的事。你要不要睡会儿?”   “一起?”   “嗯?”   俞肖川笑容逐渐暧昧,莫晗一声不吭地起身收拾碗筷,被他一把拉入怀中,“别收了,陪我睡会儿。”   “你,你不累吗?”莫晗手臂抵到他硬邦邦的胸膛,微微有些慌乱。   “累啊,连夜开车累死了。你想哪儿去了?你男人没那么厉害,你想做什么我还不一定做得了了。”   俞肖川调笑地掐她腰,腰间软肉都少了。   莫晗面红耳赤地要起身,被俞肖川按在怀里咬脖子:“就睡会儿,什么也不做。天天跟一帮臭老爷们儿睡帐篷,又臭又吵,没几天睡好。”   没用力的牙齿在脖侧亲昵地磨来磨去,像条耍赖的小狗,莫晗无法抵挡,推开他作乱的头。   “你不松手怎么睡?”   俞肖川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秒,心念一动吻了上去。莫晗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很快陷入他火热的唇舌之中。   这一吻就吻到了卧室,一发不可收拾。   莫晗骂俞肖川:“骗子!”   俞肖川笑着咬她耳朵明知故问:“骗你什么了?”   莫晗捂住他笑个不停的嘴,湿漉漉的舌头很快弄湿了她手掌,也弄湿了她的心。   “变态!”她急忙撤手。   俞肖川趁机堵住她的嘴。   极致的快乐涌来时,莫晗听到耳边俞肖川模糊地低喃:“要个孩子?”   微惊了一秒,但很快意识到这不可能,起码此刻绝无可能,莫晗安心地抱紧俞肖川,和他一起从天落地。   久别重逢的快乐来得汹涌,余韵散得太慢。   渐渐平息的呼吸声中,理智逐渐回归。俞肖川的胸膛厚实坚硬,像一堵可遮风挡雨的墙。   “你真的想要孩子吗,和我?”   头顶突然响起的呼噜声阻断了莫晗已到嘴边的问话,她闭上眼睛,赶走那些冒险的念头,酝酿酸软身体里的睡意。   一觉到下午。   莫晗下床时,俞肖川抓着她的手迷迷糊糊地问了句:“你去哪儿?”   “饿了,找点吃的。你要吃吗?”   俞肖川不知道嘟囔了句什么,拿过她的枕头抱在怀里继续睡了。莫晗被他孩子气的举动逗笑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走开。   莫晗随便找了点吃的,将多日未收拾的屋内打扫整理了一遍,炖上一锅鸡汤,这才坐下来打开关机多时的手机,昨夜到凌晨十多个俞肖川的未接来电和今早三个任远行的未接来电,微信里十多条未读消息,全部来自孟秋,前面都是南希玩滑板的小视频,好像在参加滑板比赛,有很多拿着滑板围观的外国人,现场中英双语解说。   “过来北京开会,顺便陪南希参加比赛,第四名,有点可惜。俞肖川打我电话了,我没接到,你们吵架了?”   孟秋问她。   莫晗简单讲了最近发生的事情。孟秋正在开会,还有两天才回上海,她说等她回来见面细说。莫晗翻她朋友圈,最近都是跟滑板相关,豆瓣上也是频繁提到滑板和南希,她称南希为傻X。不知道蒋宇澄看了会怎么想,孟秋应该早忘了他。   那篇文章已经破了十万,还短暂上了微博热搜,掀起一阵讨论热潮。文章下面留言点赞最多的列出了陈简近两年涉嫌抄袭的作品,有自称被她抄过的设计师在下面详细讲述了曾经维权失败的经过,准备继续上诉,也有刚得知自己被抄的设计师声称准备维权,不少人开始怀疑她的学历造假以及当初惊艳设计界的毕业作品也涉嫌抄袭。   微博上更是群情激愤人人喊打,有几个原本与陈简交好的设计师发长微博称要与之割席。原本在时尚圈和设计圈口碑不错的陈简一下子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不是莫晗想要看到的结果。   文章发出之前,主编跟她预测过可能会造成的影响和后果。   “陈简可能会身败名裂。”   主编用了“可能”但语气笃定。他对他们杂志的影响力很有信心。   莫晗犹豫过。   “身正不怕影子斜,抄了就是抄了。这次不翻车,以后总会翻车的。你是替自己讨回公道,没有必要的善良就是伤害自己。”   主编又一句话打消了她的犹豫。只是她没想到会连带出这么多其他被抄过的设计师,邱檬之前说的网帖原来不是随便杜撰。她研究过陈简早期的作品,强烈的个人风格肯定不像网友们质疑的那样也是抄袭,后期她也出过一些相似风格的设计,但不成体系。陈简并非没有设计才华,只是她的才华可能无法支撑一个起独立品牌,尤其是商业化后的品牌,不仅需要高速地推陈出新,还要不停地创造话题,才能好好地活下去。陈简并非低调之人,早早得把自己架上了一般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为了稳稳地站在上面,不得不铤而走险,丢掉了原本的自己。设计圈类似的人和事并不鲜见。但站得高,跌得就越狠。搞设计的人一旦背上了抄袭之名,就会陷入无止境的被质疑,陈简以后哪怕做的都是自己的东西,也摆脱不了抄袭的嫌疑。这是莫晗坚决不承认抄袭要维权的根本所在。   厨房鸡汤飘出香味。手机响起,任远行第四次打来电话。莫晗故意等了会儿划下接听。   “莫晗你好手段!”   任远行也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用他最擅长的阴阳怪气。他不是来道歉和求和的,因为这已经失去意义。   莫晗已做好准备,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淡淡一句“比不过你”就将任远行气得咬牙切齿。   “我真是小瞧了你,难怪你当初什么都不要,原来早就留一手了。”   当初莫晗申请设计专利纯属个人习惯,并没有料到会有今天。她懒得辩解,反正不管说什么任远行都会认为她别有用心。   “你都说了那些东西是垃圾,我又不是收垃圾的,要它们干嘛?垃圾不该扔垃圾桶吗,怎么被陈简捡了去?”   要论刻薄,莫晗自认为不输任远行。   “好好好,你行你牛你厉害,我真是小瞧了你!   任远行气到语无伦次。   莫晗终于找到了不多的快感,任远行以前总将她的设计贬得一无是处,从未给过她半句肯定。为了迎合他,她付出过很多努力,甚至也抄过他喜欢的设计师,换来的依旧是恶毒的贬低。他践踏她的骄傲与自信,在她痛苦时轻飘飘地施舍一点安慰,好像答应娶她就是给她最大的恩赐。如此糟糕的日子和糟糕的人,她竟然忍受了三年。整整三年时间,任远行摧毁了她不多的骄傲与自信,分开后都不敢应聘设计师,再也没有做出过像样的设计。要不是他出轨,或许她会继续沉溺其中,变得更卑微也更可怜,成为一个彻底失去自我的莫晗。在那三年,她甚至疏远了孟秋。孟秋不喜欢任远行,咬定她被任远行洗脑了,任远行不会给她幸福。那会儿她还觉得孟秋压根没有考虑她的感受,站着说话不腰疼。遇到王妍后,她才慢慢反应过来问题出在哪里,王妍和任远行一样,都习惯否定别人。而她,从小到大习惯了被否定,最缺的是肯定,一点点肯定都能让她感激不尽。任远行恰好抓住了她的弱点,用巴掌与糖将她拖进了深渊。幸好她爬出来了。   “你是故意把我的东西给陈简看的吧?”   莫晗突然心生怀疑。   任远行很警惕:“你什么意思?”   “她是跟你在一起后,才开始抄袭的吧。”   莫晗翻出那篇说陈简抄袭的长文,再次捋了下时间线。之前她就留意过相关,陈简也是这两年才开始频繁抄袭。   任远行反应很强烈:“你等着被告吧,陈简不是你惹得起的!”   他的威胁反过来印证了莫晗的猜测。   “难道你惹得起陈简?她可不是我!等她回过神来,恐怕不会像我那样轻易放过你的。”   莫晗专挑他的尾巴踩。   被激怒的任远行破口大骂:“莫晗你真是个恶毒的,咱们走着瞧,你会死得很惨,我不会让你好过的,你这个没人要的贱货,烂……”   熟悉的辱骂将莫晗拉回到痛苦的过去。   任远行撕碎了她的设计,将碎纸甩到她脸上:“你这些垃圾也配叫设计,省省吧,没有我你就是一坨垃圾,没人要的垃圾,你应该感激我,幸好还有我要你,不然有谁会喜欢你做的垃圾!”   “你哪一点比得过人家,我为了和你在一起,放弃了多好的机会。你居然不知感激,你为什么不能学学别人大度一点?别整天小家子气的,上不了台面!”   “没有我你能留在上海,没有我你能搞你的那些垃圾设计,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你要大度点,我睡她都是为了你,你不知道吗?不然那些便宜的布料哪里来,那些买手能看得上你的东西,别以为人家是看你的设计才买你的东西,是看你便宜才用你的好吗?除了我还有谁会这么帮你!”   “你就是贱,表面装出一副可怜样,搞得好像我们都在欺负你,你不喜欢我妈就跟我说啊,你想分手就直说啊,搞得我好像对不起你,男人花心点怎么了,为什么别人能忍受的事情你忍受不了,还不是因为你贪心你贱吗,别在我面前哭得跟个似的!”   过去留给莫晗的,都是不堪和后悔。孟秋说得没错,当年她确实被洗脑了,任远行抓住了她的软肋,让她以为离开他将寸步难行。或许陈简也是。   “我会找人弄死你的,烂贱人!”   任远行的威胁将莫晗拉回现实。他已经烂到骨子里,无药可救。   “我录音了,任远行。”   莫晗提醒完,果断挂了电话,将他号码拖入了黑名单。她给过机会了,问心无愧。   “你录什么了,任远行是谁?”   身后俞肖川的脚步声靠近。 第33章   莫晗回头,俞肖川踩着满室的光朝她走来,乱发下迎着光的脸好看的像个艺术品,让她忍不住自惭形秽,想不通他怎会找上她,不管全是假意还是有一点真情,她配得上吗?她扭过头去背对俞肖川,轻声回答他:“一个烂人。”   “烂人?有多烂?”   俞肖川坐到她身旁。他知道任远行,从孟秋的嘴里和陈简的八卦里。孟秋说莫晗差点跟他结婚,人品糟糕伤她很深。   “因为这个人渣,这么多年她一直单身。”当时孟秋答应帮他约莫晗见面时曾这般感慨。   他问孟秋:“她很爱他?”   孟秋面露鄙夷:“很爱他?那倒不至于,莫晗没那么天真,她只是要求不高,同时没什么经验。”   “要求不高”和“没什么经验”都是当时他最想要的,因为他也要求不高,同时没什么经验。两人半斤八两。   作为陈简男朋友的任远行,口碑也没好到哪里去。见过他几面的杂志主编形容这个人虚伪势利,狐假虎威仗势欺人,要不是有陈简给他撑腰,屁都不是。   “陈简跟他混到一起后品味直线下降,真不知道给她下了什么毒蛊!”   可能任远行在蛊惑人心方面确实有他的一套,俞肖川猜测,莫晗不是笨蛋,能与他相处三年,想必不是一无是处。身旁的莫晗低着头盯着地面,沉默了一会儿才应他:“很烂,烂到你没办法想象的那种。”   她盯着地毯上俞肖川的脚,他连脚趾头都好看。   俞肖川偷听了一点,“他威胁你了?”   莫晗抬头看他,俞肖川不管何时,看着都很沉静,温柔的沉静,关心的沉静,踏实的沉静,让人很有安全感想要依靠的沉静,把溺水的她托出海底。她轻轻点头,忍下了扎到他怀里的冲动。   “要不要报警?”   “他应该不敢做什么。”   “万一呢?”   “其实我没录音,忘了,吓吓他应该够了。”   莫晗假装很轻松地耸肩,说不害怕是自欺欺人。刚刚她都是吊着一口气克制着身体不能发抖,保证声音平静,以防被任远行察觉到她的恐惧。一旦被他发现她还会怕他,肯定会故伎重演地对付她。他就是这样的人,只要被他抓住破绽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你踩到脚底。   俞肖川盯着她看了许久,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她。任远行摧毁了莫晗某些东西,他看得出来,她身上的厚壳或许都是任远行所为,他讨厌任远行。   “陈简那边的人?”   俞肖川揉莫晗的背,故意问。   莫晗听他心跳跳得稳定有力:“不是,她男朋友。”她停顿后又接着说:“也是我前男友。”   俞肖川把她怀里摁了摁,“谁没遇到几个烂人。”   过了会儿,莫晗仰头看他:“你遇到过?”她没忍住心中好奇,暗搓搓地想要知道赵又卿对他而言究竟是未愈合的旧伤疤还是搁不下的白月光。   俞肖川捏她脸颊:“当然。”   他没继续往下说,莫晗自然不敢追问,赵又卿是烂人吗?她又怎么会是烂人呢。莫晗再次为自己的阴暗感到羞愧,为了掩饰,她稍微提了些以前和任远行在一起的事,两人一起做设计工作室,他不欣赏她的设计,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好像影响不大。   听得俞肖川十分难过,却不知从何安慰起。   莫晗说完话锋一转:“陈简好像是跟他在一起后,才开始频繁抄袭。”   俞肖川挑眉,杂志主编也说过类似的话,“你是说陈简抄袭受他指使?”   莫晗摇头:“指使谈不上,陈简不傻,或许有他影响。”陈简爱任远行,任远行利用这一点可以做很多事情。   俞肖川担心任远行狗急跳墙:“接下来打算怎么   办,要不要找律师,万一他们继续找麻烦。”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们未必敢跟我打官司。”   莫晗不是盲目乐观,陈简不止抄了她一人,若继续纠缠,被抄的设计师抱团维权就麻烦了。事情闹得越大,对陈简越不利,设计圈应付这种事最常见的就是装死。任远行根本没必要给她打电话,除非他另有目的,比如看她是否跟以前一样还能任他搓圆捏扁,比如向陈简表表忠心,大腿不好抱,大树不好靠,这种滋味莫晗再清楚不过。   俞肖川握住莫晗的手,手指挠她掌心:“要帮忙说一声。”   莫晗往他怀里靠了靠,柔软地应“好”。   “在煮什么,好香。”   “饿了?”   “有点。”   莫晗从他怀里起身,“我去炒两菜。”   俞肖川跟着起身,黏在她背后跟着进厨房,看她麻利地洗菜炒菜,时不时拿出手机拍几下。   “别乱拍。”   莫晗还是不习惯镜头,挥舞着锅铲躲镜头,俞肖川拍得更起劲。   “你怎么知道我是乱拍,我可是专业的!”   莫晗炒菜的动作微滞,她已经知道他有多专业,是需要她垫着脚尖伸长了脖子仰望的存在。   俞肖川的手机一直对着她的脸,完美的拍下了她这瞬间的游离。   “你在想什么?”   “啊?”   莫晗扭头看他,俞肖川又笑着拍下她这瞬间的茫然。   莫晗飞速地抬手挡脸。   俞肖川提醒:“菜要糊了!”   莫晗瞪他一眼,拧着身体赶紧翻锅。俞肖川不再逗她,将镜头对准锅中菜肴,大火爆炒,生抽白醋,莫晗放得自信娴熟。俞肖川喜欢看她做饭,像个神奇的魔法师,轻而易举就让简单的菜肴变成美味。她在的厨房变得生机勃勃,俞肖川光是围着看都能感到无尽的满足和快乐。他恨不得拍下每一份每一秒。   吃饱喝足,两人又自然而然地滚到了床上,像两个初尝的小情侣。尤其俞肖川,他憋了快一个月,莫晗露个胳臂在他眼里都是无尽的诱惑。   “小别胜新婚,饱暖思,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莫晗被俞肖川抱着不放时,脑子里放弹幕似的飘过这些句子。   整整三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人过得不知日夜,莫晗从头到脚软成了泥,都快忘了今夕何年。“男人靠下半身思考”的说法在俞肖川身上得到验证,无时不刻都在想着床上那点事的他跟动物没两样。莫晗骂他色胚,他甘之如饴。   俞肖川看不到她时会不停地呼唤:“莫晗,莫晗,莫晗──”一遍又一遍,好像她会突然离开他。莫晗陷入一种错觉,好像在与他热恋,王家卫电影里才有的那种浪漫的不切实际的热恋,两个陌生人突然相遇了,迅速陷入了对彼此的迷恋,她疯狂地迷恋的俞肖川,俞肖川同样疯狂地迷恋她,找不到缘由,分分秒秒如胶似漆,哪怕上个厕所分开片刻都忍不住想念。错觉太过美妙,某些瞬间莫晗也会纵容那些因为错觉滋生的无处安放的贪心,比如抓住俞肖川不放,比如生个孩子什么的。但错觉毕竟是错觉,现实始终摆在眼前,理智一直在警告她提醒她劝说她,别拿另一个无辜生命的人生当筹码冒险,卑鄙又阴暗,过于贪心会招来惩罚。类似狗血的偶像剧情节用在女主角身上会有浪漫美好的结局,用在女配角身上只会招人唾弃下场凄凉。她是女配角,早晚得退场的女配角。莫晗每天都要多翻几遍夹在美食书里的手写协议反复提醒自己。   世外桃源的日子总是短暂。   俞肖川早上抱着莫晗赖床,不放她起床做早餐。他今天有工作。莫晗被迫陪着他赖床,时不时拿手机看时间,担心他迟到耽误工作。   “你知道今天   我拍谁吗?”   俞肖川手放在她腰上捏来捏去,昨晚闹到半夜她抱怨腰酸。   被捏得舒服的莫晗轻哼:“谁?”   “张炀。”   因为我接了不想接的工作吗?莫晗很想问问看,但又害怕自找麻烦。如果俞肖川说是,她该如何应对。网上都说俞肖川很少拍当红艺人,张炀很早之前就隔空喊话想跟他合作。   俞肖川轻拍她小腹,“要不要一起去,他经纪人说他很喜欢你设计的东西。如果你去,他应该很开心。”   “张炀现在很红欸,你不是不拍当红艺人吗?”   莫晗问得小心翼翼。   俞肖川把她捞入怀中,两人脸对脸,“也不是不能拍,分人也分事吧。他确实约我很久了,我一直没答应。”   莫晗镇定地盯着他眼睛,俞肖川瞳色幽黑,里面映着她的脸。她假装没听懂他的话外之音。   “算还朋友一个人情,人主编可费了不少心,这次我免费拍,他们应该开心死了。”俞肖川捏她脸,“帮你牵个线认识下大明星,一起去?”   莫晗拨开他的手,“那是不是该起床了?”   俞肖川狠狠亲了她一口,撞得她牙疼。   出门时俞肖川顺手拿起缝纫机上已经做好的相机包,挎在肩头向莫晗展示:“如何?”   莫晗上前调整包带:“带子好像细了,不大气。”   “哪里不大气了,我觉着挺好。”俞肖川往包里塞相机和镜头,“完美。”   莫晗托着包底颠了颠,“还是得加粗点,不然背久了勒肩膀。”   “不勒啊,不过你觉得不合适下次再改呗,今天我背它了。”   俞肖川自然地揽上她肩头带着她往外走。   看到电梯壁上映着的两人身影时,莫晗再次陷入错觉,好像她和俞肖川是一对真正的夫妻。   在地下停车场俞肖川先看到坐在车里的池野,副驾驶的女孩凑过去亲他脸,被他躲开了。女孩强势地再亲了一次,这次他没躲开,刚好被莫晗看见。   “打个招呼?”   俞肖川捏莫晗肩膀。   莫晗看出了他的故意,拿手肘怼他:“别使坏。”   上车后,莫晗弄了半天安全带都没弄好,俞肖川凑过来帮她扣好了,又顺道亲了她一口。   莫晗打他:“讨厌不讨厌!”   俞肖川再次俯身,又多亲了一口,口水弄得莫晗嘴边湿湿的。   已经下车的池野正好目睹了这一幕。   摄影棚里人不少。   杂志主编赵鹏比莫晗想得年轻多了,眉毛修得很漂亮,画着眼线,一头招摇的粉色头发,双手臂上刺满了纹身,播音腔听得人如沐春风。从俞肖川踏进摄影棚开始,他就双眼冒心地粘着俞肖川,用尽各种夸张的词汇表达他对与俞肖川的喜爱。莫晗听多了都有些尴尬,俞肖川见怪不怪地淡定回应对方。其他工作人员对俞肖川都是毕恭毕敬。   俞肖川跟大家介绍莫晗:“我爱人,服装设计师莫晗。”   莫晗头皮一紧,耳背发烧。   赵鹏在旁补充:“就是被陈简抄袭的那个设计师。”   一群人逮着她一顿猛夸,边夸她边不齿陈简的抄袭行为。有人说她是替设计界除害。莫晗第一次遭遇这种场面,很不适应,都不知道该如何搭腔。人在云端时,人人翘首仰望。人跌落谷底时,人人都能上来踩一脚。要不是沾了俞肖川的光,这些人怕是不会多看她一眼。俞肖川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及时站出来解围,提醒大家开始为拍摄做准备。   今天的拍摄主题是跟张炀主演的舞台剧相关,现场设计成剧场舞台的样子,服装道具早就提前一天准备到位。俞肖川亲自上手布置灯光。工作中的他   不苟言笑,有条不紊地指挥他人移动灯光和道具,发出每道指令前没有任何犹豫。   赵鹏围观称赞:“不愧是俞老师。”   这是莫晗第一次围观俞肖川现场工作,游刃有余的他就是场中焦点,让人挪不开眼。   另一个主角张炀孤身一人赶到现场。莫晗意外像他这么大的明星,居然没有前簇后拥。他穿着陈简抄袭的那组系列中的宝蓝色外套,配着破洞牛仔裤和带跟皮靴,长发披肩,一双单眼皮淡淡地掠过全场,大明星如传言一样气势逼人   赵鹏热情地迎上去,张炀指着场中正在布光的俞肖川跟他耳语了几句,转身笔直地朝莫晗走来。   莫晗被他的气场震慑,紧张地望向俞肖川方向,他正指挥别人移动道具。   “一波三折,总算见到正主了。”张炀在她身前站定,扯起身上的外套,“这蓝色特好看,上面这些图案你是怎么设计出来的?”   莫晗无法直视张炀,磕磕巴巴地说了当年的一些灵感想法,不够流畅但足够真诚。她做设计都是想象和现实的融合,这组图案就来自老家乡下以前常用的绣布和她梦境的结合。很多时候她都没有特备去想该怎么设计,而是自然而然就画出来了,好像那些图案本来就在她脑子里一样。   张炀听得频频点头:“果然是正版,这样讲我就理解了,虚头巴脑的东西我可听不懂。盗版只能盗型,盗不来这些。”完了朝她伸手,“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张炀,穿着盗版站在正主面前,希望不要介意哦。我实在太喜欢了,盗版也先穿着了!”   “你好,我是莫晗。”莫晗不好意思地伸手,张炀掌心很烫,跟他脸的感觉完全相反。   “不知道你有没有意向给我设计一组衣服,定制的那种?”   张炀很直接,莫晗被惊到。   “这次演出应该穿不了这组盗版了。要不这样吧,我先订一套,你试着做,我试着穿,听说我身上这个是你几年前的设计,或许可以试下你现在的风格,没准我更喜欢。”   张炀说话语速很快,根本容不得人拒绝。   莫晗像被天上掉的馅饼砸到了,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张炀的声音忽远忽近,他的脸也像镀上了一层光,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他又说了什么,莫晗都没听清,只听到他最后说:“不必马上答应我,想好了我们可以细聊下。”   大明星很善解人意。   莫晗找回了一点清醒。   俞肖川看到这边情形,放下手上工作过来。   “聊什么呢?”   “让你老婆给我做衣服。”   张炀跟俞肖川握手,“我经纪人说约您几百次了,都没时间给我拍。这次要不是你老婆,恐怕还是没时间吧。”   俞肖川没有否认。   莫晗默默地望着他,心里好像被谁狠狠揉过似的,又酸又软。旁人给出的答案远比本人说出来更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看来还是莫晗面子大,以后我可得好好巴结你。”   张炀俏皮地冲莫晗眨眼,丝毫没有巨星的架子。   俞肖川看莫晗,莫晗默默朝他身边靠了半步。俞肖川从背后揽住她。   开始对拍摄流程。张炀临时加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俞肖川觉得可行,建议拍摄时多尝试几次。   “尝试一百次都没问题,特意为大摄影师空出一天。”   张炀的恭维听得人很舒服。   俞肖川把化妆师叫来,强调了妆容重点。张炀跟化妆师走时经过莫晗:“下次找你男人拍照期待能穿上你给我设计的衣服!”   俞肖川挑眉看莫晗:“我也很期待。”   这一眼毫无预兆地撬进了莫晗心底,挖出了积攒多年的委屈,莫名又突然的汹涌异常,跟决了堤似的迅   速淹没了她,她忍着眼泪到洗手间寻了无人的隔间咬着手背哭了一场。   莫晗小时候很会读书,常拿班级第一。不过就算拿了第一名,莫青松和方爱梅也不会夸她,反过来还会挑刺,莫青松说她字写得不如第二名好,方爱梅觉得她是侥幸运气好,下一次未必还会有好运气。只有莫尚荣会给她奖励,考第一都有奖励,小学时五十块,初中一百块。钱未捂热就被方爱梅收走攒着当学费,顺便说她几句哪里做得不够好,警告她莫得意忘形,让她牢记“骄傲使人退步谦虚使人进步”。上大学后老师总说她的设计中规中矩,没什么新意。还有老师建议她转行。同班同学也说她的东西土里土气,跟她人一样。毕业后找工作也是频频碰壁,没人欣赏她的东西。只有任远行当初夸过她几句还不错,拉着她一起做工作室,可是好景不长他就开始说她做的设计垃圾都不如。后来再找工作,有老板把她辛苦做出来的设计廉价卖给别人,说是看着就不值钱能卖一点是一点,王妍更是嫌弃她眼高手低,对她做的东西不是冷嘲热讽就是不屑一顾……不管她如何努力,都换不来别人的认可与肯定。她常被贬得一文不值。时间长了,她都快要相信自己真的一无是处了,已经准备好碌碌无为地过完这平庸的一生了。俞肖川打乱了她的计划。他像一团火,慢慢照亮了她的生活,让她知道她不是一无是处,仍然还有做梦的能力。他让她有机会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再回到摄影棚,俞肖川已经调试完灯光,正在试拍。莫晗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他,内心翻涌不止,那些巨大的贪念快要将她吞噬殆尽了。   俞肖川拍完几张,停下来看到角落里的她,招手喊她过去。莫晗深呼吸,慢慢靠过去。   “哪里不舒服吗?”   俞肖川早就留意到从厕所回来后的她眼睛红得不太正常。   莫晗忍着发酸的眼角,抿嘴摇头。   又藏着心事不说。俞肖川揉她头,“你上前,我给你拍几张。”   莫晗往后退,“不用了。”   “去吧,就试试光。”   俞肖川推她。   赵鹏见状也鼓励她:“去嘛去嘛,您这么有气质,拍出来肯定好看。”   莫晗是被俞肖川硬拉到灯下的,她看着镜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   “你坐下,跟在家一样,前面是你的缝纫机,想象你在做东西。不用管我的镜头。”   莫晗依旧局促地不知所措。俞肖川已经在按快门。   “缝纫机旁的那件还没做好外套是给我的吧?”   俞肖川跟她说话。   “嗯。”莫晗僵硬地不敢动。   “我看你画了好几版图,为什么定下这一版?”   俞肖川继续问。   “可以变成两件,外衣加内胚方,我看你都在户外工作,天气变化快。”   聊起自己熟悉的事情,莫晗语速稍微快了些,表情也没那么紧绷了。但她仍很在意镜头,眼睛躲着镜头,飘飘忽忽的不知看向何处。   俞肖川说:“我看口袋挺特别的。”   莫晗眼神一亮,被镜头抓住。   “口袋改了很多次,尺寸大小位置材质一直把握不好,看到你的夹克后才最终定下来。”   “口袋这么重要?”   “你们平时应该习惯往口袋里塞东西,大小得合适,放东西拿东西得顺手。你们的衣服和普通人不同,功能性很重要。”   莫晗翻了很多资料,从各种不同的户外功能夹克到摄像师平时的工作习惯等等,全都了解了一遍。这和设计时装不同。   “我看设计图上还有腰带。”   俞肖川变化角度,快门不停。镜头里的莫晗缩了缩肩膀,眼底飘过一丝羞赧。   就,就好看啊。”   她小声道。加条腰带更能勾勒出俞肖川修长的身型,这是她的一些私心。   “胸口的刺绣很特别。”   莫晗眼睛微睁,左边的眉毛挑的比右边高,看着很开心。   “一个小摄像机,我做了一点变形设计。”   她抬高了声音解释,她的心思都被他看到了。   镜头里的莫晗五官比之前舒展了很多,她渐渐放松了。俞肖川连按快门。   “难怪,后面是我的名字?”   “嗯。”   莫晗对着俞肖川点头。不只有他的名字,后面还有一串摩斯密码。衣服内侧也有。那是一句话,或许俞肖川永远都不会发现。   “再加上你的名字呗。”   “嗯?”   俞肖川按下快门,拍下莫晗眼中来不及隐藏的东西。   “哟,秀恩爱呐。”   化妆完毕的张炀出来,调侃地吹口哨。   莫晗急忙站起走到一旁,俞肖川遗憾地放下相机。   “谢谢你给我试光。”   披着一件金色丝绒披风的张炀经过莫晗身旁,像个贵族似的拿起她的手吻她手背致谢。加重的眼妆使他看起来异常魅惑。   莫晗整张脸涨得通红。   俞肖川将她拉到身后:“我的大明星,赶紧拍吧。”   张炀走到灯下,一秒入戏,立马化身舞台剧中的角色,悲伤的面容上隐隐透着决绝的狠厉。   他说起剧中台词,表达对爱人离去的不舍与悲愤。周围人发出惊叹。   快门声响起。   张炀台词说完,转身凝视镜头。俞肖川开口,流畅的剧中台词让张炀微惊,不过很快进入其中,与之对话。一来一往中,张炀压抑的情绪渐渐攀上顶峰,他愤怒地低吼和流泪,发誓要为爱人复仇。所有人都被张炀吸引,只有莫晗的目光追着俞肖川,他什么时候背下这些台词的?为了这场拍摄他做过多少功课?他在摄影界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他为什么愿意和她结婚?他会为了赵又卿和她离婚吗?一年后她会舍得离开吗,她会不甘心吗,她会变得面目可憎吗,她会……   莫晗看到了罩在她身上那张无形的网,正越缩越紧。还有逃出的机会吗? 第34章   一旦沉浸到工作中,俞肖川眼里再无旁人。莫晗默默坐到角落,拍了几张他的工作照。   中途张炀换造型时,俞肖川改完现场灯光后才有空找莫晗,他寻了一圈才找到猫在角落里的她:“无聊吗?”   莫晗摇头:“不会,挺有意思的。”   俞肖川揉她头:“那就好。”   赵鹏助理买来一堆吃的分给大家。两人坐在角落分吃一块三明治,俞肖川漏了酱汁粘到T恤领口,莫晗扯了湿纸巾递过去,他自然地举着双手仰着下巴,像个弄脏衣服的小朋友,她也自然地凑到他身前仔细擦干净。   目睹这一幕的赵鹏回到化妆间就跟正在化妆的张炀感慨:“他们感情可真好。”   张炀也觉得神奇。跟俞肖川打过交道的圈内人一直怀疑他喜欢男人才单身多年,当年圈内几个有名的才女演员追他都没成功,没想到不声不响地就结婚了,结婚对象看着挺普通。   “他老婆做的设计还挺有意思的。”赵鹏接着感慨,“那陈简也是,抄谁不好,偏偏挑俞老师老婆,之前抄了那么多人都没人吭声,这下翻车翻得挺惨,不过这也是早晚的事。你不知道俞老师给我电话时,超严肃的,问了一堆问题。这次要不是他老婆这事,他哪会搭理我们。”   张炀不置可否。他约俞肖川拍摄不下十次了,每次都说不拍,连“没空”这种客套话都懒得说。   这边换完造型,拍摄继续。拍到晚上终于结束,张炀主动找莫晗加微信。   “我看老俞那装相机的包不错,听说你做的,改天也找你定一个。”   “一模一样的没有。”   正收拾器材的俞肖川头也不抬地回。   “谁要跟你一模一样的了,我这种大明星肯定要独家设计,独一无二的那种。”张炀白了他一眼,转向莫晗,“我不跟你老公争,他免费我花钱,能一样吗?”   莫晗被逗笑,但没有马上答应,因为没有把握做出让张炀满意也让自己满意的东西。给俞肖川做包也是迫不得已才做的。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再找回并不容易。   张炀看得出她不够自信,拍拍她肩膀:“不着急,等你有想法了再说。设计跟我们演戏一样,灵感很重要。”   莫晗感激他的善解人意。   两人聊了一会儿,收拾完毕的俞肖川过来一把揽住莫晗:“晚上吃什么,刚刚那盒饭太难吃了。”   “家里没菜了,只剩面了。”   “那就面吧,上次的鸡蛋面挺好吃的。”   家常的对话听得张炀赶紧识趣地道别离开。离开前他不忘提醒莫晗:“包的事,别忘了,我认真的。”   回到家莫晗做了很大一碗鸡蛋面,俞肖川吃得滴汤不剩。吃饱喝足洗完澡后俞肖川坐地毯上抱着电脑检查今天拍的照片,莫晗坐缝纫机前继续做他的外套。   屋内开着冷气,温度适宜,夏日的燥热被阻挡在窗户之外。空气里都是怀旧的花露水味道,莫晗洗完澡都会在身上擦一点花露水。俞肖川盯着屏幕看久了眼睛有些疲倦,停下来放松,目光自然而然地移到正专心缝制衣物的莫晗身上,她埋着头将手中布料理顺折好,送到针脚下,脚下踩动缝纫机,轻巧的咔哒声响起。好像两人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俞肖川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柔软,在心底一点一点膨胀开,他趁莫晗抽出缝好的布料时随口提起:“记得报价高点。”   莫晗抬头,目光茫然:“嗯?”   “张炀,给他做东西报价高点,先付定金。”   “哈?为什么?”   莫晗感到意外,他居然记着这件事情。   俞肖川嗤鼻嫌弃:“他有钱啊,大明星。”   莫晗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俞肖川笑了笑,低头   翻了几张照片,张炀属于天赋型演员,什么都不做往那一站就有故事,再加上本就是模特出生,镜头表现力更是惊人,每一张都能做正片,选得他头疼。张炀比外界传言的好相处多了,性格爽快直接,他很欣赏莫晗。   “怎么没有马上答应他?”   他又抬头看莫晗,大明星主动找上门来,她居然退缩和犹豫,别人上赶着都求不到的好事,她像拿了烫手山芋,也幸亏遇到张炀。   “他随口说说的吧。”   莫晗踩着缝纫机,答得好像不经意。她知道张炀是认真的,不是看在俞肖川的面子上非得找她不可。可当着俞肖川的面,她哪敢承认是自己底气不足。   “试一试又无妨。”   莫晗抬头看到俞肖川眼底的鼓励,挺直弯了半天有点酸痛的背,对着他笑了笑,继续低头踩起缝纫机。   “试一试嘛,记得价钱报高点。”   俞肖川又说。   莫晗轻声应“好”,脚上不停,缝纫机发出有节奏的咔哒咔哒声,听久了很催眠,俞肖川盯着莫晗一会儿,连打两个哈欠,他倒了一杯莫晗煮的老白茶,喝了两口继续整理照片。   连着几天大雨,立秋了,夏天名义上已经结束了,暑热依旧未褪,早晚倒是凉爽了不少,风里夹着微弱的秋意,安抚着燥热的城市。   早上出门时俞肖川就背了一个大摄影包,莫晗给他塞了件外套。俞肖川嫌弃地皱眉,眼睛盯着缝纫机旁已经完工的新衣服,莫晗摇头说不行。   “还要改几个地方。”   “这么严格!”   俞肖川气馁地撇嘴。   “反正今天不行。”   莫晗坚持。她可不想俞肖川穿着不合体的衣服出去被人笑话,笑她都没关系。   “张炀照片发几张到网上了,杂志那边发的,你看到没?”   俞肖川换鞋时问她。沾张炀的光,作为摄影师的他这次获得了不少大众关注,熟悉他的人好奇他怎么也开始拍明星了,不熟悉他的人看过张炀粉丝科普的他过往作品后,都知道了他来头不小。一旦开了先例,找他拍照的杂志和艺人团队就多了,烦的他都不想看手机,最后拗不过朋友的面子,接了一位老演员的广告拍摄。今天他就是赶去北京见老演员,拍摄方案早就定好了,但有些细节需要现场敲定。   莫晗倚在门口看他套上他让她选的切尔西皮靴,他腿长穿靴子很有气质。   “还没看呢。”   “反响很好呢。”   “你拍得嘛。”   莫晗在张炀的朋友圈看过两张杂志没用的片子,俞肖川抓住了他抽离角色的瞬间,一半是他一半是剧中角色,他在暗影中,剧中角色在灯光下,眼中的挣扎和纠结叫人一眼难忘。张炀特意发微信告诉她他非常喜欢,准备选一张当遗照。她把张炀的反馈给俞肖川看,俞肖川用她的微信回复张炀第一张更好,用在墓碑上更有气势。   张炀一眼辨出是他回复,抬杠说:“你老俞喜欢没用,我屋里那位喜欢第二张。”   两人的脑回路都异于常人。   “陈简那边你不用管了,我朋友看着呢,现在陈简他们应该忙着呢,那么多个人告他们,估计律师信都拿手软了。”   俞肖川穿好鞋子起身走了两步。   “这鞋子不错,好看又舒服。”   莫晗笑笑:“我管他们做什么,躲都来不及。”   俞肖川走到她身前,弹她脑门:“找上也不怕,他们欺负不了你。”   都闹了这么大风波,陈简并没有适可而止,翻出了一堆样衣证明她没有抄袭,找人发文说莫晗贼喊捉贼,还找了律师团队发律师函给莫晗。但俞肖川找了更厉害的律师朋友下了狠招,联合被抄袭的设计师发了   集体声明,这是莫晗出的主意。设计师里有不少国外的,包括邱檬提到的那对国外的夫妻设计师。用邱檬的话说,这下丢人丢到国外去了。同时莫晗也通过俞肖川的媒体朋友发出了原始设计图,以及那组设计的具体灵感来源,比陈简给出的解释更有根据。这事又在设计圈火了一把,陈简再次被众嘲。这一次任远行没敢再找莫晗,或许被并不存在的录音吓到了。   事情闹成这样,本来默默无闻的莫晗因此被更多人知道了。居然有几个公司主动给她伸出橄榄枝,邀请她去工作。也算是因祸得福。不过莫晗看了那几个公司资料,都是网上小有名气的网红品牌,产品主打根本不是设计,而是网红本人。   “在家别想太多,等我回来。”   俞肖川背上背带加粗后的新包,检查了包中物品并无遗漏后一把抱住莫晗。莫晗埋在他胸口,紧紧环住他的腰。俞肖川满足地吻她头顶。这场风波对莫晗影响很大,但也因这场风波,莫晗跟他亲近了很多,也给了他机会用老公的身份为她做些事情。很多以前不知道他结婚的人都知道他结婚了,曾经对他示好过的才女演员故意托人带话给他:“看来这次是遇到真爱了,恭喜哦。”   俞肖川前脚离开上海去北京,孟秋后脚从北京返回上海。从北京回来的她春光满面,坐下来后滔滔不绝地讲起这次北京之行,三句不离南希,全然没有注意到对面的莫晗听得心不在焉。   前来赴约的路上,莫晗接到方爱梅的电话。   “莫川的合伙人好好的突然说不干了,要拆伙退钱。这阵子店里生意也不好,你爸都快急死了,天天跟我打电话吵架。你弟媳也是不懂事,昨天居然还说想去张家界玩,都这样了还有心思玩,还有──”   “要退多少钱?”   莫晗不耐烦地插话,方爱梅愣了一会儿。莫晗早就总结出了经验,方爱梅只要有事求她,都爱这样七七八八越扯越远,非得等她开口戳穿,搞得好像求她帮忙很难似的。都是一家人,对她就绕来绕去,对莫川就不会。   “你要手里方便的话,十万有吗?”   方爱梅问得小心翼翼。   “没那么多,只有三万。”   莫晗如实回答。她去年才还清欠孟秋的钱。   方爱梅忧心忡忡地叹气,开始讲述莫川创业做事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又遇到这种事,他是多么地为难,完了又开始例行抱怨莫川老婆万虹娘家小气,女婿家遇到这种事都不帮忙,又说万虹没用,搞不定娘家人。   听得莫晗很是烦躁:“要是我嫁出去了老公需要钱,你们会给我吗?”   问得方爱梅立马哑口无言。   当年莫晗准备和任远行合伙成立工作室时曾找方爱梅借钱,方爱梅说没有,任远行妈妈也是说她没用。半年后莫川开店,方爱梅拿了十二万。当时莫繁也正准备读博,方爱梅觉得花钱让她别念了,幸好莫尚荣愿意出钱资助,莫繁得以博士毕业。这都是旧事了,她不想再提。万虹娘家在隔壁县城,家里做了几十年茶叶生意,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已到娶妻年纪,一个还在念书。万虹嫁给莫川带了十万嫁妆,在他们老家已经算是巨款了。也因为这十万嫁妆,方爱梅就算对万虹有诸多不满,当着她的面还是客客气气的,背地里都跟她和莫繁控诉和抱怨,希望她们能站在她那一边,好像这样就能在万虹面前气势足一点。   凶了方爱梅莫晗自己也不好受,缓了语气解释:“万虹人已经很好了,她娘家不帮忙肯定也是有自己的难处。”   方爱梅这才重新开口:“你和你男朋友还好吧?”   “还行吧。”   这个话题也不是莫晗想要聊的。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好聊的。   方爱梅旁敲侧击地打听俞肖川情况,他做什么工   作,一个月挣多少。莫晗假装听不懂,敷衍地应着。   “要不先找他借点,等你弟这边稳妥了再慢慢还你们?”   方爱梅没憋住。   莫晗一声哼笑。   方爱梅又解释:“我也知道这不大合适,但这不是没办法嘛,你弟现在确实很作难。”她不忍看到莫川作难,却不怕她为难。   莫晗感到疲惫不堪:“我先打三万给莫川,最近我刚辞了工作,还没找到工作,目前只有这么多了。”   方爱梅有些震惊:“啊?怎么又辞了工作。”   莫晗没吭声。   方爱梅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着:“这事儿来的突然我知道,你弟不容易,你在上海也不容易,你先照顾好自己,实在不行了我找下你堂哥堂姐,凑一凑应该有的。你新工作找好没?怎么就辞职了呢,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方爱梅也不是理直气壮的,莫晗听得出来,她知道这样做不妥,但莫川的事显而易见更重要,在她心底。莫川的面包店赚得都是辛苦钱,又连着两个孩子出生,日子勉强算宽裕但经不起风浪。莫川小时常把方爱梅偷偷给他吃的东西攒下来分给她和莫繁,莫尚荣多给他的零花钱他也会拿出来平均分掉,莫川不像别人家的弟弟恃宠而骄。莫晗不是不理解他现在的困境,也并非不愿意相助,只是能力有限,她不像孟海东,孟秋要的东西他都能给到。她不仅一肚子的愧疚,还有一肚子的委屈。   “我还有事,先挂了。”   “好好好,你先忙。”   方爱梅喏喏应着,挂了电话。   莫晗在路边给莫川转账,三万块转出她的银行卡余额只剩一百多了,跟和任远行分手后的情形差不多。但又有不同。她翻出微信里和网红公司HR的聊天记录,他们开出的薪资是以前的五倍,据说还有额外提成。他们希望她马上入职。   “南希比赛时太淡定了,我都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不过国外滑手的技术还是更全面些,花样也更多。这次有好几个品牌想签他做赞助滑手,因为他有实验室的工作,只好都拒绝了,还挺遗憾的。不过赞助滑手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除了要不断练招之外,还得拍视频配合品牌活动,挺复杂的。还是实验室的工作好简简单单的。对哦,他说要跟我结婚。”   孟秋故意不经意地说出,却没有收到想要的惊叹,莫晗正走神看窗外根本没有专心听她讲话。她失望又不满地拉她手,“南希跟我求婚了。”   莫晗反应迟钝地面露惊讶:“这么快?”   “我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拿出戒指跟我求婚,那么大一颗钻戒!”孟秋得意地比划钻戒大小,“傻逼还挺认真的。”   莫晗握了握放在桌下的手,她和俞肖川没有结婚戒指。她都忘了结婚需要戒指。   “你想跟他结婚吗?”   她认真问孟秋。   孟秋微愣,眼中的迷惘与犹豫一闪而过。她笑道:“我们才认识多久啊,太随便了吧!”   莫晗也笑了笑。叱咤情场的孟秋看似洒脱前卫,但对婚姻还是持有该有的谨慎,不像她随随便便就嫁了。莫晗低头搅动杯中咖啡。孟秋这才注意到莫晗廋了很多,看起来精神不大好。   “我看了那篇文章,那个陈简挺恶心的。听我哥说,俞肖川找了很厉害的律师帮你打官司。”   “多亏他帮忙。”   “俞肖川对你的事挺上心的。”   莫晗看孟秋,“是啊,多亏他帮忙,没有他什么都做不了!”   要不是俞肖川,赵鹏他们肯定和王妍一样哪会相信陈简抄袭她,也不会愿意替她发声。要不是有俞肖川,她哪有底气和陈简对峙,肯定早就选择王妍提供的方案,承认抄袭息事宁人了。幸好遇到了俞肖川,她不用担心失业流落   街头,不再害怕走投无路求助无门。没有遇到俞肖川的她,比一只蚂蚁还要脆弱。   孟秋只听出她的自嘲。   “以后打算怎么办?”   “再找工作呗。”   莫晗讲了网红公司的工作邀请,顺嘴提了一句有人找她做定制,没提是张炀。   “那些网红们卖的衣服能穿吗,都是抄大牌的,你去他们那里多掉价呀,还不如你前公司呢!”   孟秋一身名牌,也只穿名牌,打心眼里看不上那些抄袭和模仿的网红品牌。   “钱给的挺多的。”   莫晗笑道。   “钱多不多不重要,关键是这很掉价啊,你又不是没有才华,你得做你喜欢做的东西呀。那些网红做的东西都是什么烂玩意儿,你看那个什么张大奕,照着人家大牌衣服打版,还美名其曰为大家谋福利,连CPB的脸霜都要打版,简直太可怕了。你不该为了钱委屈自己!”   孟秋当然不用考虑钱多钱少,也不会为了钱委屈自己。但是莫晗哪能跟她比。   “你说得是没错,但她们做得东西卖的都挺好的,销量很大。我想看看她们为什么卖的那么好,应该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莫晗想向孟秋证明,她不单单是为了高薪资,她没有委屈自己。可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哪有可能说服孟秋。   孟秋嗤鼻,“你想学什么,学她们如何做网红?学她们如何忽悠年轻小女孩儿?还是学她们照抄大牌,她们抄的可是明目张胆,别以为你去了就能改变他们,最后你只会跟他们同流合污!”   莫晗咬牙辩解:“她们现在也在转型做原创。”   “她们哪个不说自己做原创,骗人的噱头罢了。她们估计就是想要借你炒作,趁现在这势头。你信不信你前脚刚入职,她们后脚就拿你做文章。”   孟秋说的句句实话,但句句都让莫晗难堪地抬不起头。她假装看手机,莫川发来微信:“姐,钱我收到了。谢谢你。能再借两万吗?”   孟秋言辞愈加犀利:“那些网红们都是什么赚钱卖什么,她们懂什么是原创吗?她们哪一个不标榜自己的便宜仿货是原创,忽悠别人买她们的便宜仿货自己背着正牌满世界的摆拍,造作又无聊。她们现在能花高薪请你,等这势头一过没得炒作了,不还得跟着她们一起,搞些复制黏贴的活儿。你又不是没有能力,何必浪费时间陪她们玩那些假惺惺的所谓原创,别到时候跟上一份工作一样,搞得自己不开心。”   莫晗放下手机,看着对面越说越起劲的孟秋无措地搅动杯中咖啡。   “你现在可以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不如出来单干吧,不是有人找你做定制嘛,那就做呗。”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先做呗。俞肖川应该也能帮你一些,他人脉那么广。”   孟秋说得这件事好像特别容易,随便弄弄就能做好似的。她做事从来无需考虑钱的问题,读自己喜欢的专业,进自己喜欢的研究所,做自己喜欢的实验,买自己喜欢的名牌包,和喜欢的男人谈恋爱……她从来没有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时候,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对她而言只是方向问题,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难题。孟秋选错了还能再来一次,而她选错了不一定会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她们站在不同的起跑线,孟秋轻松就能跑到的终点,莫晗拼尽全力都未必能够到达。好像有了俞肖川,她也能轻轻松松地跑去她想起的终点。孟秋理所应当地这么认为。   “你啊,就是太不自信了,把自己看得太低。”   孟秋恨铁不成钢地叹气。   莫晗望向窗外,骑着电动车的外卖员和宝马车同时停在斑马线。   “是啊,我确实不自信,我觉得自己挺一般的。”   莫晗深吸一口气,回头直视孟秋。   “我不是你。我需要高薪,我需要赚钱,哪怕做不喜欢的工作都没关系。没有钱,我会流落街头,吃了上顿没下顿。在上海没有钱,我这个外地人活不下去。对我而言,钱比理想重要。”   钱能换回很多东西,比如安全感,比如尊严。没有钱,她担惊受怕瞻前顾后畏手畏脚。她在任远行面前抬不起头,对王妍忍气吞声,畏手畏脚地讨好俞肖川,无法对家人慷慨解囊,永远觉得欠了孟秋。吃不起面包的时候,爱情和理想都是橱窗里的奢侈品,看看就好。   “你现在应该不缺钱了,你没有流落街头吃了上顿没下顿啊,再怎么说你都有俞肖川啊,他会帮你的啊。”   莫晗不大友好的语气刺激了孟秋,脑子一热脱口而出。   莫晗嘲讽地哼笑,孟秋大概忘了以前在豆瓣上与人争论过女人靠自己才能真正幸福,还写过一篇长文批判和鄙视依附男人而活的女人。她以自立自强的女权斗士形象赢得不少拥趸,圈了不少粉丝。人们常常自诩高明,却在不经意间暴露本心。在孟秋眼里,她也属于靠男人才能活得好的女人吧,当初给她挑选的相亲对象,都是非富即贵有车有房,见面问过她的家世背景后涵养好的还能顾及她脸面假装其乐融融,势利点的当着她的面问你是不是很想嫁个有钱人。那会儿她总觉得自己是超市里到了晚上无人问津的不新鲜的打折菜,被人嫌弃地拿起又放下。她没跟孟秋讲过她的遭遇,孟秋也没问过。孟秋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已经默认了遇到俞肖川是她的福气,八辈子修来的那种。她不知道这福气是有保质期的。   “要没有俞肖川,我哪有今天,是吧?”   莫晗轻轻反问。 第35章   孟秋猛得呆住,受伤和失望很快取代了眼中的惊愕。莫晗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扭头看窗外,狭窄的双车道马路上,车来车往,车灯迎面相遇又即刻分离,各自奔向不同方向。   不过孟秋毕竟是孟秋,几秒后她恢复如常,招来侍者问莫晗要不要加一块蛋糕。   “它家舒芙蕾不错,可丽饼也是招牌。”   孟秋不忘跟她推荐。这家咖啡厅开了多年,孟秋念初中时就已是常客,对店里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一清二楚。她上大学后才第一次喝到咖啡,来到上海后才开始跟着孟秋学喝咖啡,从虹吸壶喝到手冲,上海的一大半咖啡厅都是孟秋带她去的。她是第一次来这家藏在深巷的咖啡厅,按照地图导航指示差点走到别人家里。   “有提拉米苏吗?”   莫晗问。   服务生回答得很礼貌:“没有哦,我们家主打法式甜点哦!”   莫晗清晰地感受到此刻的窘迫飞速地缠住了她的身体,她学做甜点后才知道甜点分很多类别,意式法式最为有名,很多咖啡厅甜品店都有偏好。来之前孟秋跟她提过,这家法式甜点能排进上海法甜美味榜单前十名,提拉米苏是意式经典。她冲服务生笑笑:“那不要了。”   “尝尝舒芙蕾嘛,咖啡喝得肚子都空了。”   孟秋要了两份舒芙蕾。   跟出身高贵的法式名点舒芙蕾比起来,莫晗更喜欢平民创造出来的提拉米苏。纯正的舒芙蕾需要出炉后几分钟内马上吃掉,不然无法保证轻盈的口感,而原始做法的提拉米苏保存多日都没问题,朴素扎实适合果腹。   舒芙蕾上来后,孟秋吃完了她那一份,莫晗那份放凉才吃。两人继续不痛不痒的闲聊,孟秋说南希和他的滑板,莫晗配合地应和,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连白开水都不如的聊天,莫晗尝到了苦涩。   分别时,孟秋从路边开出一辆莫晗以前没见过的新车,红色的流线型车身造型很有太空感,一看就价格不菲。这是莫晗见到孟秋开过的第七辆新车,她仍然辨不清车的品牌。   跑车停在她身旁,孟秋降下车窗:“今天还有别的事,就不送你了,下次再约。”   莫晗挥手:“好的,再见。”   还会再见吗?两人对上眼神,陌生又客套地相视一笑,孟秋升起车窗。莫晗对着黑漆漆的车窗继续挥手。   红色的跑车突然加速,咆哮着卷起了路边的几片落叶。有路人经过,指着迅速消失在街尾的跑车道:“刚刚那车好帅。”   “布加迪威龙,能不帅吗?”   莫晗掉头走向另一个方向。   成年人的友谊开始很难,结束却很容易,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引发地震,永远不知道它会在哪个瞬间破碎。莫晗有强烈的预感,孟秋不会再主动找她了,她终于失去了上海这个唯一的好朋友。这下她真成孤家寡人了,在举目无亲的上海,不会再有人在她生病时抛下工作请假照顾她了,不会再有人在她欠下巨债时慷慨解囊为她解困了,不会再有人带她去吃那些她吃不起的餐厅去喝她喝不懂的咖啡了,不会再有人关心她是否过得真开心了……这下她可能真的只能紧抓着俞肖川不放了,她抓得住吗,俞肖川愿意吗?   莫晗迎着冷风凭着来时的印象钻进小巷,差点又走到别人家里。她再次迷路了,不得不掉头寻找新的出路。在巷子里绕了半个小时后,莫晗走到了大路上,坐地铁回家。这次竟在小区门口迎面撞上池野和他的女朋友,等她发现时已经来不及避开了。她整理好表情硬着头皮主动先打招呼。女孩标志性的高马尾,发丝整齐的贴在头顶,离近了看,她额头碎发都处理得干干净净,肌肤雪白细腻,没有化妆,唇角有一颗痣,年轻的脸庞看到她,毫不遮掩的露出防备与挑衅。池野左手牵着一只漂亮的大狗,右手被   女孩抱在怀里。   女孩从头到脚快速地打量过她,转头问池野:“她谁啊?”不大友好的语气。   池野冲她皱眉:“一个朋友。”并不说明具体是谁,又冲莫晗微笑:“这么晚才回来,一个人?”也没有介绍女孩是谁。   女孩撇嘴不满地瞪他又瞪莫晗。   莫晗笑笑:“刚忙完。”   池野惊叹:“今天周六诶。”   莫晗耸肩:“没办法。”   女孩拽池野手:“走不走啊!”   大狗这时突然挣脱绳索,朝莫晗扑来。池野一把甩开女孩,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狗项圈,将它硬生生地拖到一边。   莫晗纹丝不动地站在远处,看着池野敲打狗头教训:“你这扑人的坏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被甩开的女孩气哼哼地上前重新牵上的他手,炫耀般地非得贴到他怀里:“都说了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松开我的手!”   池野推开她:“别闹。”   女孩跺脚,马尾跟着晃荡:“我哪里闹了!”   莫晗见状不对,赶紧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身后女孩突然尖叫不止,池野低吼:“你再这样请滚回你家去,不要赖在我家了,狗你也带走!”   莫晗加快脚步,都快跑起来了。快到小区楼下,池野竟追了上来,手里牵着狗,女孩没有跟着一起。他一头汗。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你走好快!”池野感慨,完了又说:“我看你脸色不好。”   莫晗笑容僵硬:“啊,是吗?还好吧!”她瞄他身后,女孩没有追来   “你女朋友呢?”   池野耸肩轻哼:“她不是我女朋友。”   莫晗没控制好表情,稍微惊讶:“吵架了?”   池野戏谑地直视她:“你很关心?”   莫晗后悔地咬舌头。   池野微微一笑:“她不是我女朋友。她叫唐夏,万利集团老板的千金,她爸给我们基金投了很大一笔钱,够给一千个白内障小孩做手术了。多亏她牵线,才拿到这笔钱。她爸可抠门了,狮子嘴里掏肉末,我花了很多心思才掏到。”   莫晗被这突如其来的坦白以及过于无所谓的语气弄得不知如何反应,惊讶也不对,毫无反应也不行。对面的池野笑得像狡猾的猎人。路旁树影打在他脸上,明明暗暗让他的笑容神秘又自信。莫晗不动情绪地笑了笑:“这样啊。”   池野啧嘴,听起来有些失望,但神情看起来没有意外。他目光坦荡,“我不是完人,真的,会耍见不得人的心机手段,也会有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比如现在──”   突然挣脱牵绳的大狗打断了他,也拯救了莫晗。大狗快速奔向暗处,池野大喊:“傻蛋,回来!”莫晗默默祈祷狗跑远点,先不要回来。如她所愿。   没说完的池野遗憾地扫了眼莫晗,匆匆扔下一句:“别总把我想得太好,我这人毛病很多的。我得去追那傻狗了,它跑丢过好几回了,再见。”   莫晗目送他消失在暗色的树影中。突然来了一波夜风,微微的凉意将她重新拉回到之前的情绪当中,后悔与自责来得过猛,像台风天的巨浪差点怕碎了她的心脏,她怎么能对孟秋说那些话,为何要那样卑鄙地揣测孟秋,为何要把自己造成的可怜人生怪罪到别人身上……她是多么的自私和狭隘,常常曲解别人好意,总是亲手毁掉某些东西。自卑又阴暗的她压根没有获得幸福的能力,也不配得到幸福。   莫晗回到家跟昏倒似的躺在沙发上,睡到隔天中午,喝了半瓶可乐后又再次睡去,好像睡着了就能逃开一切。晚上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不知道是饿过头了还是睡太多,她头痛欲裂。俞肖川发微信视频她没接,换成电话她接了。   “在外边呢。”她说。   “这么晚了还在外边,干嘛呢?”   “面试啊,找工作呀。”   谎话说多了就习惯了,莫晗发现。   俞肖川说拍摄计划有变,要推迟几日回来。   莫晗回:“好的。”   俞肖川每次给张谦指派工作时,他也是这么回的:“好的。”不情不愿时语气会下沉,遇到他喜欢的工作他会兴奋地加上“师父”的称呼。莫晗就两个字“好的”,不高兴也不难过,平淡地毫无情绪。也没有主动问他拍摄是否辛苦,以前她还会好奇地问问他工作相关。更何况这次合作的老演员她也比较喜欢。   莫晗脑子已被自责与后悔占满,分不出多余的空间给俞肖川了。   俞肖川遗憾地叹气:“应该带点饼干过来的。”   莫晗没吭声。   俞肖川又说:“想吃你的糖醋排骨。”   这次北上工作他更加明显的感受到对莫晗的想念,不只是因为没带饼干,也不只是因为摄影棚的盒饭排骨难吃。   莫晗说:“哦,回来做给你吃。”   就这么一句话,立马烟消云散。俞肖川恨不得马上结束工作飞回上海。   隔天莫晗又在家躺了一天,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吃,就躺在沙发上,能睡就睡,不能睡就睁着眼,没有目的地盯着某一处,直到眼睛累了闭上眼,在闭眼的黑暗里想象睡意,来了就睡,没来就躺着,四肢放松摊开,假装自己已经跟空气融为一体,或者变成了一阵风,假装自己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之前联系过她的网红公司微信告诉她,如果她愿意去他们公司,她可以自己招人组建自己的团队。她没回。晚上饿得不行了才起床吃了一碗难吃的面,加了很多辣椒,吃完本来头痛得更加厉害胃也开始隐隐不舒服,偏偏此时方爱梅又打来电话,没问她工作的事,也不管她有没有空听想不想听,张口就开始告诉她莫尚荣这两天又摔了一跟头,没出事但把叔伯们吓得够呛。他这一年频繁摔跟头,腿脚大不如前。没再提莫川借钱的事。   莫晗也没有精力问。吃了两颗胃药后她首次打开了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面扔了很多张银行卡。俞肖川对她没有设防,但这不代表她就可以为所欲为。贪心的人没有好下场。她原封不动地合上抽屉后给莫川打电话问他三万够吗。   莫川支支吾吾地不肯直说,低声下气求人的感觉不好受,哪怕亲人之间也一样。莫晗也曾体会过,很明白这种感受。当然,莫川也知道她为难,怕给她添麻烦。他和方爱梅不一样。   “你着急吗?不着急的话过几天再给你。”   莫晗已有打算。   “姐,你别勉强自己,我这边也在想办法。”   莫川说。   莫晗劝他放心:“没有勉强自己,先渡过难关再说。”   莫川允诺下个月就能还她。莫晗让他不急。   挣扎一番后,莫晗最终还是拒绝了网红公司的邀请。虽然网红公司开出的条件非常诱人,但她仔细研究过他们现在正在做的原创系列以及相关营销手段后,坚定了退意。比起设计,他们显然更看重话题,他们公司压根没有设计师最后都走向了网红方向。她给不到她们想要的东西,高薪资诱人也烫手,并且无法解决燃眉之急。   又犹犹豫豫了两个晚上后,她鼓起勇气发微信问张炀:“你想要什么样的包,我可以先试着做一个。”   张炀没回。   她坐立难安地刷了一天的求职网站投了很多简历后在半夜等来张炀回复,点开语音时她忐忑到手抖。   “我要一对情侣包,可以夸张地秀恩爱的那种。”   张炀笑声慵懒又迷人。身旁有男声压低嗓音暧昧地问道,“你吃醋了?”   开的秘密。   莫晗一时忘了准备好的说辞。   张炀又发来语音,“开玩笑的,特别点就行,我这人天生浮夸,就喜欢风格强烈的东西。”   他主动说了一些其他的偏好,莫晗详细记下又在网上找了他的作品和采访来看,看到了他那位叫李东耀的同人。狗仔偷拍的多张照片里,他都默默站在张炀身后,当他保镖,为他撑伞拎包,给他端茶递水。采访中被问到对方,张炀都是一脸温柔地嫌弃,孟秋说起南希时也是那样。   莫晗很快从张炀拿影帝的同性电影里找到了灵感,连夜画完设计草图后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盯着草稿感觉像做梦,总觉得那些东西不是她想出来的,没准是曾经看过别人的作品留下了印象复制出来的。她特意在国内外的网站上找了一圈,确定不是模仿别人后才将概念草图发给张炀。她通过解构结构让包拥有平面和立体两种形态,平面时颜色简洁气质稳重,展开后酷炫不规则的立体造型科技梦幻。她怕张炀不喜欢,已经想好重新设计,没想到张炀非常喜欢,恨不得她马上做出来。   莫晗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一口气。   张炀问她多少钱。   她已经核算过材料费,并不贵。她解释了一堆,重点强调了包的制作难度。   张炀问:“多少?”   她紧张地双手掌心都是汗:“三万。”硬着头皮按了发送。这钱都够买一只名牌包了,她不是不清楚,也了解过国内一些手工定制包的价格,不少有点名气的设计师都不敢要这个价。她很怕张炀会嫌贵。   没想到张炀直接问她:“你是缺钱花吗?”   一直发语音的他改发了文字。莫晗看到心里咯噔一下,既羞愧又忐忑地承认:“是。”她做好了被张炀拒绝的准备。   幸运的是张炀没有拒绝也没有追着多问其他,甚至连签合同都不要,爽快地转给她三万,“加油,不要让我失望哦。”   莫晗懵懵地感觉很不真实,眼泪什么时候掉下来的都不知道。等她意识到,已经是泪流满面。她怎么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她预想了很多种结果,没有一种是成功的。她好像真的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了。她靠掐大腿确认这不是在做梦,在心里跟张炀说了一万个谢谢。转头她把三万块都转给了莫川,她的银行卡里扣除手续费后剩下不到一百块。做包原材料的购买成了难题,莫川那边还缺一万多。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哪能真正解决问题,一个问题解决总会迎来新的问题,更何况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莫晗掉入了一个接一个的困境。就算如此,她都没想过找俞肖川帮忙,因为不想顺着方爱梅的意思走,也不想让自己变成自己都看不起的那种人。   北京俞肖川的广告拍摄接近尾声。   “我要回去了,后天的飞机。”   他提前告知。   莫晗回:“好的。”   刚好张谦也在微信上回:“好的。”   俞肖川把他骂了一顿。   俞肖川回上海的前一晚,莫晗收到赵又卿微信。   “我在安福路这边看到一家不错的意大利餐厅,餐厅门口有一棵橘子树长得跟你家那棵挺像的。我一个人去吃过了,感觉还不错,就是一个人吃没什么意思。”   一段语音被她说得慵懒寂寞。漂亮女人的寂寞往往诱人,身为同性的莫晗都心动地跃跃欲试,更何况男人。她假装听不懂赵又卿的暗示,这是她又发来橘树照片,正午的阳光照得橘树叶片仿佛在发光,让人想起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湾,那里遍地阳光和柠檬树,让人神往。莫晗常在电影里欣赏。   “你看,这树跟你家像吧?”   赵又卿问她。   莫晗看着客厅角落的橘树,一个阔叶一个细叶,品种就不同。更何况她家枝干   纤细,比不上户外的狂野粗壮。完全不像。她说:“确实挺像的。”   赵又卿切入正题:“今晚我请你吃饭吧,总是约不到你,这次可不能拒绝我哦。”   莫晗语带歉意:“真的不好意思,今晚确实没空。”她记着俞肖川的话,跟赵又卿保持距离。   “跟我一起吃饭,会让你不舒服是吗?”   赵又卿幽幽问道,听着怪委屈的。她一次比一次奇怪,莫晗已经看到了她的狐狸尾巴。何必如此麻烦,她嘲笑完赵又卿又顺便嘲笑了一番俞肖川,最后自嘲。   “那倒没有,真的很抱歉,今晚真的没空,要不改天我请你吧?”   莫晗尽力维持两人之间的和气。赵又卿不是她敌人,她更不是赵又卿的敌人。   过了好大一会儿,赵又卿发来很长一段语音:“其实我想也你也知道了,我和肖川不是单纯的同学关系,我们曾经是情侣,差点结婚的那种。你们现在住的房子,是他准备的婚房,记得那会儿刚开盘,他找孟海东借了首付买的。那会儿他都想好了,说以后大门的密码就是我的生日,820119。他很多东西都是用我的生日做密码,不过现在肯定都不是了。我和他都不喜欢家里太多家具,客厅最好什么东西都不放就一个沙发,空荡荡的感觉挺好,那会儿还不流行断舍离呢。”   这告白来得突兀,如同一颗炸弹,炸开了一些莫晗不知道的事情,比如这房子差点做了他们的婚房,比如房子的密码是她生日。他们曾经深爱过,赵又卿还爱着俞肖川,这点毋庸置疑。也炸开了莫晗本就不坚定的心。她再次感到十分愧疚,对赵又卿。她假装没看到,发微信问莫川:“钱凑齐了吗?”   莫川回:“凑齐了,二哥拿了一些,嫂子有些不高兴。”   莫晗回:“那也没办法,你有钱了先还他们,二哥家的老大要考大学了,正是花钱的时候,嫂子不高兴也正常。”   这些家里人都清楚,二哥嫂子虽然不高兴,但也没有阻止二哥借钱。几个堂兄姊妹里,也就二哥家愿意借钱。莫川已经感激不尽,莫晗也松了口气,总算解决了一个难题。   赵又卿继续发着语音,她没说完。   “肖川这人做事有时候挺极端的,有时候我还挺心疼他的。我应该偷偷回来的,我要是不回来,他也不会匆匆忙忙地……哎呀,对不起,其实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对肖川好一点。”   不该说这些话但还是说了,赵又卿只差直说俞肖川结婚是因为她了。莫晗不知道俞肖川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她很明白不受控制的靠近一个人和想法设法逃离一个人的感觉,深爱一个人时,常常如此,患得又患失。爱而不得最容易生恨,当然更多是遗憾。莫晗完全能理解此刻赵又卿的心情。   赵又卿并没有就此打住,“如果你是因为我和肖川过去的关系而拒绝我,那也未免太小看我也小看你自己了,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人不错,肖川也一直夸你,我真的想跟你做朋友。在上海这个地方,交个朋友挺难的,你肯定也明白。”   她笑着说的,笑声优雅柔脆,听起来特知性,不像是那种会为了一个男人和别人撕破脸的女人。要是莫晗不与她达成共鸣,就会显得不够大方俗不可耐。但莫晗此刻愿意做个俗不可耐的女人:“俞肖川让我跟你保持距离。”就算没有俞肖川提醒,她也不愿意跟赵又卿吃饭。仅此而已。   赵又卿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网上都说微笑表情不是真的微笑,它的用法类似“呵呵”,可以代表很多情绪,敷衍、不屑或者蔑视。   莫晗感受到了一些得意从心尖渗透出来,跟着血液一起细细地在身体里流动。赵又卿不是无懈可击,她也能惹恼她,这个发现令人得意。得意并不多,大概跟指头被大头针扎出的洞一般大,她指   腹上有很多这样的洞,大多已经愈合了看不出痕迹。刺破表皮的很快就不痛了,刺到肉里的看着没事了但会隐隐作痛很久。得意消失得无声无息,莫晗突然想喝一点啤酒,冰箱里有些存放,都是她买回来给俞肖川的,他喜欢饭前来一瓶,说是开胃。她走到厨房打开冰箱,脑子里像被抽空了似的,空白一片,突然就忘了她要拿什么。她两手空空地返回客厅,空气里淡淡花露水味道很容易让人产生这里已经属于她的错觉,就像动物们用来做标记的尿液,经不起强者的再次标记,一场大雨就能将之清洗。她原地转了一圈,发现这屋里没有多少真正属于她的东西。   隔天一早,莫晗才看到俞肖川半夜收工后发来的微信。   “下午飞上海,晚上想吃酸汤鱼。”   后面跟着有航班信息的截图,预计下午四点到浦东机场。   莫晗下午去超市买菜,付款时银行卡余额不足,不得不换成了好久没用的信用卡。信用卡是任远行让她办的,办完都是他在用。分手后她才知道里面欠了三万多,她没找任远行讨要,因为知道他不会给。解散工作室时,任远行每笔债务都分得清清楚楚,生怕她少还了。共有财产反倒不清点了,生怕她多拿了。工作室创办时她找孟秋借了一笔钱,工作室解散她又找孟秋借了一笔钱,还了好几年才还清。孟秋对她很大方,从不过问她为什么借钱也不催她还钱。这样的朋友,一般人求都求不来,她都不知道珍惜。她对孟秋有多少感激就有多少愧疚,但没想过为上次的事道歉。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再高明的师傅也没办法把破碗粘得看不出裂痕。   莫晗刷完信用卡,拎着大包小包的食材回家,路上计划着刷信用卡先把张炀包的材料买齐了,刚进小区就撞见了池野不承认的女朋友唐夏,牵着大狗趾高气昂地从她身旁经过,还翻了个白眼给她。她突然感到了一种平衡,池野和赵又卿都那么厉害,他们的生活也都没办法顺心如意。更何况她这种小人物?她望着唐夏远去的背影非常不厚道地笑了几声,掉头继续向前。   蛋黄饼干羊角面包戚风蛋糕,酸汤鱼辣子鸡蚝油芥蓝,中西结合摆了一桌,已是晚上七点。莫晗五点发过微信问俞肖川:“到哪儿了?”俞肖川没回,她还是按照计划做好了这一桌,拍了照片发到豆瓣。   “一个放纵的夜晚。”   她特意配上了文字,难得矫情一回。   等到八点,俞肖川依旧未归。并无飞机失事的新闻。她安心地坐下来,独自享用了半盆酸汤鱼和半块戚风蛋糕后,然后撑得胃不舒服。她吃了胃药拿出拖把拖了一小时地,擦了半小时窗户,为所有植物浇水,把厨房的瓶瓶罐罐重新摆放。晚上十一点,全身湿透的她打开手机,看到赵又卿刚发的朋友圈:“一个美妙的晚上。”   九张配图里,有两张莫晗眼熟。第三张粗壮的橘树枝叶伸进了窗户,叶片被灯光照得油光发亮。摆盘精致的食物一看就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光圈虚化了长发挽在头顶的男人。照片拍得像是意大利电影海报。第九张是漂亮的冰激凌特写,挑暗了光线的背景里有一只方方正正的包,依稀可见包身上的蓝染布拼接设计,绕到冰激凌杯脚的包带上复古英文花体刻字YHC三个字母被拍得清晰,仔细观察会发现包带上的走线不太规则,有长有短,有密有疏,懂行的人能一眼辨出那些摩斯密码传递的信息。   十一点半,俞肖川回到家,客厅留了灯,莫晗已经睡了,冰箱里放着吃剩的蛋糕和酸汤鱼。他尝了酸汤鱼,是他喜欢的味道。他洗完澡爬到床上,从背后抱住莫晗。   “对不起,飞机晚点了,又遇到──”   没想到莫晗翻过身来,热情又主动地吻了上来,堵住了他未说完的话。她不想听到不想听的话。 第36章   又惊又喜的俞肖川很快反客为主:“这么想我?”   莫晗双手紧紧攀上他的背。俞肖川如她所愿,俯身亲吻她。   纠缠到夜半,气氛前所未有地好,莫晗躺在俞肖川怀里喘息时觉得能这样一起走到天荒地老也不错,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俞肖川一句话掐断了。   “要个孩子好不好?”   俞肖川的手指余韵未消地从她背部暧昧地弹到她小腹。   莫晗再次吓得一个激灵,这种话不管听多少次都很吓人,尤其在床上。她抓住小腹上弹个不停的手,抻着发酸的双腿打哈欠:“好困。”她闭上眼睛,但依旧能感觉到俞肖川停在她身上的视线,胶着黏腻,带着观察与审视,极易让人产生错觉。过了很大一会儿,莫晗都忍不住要睁开眼睛了,俞肖川突然俯身吻她额头,发出夸张的“啵啵”声。莫晗不悦地哼哼,闭着眼睛伸手推他脑袋,俞肖川不依不饶地朝她耳朵吹气,直到她睁眼他才停下。   房间里亮着一盏壁灯,灯光调到最暗,两人脸对脸才能看清彼此。   “下个月要去你老家附近的侗乡拍些东西,要不要一起去,顺便还能回家看看,离你家不远,开车两小时就到了。”   俞肖川满脸期待。他下飞机后没有马上回家就是赶着去和这个项目组的负责人们开会了。前阵子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接这活儿,没想到项目组突然改了方案要去莫晗老家拍摄,他立马答应下来。项目组还请到了业内很难请的导演和几个大学教授做艺术指导,之前约好了等他回上海后再开会,没想到他刚下飞机项目组那边就说导演时间变了,为了迁就导演时间开会不得不往前挪一天。他一下飞机就被项目组特意派来的工作人员马不停蹄地拖进了会议室。那导演是出了名的快节奏和细节控,又谈吐风趣,几个大学教授更是学识渊博,俞肖川与他们一拍即合,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会议室没聊够,制片人又定了餐厅,一群人跑到餐厅边吃边聊。没想到在同一个餐厅撞见了正和公司同事聚餐的赵又卿,一身黑白职业装照样被她穿得明艳动人,一帮男人踏进餐厅就注意到了她。她特意过来与他打招呼,被导演起哄坐下来聊了几句。   大家都很好奇:“这大美女是?”   俞肖川不咸不淡地介绍:“大学同学。”   赵又卿望着他笑而不语,给大家敬了一圈酒后又凑俞肖川耳边细语了几句才款款离开。   最后暧昧的举动惹来众人羡慕:“还是我们老俞厉害,不管到哪儿都招美女喜欢!”   俞肖川没多做辩解,反正说了也会被曲解成欲盖弥彰。赵又卿最后不过是告知他大学班长下个月二胎满月酒的时间。她是故意让大家误会。   大家接着讨论项目相关。   中途制片人问大家为什么愿意接下这项目,俞肖川直言相告:“拍摄地离我老婆家很近,我想拍摄结束后陪她回家住几天。”   导演和制片同时惊诧道:“你结婚了?”   俞肖川得意地笑了,跟中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奖似的。完了又猛拍脑袋,他忙得忘记告诉莫晗他来开会了,刚好手机也没电了。   吃完饭导演本要约下一摊,俞肖川一口拒绝:“再晚回去,估计得睡大门口了。”   “哟,管这么严!”   俞肖川耸肩,看着幸福又无奈。   导演很意外:“想不到你居然是个妻管严!”   这句话让俞肖川受用无比,同时又很失落,因为他不是。莫晗不管他,哪怕他没有准时回家,她也只发了一条微信询问。他不回复,她也不会追着问。充上电的手机开机后就跳出了那么一条孤零零的微信,他很难不失落。   制片人亲自开车送俞肖川回家,一路聊着项目相关,快到目的地时,制片人突然问他:“刚   刚你那位大学同学,很漂亮啊,应该还是单身吧?”   俞肖川听出他的意图,没吭声。   “帮忙介绍下呗。”制片人干脆直接表明心意。   俞肖川摇头:“她不适合你。”   “此话怎讲?”   俞肖川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是用赵又卿不止离过一次婚劝人知难而退,还是直言相告他和赵又卿是大学情侣,又或者把他的真实想法告诉对方,现在的赵又卿野心勃勃,绝非良伴佳侣。   制片人见他踌躇,故意问道:“怎么,舍不得,不想便宜了我这外人?”   俞肖川顿了半秒才否定:“当然不是。”   制片人哼笑了两声,可能没有任何意味,但落在俞肖川耳朵里,却有些意味深长,甚至是讽刺,好像被人发现了见不得人的秘密。这种陌生的感觉如同细微的电流击中俞肖川的心脏,让他有些不适和一些让人难以置信的恼怒。为了挽回点什么,他不得不补充:“我与她很多年没见了,感觉变化挺大的。改天遇到我帮你问问她。”   制片人哈哈大笑:“不用理我啦,其实我就是单身太久了,看见美女动了色心罢了!那么漂亮,我不一定敢追呢!”   听到这话,俞肖川居然松了口气,同时又感到一丝可笑。制片人身边多的是主动投怀送抱的美女,哪缺一个赵又卿。他还把人的玩笑话当了真!   下车后俞肖川在小区楼下抽了一根烟整理被扰乱的心情,他无法否认他对赵又卿的感觉是复杂的,但这种复杂跟爱情无关了,这点他非常确定。   那日在医院,赵又卿哭着问他:“你为什么结婚,你爱莫晗吗?”   他无法一口给出肯定的回答,赵又卿猜对了,他结婚确实不是因为爱上了莫晗。莫晗是个很好的结婚对象,他第一次见她就很确定这一点。赵又卿说没有爱的婚姻无法长久,他很认同,所以他一直都在努力地想办法,让他和莫晗的婚姻能够长久一点。赵又卿想要重修旧好的心思已经人尽皆知,旧同学除了孟海东之外都站在了她那一边,帮她当说客的人不少,俞肖言也站在了她那一边,听说程露都在期待他们两人能够弥补过去的遗憾。赵又卿步步为营,志在必得。莫晗不爱他,他也不是不清楚。“你为什么愿意跟我结婚呢?”他也想这样问问莫晗。为了上海户口和房子?或许吧,但又有什么关系。他愿意给她。这一次他是真的愿意都给她,除了房子和户口之外,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想要给她。但她不一定会要,她不贪心,他很确定。   想到这些俞肖川都会忍不住叹气。   “去嘛,刚好你现在也没上班了,时间比较自由。确定下时间,我们过去待几天。”   莫晗半天没说话,他再次细声劝说,带着一些恳求。他边说边撒娇似的轻轻按揉莫晗后颈,希望她能答应。他想见她的家人,想把很多事情真的确定下来,想让她无处可逃。想离她再近点。莫晗给了他一个真实的家,让他体会到了家的踏实和和温暖,已经抓到手里的东西,要放开谈何容易。   “找到工作就该上班了。真困了,睡吧。”   莫晗用迷糊的声音说着清醒的话,她重新闭上眼睛,找他怀里蹭了一会儿,找到舒服的位置后很快陷入沉睡,留下俞肖川睁着眼睛面对无法解决的失望,以及一些气恼。在某个瞬间,他差点忍不住推开身边的她,就像小时候很不客气地推开同学送到手中的零食一样,要拒绝就拒绝的彻底一点。可是他实在舍不得推开怀里的这点温暖,舍不得手上捏得舒服的软肉,都是治疗他失眠的良药。   立秋过后,秋老虎依旧霸占上海,但早晚凉爽了很多,风里的秋意一日比一日浓厚。生活再怎么不尽人意,都得向前继续。   莫晗开始不停地投简历面试新工作,同时花了很多时间泡在   各大皮料布料市场和包饰配件市场,一边了解市场行情一边寻找合适的原材料。每日早出晚归。俞肖川也是如此,不是泡在工作室修图,就是和项目组的人开会。两人一起吃早晚饭,莫晗每日都做不重复的食物,有时候好吃有时候不好吃。俞肖川都会很给面子的吃光。他没再提过生孩子的事,和回莫晗老家的事。   莫晗完成了俞肖川的外套,领口内侧和口袋边缘内侧都是细细的像刺绣一样的东西,疏密有度,看不出具体图案。   俞肖川好奇那是什么。   莫晗说是防滑设计。   俞肖川穿上新衣,让莫晗给他拍了一张全身照发到朋友圈。莫晗看到了孟秋的点赞,没有白眼和吐槽。赵又卿也点赞了。   张炀在下面留言:“我想要。”   俞肖言说:“看起来像乞丐。”被俞肖川回复:“滚。”   距离项目开拍还有半个月。天气还未真正转凉,俞肖川已经穿着那件外套进进出出,弄脏了洗洗烘干继续穿。他还想要一条配套的裤子。莫晗画了夸张的设计,俞肖川不太喜欢的挑三拣四,干脆自己动手涂改,改到一半才注意到莫晗的冷脸。   “你自己做好了。”   莫晗把笔和纸都推到他面前。   俞肖川不服地辩解:“还不是因为你很敷衍!”   莫晗真的开始敷衍:“好好好,都是我的错。”   俞肖川气得撕纸扔笔。   两人冷战了一天,晚上因为一块榴莲蛋糕和好,吃完了接吻,被对方口中的榴莲味臭到互相嫌弃,像孩子一样争吵比较谁的嘴巴更臭。莫晗重新设计裤子,俞肖川拍她画图的样子。不忙的晚上,两人挤在沙发上看电影,时常跟着电影中的情节接吻。擦枪走火时,会在沙发上做爱,尝试一些奇怪的姿势。莫晗柔软不娇弱,俞肖川强势又温柔,两人像动物一样本能地接吻拥抱和取暖。多数爱侣夫妻也不过如此,甚至可能比不过。莫晗常感觉走在云里,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每一步都不知道会踩到何处,更不知前方究竟通向哪里。   秋雨纷纷的周日,莫晗准备去看一个皮具展,张炀的包材料已经备齐,但有一些制作技术上的问题亟待解决。现在的她正在不停地吸收新东西,比在公司上班学到得更多。她经常茫然和慌张,总能看到自己还有很多不足,又觉得充实和满足,总算看到了一些别的光亮,那是以前上班所没有的。   一起出门办事的俞肖川送她到皮具展,路上问她:“工作找得怎么样?”   “看了几家,在谈呢。”   莫晗没有放弃找工作这个选项,只是现在不上不下,大公司看不上她,小公司想要消费她。陈简沉寂了一个月不到,又开始活跃了,听说要和某民俗艺术家联名设计婚纱。概念图刚出来,已经有人跟着叫好了。有公司老板觉得这是营造话题的好机会,跟她分析说:“现在就是要互相炒作,有流量就有销量。陈简还敢出来,肯定是不怕争议,那咱们也不用客气,只要你签了我们公司,我一定有办法让你变得跟陈简一样红。”吓得她落荒而逃,连他们公司HR的电话都不愿再接。虽然她刷了半个月信用卡已经欠下银行一万多,但不再像以前一样觉得天要塌下来了,心里莫名地踏实和安定,坚信肯定能找到解决办法。   “张炀那边不想试一下?”   俞肖川记着这事情。   莫晗没有告诉他她接了张炀的活儿,那三万块她要得心虚。   “再说吧。”她答得模棱两可。   到达上海展览中心。   莫晗解安全带时俞肖川随意问起:“真不一起去?”   “去哪儿”   “下周出发,去你老家拍东西。”   莫晗手上一滑,安全带不仅没解开,反倒   弹到她胸口,弄倒了腿上的大包。俞肖川探过身来帮她解开安全带,两人脸贴脸靠得很近。   “不去吗?”   俞肖川又单手撑着她大腿,掏出掉在她脚边的包。莫晗闻到他身上牡丹烟的味道,最近他抽烟很凶。   “去多久,要带饼干吗?”   莫晗直接跳过他的问题,轻声问起。   俞肖川沉默地看着她。两人对视许久,莫晗主动伸手抱住他,下巴搭在他肩膀,无声的感谢他的邀请,也无声地拒绝了他的邀请。她的家人看到他肯定要比他的家人看到她更高兴,也更满意。她不想给他们希望,搞得好像她很幸福似的。   俞肖川默默推开她坐正,好久不见的冷淡与疏离重新出现在他脸上。   “下车吧,这边不让停车。”   毫无感情的催促让莫晗觉得理所当然,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她轻松地下车,隔着车窗跟俞肖川挥手再见,目送面无表情的他目不斜视地转动方向盘掉头离开。   皮具展很热闹。莫晗耐心又仔细地从头逛到尾,大小品牌都不放过,来自世界各地丰富多样的皮具品牌看得人眼花缭乱,不同的制作工艺激发了她更多灵感。莫晗独自逛到当天闭展,离开时在出口撞见打扮朴素的邱檬,素颜加马尾的模样全无在公司时的时尚女郎范。她差点没认出。   邱檬也是独自一人来看展,看到她很是高兴。   “我外公外婆家在附近,最近住这边。看到有展顺道过来看看。”邱檬从随身的布挎包里掏出她送的文具包,“都是你这个包惹的祸,最近看了不少皮具相关,觉得皮具好有意思。”   莫晗略意外。   “我也要辞职了,年后就不干了。刚和一个手工皮具品牌的负责人聊得不错,打算去他们公司看看。皮具可比衣服有趣多了。”   邱檬又说。一段时间没见,她比以前沉稳了不少。素颜的她更有江南女孩气质,干净的五官柔和灵动,更让人亲近。化妆后的她五官被加重了,反倒有些咄咄逼人。她要请莫晗吃饭。   “你离开后,公司乱成了一锅粥。”   邱檬一副围观群众看好戏的语气。看样子她要辞职不是随便说说,这勾起了莫晗的好奇心。邱檬开着她舅的二手现代载莫晗到了岳阳路,在吃过的德国餐厅和没吃过的泰国餐厅之间纠结十分钟后,她最终还是保守地选了德国餐厅。莫晗一直以为邱檬和孟秋都是那种敢爱敢恨敢冒险往前冲的个性,两人感觉相似。   “第一次请你吃饭,好吃比尝鲜更重要。”   邱檬不好意思地解释。她和孟秋还是不同的。   孟秋最近又去北京开会了,莫晗看到她发了朋友圈,南希没去。   等菜的间隙,邱檬说起公司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王妍不干了,带走了我们部门老大和生产部经理,自己开公司去了,听说拿到了一笔五百万的投资。她的新品牌叫‘有所为’,看样子是早就注册好了的,主打中国风,第一波新款已经上线了,速度太快了,感觉还挺不错的。王妍跟好几个网红合作让她们帮忙带货,公司人都被惊呆了!以前她在公司总是一副看不起网红的样子,谁提网红就是low,不知道推了多少合作。现在轮到她自己就不low了,这人呐还真有意思的。前天老板还在公司指桑骂槐地嘲讽她呢。”   莫晗倒也没有多意外,替别人打工亏了算老板的,自己做事亏了都得自己扛着,心态不同做法自然也不同。王妍肯定早另有打算了。像她那种女强人,怎会甘心一直给他人做嫁衣。   “最让我佩服的是张迎,居然厚着脸皮留下了,现在设计部老大是她,完全复刻了王妍,说话做事完全一模一样,以前柔声细语的一个人现在也是动不动就拍桌红脸。设计部有俩个设计   师不服她,自动离职了。听说三个版师也想走,老板出面劝说才留下。反正设计部最乱,产品开发的时间线都被扰乱了,其他部门也不得不跟着一起乱。”   张迎和王妍一样,都是野心家,她们都很擅长踩着别人往上爬。只是张迎毕竟太年轻了,没有王妍那样的自信和魄力,也不如王妍有才华。要论设计能力,设计部没有一个人比得过王妍。要论领导力,设计部也没人能代替王妍。很多人包括老人都只看到她的差脾气。   “我们老大走后很快来了新经理,猎头从素野挖来的,在素野做了三年。你也知道这两年素野发展很快。看样子挺厉害的,但是拍马屁更厉害,现在是老板跟前的红人。”   邱檬说起这位新经理,语气非常鄙夷。莫晗猜测她不想干了的主要原因是因为这个新经理。   “这傻逼男的,刚来公司没几天就想让我做他女朋友。可是我不喜欢他,就因为被我拒绝了一次,给我穿好几次小鞋了。”   邱檬既气愤又无奈。上班的人都怕遇到公私不分的上司。莫晗以前对王妍也常忍气吞声。   “不知道能不能忍到年后,年底有双薪呢,年会抽奖的奖品好像挺多的,公司年底员工折扣能低到一折,我还想着买一堆呢。”   邱檬还惦记着公司福利舍不得马上走,要换成孟秋,肯定早就掀桌打人了。这大概就是开跑车和开二手现代的差别。莫晗心疼完邱檬,想想要是自己遇到类似情况,恐怕也差不多。   “他没做其他过分的事情吧?”   “摸屁股算不算,老夸我胸好看算不算?”   莫晗跟着邱檬一起厌恶地皱眉,“你没跟HR反应?”   “说了,HR说他很喜欢我,说什么男人追女人都这样。”   女HR也说这样的话,莫晗觉得更加恶心了。   “你不是有男朋友吗?”   提起男朋友,邱檬脸色更加黯淡,“分了,我妈嫌他外地人。”   莫晗无话可说。她也是外地人。   邱檬无奈地长叹:“当初我跟他在一起时就知道有今天,所以也还好,不是特别难过。这个新经理吧倒是上海本地人,拆迁分了八套房,都在闵行。他到处跟人说他有八套房。我妈居然觉得他不错,让我跟他试试。”   莫晗愕然。   “你是不是觉得上海人特势利,像我妈那样的?”   邱檬看她。   莫晗看到她眼中的自嘲,轻轻叹气,“谁不想过得好一点,轻松一点,舒服一点?”为了户口与房子跟俞肖川结婚的她哪有资格评价别人。   邱檬愣了几秒跟着点头,“也是。”   餐点陆续上齐,两人各有所思地安静吃了会儿。   “你喜欢这个经理吗?”   莫晗没忍住。她实在在意对方拍邱檬屁股这些猥琐的举动,有哪个正常男人会这样做?   邱檬再次满脸厌恶,“他不止拍我屁股,也拍前台小王的。就我妈喜欢他的八套房子。”   “人渣。”   莫晗学孟秋口气。   邱檬无助地耸肩,除了辞职之外好像没办法对付他。   莫晗建议她录下或者拍下新经理骚扰她的证据,“有了证据再指控他效果更好,吓吓他也行。他们这种人胆子很小的。”   孟秋本科时曾遇到喜欢占女生便宜的咸猪手教授,她拍了教授对她和对其他女生的动手动脚的视频与照片发到学校论坛,还印出照片全校张贴,那教授后来就变得规矩了。孟秋曾说对付性骚扰最好的方式,就是理直气壮地大声拒绝。忍气吞声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   “女孩子被性骚扰后都觉得羞耻不好意思,生怕被别人知道,其实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是你的错。不爽就反   抗大声的说出来,如果感觉还不错,享受其中也没什么。”   孟秋在研究生时期曾被一学长堵在实验室强吻。她没反抗,因为感觉不错。学长的嘴里都是薄荷糖的味道,吻技也不错。   “女人常把自己摆在性弱势的位置上,总觉得自己是被欺负被占便宜的那个,失去了很多主动获得快乐的机会。”   孟秋对性有一套自己的理解,很多观点大胆前卫。她喜欢与众不同。莫晗不认同全部但也觉得有些说得没错。邱檬愿意跟她说这些,应该也是想要听听别人的建议。   邱檬听完仍有担忧:“被他发现怎么办?”   莫晗用孟秋的语气重复她曾经说过的话:“是他骚扰你,又不是你骚扰他,发现了就警告他再乱来就鱼死网破谁也不想好过,光脚不怕穿鞋的,他们这种人都不敢把事情弄大的,对他们没好处。”   说完她又想到孟秋说过的另一句话,疯子最怕的不是正常人,而是另一个疯子。她突然很想见孟秋。   邱檬想想又说:“他也不是很过分。”说到底还是害怕。   莫晗轻轻叹气,没有逼她非得照她说的做。她见过任远行被跟他妈差不多大的女老板捏屁股,他也没有当场表示出任何不悦,背地里倒是一个劲儿地骂对方是饥渴的老女人。男人面对女人的性骚扰,都不一定敢果断拒绝。更何况更没有优势的邱檬?莫晗理解她的犹豫和胆怯。像孟秋那般无所畏惧的,毕竟是少数。   邱檬问起她近况。   莫晗没提定制包的事,只说她在找工作但是还没找到。   “像你这样的干嘛非得给人打工。你可以卖设计卖专利卖样衣啊,我看张迎他们最近就在买设计,买了一堆学生的东西,老板不喜欢,又让他们退了。你还可以接接定制啊,我同学看到你送我的那包,都想要呢。进公司稳定是稳定,但也挺没意思的。”   邱檬的话如一记重锤,敲醒了还在犹豫不决的莫晗。这次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谢谢你。”   她认真地感谢邱檬,邱檬很纳闷。   “谢什么?”   “谢谢你肯定我。”   “你本来就很厉害嘛,不用我肯定你也很厉害。”   邱檬笑道。孟秋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吃完饭,邱檬带着莫晗在附近走了一圈,指着路边一栋已经改成餐厅的旧洋楼说她小时候住过。   “那是我爷爷家的房子。我爸妈在我小学时离婚了,分了我妈很多钱和一套房子,现在我外公外婆住的房子就是那会儿分来的。我十岁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我爸爸和我爷爷奶奶他们了,听说他们已经定居美国了。”   邱檬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遗憾。莫晗突然理解了她妈妈的势利,她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当然希望女儿能跟她一样好运气。   “我爸是爱我妈的,听说排除万难才跟我妈走到一起,但是哪想到我妈只是喜欢他的钱。小时候常见她跟我爸吵架要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样子挺难看的。”   邱檬笑得嘲讽又无奈。陷入争夺的人,哪有几个模样好看。   “不过也没办法,我妈外地人,我外公外婆身体不好,两个舅舅都没成年,她不这样做,怎么养活那一大家人。我也是长大了才慢慢理解,小时候觉得我没有爸爸都是我妈的错,现在想来我爸不要我未必都是因为我妈。”   邱檬能这样说,大概是真的释怀了。   莫晗沉默地盯着路上自己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边儿变短,跟着路边路灯位置的变化而变化。树影叠盖在影子上,勾勒出奇怪的形状。她好像还不如邱檬的妈妈,起码她爸爸爱过她。   两人绕回到德国餐厅路边取车,莫晗远远便认出了停在邱檬二手现代前方的越野车,车里有人。她   停下脚步拉住邱檬:“我坐地铁回去吧,不麻烦你送了。”   “这边离地铁口挺远的,我送你到地铁也行。”   邱檬拉着她往前走。   越野车里的男人正深情又克制地看着女人。   莫晗脚步放慢。   两人下车了。俞肖川似乎还朝她们这边扫了一眼。   莫晗赶紧拉起邱檬转身拐到隔壁泰国餐厅,“看看他们餐厅的菜单吧,下次我请你。”   她觉得自己像个见不得光的贼。还好邱檬不曾起疑,开心地与她一起翻菜单。   “感觉对面的泰国菜好像更好吃。”   赵又卿冲俞肖川歪头,带着几分撒娇,嘴角的酒窝很是娇俏。俞肖川隔街望着对面餐厅门口翻阅菜单的两个背影,其中一人背的包很眼熟。   “下次去对面的泰国餐厅好不好,我请你。”   赵又卿见他没应,干脆直说。   俞肖川扫过她满怀期待的脸,转身走进德国餐厅。他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晚风带着城市的余热。手挽手的两个女人走到街边梧桐树下停步,一个女人小步跑开,另一个女人隐在树影里搭着头看不清面目。俞肖川探身到窗外想要看清楚。   去洗手间补完妆的赵又卿回来好奇地跟着一起探头看,“这一代都是洋楼和梧桐,风景真好。”   有车停在梧桐树旁,树下的女人快速钻进了车里   俞肖川收回视线,点起一支烟。赵又卿蹙眉。   “你以前还说以后不会抽烟。”   “你以前也说自己绝对不会穿裙子。”   俞肖川再次针锋相对,刚刚车里的温柔不过昙花一现。   赵又卿伤感地苦笑:“大家都变了。”   俞肖川无暇理会她的伤感,只想马上发个微信给莫晗,或者打电话问问她:“你回家了吗?要不要我去接你。”又觉得多此一举。他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车来车往,梧桐树下跑过几个追逐打闹的学生。   “你说有事儿找我,什么事儿。”   俞肖川将注意力转回到赵又卿身上。她今日穿着素色的宽松长裙,化着淡妆,拉直的长发铺满了背。浓妆艳抹更适合现在的她。俞肖川已经不习惯面对朴素的她,虽然她大学时比这更朴素。她说有事问他约他吃个晚饭,他刚好不想回家就答应了。现在他又后悔了,他明知道赵又卿想干什么。   “听肖言姐说你在青浦有一套房子挂在中介那里卖了半年了,要不要卖给我?”   赵又卿眨着眼睛,看着跟大学时一样简单无害,可惜眼角的皱纹出卖了她。   俞肖川反感俞肖言什么都跟她说,皱眉问她:“你买那么远的房子干什么?”   “看照片房子在一楼,有个大院子。我回上海后一直在找有院子的房子,可以种些花花草草什么的。反正卖别人也是卖,卖给我也是卖,说不定还能优惠点,我也想省点钱。”   赵又卿撅着嘴,嘴角的酒窝十分孩子气,有那么一瞬间俞肖川仿佛看到了大学时期的她。   “你什么时候爱上种花种草了,在美国?”   他问得故意。   赵又卿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我也是在农村长大的,不愿归园田居,只能在城市里弥补一些遗憾咯。”   俞肖川发现她现在说谎不会像以前一样耳朵发红了。   赵又卿大概看出他所想,马上自嘲道:“真够虚伪的是吧?”   俞肖川哼笑:“房子我早从中介那边撤回来了,不卖了。”   “为什么?”   “那是莫晗的房子。”   赵又卿并不惊讶地歪了歪嘴角。   俞肖川再次哼笑,房子目前还在他名下,不过他已经找律师问过过户事   宜了,两个月就能走完程序,户主早晚都会换成莫晗。   赵又卿轻声感叹:“你对她真大方。”   “怎么,嫉妒了?”   俞肖川随口一说,不想赵又卿认真接话:“说实话,有点。”   俞肖川跟看怪物似的盯着她看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发出一声嗤笑。曾经他对赵又卿也很大方,送手机送电脑送相机送包送一切她需要的东西,她都不要。   赵又卿幽幽地叹气:“你匆匆和莫晗结婚,是还在怨我吗?这样值得吗?” 第37章   俞肖川的眼神如看陌生人,冷冰冷地罩过来,赵又卿有些不大自在,但顽强地坚持没有挪开视线,想让他看到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委屈和心疼。   俞肖川被她过于刻意的表演逗到发笑。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赵又卿居然变得自大起来。   “你在美国和那些老头结婚时,不觉得委屈吗?”   俞肖川的话如刀,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砍向赵又卿,准确无误一击必中。他终于找到了机会。   赵又卿整张脸瞬间失去血色,变得苍白无比。   报复成功的俞肖川得逞但并没有感到任何快活地笑了。他讨厌自大的赵又卿,以为摆出一副后悔的赎罪嘴脸,一切就都能回到过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太小瞧人了。她大概不知道那些为她当说客的同学每年都会特意打着叙旧的名义约他吃饭什么的,然后暗搓搓地汇报她近况,用等着看笑话的表情。她谈了一个白人教授结婚了又离婚了,拿到了美国绿卡,她和华裔医生结婚了又离婚了,分了一套房子,她嫁给了年长她二十多岁的制药师然后又离婚,拿到了几个制药专利技术独家使用权之后回国创业……赵又卿哪会让自己的人生过得庸常平凡,她是不甘寂寞的人,他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很多人都如此,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从一而终的爱情已从现代世界绝迹。但她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却希望他能做到,这多可笑!   赵又卿已经不是过去的赵又卿,只要还有一口气她就能站起来。   “有时候也觉得委屈,但也没办法,我初到美国什么都没有,你知道的,我毫无背景的一个人,想要在异国他乡站稳脚跟,必须得付出比别人更多的东西。你就没有担心过我吗?”   她慢吞吞地反将一军,语气淡淡的,有些幽怨。   俞肖川笑容凝固在脸上。过往种种如飓风席卷脑中,记忆撕开的裂缝里,没有谁敢拍着胸脯说:“我对这段感情问心无愧。”他无话可说。   赵又卿见好就收,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好,摊开来计较她肯定会输。她换上遗憾地笑容:“你这么多年一直单身,又突然结婚,说实话我非常意外。”   俞肖川盯着她看了片刻,扭头望向窗外:“不是因为你才这样的,你大可放心。你能迈过去的坎,别人一样可以。我不结婚是因为没有遇到可以结婚的,既然没法结婚,何必浪费时间谈恋爱。”   温柔的砍刀也是刀,落下来劈在身上,不比猛得砍一刀舒服。身体被反复劈开的感觉并不好受,赵又卿再厉害也没办法坚持下去了,过往记忆从被劈开的身体往外蹿,和那些鲜血一起,血腥残忍疼痛。她想俞肖川绝对没有忘记被她拒绝求婚的理由,带着年轻人的无知与轻狂,拙劣得伤人。   “婚姻是女人的牢笼,走入婚姻的女人都会变成奴隶,我不要变成你的奴隶,也不要变成别人的奴隶。你给我的越多,我越会觉得是你的奴隶。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我要自己去拿我想要的,而不是你给我的。”   当时的她大义凛然地好像一个女斗士,甚至沾沾自喜能说出那般厉害的话。但又不可否认,她确实受了俞肖川母亲程露的影响才会那么说的。她被程露激发了斗志,因为程露说:“因为男人说几句爱你就丢了自己的女人,非常可怜。我看你现在就很可怜,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事业一无是处,你这种女人除了靠男人还能干什么!”结果到了美国,她还是靠完一个男人又靠上另一个男人,就像那些生命力顽强的藤蔓植物,永远都能找到攀附之物,借着他们让自己变得强壮粗大。可惜,没有一个是她真正爱过的。   她也无法忘记当时俞肖川红着眼睛辩解:“我不会把你变成奴隶的,你就那么不相信我吗?”   这狗血得不太现实的对话重回记忆,赵又卿依旧觉得荒唐滑稽。也只有两个不太   成熟的年轻人才会如此对话。她不得不用喝酒掩饰她的难堪和失败。这一次,她决定乖乖认输。   俞肖川早就感到疲惫,过去让人疲惫,现在依旧。他明明所求不多,却总是无法顺利地得到自己想要的。好像别人都比他过得容易,容易得到所爱,容易幸福。或许都是伪装,就像面前的赵又卿,撕开了她的面具后,不也是普通的人脸一张,七情六欲都无处可藏。他也可以伪装,假装和莫晗顺顺利利,白头偕老。   “你现在不也挺好的嘛,大家都挺好的,这就够了。”   他一声叹息,目光从路上的车落到路边的人,单行道的车都往一个方向走无法回头。马路两边的行人倒是能自由地无视红绿灯和斑马线,两边穿梭。   赵又卿默默喝酒,酸楚又无助。她早就过了天真的年纪,十分清楚俞肖川已不是当年追着她结婚的冲动青年了,她也不是当年张牙舞爪用骄傲掩饰自卑的乡下少女了。时间改变了大家。但不管怎么变,她心里始终有俞肖川的一席之地,她也确信俞肖川应该跟她一样。过去无法抹掉,爱过就是爱过。破镜重圆不是没有可能,重启篇章也是一种手段。现在的她,足够强大,更加不该轻言放弃。至于莫晗,她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肯定会全身而退。莫晗比她聪明。年轻时,她常把自尊心摆在第一位,为此弄丢了爱情也不断舍弃了很多其他东西。到了美国她慢慢明白了自尊心是世界上最不值一提的东西。为了自尊心她拒绝了爱她的俞肖川,放下自尊心后她又爬上了不喜欢的老男人的床,说出来一定会让人笑掉大牙。捷径与自由,并非鱼与熊掌,程露说的并不全对,女人靠男人男人靠女人各取所需就好,聪明人不会丢掉自己,比如莫晗那样。人总要走些弯路后才能明白这些道理。她为过去叹气。   侍者端上两人点的烤猪蹄与烤肠。   俞肖川尝了一口放下刀叉:“不如莫晗做得好吃。”他吃惯了莫晗的饭菜,在外总是不由自主地比较,当然也有些故意说给赵又卿听。当年她还没决定去美国前,两人频繁吵架,为一些还未发生的事情,她曾说在厨房打转的女人没出息,她不想变成没出息的女人,和程露说的一模一样。   赵又卿想挽回些什么:“记得你第一次吃我做的宫保鸡丁,激动得语无伦次。”唯一能让她反复咀嚼地只有她和俞肖川曾经拥有的回忆了。   却只换来了俞肖川对莫晗的肯定:“莫晗做得更好吃,她厨艺很好。”   回忆毕竟是回忆,被时间发酵后的作用有限。赵又卿再怎么努力也知道有些东西无法挽回了,更何况她已经很多年不做饭了也不喜欢做饭,何必给莫晗出场的机会。她识趣地换了话题。可惜俞肖川早就心不在焉,对眼前食物百般嫌弃。待赵又卿放下刀叉,他马上提出:“我该回家了。”   “怎么,有查岗时间?莫晗看你看这么紧?”   赵又卿问得太过刻意。   俞肖川耸肩哼笑:“这是已婚人士该有的自觉。”   赵又卿想要从他脸上找到一点装模作样的蛛丝马迹,可惜失败了。俞肖川无懈可击。她扯起嘴角又放下,笑得匆忙敷衍。   两人走出餐厅大门,俞肖川大跨步迈向路边越野车,没有等赵又卿的意思。赵又卿踩着小碎步紧跟其后。走了一段,俞肖川停下来回头看她:“你不回家?”   赵又卿惊讶:“你不送我?”   俞肖川皱眉:“又不顺路,你打车更快。”   赵又卿整理脸色:“就想跟你多聊几句嘛!”   俞肖川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赵又卿忍着委屈,看起来楚楚可怜,“既然你不愿意,那我自己回好了。”   好像很懂事的语气听到俞肖川忍不住叹气,她不仅想法设法地讨好他,还装可怜博取同情,这些年她   学会的东西真不少。   “不适合你,赵又卿,现在这个样子。”   俞肖川望着她直摇头。   赵又卿无辜地眨着眼睛:“人是会变的,你变了我也变了呀,我们可以重新认识彼此的。”   俞肖川干笑了几声,好像突然遇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来不及反应只能用干笑表达震惊一般。他最后看了赵又卿好几眼,她的认真固执狡猾都毫不掩饰,像一个找到了猎物的猎人,又像一只志在必得的狐狸。   “再见。”赵又卿笑得妖媚。   他头也不回地跳上车发动车子离开,后视镜里的赵又卿渐渐变成了夜色里的暗影,模模糊糊的一团,最终与城市夜色融为一体。   半途他发微信给莫晗:“葱油拌面?”   莫晗回:“没葱了,猪油拌面可以吗?”   “当然可以。”   其实莫晗也在讨好他,用他乐意接受的方式。他恼火又享受,常常不知如何是好。   车流向前,被俞肖川抛之脑后的赵又卿没有马上回家,掉头去了附近酒吧,见过一面的生物科技公司高管约她喝酒。他们最近在谈合作,对方要求颇多。赵又卿停在酒吧门口补上暗红色口红,捏起长裙腰间富余的布料打了一个结,宽松长裙立马变成及膝短裙,露出匀称漂亮的小腿,勾勒出纤细腰身。赵又卿将直发拨到一侧,风情万种地推开酒吧大门。她才不会坐以待毙。聪明的投资人永远不会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现在的她深谙投资之道,这边赔本了总得在别处找补回来。   吃完猪油拌面的俞肖川嘴边冒着油光,端起解腻的冰啤酒走到缝纫机旁,莫晗正在剪纸样。两人今晚还没说上几句话,虽然以前也常这样,但今天的气氛显然更沉重些。两人心里都有事,早上不欢而散留下了疙瘩,又多添了其他事。   “包?”   俞肖川主动搭话。莫晗看他一眼,埋头继续往下剪。   “做给谁的?”   “练手的。”   莫晗将头埋得更低。   手上的冰啤酒好像又寒了几度,冰得手指发麻。俞肖川换了一只手拿酒瓶,入口的酒液更是寒透身体。他今天开会遇到张炀了,原来那个侗乡项目的发起人是他,同时也是投资人之一。开完会后,张炀单独把他叫到一边。   “我知道这样问有点奇怪,但是我还是想要问你,你和莫晗是不是吵架了?”   俞肖川想起早上的风波,反问他:“为什么这么问?”   张炀不疑有它,嘴快地讲了定制包的事,不差细节。俞肖川听到一半已被巨大的失望吞没,后面张炀又说了很多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听到张炀最后问他:“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感觉挺缺钱的,换成别人找我要三万,肯定早被我骂了。”   俞肖川从来没有如此确认过,莫晗一直都把他排除在她的生活之外,这个认知让他既愤怒又茫然,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张炀。张炀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出不对,一边后悔多嘴一边解释他对莫晗一见如故,因为嗅到了同类的气息,“既骄傲又自卑,我是刺猬,她是乌龟。跟我们相处不容易哦,要多花心思哦。”   听得俞肖川更加难受,莫晗身上背的不是壳,是他打不破的铜墙铁壁。   张炀又说:“看得出来,莫晗很在意你。那天拍照谁不盯着我看啊,就她目光一直跟着你转。像我这种万人迷,居然会被摄影师抢了风头,真叫人不爽。”完了用过来人的口气安慰他:“有些事她不跟你讲,恐怕是怕你担心。有些人就是要强。还有啦,夫妻之间有时候也会有些秘密的。”   俞肖川无法说服自己。他盯着莫晗手上动个不停的剪刀,“今天我见到张炀了。”   莫晗剪刀一顿,偏离了划好的直线。   俞肖川看她脸:“他是项目发起人和投资人。”   莫晗修补剪偏的部分:“那还挺巧的。”   俞肖川决定再试试:“你真不跟着一起去玩几天?”   莫晗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明明并不期待她会答应他,为何还要这么问呢。   “后面几天都有面试。”   俞肖川一口喝完剩下的冰啤酒,打了个冰凉的酒嗝:“祝你面试顺利。”   两天后,项目组部分人提前出发,不用提前过去的俞肖川主动要求提前过去。走前俞肖川照例让莫晗烤了一堆小饼干塞得背包满满当当。出发前一晚,俞肖川跟吃错药似的,精力旺盛地闹到半夜,精疲力竭的她昏昏入睡前听到他贴着她的耳朵说:“抽屉里的银行卡密码改过了,860614,你生日。钱不够了拿去花。工作的事别着急慢慢来,总会遇到合适的。”   一点睡意吓得精光,莫晗不得不闭着眼睛假装很快睡熟了。俞肖川总爱做些让人困惑的事。睡前她翻到了赵又卿发的朋友圈,前两日德国餐厅的照片拍得很有情调,最中间的那张是德国餐厅的招牌烤猪蹄,背景里的俞肖川正在抽烟,虽被光圈模糊了身形五官,但朦胧中可见他正在笑   “老友重聚。”   赵又卿配得文字坦荡得让人无从怀疑,俞肖川的点赞更是落落大方,只有她的小心眼难登大雅之堂。   莫晗帮着俞肖川运送器材到车库。   上车前俞肖川抱住莫晗,在她耳边再次重复昨晚的话。   莫晗听得浑身僵硬。   俞肖川揉她头发:“有什么事跟我说,工作的事不着急,大不了我养你!”   莫晗心里一惊,脑中猛得想起孟秋曾经说过的话,女人一旦被男人养起来了,就只能称之为宠物了。宠物当习惯了,就不想当人了。她知道俞肖川应该没有这个意思,但还是恐慌又果断地推开了他:“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了吧。”   她力气不小,被推开的俞肖川后退几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莫晗低着头不敢看他。俞肖川等了片刻,失望地扭头上车猛踩油门。等车走远了,莫晗才敢抬头,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望着车消失的方向。   机场候机室里,项目组的人扎堆开小会,俞肖川的手机震动不停,赵又卿不停地发来微信。   “晚上我请你吃饭,上次那家泰国餐厅?”   “或者你有什么推荐的餐厅?”   “我记得海东说滨江花园那边有一家不错的意式餐厅,要不去那家?”   “你是不是在忙?”   因为他的点赞,赵又卿大概误会了什么。他又自找麻烦,莫晗哪会因为这种事吃醋?真是无聊的多此一举!   “不在上海。”   毫无感情的回复也没有阻挡赵又卿的热情。   “那你在哪儿?”   俞肖川怕她继续微信轰炸,言简意赅地回:“工作。”   “那我等你回来。”   赵又卿发来的语音听起来深情又懂事。   俞肖川听完厌弃地放下手机,从包里摸出饼干吃了起来,开始后悔和懊恼离开时没跟莫晗说再见,哪怕生气的再见。   天气预报说最近有冷空气南下,上海的秋天真的要来了。各大服装品牌秋装正在热售中。但众多写字楼依旧开着冻死人的冷气。在如同冰窟的空调房待了一下午的莫晗早就鼻涕直流,踏入室外感觉得救了,坐在路边晒了会儿太阳等身体暖和了才慢悠悠地走向附近地铁站,脑子里回想着刚刚面试她的无差别品牌设计主管的话。   “你的风格确实让人眼前一亮,如果我们要做你的个人品牌,把你打造成网红设计师,你愿意吗?”   无差别是这两年迅速崛起的服装品牌,主打模糊性   别的中性风格服饰,设计团队都是90后,风格大胆,敢于创新,四大时装周都走过了,带动了国内的中性风潮。莫晗不曾给他们投过简历,却被突然约来面试。打电话约她的HR说他们设计主管很欣赏她有些民族韵味的设计。虽然她已经打消做回上班族的念头了,但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来了,却没想到对方看上的依旧是她那些因为争议产生的名气。   “我以为你们公司会和其他公司不同。”   莫晗诚实地说出心中所想。   年轻的设计主管面露不解。   “如果我真的想做网红设计师,何必到你们公司?要是没有陈简,你还会觉得我的风格特别吗?”   莫晗问得认真,年轻人的表情耐人寻味。她从他脸上读到了不用明说的答案,于是礼貌地退出来了。   莫晗走到一半,晴空万里突然乌云密布,原本明亮的天随着乌云的聚集渐渐暗沉。她不得不跑进地铁站。午后的地铁没有早晚拥挤,沿途站点陆续有人拎着滴水的湿雨伞进来。地铁晃晃悠悠地向前,莫晗闭着眼睛打盹,俞肖川离开快有半个月,她只收到了他一条初到侗村后报平安的微信,“已到”两个字干脆利落。后面再无音讯。从他离开那日起,她开始失眠,经常睁眼到天亮,开始很痛苦,时间长了慢慢也习惯了,睡不着就没日没夜地做包和画图,张炀的包已经完成大半,又接了邱檬同学的定制包单子,卖出去一组设计稿,还掉了信用卡欠下的钱,还剩余一些。她好好盘算过,大概能撑到年底。这样她才踏实了许多,失眠的状况有所缓解。俞肖川放卡的抽屉她不曾打开过。   地铁进站了,有人出去有人进来。有人在莫晗身旁坐下,带着潮湿冰冷的雨气。   “莫晗?”   陌生的沙哑女声里带着不敢确定的犹豫。   莫晗睁眼,看到了前室友刘淼淼,几个月没见,她剪去了长发,原来的小尖脸变成了小胖脸,半敞的长款风衣后是隆起的小腹。   “真的是你,我进来就看到你了,你瘦了好多哦,我都差点没认出你!”   刘淼淼一脸认出旧人的兴奋与快活,没有浓妆艳抹的她看起来就是个孩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莫晗想不到还能再见,寒暄过后注意力被她的肚子吸引,“几个月了?”   刘淼淼扯过风衣遮了遮肚子:“快六个月了,刚去产检了,大家都说这是个儿子。”说起儿子她不无得意。   “你老公没陪你?”   莫晗默默计算时间,她搬出去时刘淼淼已经怀孕了。当时完全没看出。   “他工作很忙,抽不出时间,我也不想麻烦他,地铁很方便。”刘淼淼将被雨打湿的头发撩到耳后。   莫晗看着她脸上的雨水流进了脖子:“你和那个男的结婚了,搬走时见到的那个?”   刘淼淼迅速摇头:“不是他,我跟他分了,你没见过。”   莫晗笑了笑没有继续往下问,年轻女孩的感情世界丰富精彩,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刘淼淼自顾自地说起来:“他是温州人,家里开工厂的,在温州有三套房,在苏州有两套房,在上海也准备买房了。他妈说等我生完儿子就给我们在上海买房结婚,他们那边都是生了儿子才能结婚的。”   这种风俗莫晗虽有耳闻,但第一次亲耳听到仍难以置信:“如果生女儿呢?”   刘淼淼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肯定不会是女儿,他妈都说了,百分百儿子。”   莫晗看着她天真的面孔不再多言语,若换成莫繁,她肯定拼尽全力劝说阻止。   过了一会儿,刘淼淼再次开口:“如果不是儿子,那就再生呗。他也很喜欢女儿的。”语气再无之前的坚定,脸上自然流露出的茫然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孩子了。   “你父母知道吗?”   “他们当然知道,我妈天天在家给我念经保佑我生儿子呢。”刘淼淼又一脸欣慰地抚摸肚子,用炫耀的口气自我肯定:“一定是儿子,他名字都想好了,叫乐天,是专门请算命先生算过的哦。”   下一站换乘站,莫晗提前起身准备。   “你老公对你好吗?”   刘淼淼突然问起,年轻的面孔藏不住心思。莫晗看到熟悉的怀疑,微微一笑如实回答:“一般般吧。”   刘淼淼露出“果然如此”的同情表情,又开始说自己:“他对我就挺好的,我是他的第二个女朋友。”   年轻女孩一如既往的虚荣心逗笑了莫晗,“那挺好的,祝你生个儿子早日嫁过去。”   刘淼淼愣了几秒才说谢谢。   地铁到站车门开启,莫晗踏出地铁顺着人流往前走,地面上都是水渍,秋雨一下,温度陡降。被淋湿的人们缩着脖子顶着被冻到的忍耐脸沉默地从不同方向涌入,又从不同方向散开。   外边的雨大到模糊了天地。   莫晗就在地铁口站着,等着雨停。旁边卖伞的老太太一直跟她推销:“这雨一时半会儿没法停的,站在这儿多冷啊,赶紧买把伞回家暖和暖和吧。”   回家又能好到哪里去呢?莫晗对着雨幕跺脚驱寒,房子太大了,一个人待在里面根本暖和不起来。   山里的雨已经带上了秋日的寒意。侗家的热米酒下肚,小腹渐渐升起的暖意驱赶了不少寒意。俞肖川一手握着酒碗一手拿着手机翻微信。   赵又卿早上又给他发微信了,照片显示她回母校了,去了以前两人常去的清真食堂吃饭。   “手抓饭还是以前的味道。”   她说。图片里的手抓饭看着有点油腻,没有化妆的她举着不锈钢勺子笑容灿烂,朴素的黑色运动服和周围的学生没有差别。俞肖川关于手抓饭的味觉记忆已经被莫晗的手抓饭覆盖,莫晗做过两次手抓饭,跟着网上视频学的,因为他突发奇想想吃。第一次胡萝卜不够酥软他吃着还行但她很不满意,第二次刚刚好他一口气吃完大半锅。她的手抓饭偏甜,吃起来不油腻。   “老图书馆被拆了,建了新的图书馆,设计太丑了,看起来毫无美感。”   照片里的赵又卿瘪着嘴神情失落地站在新图书馆门前。   俞肖川喝了一口热酒,点进莫晗的微信,两人的对话还停留在半月前。   “已到。”   “好的。”   他故意冷淡,莫晗无动于衷,不曾主动问候他半句。他往前三步莫晗才会跟着往前一步,他退半步莫晗马上后退一大截。理智提醒他应该做点什么弥补,但情感告诉他认真就输了。他已经输了,第二次。   “老图书馆又破又小,早该拆了。新的再丑也比旧的好。”   俞肖川回复赵又卿,带着恶意的刻薄和无聊的迁怒,成功阻止了赵又卿隔三差五地发些让人误会的东西。伤害一个人很容易,讨好一个人往往很难。   许久不联系的俞肖言突然发来一段视频,视频里模样憔悴的男人眼眸半垂地说着什么,时不时露出无奈的苦笑。对面的莫晗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的手覆上她的手背。   视频结束。俞肖言补充说明:“这段视频妈拍的。”   视频里的男人他见过几次,叫池野,是莫晗的学长。 第38章   池野的手覆上来时,莫晗没有马上抽手,有种类似弥补遗憾的心情,又或者说想故意放纵自己一把,可惜并没有感受到特别之处,倒是被池野冰凉的掌心吓到,俞肖川掌心如火。莫晗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   池野跟着默默撤手:“有时候我也会想,要能早点再见就好了。”   模棱两可的说辞听多了也就习惯了,说得人大概也习惯了,随意地说出口,亦真亦假暧暧昧昧,男女之间氛围到了,好像做什么都理所当然。莫晗突然失去了喝咖啡的兴致,无聊的搅动杯中咖啡同时目光四处游离,新开的咖啡厅每桌都有人,泛苦的咖啡香和甜甜的蛋糕香气浸透了空气,室内绿植被打理得油光发亮,饱满安静的分散在不同角落,和窗外被秋风吹得凌乱的草木形成鲜明对比。莫晗顺着植物一路望过去,程露的半张脸突然出现在巨大的热带植物叶片后,冷漠中带着威严的眼神笔直地望过来。   莫晗猛得怔住,池野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叶片后的另一人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的脸上明目张胆地等着看好戏。是俞肖言。   莫晗平静地收回视线。   池野问她:“谁啊?”   “俞肖川的妈妈和姐姐。”莫晗淡定地好像不过遇到了隔壁邻居。   池野微微错愕,随即笑道:“看来我给你添麻烦了。”   并无多少真诚的歉意,他也等着看热闹,虽然出发点和俞肖言不一样。男人和女人一样,都渴望被证明魅力,通过一些奇怪的方式。莫晗懒得拆穿他。   程露起身绕过植物朝他们这边走来了,一头发白短发打理得整齐平顺,抿直的嘴角严肃正经,眼尾下垂的双眼带着挑剔的锐光。她身形保持极好,看不出任何老人的臃肿。她边走边扣上了亚麻色西装的衣扣。   莫晗端着坐姿,看着程露目不斜视地走过他们桌边,默默吞回了嘴边的招呼。她心中早有准备,并且从程露的冷漠中找到了一点熟悉感。俞肖川也有相似神情。她冲池野耸肩笑,带着一点点故意给他看的自嘲。池野刚准备开口说点什么,俞肖言随后而来。她头发剪得比程露还短,莫晗之前见她时还没有这么短,硕大的黑框眼镜挡住了半张脸,一身黑的西装看着特别古板。她停在两人桌边,居高临下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扫过莫晗,又迅速转移到池野脸上:“你知道她结婚了吗?”   没礼貌的语气听得池野很上火:“知道又怎样?已婚人士不能有朋友吗?”   莫晗挑着眉毛看池野,差点没忍住笑。俞肖言被噎得嘴角抖动。她把目标转向莫晗,轻蔑的眼神谁看了都不会舒服。   “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家还没结束就已经找好下家了啊,速度挺快。”她故意说得很大声,生怕别人不知道。   莫晗淡淡一笑:“谢谢你提醒,原来还能这样做。”她音量也不小,已有人好奇侧目。   俞肖言皱眉扫过四周,鄙夷地瞪莫晗。   莫晗直视她:“你们不是巴不得我赶紧离开俞肖川吗,我找了下家你们应该高兴啊!”   俞肖言嫌弃地转身要走。   莫晗又说:“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觉得我配不上俞肖川,高攀了你们家。”   俞肖言回头傲慢地冷哼:“难道不是吗?”   身为旁人的池野都快憋不住火了,对面的莫晗倒是神色如常,不紧不慢道:“别把其他人都想的跟你前夫一样龌龊,你运气不好不代表俞肖川就会跟你一样。我知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你连别人身边的井绳都要怕吗?”   俞肖言表情立马变得狰狞无比,张牙舞爪地朝莫晗冲过来。池野及时起身挡在莫晗身前。   “还嫌不够难看吗?”   不知何时返回的程露一声大喝,被池野推开的俞肖言不甘心   地指着莫晗:“你这个女人看我不──”   “还不快走!”   程露又是一声爆喝,异常严厉。   俞肖言恨恨地咬牙,看莫晗的眼神充满恨意。   这是她不能碰的逆鳞,更是她没有痊愈的伤疤,莫晗十分清楚,她也有好几年没办法提起任远行。   “等着瞧!”   俞肖言抛下狠话甩手离去。   程露走到莫晗身边,被池野挡了一下。   “放心,我吃不了她。”   莫晗拉池野衣袖,池野退到一边。   程露在她身旁站定,见她没有站起的意思俯身凑她耳旁说:“成年人说话做事该有分寸。”   莫晗端正坐着,笑不露齿:“谢谢阿姨指点。”   程露站直了居高临下:“牙尖嘴利!”   莫晗仰头看她,不卑不亢:“谢谢夸奖。”   程露黑着脸转身离去,经过池野身边时多看了他一眼。   池野对上她视线,故作客气:“慢走。”   程露脸色更黑。   这边风波已停,看热闹的目光仍在,有人对着这边指指点点。莫晗四周看了一圈,抓到几双没来得及收回好奇的眼睛,她默默扫过他们的脸,从他们脸上找到了一种不怀好意的无聊的共性。不少人都是通过收集别人的八卦与不幸才能找到一点活着的快乐。她当观众时,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低头喝完已经凉掉的咖啡。   池野看着她慢悠悠地喝完咖啡才问:“他知道吗,他家人这样对你?”   他关心她,可惜姿态不够坦荡,畏畏缩缩地让人失望。不过莫晗感激刚刚他护她身前的举动。在那一刻她都做好了准备,如果俞肖言动手她就还手,打到派出所都可以。幸好没有走到这一步。她平静地看着池野:“他家人不喜欢我,门不当户不对的不喜欢很正常。你要找了个我这样的,你家人怕也是要担惊受怕。”   池野措手不及,突兀地笑了两声掩饰错愕与心虚。   莫晗记得大学时身为校园风云人物的他传闻很多,比如他父母都在政府部门身居高位。那会儿苏州的副市长的确有一位姓池。   “我们没有住在一起,不常见面,所以还好。”   莫晗又补了句,弥补被她一句话搞僵的气氛。池野并无过错。   “也是。”   池野点头表示赞同,没有继续往下问。   有些事摊开了反倒没意思。成年人交往的分寸感,拿捏好了你好我好大家好,拿捏不好你尬我尬大家尬。但分寸感这种东西,一旦掺杂了多余的感情,适度还是过度就不是由自己决定了。   从咖啡厅出来,外边飘起了细雨丝,百米之外的小区大楼笼罩在灰蒙蒙的天色之中,四面八方吹来的秋风里裹着不少凉意。两人顶着蒙蒙细雨往前走。   “今天谢谢你帮我拉住了那条傻狗,要不是你拉住它,不知跑到哪里去。”   池野再次垂头道谢,积攒的雨丝从他的睫毛垂下,看起来像是眼泪。刚在咖啡厅里,好几次莫晗都以为他可能下一刻就会哭出来。她摇摇头:“我可没拉它,是它自己跟着我走到楼下的,要是会按电梯没准也能自己回家,它不傻。”   两个小时前,她逛完皮料市场回家在保安室里遇到了池野名为傻狗的狗,傻狗居然认识她,见到她跟见到主人似的激动地扑到她身上拉都拉不开,小区保安当然认为她是狗主人,不停地控诉狗在小区瞎转很久了,吓到了不少小朋友,让她赶紧把狗带回家。她解释不清,偏偏狗又对她寸步不离,特听话地黏在她身边,一双狗眼追着她打转。她不得不打电话给池野,才知道他和唐夏吵架,对方遛狗遛到一半一气之下把狗扔了跑了。   当时电话里池野心力交瘁的语气让   人记忆深刻,莫晗再次揶揄他:“你女朋友年纪不大,脾气倒挺大。”   池野苦笑不止:“傻狗是她的狗,都养了好几年了,说扔就扔,这脾气──”   “早知道就不招惹她了,是吧?”   莫晗顺势接话。   池野无奈地看她。   莫晗调侃地笑了,在某些方面她和池野好像终于能平起平坐了,不过也可能只是她自欺欺人的错觉。   两人之间有些东西变了,池野明显察觉到,是好事也是坏事。   “你家里真够乱的。”   莫晗笑着吐槽。池野请求她把狗送上楼,她听他语气糟糕就送上去了。也不是没有好奇,只是没有想象中的多而已。她刚出电梯就被门口堆成堆的外卖垃圾惊到了,食物坏掉的馊味让人作呕,更别说进屋后看到的画面,墙角枯死的植物,花瓶里腐烂的鲜花,沙发椅子上堆成山的衣服杂物,东一个西一个的快递盒子,撒得满地都是的薯片零食,被狗咬碎的卫生卷纸,桌上吃了一半的快餐和泡面……放眼望去,根本无处下脚。躺在沙发上脏衣服堆里的池野,看起来跟尸体无异。她喊了几声他才从沙发里起身,憔悴的面容让人不忍直视,找不到半分太阳的影子。她一直认为他是光芒照人的太阳,不曾想太阳光芒的背后并非都是光芒,也有像疮疤一样的部分。科学家称之为太阳黑子。华丽袍子下的虱子太大了,她花了一点时间接受现实。   池野一点都不意外她种种惊讶的反应,像垃圾场一样的家被外人看到,他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甚至有种故意敞开给她看的坦然。   “早跟你说了,我家跟垃圾场差不多。”   他当着她的面从一堆脏衣服里抽出了一套看起来不那么脏的衣服换上。   “请你喝咖啡吧,楼下新开了咖啡厅,一直说请你都没请成功过,这次可不能说不行。”   他发出不容拒绝的邀请。   一到咖啡厅,池野很不见外地把她当成树洞,倒完工作上的苦水又自我忏悔不该利用唐夏感情,好像憋了很久。提及唐夏时他把自己说得非常不堪,好像他是天底下最烂的人。莫晗既不同情他也没有谴责他的念头。生活本来就是一场算计,池野算计了唐夏,她算计了俞肖川……大家算计来算计去,有良知的人才会对此心存愧疚与反省。但又有什么用,下一次还是会照旧和重复。   两人刷卡进小区。   保安看到莫晗还提醒:“下次遛狗得牵绳!”   池野低头偷笑,莫晗跟保安道谢:“谢谢您。”   走了一段池野接上之前的话头:“都说你们把我想得太好了,我这人毛病挺多,不爱收拾就是其中一项。”   莫晗啧嘴:“你那哪是不爱收拾!”   池野笑着承认:“好好好,垃圾场,垃圾场。”转而叹息,“我只是看起来人模狗样。”   莫晗对上他视线,举目望向天边,乌云聚集的天越来越黑了。楼层的缝隙间都是灰蒙蒙的天。   “大家彼此彼此。”   她说。   池野轻哼地笑了几声,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雨势变大。都见过了彼此狼狈的一面后,平起平坐才有可能。莫晗转头看池野,池野转头看她,两人相视一笑,都有苦涩。   两人加快脚步走到楼下。   等电梯时,池野问:“你和你老公还好吧?”   莫晗反问他:“你和你小女朋友呢?”   池野举手投降:“服了你了。”   莫晗电梯先到。她准备进电梯,被池野拉住手臂。   “有空一起吃饭?”   莫晗微顿,随即洒脱答应:“好啊。”   池野笑着松手:“改天约。”   电梯门慢慢合上,莫晗看   着面带微笑的池野消失在缝隙里,心里有块石头瞬间落地成烟,但她并没有多少轻松感,因为抬头一看,还有块更大的石头悬在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她拿出手机翻出俞肖川的微信,半月前的对话冷冰冰地躺在那里。   “已到。”   “好的。”   微微的疼痛如同涟漪慢慢散开到身体各处,曾经温存的瞬间像一颗颗碎石落入涟漪之中,击起更多涟漪,疼痛经久不散。莫晗望着电梯门上映出的自己笑得比哭还难看。   山里下了多日的雨终于停了,久违的阳光铺满山涧,雨后的侗寨木屋颜色深沉,吹来的风里带着山里草木的冷峻气息,让人神清气爽。没有雨声打扰终于睡了一晚好觉的张谦站在屋檐下抻懒腰,俞肖川从另一侧走来,手中抓着早就吃完的空饼干盒,憔悴阴沉的脸色可见他又没睡好。   “师傅早。”张谦主动打招呼。   俞肖川扔了空饼干盒,面无表情地停在他身边点起了烟。   “机器检查了吗?”   “都检查了。”   外边晒谷场上摄制组的人已经开始忙碌准备今天的拍摄,远处山头盘旋的云雾渐渐散开。   张谦盯着地上的饼干盒,犹豫着开口:“再让莫晗姐寄点饼干来呗。”   俞肖川扭头看他,眼底的阴沉更加浓郁。   “这里的快递都是送到镇上那家理发店的,听说三四天就到了,挺快的。前阵子我女朋友给我寄衣服三天就到了。”   张谦认真解释。作为助手他早就察觉俞肖川这一次出来拍摄心情不佳,经常抱着饼干盒拿着手机独自坐在角落抽烟发呆。   俞肖川掐灭手中烟头,突然问起:“你女朋友每天给你发微信吗?”   突兀的问题问得张谦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挠头:“也没有每天,想起来就发呗,其实打电话更多,都是我给她打,这边信号不好她有时候打不通,我怕她着急,一周打一两次就行了。我不在她都去找朋友同学玩儿,我不在更开心呢。”   他边说边偷看俞肖川的脸色变化,他这位冷面师傅这半月来心情不佳的原因不难猜。   俞肖川连着点起第二支烟,继续问道:“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张谦懵懵的“嗯”。   俞肖川很认真:“不打算结婚吗?”   “师傅,你觉得结婚好吗?”   张谦认真地反问他。   俞肖川慢慢吐烟:“挺好的,结婚了就有自己的家了。”   “你和莫晗姐会吵架吗?”   张谦问得小心。   俞肖川瞥他:“你怕结婚后吵架?”   张谦赶紧摇头:“不是不是,两个人在一起哪有不吵架的。”   俞肖川难得挤出一点笑意:“结婚挺好的,我一直都很想结婚,可是没人愿意跟我结婚。”   张谦小声嘟囔:“怎么可能,莫晗姐就跟你结婚了啊。”   俞肖川一声叹息,想吐出胸口郁气,没想到更加憋闷,很多人听到这话反应都跟张谦差不多,都认为他是瞎说八道,包括孟海东都这么想。   “只是赵又卿不愿意跟你结婚,又不代表其他女人不想跟你结婚。你冲出去喊一声,上赶着跟你结婚的女人没准排队到浦东。”   孟海东总觉得他是被赵又卿伤透了心才会有这种无聊的想法。没人知道他也曾试着和那些跟他示好的女演员们女同事们相处过,谈到结婚她们都如临大敌。   女演员说:“我本来戏路就窄,结婚了就只能演妈了。”   女同事说:“结婚可以,但是我不会做家务,也不想生孩子。”   主动靠近他的女人都被吓跑了,逃走的理由跟赵又卿差不多。只有莫晗答应   了。他不过试试看,没想到她会真同意。   “结婚了就有家了。”   俞肖川自言自语。   张谦默默点头表示认同。   俞肖川转头继续问他:“你真不打算结婚?”   张谦歪头思考了会儿才答:“她说过年见家长,等过了家长那一关再说。”   年轻的面孔染上了愁色。俞肖川移开视线,低头弹掉多余的烟灰。   “紧张吗?”   张谦轻声笑着:“现在还好,到了那时候会紧张吧。她是独女,家里条件很好,她爸爸不想她外嫁,一直反对我们在一起。听说她家在广州天河区有八栋楼三百多间出租房。”他越说越小声,最后底气不足地补上一句:“到时候再说吧。”   俞肖川叼着烟遥目望向远处,山头的云雾散开了,晨光照进山头,入秋后的山中树木有深有浅,层次分明。山下的河流波光粼粼,像一条玉带飘向远方。   有人叫张谦帮忙,他跑着过去,边跑边冲俞肖川喊:“师傅,这次让莫晗姐多寄点来,她做的饼干真的很好吃。”   招来导演等人的大声附和:“对啊,让嫂子多寄点来,给大家都尝尝啊。”   众人跟着哄笑不止。大家都知道那些饼干对他很重要,走哪儿都带着,有事没事来一块,跟烟瘾差不多。这两日饼干没了,他整个人阴沉不少。他对导演比中指,招来更大声的哄笑。他转身走到无人的角落,打电话警告俞肖言:“少管我的事,不要打扰莫晗。”   她后面又发了更多照片,莫晗和池野走在路边,有说有笑。两人并肩踏入小区大门。   俞肖言阴阳怪气:“打扰她,谁敢啊?别怪我没提醒你,莫晗不是省油的灯,别搞到最后落得跟我一样下场。”末了不忘补上一句:“赵又卿约妈吃饭了,听说相谈甚欢。现在的她更讨人喜欢。”   俞肖川被她邀功的语气逗笑,当年要不是程露百般嫌弃与刁难,赵又卿怎会一声不吭地落荒而逃。如今两人居然能坐到一起相谈甚欢,他是该佩服程露的胸襟宽广,还是该称赞赵又卿的不计前嫌,又或者感谢下突然变得助人为乐的俞肖言,一直不遗余力地帮赵又卿与他再续前缘?他想起一桩无关紧要的旧事。   “俞肖言,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常跟妈举报我偷藏零食吗?”   他问得平静,俞肖言反应了几秒才不解地反问他:“怎么了?”   “你到底是真的觉得吃零食不好,还是只是单纯地想看到我受罚?”   “你问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   “无聊。”   俞肖言冷哼一声,先挂了电话。   俞肖川没有忘记以前程露责骂他偷藏零食时失望的表情和嘲讽的语气,总让他抬不起头来。每次受罚后,俞肖言都要模仿程露的语气与表情再来嘲讽他一遍,若他生气了她会讥讽他开不起玩笑,若他表现得委屈难过她会变本加厉地嘲讽他,直到他毫无反应为止。无端勾起的回忆拔起了扎在心底多年的细刺又轻轻地按回去,熟悉的酸麻痛感暂时取代了其他。阳光越过屋檐,笔直抵达到他的脸上,山中秋日看着温暖实则并无多少温度。他低头打开百度地图,重新查了一遍那个小镇地址,距离侗寨两个小时车程,有高速直达。小镇跟南方大多数不知名小镇一样,立于山谷之间依山傍水,人口不多民风淳朴。小镇下面有个莫家村。   张谦过来唤他说一组开始拍了,二组即将出发。俞肖川跟在他身后往外走,走了一段独自停下来拍了一张远山的照片发给莫晗。   “下了一周雨,终于停了。” 第39章   上海的雨歇了两三天后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被秋雨侵占的城市到处都是灰蒙蒙的,沉闷的气氛感染了人群,被迫挤出来的笑脸都是僵硬的。莫晗从皮具工厂出来,城市郊外没有高楼阻碍视线可以望得很远,细雨里发育不良的矮树和绿色屋顶的厂房顺着马路蔓延很远,路上载着货物的物流卡车来来往往。   跟在她身后的皮具厂长说:“你那个工艺只有我们厂的机器才能做,如果你要租用机器的话,我给你算500一天好了。”   “400一天可以吗?行的话我就租一台,不行的话我再问问别处。”   莫晗挤着笑脸做最后的努力。张炀的包遇到了制作上的难关,她本可以修改设计减少制作上的难度,但收了人家那么多钱她哪能再厚着脸皮偷工减料,找几位资深的手工皮具师傅问过之后她找到了解决办法,一大早冒雨连续跑了三家工厂后才在这个厂房看到她要用的机器。   厂长似有为难,莫晗撑开伞朝外走,被厂长叫住:“那就400吧,最近刚赶完一批大订单,机器闲下来了。要是订单没做完,你给我一千我都不能租你。”   厂长念念叨叨的,莫晗偷偷松了口气,赶紧拿出手机预付定金,却先看到俞肖川的两条未读微信,她僵在原地,忘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一旁举着手机准备收钱的厂长见她脸色有变,以为她要反悔拉下脸说:“400不能再低了。”   莫晗回过神来赶紧赔笑,付了三天定金。离开厂区后,她才小心翼翼地点开俞肖川的微信,蓝天阳光与群山的组合看得人心肠柔软,眼前阴雨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恶了。莫晗找了路边一处便利店坐下,要了一杯热咖啡暖手,认真谨慎地想着措辞回复。   “上海一直在下雨。拍摄顺利吗?”   “不太顺利。”   俞肖川回复迅速。   “怎么了?”   “饼干吃完了。”   俞肖川发来一张自拍,拉着嘴角举着空饼干盒看起来不大开心,露出帽子的长发油成了一缕一缕地挂在脸边,很多天没有整理过的胡子盖住了半张脸,鼻头发红,布满了红血丝的眼底难掩憔悴。莫晗从来没有如此仔细地看过他,连他眼角加重的细纹以及嘴边两根发白的胡须都没有错过。   “有点上瘾,天天吃。”   他补充一句。   莫晗用咖啡抵住胸口,暖意穿过风衣直达身体内部,有限的热度把被冻了一早的心熨出了不少暖意。   “地址给我,我再寄点去。”   俞肖川隔了一会儿才回:“饼干多做点。要开拍了,晚上找你。”   “好。”   小心翼翼的情绪被搁下后,莫晗看到了藏于心底的委屈与不甘,贪心地荡来荡去,一不留神就会被它们抓住机会无情淹没。这出戏她愿意一直演下去,直到俞肖川喊“卡”为止。   从便利店出来,莫晗为了节省时间,难得打车去了离家最近的麦德龙补充食材,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做饼干。俞肖川的视频电话打进来时,她才发现时间已过晚上十点,已经来不及换早就准备好的干净衣服了。她手忙脚乱地洗手理好头发,擦过口红后将镜头对准自己。有几秒紧张地不敢大声呼吸。   俞肖川不修边幅的脸塞满了屏幕,眼底的红血丝被照得格外明显,下巴的胡须上沾着泥巴,左脸颊上有很大一块淤青,发黑的衣服领子是她眼熟的蓝染布。温暖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木柴被烧裂的噼啪声时不时响起,瞬间将莫晗带回了老家的秋夜,一家人围在火坑前烧火做饭,梁上挂着吃了一半的腊肉,火堆里埋着刚挖的红薯,火钳上夹着存了半年的糍粑等待烤熟。屋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冷风擦过树木扫过屋顶,被折断的枯枝落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晃动的木窗嘎吱作响。莫晗   常在这样的夜里失眠和看书,或者听隔壁莫青松和方爱梅的窃窃私语。久远的回忆让人柔软。   “山里很冷吧。”她先开口,她记忆里老家的秋天来得比城市早,入秋后夜晚就要开始盖棉被了。   俞肖川满足地轻声哼笑,因为看到了她脸上藏不住的关心。他把镜头转向身前的火坑,木头架起的火堆烧得正旺,梁上果然挂着腊肉。   “确实很冷,白天还好,晚上风很大。”俞肖川的镜头重新对准自己,“今天天气不错,拍到晚上九点才收工。他们都先去睡了。”   手机里的莫晗正拂去额头上沾的面粉,又理了理头发。她嘴巴红红的,脸比之前小了一圈,黑眼圈很重。一旁的桌上堆满了饼干,身后的烤箱亮着红灯,案台上整整齐齐地放着揉成长段的面团。   “你在做饼干?”   莫晗回头看了看,转动身体,镜头换了个方向。   “下午没什么事。”   她低头不看镜头,露出发红的耳朵。室内的她穿着贴身的黑色高领薄衫,半搭着薄毯也没挡住上半身的线条,让人想念的柔软就藏在线条里。   “我看天气预报说上海最近猛降温。”   俞肖川一边想入非非一边空出一只手拿起火钳拨动火坑里的木头,火星溅到脸前,他歪头躲了下。   “嗯,挺冷的。”   莫晗看到他动作,轻轻笑出声。俞肖川跟着笑。   “家里有地暖。”   “还没冷到那程度。”   “书房里有个取暖器。”   “我找找。”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俞肖川那边传来一连串狗吠,由远及近。   “外边有狗叫。”   “来人了吧。”   “这么晚了,天这么冷。”   “天冷后偷鸡摸狗的人很多,腊肉都不放过。”   莫晗一本正经,俞肖川仰头看了看梁上悬着的腊肉,点头道:“也是。有狗就不怕了。”   莫晗讲起小时候家中腊肉被偷的事,“那阵子村里的狗都被毒死了。”   “这么过分。”   “可不,不过又都被找回来了。是隔壁村的人偷的,偷了不止一家。被抓起来脱光了绑在电线杆上冻了大半夜,我妈怕冻死人给他松了,还在我家住了一晚上。那些被偷肉的人都骂我妈多管闲事。”   俞肖川给火坑里添了两根木柴,“他们不怕冻死人?”   “不知道他们怕不怕,我叔说反正是大家一起绑的,就算冻死了派出所的人也拿大家没办法。法不责众嘛。”   俞肖川轻轻叹息,莫晗说完放下手机起身去了厨房,烤箱停了,又一箱饼干烤好了。手机立在桌上,镜头里满满一桌饼干,远处莫晗取出了一盆饼干,又放了一盆饼干进去。她端着烤盆过来,倒出许多冒着热气的饼干。   俞肖川自然而然地咽口水,眼睛贪婪地追着莫晗,从头到脚,其实客观来说,她的身材一般,屁股有点大了,腰不够纤细,但就算如此,他依旧喜欢和想念她的柔软。   莫晗重新回到镜头前,看到他端起一缸热茶,猛喝了几口。热茶烫得他皱眉。   “有点饿了。”俞肖川放下茶缸,“他们说你的饼干很好吃。”   “我这次烤了很多。”   “我也不会分给他们吃的。”   俞肖川孩子气地挑高了眉毛,莫晗被逗笑。   “开始工作了?”   俞肖川问得小心。   莫晗摇头。   俞肖川不动声色:“还没找到?”   “我正在给张炀做包,以前的同事也给介绍了几个单子,昨天刚卖出一组设计。我现在不上不下的,挺不好找工作的。有些活儿好   像在家也能干。”   莫晗不再隐瞒,一五一十的都说了。   俞肖川拨动木头,火堆里炸出火星,他歪着头闪躲,重新燃起的火苗照亮了他嘴角的笑意。   “那就好。”   他轻轻叹着,再次提起:“书房里的取暖器要是找不到,开地暖吧,晚上冷的话。”   莫晗侧身拿了一块饼干放到口中,听到他后面跟了一句:“房子大容易冷,费电就费电呗,总比冻感冒了好。”   还没嚼开的饼干慢慢在口中软化,玫瑰的香味散开。莫晗不敢抬头,俞肖川盯着她变红的耳根。   “什么味儿的?”   “玫瑰。”   “玫瑰的不错。”   莫晗嚼碎了饼干,甜味从口腔蔓延。   有人进到俞肖川的屋子,看到他在视频,故意大喊:“嫂子好,俞老师的饼干吃完了天天闹脾气罢工呢!”   俞肖川推开那人,轻声骂着:“滚你的,别废话。”   那人拎了一把暖壶笑着离开。手机里的莫晗红着脸又拿了一块饼干塞到口中。俞肖川故意叹气:“你这过分了。”   “啊?”莫晗愣愣地看过来。   “故意馋我呢!”   俞肖川不满地撇嘴,莫晗心里一暖,不好意思地笑了。   “明天给你寄,地址发过来。”   “很想你。”   莫晗忘了移开视线,直愣愣地盯着俞肖川,过于直白的想念看得她心跳加速。   “这边侗寨挺美的,要不要过来玩玩。我查了,这边离你家挺近的。你──”   俞肖川到一半才发现屏幕里的莫晗没动了,微信提醒信号不佳。很快手机屏幕变黑,对方已挂断。他不知道莫晗听到了多少,又为什么挂断,等了一会儿后放弃了一探究竟的念头。火坑里的木柴已燃尽,木炭微弱的余光无法抵挡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的浓郁夜色。阵阵冷风从后背袭来,外边又传来多声狗吠,俞肖川端起凉掉的茶水一饮而尽,给莫晗发:“晚安。”他回到房间合衣躺下后又拿出手机补了一句:“别搭理我妈和我姐。有什么事跟我说。”   外边狗吠声猛得停了。世界像被突然按下了静止键,四周听不到一点声音。房间里的一切都被夜色融化了,俞肖川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被沉重的倦意打败。他合上双眼,认命地把自己扔进梦里。   外滩Wind鸡尾酒吧藏在一处老弄堂里,面向温和的司机听着导航指示连拐了五个弯之后也不免急躁起来,用上海话跟莫晗抱怨地方难找车进去了怎么开出来,又含沙射影地指责她一个女人家不该半夜出来喝酒。莫晗沉着脸催促司机快点。   “很多女人都是在酒吧出事的,喝醉酒被占了便宜又说男的不对。这种事我见多了。”   司机说完终于看到了前方酒吧粉红色的灯牌,在深夜暧昧的闪烁着。门口停着一排豪车,莫晗仔细看过一圈后才看到孟秋的大红色跑车,藏在路边老树的阴影中。她付钱下车,冲进了酒吧。司机撇着嘴小心地避开豪车掉头:“这些女人啊,哪里有钱人多就往哪里钻。”   莫晗被拦在了酒吧门口。   “您是这里的VIP吗?”   身穿燕尾服的年轻服务生客气地问着。   “我朋友喝醉了,我来接人的。”   莫晗着急地朝里探望,复古的彩色琉璃玻璃门毫不客气地挡住了她的视线,隐隐约约的歌声唱得性感慵懒,撩人心弦。   “您的朋友是?”   服务生耐心地问她。   “孟秋,我的朋友叫孟秋,她是你们这里的VIP,她的跑车就停在你们门口那棵树下,红色的那辆。”   莫晗不得不说得详细点。   服务生   似乎对孟秋有所印象,拿出对讲机问过同事后恭敬地推开大门请孟秋进去。   里面是另一幅场景,普通人消费不起的奢靡气息扑面而来。莫晗无意多看,在服务生的指引下找到了坐在舞台边缘正和漂亮的年轻男人接吻的孟秋。女歌手就在两人前方扭动腰肢魅惑地唱着:“kissme,loveyou……”   莫晗安静地等两人分开后,才拉了拉孟秋:“回家吗?”   孟秋回头看到她,涣散的眼神逐渐清醒:“你来了。”   “回家吗?”   莫晗再次问。精致的妆容也无法掩盖孟秋脸上的失意与无助。她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莫晗,我喝醉了,在wind。”冷静克制得不同寻常,莫晗听出不对,义无反顾地抛下了俞肖川,一刻都不敢耽误地赶来。   “莫晗你来接我回家了,我好高兴。”   孟秋歪歪扭扭地起身,冲她张开双臂,灿然一笑后倒在她怀里。   “南希说不会再喜欢我了。”   孟秋的眼泪很快蹭湿了莫晗的脸。在爱情里战无不胜的孟秋也失恋了,头一次,曾经阴暗想象过的场景变成了现实,莫晗并无任何想象中“你也有今天”的快感,只有满腔心疼和无法袖手旁观的不忍   “回家再说。”   莫晗搂着她往外走。   一旁的漂亮男人起身跟过来,被莫晗凌厉地瞪了一眼。   “她的手机和包。”   男人手里拿着孟秋的包和手机,一脸关切。   “要我帮忙吗?”   莫晗看着怀里软成一团的孟秋,软了脸色答应。男人把两人送到门口,周到的酒吧服务生早就叫好了专车等候。   两人坐上车后,男人递给莫晗一张金色的名片。   “麻烦你转交给这位孟小姐,我很喜欢她,刚刚来不及加微信。”   男人的眼神和语气都过于真诚,莫晗叹气接过,跟他道谢再见。车刚启动,趴在莫晗怀里的孟秋起身取过她手里的名片,清醒又嫌弃地扔出了车窗。   “你以前说过,我谈得都是寂寞,不是恋爱。”   孟秋坐正了,窗外的灯光在她脸上流动,湿润的泪痕时隐时现。喝多只是借口,示弱和好,难过的时候有人陪的借口   “我那是开玩笑的。”   莫晗记起了这句话,意外孟秋居然还记得。当时孟秋干脆利落地结束了一段三个月的恋情,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到新的恋情。而她正和任远行纠缠不清。她羡慕孟秋的洒脱,更多的是嫉妒。孟秋总能遇到对她一心一意的男人。她把这些嫉妒一直藏得很好。   “你说得没错,最近我常想起这句话。”   孟秋闭上眼睛,又是两行眼泪缓缓落下。莫晗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孟秋的手比她更凉。   “你和南希──”   她未问完,孟秋已经发出嘲讽地哼笑。   “我见他父母了,他父母很不喜欢我,让我很狼狈。”   莫晗见过好几个男人当街下跪求孟秋回心转意,也围观过很多次她无情地提出分手,用“没感觉了”这种简单粗暴的借口。从来都是孟秋让别人狼狈。   “为什么?”   孟秋言简意赅地总结完,莫晗对上了后视镜里中年男司机意味深长的眼神。她冷冷地看回去,司机急忙收回眼神专心开车。很多人都爱看有钱人的笑话,尤其像孟秋这样什么都不缺的富家女的笑话,更有快感。   “南希呢,他怎么说?”   “跟他父母吵了一架。”   还好他维护孟秋,可是孟秋脸上并无任何满足。   “没隔几天他又见到我哥了,我哥嫌他穷小子,不务正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替我抱了一箭之仇,当时我开心得不得了。”   孟秋突然放肆地大笑,好像真的很开心。她降下车窗,冷风灌进来,迅速卷走了车内的暖意。司机冻缩了脖子,莫晗胸口堵着一口气,闷闷得特别难过。她抓紧孟秋的手,没有继续往下问。她将孟秋带回了家。刚进家门,孟秋马上冲进洗手间吐得天翻地覆。她忍了一路,莫晗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蹲在她身旁不停地抚摸她后背。   孟秋吐完了趴在马桶上痛苦地喘粗气:“你家好冷。”   莫晗赶紧打开空调暖气,煮了热牛奶给孟秋。孟秋看到一桌饼干,“烤这么多饼干。”   “俞肖川要的。”   “他不是去外地拍摄了吗?”   “给他寄过去。”   “你们这样挺好。”   孟秋羡慕地看莫晗。   “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多好,你有你的问题,我也有我的问题。”   莫晗和任远行在一起时,常在孟秋面前故作幸福,有时候是为了掩饰,有时候是因为不想输人的嫉妒。她不会再那样了。   “难姐难妹。”   孟秋自嘲地笑着,举起牛奶摊到了沙发上。精致的妆容花了大半,看起来像女鬼。   空调暖气暂时驱赶了一些寒意,莫晗拿出薄毯给孟秋围上,又找了湿纸巾给她擦脸。   “去床上睡?”   “没事,我没醉,刚刚吹了冷风有点上头,一会儿就好了,你也知道我千杯不醉。”   孟秋脸色苍白,但眼神清明,眼底都是后悔。   “我没有阻止我哥说那些难听话,没有维护他帮他说话,故意等着看好戏。他特别生气。”   孟秋主动坦白,继续车上没说完的话。   莫晗不知如何评价。原来孟秋也会这样,为了赌一口气失去理智。   “然后呢?”   “然后我和别的男人约会了,差点上床了,被他拦下了。我忘了先提分手了。”   “你──”   莫晗想说她太过分了,但对上她的眼神后自动收回了那些话。孟秋已经受到了惩罚,为她的狂妄任性。   “他说以后再也不要见我了。他申请了调职,主动调到合肥去了。合肥的实验室哪比得上上海的,他们组的组长一直把他当重点对象培养的,这个傻──”   孟秋话未说完,又从沙发弹起捂嘴要吐。莫晗赶紧拿过垃圾桶给她,孟秋捧着垃圾桶一阵干呕,弄得眼泪横流无力地靠在沙发上。   莫晗取来热毛巾给她擦脸,忍不住心疼地责怪她:“千杯不醉也不能这么喝啊。”   “我真的没喝多少酒,就两杯,真的就两杯。”孟秋举手发誓,“以前十杯都不会这样的。”   “心里有事喝水都醉。”   莫晗没好气。   “是是是,我听你的,戒酒一个月。”   孟秋还有力气跟她开玩笑,完了叹息:“真好。”   “喝醉了真好是吗?”   莫晗手上故意用力,擦得她皱眉。   “得给你找点卸妆水,这脸没法要了。”   莫晗扔了普通湿纸巾拿来卸妆湿巾帮她卸妆。   孟秋任由她摆弄:“刚刚我喝完第一杯就晕了,特别想你,就想给你打电话。然后我就打了。”   莫晗手上动作微滞。   “其实我早就想找你了,但怕你不理我。”   孟秋说得小心又委屈。   莫晗低头仔细擦掉她的眼影。褪去眼影的孟秋,眼睛更自然有神。   “我也是。”   她说,心底的愧疚更多一点,又有不少暗喜的庆幸。   孟秋拦腰抱住她   ,把脸贴在她胸口,眼泪再次涌出:“真好。”   莫晗揉她头发,她也觉得真好。孟秋没有和她绝交,真好。她没有失去这个朋友,真好。   两人抱了一会儿,各自怀抱着抱歉的心情。孟秋突然猛得推开她,抱着垃圾桶又是一阵干呕,完了眼泪汪汪地辩解:“我真的只喝了两杯,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常常这样。”   莫晗心里猛得一惊:“不喝酒也这样?”   “是啊,这阵子大概心情不好,常常想吐,也没什么食欲。”   “你上个月有来月经吗?”   孟秋被问愣住。   “我月经一向不准。”   她懵懵地解释。   莫晗凝重地看着她:“明天我们得去医院。” 第40章   红房子医院门诊走廊坐着一些等待检查孕妇和各自的家属。坐在莫晗对面的女孩有着跟刘淼淼一样年轻的面孔,平坦的小腹没有孕态。她抓着身旁男友的手,自言自语地念着:“不疼,不疼,不疼,医生说不疼。”男友一只手被她抓在手里,另一只手刷着手机,时不时露出微笑,好像没听到女朋友的念叨。   坐在女孩右侧的孕妇肚子已经很大了,披着宽松的毛衣外套,一脸平静地望着前方的电子屏幕,双颊布满了妊娠斑,浮肿的双手在肚子上打着圈。她身旁并无他人陪伴。   坐在莫晗身旁的是一对夫妻,个子不高的男人时不时问他老婆:“渴不渴?想上厕所吗?会不会热?怎么要排这么久!”肚子不小的女人笑着吐槽老公:“淡定,淡定,只是例行检查,每次你都这样。”   莫晗扫了一圈,从不同孕妇脸上的神情就能分辨出她们大概的状态,有人爱和没人爱差别挺大。   孟秋已经进去检查一会儿了。她朝里探望,看见医生正和孟秋说着什么。她收回视线,拿出手机回复俞肖川。   “昨晚孟秋喝醉了突然打电话,我去接她了。地址发我,下午寄饼干。”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上次和池野喝咖啡遇到程露和俞肖言了,有人站到她身前。   “你在这里做什么?”   是程露,冷冰冰的质问里夹杂着些许不可思议的震惊。她身后跟着赵又卿,正意味深长地盯着她腹部。   今天莫晗刚好穿了一身宽松的斜襟长裙。她起身正准备解释,程露又冷声问起:“几个月了?检查了吗?”   赵又卿瞬间白了脸色。   “我──”   “刚好两个月,是吧莫晗?”   孟秋不知何时走出,从背后搭上莫晗肩膀,冲程露微微一笑后余光不客气地扫过赵又卿。   “阿姨好,上次我们见过的,我是莫晗好朋友孟秋。本想着等川哥回来给他惊喜的,没想到竟然撞到了阿姨您,看来这个惊喜要被暴露咯,莫晗你说怎么办?”   她话音刚落,赵又卿上前一步对程露说:“您先忙,我去楼下等您。”   程露眉头紧蹙:“好,待会儿一起吃饭。”   赵又卿果断地转身离开,不曾多看莫晗一眼。   孟秋轻声讥笑:“狐狸尾巴藏不住了吧。”   莫晗掐她掌心,提醒她不要太过分了,心里却是十分爽快,要不是程露在场,她肯定痛快地笑出来。   “检查结果如何?”   程露盯着莫晗的肚子,语气不像之前那般生硬。   莫晗刚想说出真相,孟秋抢先一步回答:“一切正常。”   莫晗瞪她,孟秋无辜地耸肩膀:“本来就是一切正常啊,这也不能说?”   程露撇了撇嘴,换了比之前柔和的语气:“一切正常就好,头三个月注意点,我看你比之前瘦了不少,脸色怎么这么差,怀孕了就不要想着减肥了,该吃的吃,反应大的话要注意休息。医生说的话要听。”   莫晗与孟秋对视,孟秋意外地挑眉,莫晗更是难掩惊讶。她赔着笑支支吾吾地应着。   程露以为她没听进去,加重语气:“怀孕不是小事,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孟秋先反应过来,嬉皮笑脸地道谢:“谢谢阿姨提醒,我会帮你监督她的。”   莫晗使劲儿掐她手心,孟秋笑得龇牙咧嘴。程露不悦地瞪两人,莫晗这才极不自然地开口:“谢谢──阿姨。”   犹豫的停顿让“阿姨”意外刺耳,程露冷哼:“你也是块硬骨头。”   莫晗保持沉默的同时不忘用眼神止住孟秋接话,再说下去恐怕会暴露,她现在脑子很乱。程露深深看了眼一声不吭的莫晗后转身离开,莫晗都没想   到说“再见”,没想到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盯着莫晗特别严肃地说道:“孩子是无辜的。”   莫晗和孟秋同时怔住,呆呆地目送她离开。   “她担心什么?”   孟秋先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看莫晗。   莫晗也被程露的反应搞懵了,呆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不对,反问孟秋:“你准备怎么办?”今日的主角本来不是她。   孟秋闻言脸色马上黯淡。   “两个月不到,现在还看不出什么,打掉吧。”   她已有决定。但莫晗听出了她的不坚定。   “不告诉南希?”   “我们已经分手了,告诉他干嘛?”   “你真的舍得?”   孟秋避开莫晗的审视,大喇喇地拉着她往前走:“饿了,去吃饭吧。刚刚我看你那个婆婆那么凶,以为她要逼着你打胎呢,看来还有点妇产科医生的操守。不过她和赵又卿那么亲热是怎么回事,后面又跟你说那么多,她到底想干嘛?难不成要给俞肖川纳妾?”   她边走边嘲讽,莫晗无奈地被她拽着往前走,“你和南希真的没可能了吗?”   “今天想吃酸菜鱼。怀孕怎么都想吃酸的,真奇怪!”   “孟秋──”   莫晗强势地拽停孟秋。两人面对面眼神对峙,莫晗盯得孟秋虚弱地低头。   “我不敢再找他。”   她终于坦白,不是不想,是不敢。敢爱敢恨的人也变怯懦了,在爱情面前。   “我挺过分的,对他,看着他被我哥羞辱,真的太过分了,要是他也这样对我,我肯定不会再理他。”   孟秋也终于学会了反省。   莫晗挽住她手臂,“走吧,我请你吃酸菜鱼。”   外边又下起了小雨,树木都被淋得颜色暗沉,梧桐垂着湿哒哒的黄叶子,模样十分无助,其他季节看着很有活力的绿色灌木丛此时也都是一副老态龙钟的姿态。连绵的秋日阴雨让一切变旧了,树木街道天空,包括小区裹上了厚外套的保安,痴呆地看着拎着菜的莫晗和孟秋挤在一把伞里走进小区,不再积极主动地问好打招呼。   两个女人逆着冷风慢慢地往前走。请了病假的孟秋这几天都住在莫晗这边,明天她就要上班了。她计划晚上回家,莫晗不大放心。   “要不你别回家了,就住我这边吧,反正你都是开车上下班,住哪儿都一样。”   “这是你说得第四遍了,我答应你还不行吗?我没那么脆弱。不过在你家蹭吃蹭喝挺好的。”   孟秋其实也不想走,要不是莫晗陪着,她一时半会儿没法消化怀孕这件事情。   莫晗露出嫌弃的笑脸:“你不脆弱跑去瞎喝什么酒?都吐了那么多天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孟秋嬉笑狡辩:“我以为心情不好造成的嘛。”   “心情不好到两个月没来月经了都不知道?”   莫晗瞥她,她脸色依旧发白,眼眶都吐得下陷了。两人刚去了一家越南餐厅吃饭,因为孟秋突然想吃。她现在想吃的东西千奇百怪,吃不到想吃的就没法吃其他。可是两人进到餐厅没吃两口,孟秋就扔了筷子说恶心想吐,一刻都没法坐了。最后不得不换了一家粥店勉强喝了半碗粥,结果刚踏出店门又都一股脑地吐给垃圾桶了。这几天她常这样,怀孕反应特别强烈。她说她之前也这样。莫晗不停地骂她糊涂和迟钝。   “这不第一次怀孕嘛,我怎么知道这些!”孟秋讨好地揽住莫晗,“别说我了,以后不会了。”   “以后?”莫晗瞪她一眼,“你以前还一直给我科普这个那个,到了自己就──”孟秋自诩老司机,以前常教她怎么在床上保护自己,道理经验一套一套的。   孟秋笑得不正经:“他技   术太好了,把我爽忘了。”   莫晗拆穿她:“你是打算跟他结婚的吧?”   两人第一次说到这个问题,之前莫晗故意避而不谈,因为她看得出孟秋没有准备好。但有些事不能因为没有准备好,就假装它不存在。   孟秋猛得抱紧她手臂,跟撒娇一般晃了两下:“当时想着要是怀孕了就奉子成婚吧,是不是很老土?”   故作俏皮的语气听得莫晗叹气:“你还是怕结婚。”她一直不明白孟秋为何畏惧婚姻,她人长得漂亮,家境又好,不少男人都跟她求过婚,其中不乏优秀又合适的,她都毫不犹豫地拒了。   “我不像你可以坚定地只爱一个人,你这样的适合走入围城,我这样的适合在围城外谈一辈子恋爱。”   她曾这般笃定地解释,常搬出老生常谈的“不想为了一棵树放弃整个森林”的说法为她的不想结婚找理由。她喜欢新鲜的恋爱和新鲜的男人,一旦发现男人有想要把她据为己有的心思,立马干脆的分手。她渴望被爱,但又抗拒被爱束缚。她很潇洒,莫晗曾经这么认为,但现在发现不是。   “是的,我怕结婚。”   孟秋终于坦然承认。   莫晗不解:“为什么?”   孟秋伸手接了一手雨水。莫晗不是第一个问她为什么害怕结婚的人,很多人都问过她,有大学室友,研究所的同事,想跟她结婚的男人,甚至孟海东,她给不出具体的答案,因为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恐惧婚姻。她父母感情很好,家族里的亲戚也都婚姻幸福,她听说过各种不幸的婚姻但从未亲眼见过。哪怕莫晗和俞肖川的婚姻,就她看到的也没有多少不妥。这几日莫晗给俞肖川寄了一堆饼干,收到饼干的俞肖川马上发来视频,得意地跟同事炫耀,傻气直冒。莫晗问他饼干是否好吃时微微羞怯的模样也是她以前很少见到的。没有遇到南希之前,她把对婚姻的恐惧归因于天生本能,就像有的人天生喜欢同性,有的人天生喜欢冒险,她大概天生不适合结婚。   事实证明,并非如此。孟秋在外套上蹭去手上的雨水:“以前害怕是因为没有遇到对的人吧。”   莫晗盯着她侧脸问:“南希值得你这样吗?”   孟秋笑得苦涩:“以前不知道天塌下来是什么感觉,听他说以后不再见我我了真的感觉天塌了。和他在一起很开心,吵架都开心。很奇怪吧?”   “可是一开始你很讨厌他。”   “我骗你的。”   莫晗愣住,孟秋的眼神不像开玩笑。   “从他来研究所第一天开始,我就注意到他了。毫无缘由的。明明他一点都不符合我的审美,长得奇奇怪怪的,性格也阴阴沉沉的,整天冻着一张脸,好像别人欠他钱似的。可是就是注意到了他,很莫名其妙。我不喜欢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现在想想我讨厌的不是他,而是被他吸引的自己。我怎么会对这样的男人有感觉呢,太难以让人接受了。”孟秋说完轻松地长吁一口气,“我终于说出来了!”   承认喜欢一个人居然这么难。莫晗以为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像她一般平凡的人身上,原来潇洒的孟秋也会如此。她被自卑阻碍,孟秋被骄傲阻碍,结果都一样。   两人各有所思地进入电梯,莫晗猛得后知后觉地总结:“你对他一见钟情。”   “他对我也是。”孟秋自信一笑,“有些人就会这样,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彼此。”   莫晗跟着笑开,自信的孟秋就是讨人喜欢。年少时莫晗曾羡慕过里的一见钟情,杨过对小龙女,张无忌对赵敏,但从不期盼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她身上。理智告诉她这不可能。她突然明白了为何孟秋总能轻而易举地拥有新的感情,因为她迷信直觉,而她总是被所谓的理智左右。当直觉和理智出现冲突时,人会不由自主地陷入自我欺骗   在莫晗的强烈要求下,孟秋又多住了一晚,隔天就被她主任叫到南京开行业交流大会了。莫晗怕她身体受不了,问她能不能不去。   孟秋一口否决:“男人没了还能再找,工作丢了可不好找。情场失意事业再失意,那就是真惨了。”   她主任只带了她去参加会议,她不去自然有别的人顶上,并且以后主任可能都不会再叫她了。机不可失,这就是工作。   孟秋走后,莫晗抓紧时间跑工厂赶工,把这几天落下的活儿补上。租机器的工厂下周接了大单,到时候就没有空余的机器单独租她使用了。连着早出晚归了四天,莫晗总算处理完了包最复杂的部分,同时她请厂里的老师傅吃了几顿饭,讨教了一些外边学不到的处理皮具的技巧。   在她的要求下,孟秋每日跟她汇报身体情况,呕吐经常发作,但孟秋找到了应付办法:“忍一忍就过去了!”听得莫晗更加担心,孟秋也爱逞强。   孟秋拍了会议现场挺着八个月大肚子的外国专家,和坐在会议室外边给孩子喂奶的中国学者:“娇气的女人搞不了学问。”   莫晗看完特别心酸,事业与家庭的平衡永远是属于女人的难题。孟秋也是逼不得已。   俞肖川最近一阵子转入了深山拍摄,信号不好,偶尔给她发几条微信,汇报着一些琐碎的事情。   “又下雨了,好冷,拍摄暂停。”   “侗家的米酒制作挺复杂的,都是纯手工。喝了两杯,上头。”   “隔壁大叔的猫钻火坑里烤焦了屁股,走哪儿都被我们嘲笑,它昨晚冲我翻白眼了。”   “张谦这小子居然偷饼干,拿了一盒,气死我了。”   莫晗也跟他聊工厂的厂长很啰嗦,皮具老师傅做了几十年的包手上都是厚茧,张炀的包已经有了雏形,前同事又给介绍了新单子。   一切都好。   上海放晴了,久违的阳光照得整个城市都亮堂了。卧室窗外的黄浦江闪着波光,江水比之前清澈,可以辨清江上货轮的颜色了。阳光里的暖意开始变得有限,但感觉上让人舒服了不少。小区楼下坐着晒太阳的老人与保姆,看着孩子们在阳光下嬉闹。   莫晗趁着扔垃圾的功夫在楼下转了一圈,接到池野电话。   “中午一起吃饭?”   要不是他主动邀请,莫晗早忘了上次的约定。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并非因为还对他存有什么多余的想法,而是冰箱里剩菜太多。前日一口气做了一桌菜,因为俞肖川想看她做的菜。   “望菜止馋。”他吞着口水说。   山里的伙食哪会差,负责他们饮食的侗家大姐一手好厨艺,原生态的柴火饭烧出了更丰富的味道。俞肖川依旧说很想念她的饭菜。莫晗听完心里黏糊了一晚上,梦里都是俞肖川。   她正发愁找什么借口婉拒池野,熟悉的憨傻大狗跑到她脚边,吐着舌头要扑她,被人喝住:“傻狗!”   大狗回头看了一眼,乖乖坐下。   举着手机的池野面带笑容地走来,他剪了头发,气色比之前好。   “老远就看到你了。”   莫晗放下手机,“今天天气不错。”   “中午有空吗,请你吃饭。”   池野当面邀请,满脸的期待。   莫晗找不到借口拒绝。   池野带她去了中山北路的云之滇,是他做公益时认识的哥哥新开的云南私房菜,进门都是专人招待。池野也是头一次来。   “朋友一直叫我来吃,我都找不到人一起。今天遇到你,可算有机会蹭他一次了。”   落座后池野殷勤周到地给莫晗端茶倒水,像主人般招待她。   上菜前他朋友前来打招呼,光头锃亮   ,长着一双很有夫妻的大耳朵,看到莫晗开口就问:“哟,交女朋友了!”   “朋友,朋友。”池野扫了莫晗一眼,赶紧纠正。   “女朋友都是由朋友来的。”   这朋友嘿嘿笑着,一身敞亮的江湖气不招人讨厌。   莫晗不动声色地微微笑过。   池野岔开话题,和他聊了几句,都是公益相关的事情。莫晗从他们对话得知,老板出资建了一所残疾人专科学校,专门教残疾人一些特殊技能,帮助他们就业。   “唐老板那边你可得帮我呀,一会儿说要跟我们合作一会儿又说不合作,到底什么个意思嘛。”   朋友着急地叹气。   池野拍他肩膀安慰:“别担心,都答应你了肯定会帮你搞定,今天过来就是告诉你这个的。”   朋友有了准信马上眉开眼笑:“那真是多亏你了,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让后厨做。对咯,孟玉成孟老板那边你也帮忙问问,我这么多有毛病的孩子,可不能都指望唐老板那边。孟老板那边资源多,让他帮帮忙。孩子们要求都不高,有活儿干就行。”   池野虽笑得为难,但还是点头答应了。等朋友出去,池野发愁地叹气。   莫晗问:“唐老板是唐夏的爸爸?”   “她堂叔,在盐城新开了很大一个工艺品工厂,我朋友想把他学校明年的毕业生送到他们工厂去干活,都是些问题孩子,缺手断脚不能说话什么的,但都有手艺,干那活儿没问题。本来谈好了,结果──”池野摇头苦笑一番,又接着道:“唐夏最近接管了那工厂,她太任性了,根本不懂民间疾苦。”   莫晗听出了大概:“也不是不懂吧,没准只是跟你置气。人家没认识你以前,不也跑到西北支教。”   之前喝咖啡时,池野提过唐夏以前在西北支教两年。年轻人要没点情怀和吃苦的毅力,哪能在穷乡僻壤待两年。感情用事最容易让人失去理智。池野无法辩驳。若不是知道唐夏支教的事,他也不会有意接近她。   “你再好好跟她说说,应该很好解决。”   莫晗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劝说。   池野依旧摇头:“哪有那么容易。”唐夏要的是他这个人。   莫晗嘲讽地啧嘴:“这下知道麻烦了吧。”   池野看她,嘲讽的表情里带着朋友才有的亲昵。他叹气:“可不,自作自受。”   两人吃完,池野嘴上说着蹭吃蹭喝但还是偷偷跑去买了单。两人不声不响地准备离开,被朋友抓了个正着,拉着他非得退钱。池野无奈地眼神求助莫晗。   “下次再来补上,今天就先这样吧。”   莫晗客客气气地说完,朋友这才作罢,冲池野暧昧地眨眼,“下次就不是朋友,而是女朋友了吧!”   “别瞎说。”池野看莫晗,并没有很激烈地辩解。   莫晗扭头假装没看见,却与从门口进来的赵又卿对上视线,对方见她并无任何偶遇的惊讶,刻意的目光下移落到她的腹部,又轻飘飘地扫过池野。   “好巧。”她上前跟莫晗打招呼,特意强调:“刚刚吃饭时我就在隔壁。”   想必她和池野进来就被看到了,两人聊天内容也不知被听了多少,莫晗压下心底涟漪,冲赵又卿友好地微笑点头。   “你们认识?”最先惊讶的是池野朋友。   赵又卿指着莫晗介绍:“这是肖川老婆,你不知道吧?”   池野朋友瞪大眼睛。   赵又卿转向莫晗:“彭放,肖川大学同学,我是他们学妹。”她说完有意地看了眼池野。   池野一时搞不清状况。   惊得合不拢嘴的彭放冲莫晗点头:“真巧。”   莫晗笑道:“那真挺巧的。”   彭放看了眼池野,尴尬地赔笑:“哎哟,我真是误会了,真是对不起。”   反应过来的池野捶他肩膀:“都叫你别瞎说了!”   赵又卿似笑非笑地看着莫晗,莫晗直接迎上她目光,从她好看的眼睛盯到她嘴角抿出来的酒窝,看的赵又卿不自然地先移开视线。莫晗淡淡一笑,转身跟彭放说了几句客套的场面话后准备离开。   赵又卿跟着一起出来。她刚刚出去送完客户,返回拿被落下的外套,没想到正面遇到莫晗。她走到莫晗身侧:“我们俩还挺有缘分的。”说完目光瞟过一旁的池野,“这位是?”   “大学学长,我是他学妹。”   莫晗学她语气。   赵又卿发出意味不明的“哦”,视线再次扫过她的腹部。莫晗察觉到她的视线,放肆地挺了挺腰,宽松的风衣掩饰了一切。厉害如赵又卿,涉及到感情之事照样做不到洒脱和大度,她又何必假装豁达。   赵又卿抖了抖嘴角,挤出笑脸:“改天有空一起吃饭。”   莫晗微笑不语,目送赵又卿拦车离开。   “她真是你家那位的学妹?”   待她一走,池野马上怀疑。   “他们以前是情侣。”   池野了然地叹气:“难怪,她是不是误会了我和你?”   “那又如何?”   莫晗笑得过于坦然,没给池野想岔的机会。   隔了几天,莫晗突然收到程露电话。   “你下次产检约了什么时候?”   “啊?”   莫晗猛得没反应过来。   “李医生说你昨天跟他咨询打孩子的事。”   程露放弃迂回,开门见山。   是孟秋想打掉孩子,昨晚她发微信提过此事,她找医生咨询过了。   “你们以为结婚是过家家吗?”   莫晗太阳穴突突地跳,不知如何解释。   程露见她不吭声,沉默半晌后冷声说道:“你要不想养我们来养,你生下来就好,后面的事都不用你管。”   强势的话语里都是让人不适的盛气凌人。莫晗不大客气地反问:“不用我管是什么意思?”   程露嗤鼻冷哼:“你非得要我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吗,别忘了你们是怎么结婚的!”   莫晗听出了话外之音。   “你们过家家我管不了,但是孩子是无辜的,既然他来了就生下他,别拿孩子玩游戏。”   程露说得更加直白,莫晗从头凉到脚,程露知道了她和俞肖川协议结婚的事。但是她怎么知道的呢,谁告诉她的? 第41章   莫晗半晌没吭声,这件事好像没有别的可能。   程露缓和了语气,像劝告不听话的病人:“下周周三过来产检,我亲自给你做。”   莫晗没了继续玩下去的兴致与勇气。   “您放心,怀孕的不是我,是我朋友。不信你可以找那个李医生确认。要打孩子的也不是我。我不会怀孕的,您放心。”   莫晗说完就挂了电话,毫无兴趣探知程露的反应。她重新回到缝纫机前,继续之前做到一半的包带,可是一脚下去就折断了缝针,牛皮上出现了不该有的针痕。她忘了换针,整条包带必须重做。   晚上她打电话问孟秋:“你真的不要这个孩子吗?”   孟秋仍在南京开会。她没有马上给出答案,而是说起了那个带着孩子开会的女教授。   “她也是单亲妈妈,离完婚发现怀孕了,舍不得打掉就生了。家人都反对,但她还是坚持生下来了。”   “所以你要生吗?”   孟秋继续往下说女教授的事:“她说生孩子时疼了八个小时,生完后因为身体不好月子坐得很辛苦。现在涨奶很疼,孩爱哭闹,每晚都睡不好,常常趁着孩子熟睡后争分夺秒地写论文忙工作,经常累到躲到洗手间大哭,哭完了回去继续。哪怕请了保姆,也常常如此。”   养孩子哪是易事,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很多男人没有正儿八经地养过一个小孩,却很容易指责为人母的女人矫情,好像孩子落地就能认他们做爸爸一样。莫晗没有打岔。   孟秋说:“她说看着孩子一点点健康地长大,又很庆幸幸好生下了他。”   莫晗接话:“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电话那头的孟秋轻轻笑了,笑声难掩苦涩:“也就你这么说,昨天那个李医生劝了我很久,说什么现在很多单亲妈妈,流产对女孩伤害很大。”   莫晗非常坚定:“反正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最终她没有提到程露找她,孟秋现在也不好过。有些事情都需要自己面对,旁人的支持只能充当安慰。   孟秋主意不定:“等我回上海再说。”涉及到另一条生命,不管是谁都会犹豫。   这一晚,莫晗梦到自己生了一个男孩,接生的是程露,孩子刚出生就被她们抱走了,都没给她看一眼。俞肖言逼她签此生不准再见孩子的协议。母女两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个孩子换一套上海房子,这生意你赚了!”俞肖川冷眼旁观,跟当年任远行一模一样。莫晗醒来时发现被子都被汗湿了。   程露没再找过她。   几天后,孟秋回到上海马不停蹄地投入到了新的研究项目,大部分时间都在实验室里。研究所觊觎这个项目的人很多,若她不咬牙上去,就得把机会让给别人。她自然不愿意放弃。实验室的工作不耗体力但费神,时间长了,她凭借强大的意志力竟克服了强烈的孕吐反应从容地坚持下来了。身边领导同事都没发现她怀孕,以为她只是生病了。   周末莫晗与抽空出来的孟秋见了一面,不过一周多时间孟秋瘦了一圈,化妆都没办法遮掩脸上的憔悴。关于孩子的去留她仍犹豫不决:“我给了自己一个月时间考虑,还有半个月,不着急。”   她嘴上说得轻松,莫晗更加担心:“你找过南希吗?”   孟秋哼笑:“听说他在合肥也遇到了好的项目,最近很忙。”她一直关注他,但始终没有找过他。   莫晗无话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面对的难题。   上海再次陷入阴雨天气,阴沉沉的天让人不想出门。莫晗每天在家窝着做包做衣服,偶尔出门一趟买够几天的食物。   在楼下遇到过池野两次,和牵着狗的唐夏。两人谈不上亲密。池野跟她打招呼,换来唐夏很不友好的白眼。池野脸上   常有疲惫。   俞肖川换了另一处侗村拍摄,海拔更高,山里雨水更寒,连着下了几日小雨,摄制组的人感冒了一大半,俞肖川未能幸免,和莫晗视频时挂着长鼻涕,鼻音重得话都听不清,看着很是辛苦,偏偏他不爱吃药,重感冒也得坚持拍摄。   莫晗劝他吃药也不听,只好搬出了小时候方爱梅冷天治疗他们姐弟感冒的土办法:“多烤火,要烤后背,烤出汗的那种。”   俞肖川照她说的做了,没想到效果奇好,烤完鼻子就通了。整个摄制组的人纷纷效仿。俞肖川说她救了他们摄制组,逼着导演在视频里跟她道谢。莫晗很不好意思地接受了导演道谢,又被迫听了一堆客套话,饼干好吃人美手巧川哥每天都很想你之类的……俞肖川也不打断他,莫晗听得红了耳根。   山里的拍摄很苦,时常信号不好。但只要有条件俞肖川就会发视频给莫晗,大多时候都是没什么实质内容的闲聊,俞肖川说他的拍摄,莫晗说她的包。偶尔都不说话,就那样开着视频,俞肖川抱着电脑整理素材,莫晗趴在地毯上剪裁版样,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对方在干嘛,哪怕相隔万里,有人陪的感觉就很不一样。每次通完视频,莫晗都会睡得很好,俞肖川也差不多,能睡个难得的像样好觉。   莫晗始终没问程露怎么知道他们协议结婚的事,好像不问这件事就没发生过。她当了缩头乌龟,暂时躲到安全的地方,假装世界和平。   摄制组的同事经常调侃动不动就和莫晗视频一小时以上的俞肖川像从没谈过恋爱的毛头小子。他并不否认,他和莫晗确实没有谈过。已婚人士羡慕他和莫晗还能有聊不完的话,多数人的婚后生活都如一潭死水,过着过着就无话可说了。正在恋爱中的张谦兴致勃勃地学他跟女朋友视频聊天,试了两次后就被女朋友嫌麻烦不再接他视频了。对此俞肖川隐隐有些得意,他喜欢和莫晗细水长流般的相处,似乎可以天长地久。   “云谈。”   大家给这种视频聊天取了一个名字,据说是时下流行的恋爱方式。比起云谈,俞肖川更渴望天天见面伸手就能碰到莫晗的谈。过于想念莫晗的晚上,他常偷偷使用右手,跟刚进青春期的毛头小子没两样,光是想想莫晗腰间的软肉就激动得不行,完事之后巨大的空虚如洪水般涌来,恨不得撇下工作马上飞回上海,回他和莫晗的家,吃莫晗的家常菜,抱着莫晗一觉天亮。   上海的阴雨没完没了,每天都是不见天日,灰蒙蒙的感觉更加压抑,也更阴冷。莫晗陪着孟秋又做了一次产检,这次换了瑞金医院,本来是想避开程露没想到又碰到了她,跟命中注定似的。她来这边开会。   孟秋隔老远就轻声哼哼:“冤家路窄。”   莫晗认命地叹息。   程露目不斜视地走过两人,跟对其他陌生人没两样。   莫晗默默吞回准备好的招呼。   孟秋翻着白眼替她打抱不平:“俞肖川他妈是有毛病吧!”   她故意说得大声,程露听到脚步微滞,回头冷漠地扫过两人。莫晗挤出抱歉的微笑,程露皱眉回头继续向前。   孟秋又大声道:“就是有毛病!”   B超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把两人叫进办公室,一脸严肃地对孟秋说:“我不建议流产,你的子宫壁天生偏薄,流产风险高并且对身体损害极大,以后可能会习惯性流产,怀孕也会变得困难。”   孟秋听完脸色惨白,当着医生的面开始呕吐。医生说她呕吐主要是因为过度焦虑。莫晗问有什么解决办法,医生建议调整好心态。   “孩子到来是礼物,顺其自然就好。”   医生的话老生常谈。   莫晗听完苦笑,并不是所有的礼物都能给人带来惊喜。顺其自然说起来容易。   出了医院后,莫晗   和孟秋沉默走了一段,她才开口建议孟秋去找南希,她看得出孟秋的苦恼并不在孩子,她的犹豫也不是不想要孩子。   孟秋固执地摇头:“跟他说了情况也不会变好,可能还会更糟。”   莫晗对孟秋的悲观感到恼火:“他不是不爱你。”以前的孟秋从来不会这样瞻前顾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孟秋扭头避开她带着诘问的目光。沉默片刻后她说:“我在南京开会时给他发过微信,他拉黑我了,他这种人一旦做了决定就很难回头了。我何必再自取其辱?”   她说完又难受地想吐了,莫晗赶紧拉她坐到路边,冷风吹得人脸疼。孟秋已经努力过了,或许在别人眼里这种努力不值一提,但莫晗清楚做这些对于孟秋而言已经是竭尽全力。莫晗从没见过低声下气的孟秋。痴情的人往往也最绝情,莫晗觉得孟秋说的没错,南希不像是随便回头的人。   莫晗本想让孟秋休息半天,可她坚持要回研究所。莫晗拗不过把她送回研究所。两人分开时,孟秋顶着一张发白的脸对她说:“大不了生下来自己养,没什么可怕的。”   她在给自己打气,莫晗知道。可正是因为害怕才需要打气!有多少女人因为孩子改变了人生,这都是公开的秘密。就算孟秋毫无物质上的压力,可是精神上呢?留下孩子需要的不仅仅只是勇气。   莫晗一把抱住孟秋,在她耳边道:“对,没什么可怕的,肯定没问题的,还有我呢,大家一起,肯定没有问题!”作为朋友,莫晗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无条件地站在孟秋身后,哪怕只是个安慰都好。   晚上和俞肖川视频,莫晗本想说说孟秋的事,可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俞肖川看出她的欲言又止,追着问了几句,莫晗岔开了话题。两人又跟往常一样,闲聊了一会儿后开着视频各自忙起工作。莫晗忙着赶制邱檬同学的包,俞肖川忙着整理刚拍的素材。她能听到俞肖川那边火堆里木头被烧得炸开的细微声响,俞肖川也能听到她的小榔头敲打皮具时发软的钝响。   山里和上海的秋夜都在下雨。   莫晗专心划着皮料,听到俞肖川问了一句:“最近你身体还好吗?”伴随着木头被烧炸开的噼啪声。   莫晗没有多想随口应着:“挺好啊,能吃能喝。”   俞肖川轻声嘀咕了几句什么,莫晗没有听清,划开手上皮料后扫了眼手机屏幕,俞肖川定在镜头前,目光直直地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她心中一动,脱口问道:“你喜欢孩子吗?”   俞肖川的眼神瞬间变了,亮亮地好像在期待什么。他诚恳又认真地回答:“别人的可能不会喜欢,但自己的肯定是不同的。”   搞得莫晗有些慌张,后悔一时兴起开了这个话头。她不说孟秋的事就是害怕遇到这种情况。她低头翻出另一块皮料敲敲打打,假装没有提过这个话题。   莫晗的逃避俞肖川都看在眼里,他的心情跟坐过山车似的,刚到天上马上又落了地。他低头敲了会键盘,最终还是没忍住抬头反问她:“你不喜欢孩子?”   莫晗举起手中的皮料给他看:“我第一次学雕花,你看怎么样?”   俞肖川脸色暗淡地给出评价:“挺好看的。”   莫晗无视他的失望,继续给他展示最近研究出来的新花样,俞肖川耐心地一一给出评价。新花样展示完之后,莫晗低头正欲继续雕刻,听到俞肖川一声轻叹,无奈又惋惜地口气听得人心颤。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嗯。”   莫晗敷衍地应了声,手腕用力,刻刀切破了不该切破的牛皮。有些事说了恐怕会徒增烦恼,比如程露怎么知道结婚协议的事,程露和俞肖言对她的白眼与无视是不是因此而起,那么她们对赵又卿的态度是不是也与此有关……   她把切破的牛皮放到一边,换了张新的。   张炀的情侣包莫晗提前完工,并亲自送到他公司。张炀拿到成品后很喜欢,马上叫来他爱人李东耀,两人背着同款包现场拍了一组腻歪的情侣照后当着莫晗的面发了朋友圈。   “设计师莫晗作品,某位桃花很旺的朋友背着这包没准能接到更多桃花呢!”   特意点出了莫晗的名字,后面半句酸里酸气地指向了李东耀。发完了朋友圈张炀还要跟莫晗怪声怪气地描述一遍:“风一吹啊,桃花们都落到了床上,铺得满床都是,活色生香。”   一旁的李东耀讨好又小心地赔着笑。   这对同性情侣最近又上了娱乐头条,某位当红小鲜肉被传金主是李东耀,张炀不知多少次被抛弃。莫晗看到新闻时,也差点当真了。八卦娱乐新闻总爱把张炀写成可怜的弃男,但莫晗看到李东耀看张炀的眼神就知道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   张炀一开心又给莫晗连发了很多红包,莫晗一个都没点开。她跟张炀解释了之前的情况:“当时家里遇到了一点困难,所以才漫天要价。按理说,我还得退你钱。但我知道你不会要。”   张炀笑她老实,比她狮子大开口的人多的是。   莫晗还是很不好意思,“我冒昧地给你设计了一套演出服,现在还在做,改天给你拿过来,你喜欢就收着,不喜欢的话也没关系,我再给你重做。”   张炀看完设计图当然表示喜欢,并且马上给她引荐了认识几个同公司喜欢手工定制的艺人,其中有一位是莫晗喜欢的电影演员楼小孟,加上她的微信后莫晗跟做梦似的,飘飘然地主动跟俞肖川讲起这件事。   俞肖川听完开玩笑说:“等我回去后一起请张炀吃饭,然后让他给你介绍更多活儿,顺便带上我。这大腿必须好好抱一下。”   莫晗笑个不停。她知道俞肖川是在替她高兴,寻常都是别人抱他大腿,哪轮得到他抱别人大腿。   楼小孟的造型师很快找莫晗下单要定制包,她开了一个她自认为还算合理的价格,楼小孟的造型师都惊到了:“你怎么这么便宜,同行会骂你的!”   莫晗直接被整懵了,她惶恐地询问张炀意见。张炀大喇喇的,说的话跟俞肖川差不多:“人有钱别给人省钱。”   莫晗没敢自抬身价。   张炀笑话她:“等你有名了,底气足了,不漫天要价别人都不敢找你呢!”   邱檬也给推荐介绍了一个大单,给家具设计师叶子牧在龙美术馆的个展做些加急皮料配饰。周末邱檬特意陪着她去龙美术馆送做好的配饰,帮忙现场布置。自从莫晗开始做定制皮具后,邱檬经常帮她推荐单子,有空就陪着她去选皮货。莫晗和她渐渐也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现场布置完毕后,莫晗请邱檬去之前孟秋带她去过的餐厅吃晚饭,隔壁就是滨江公园的滑板场。   经过滑板场时,里面玩得人不多。莫晗特意找了一圈,都是陌生的滑板青年。她失望地叹气。   邱檬很惊奇她居然对滑板感兴趣。   莫晗不死心地又找了一圈,依旧没有发现熟悉的面孔。她苦笑着跟邱檬解释:“朋友的朋友常在这边玩滑板,想看他在不在,有些话想帮朋友转达。”她也想管一回闲事,替孟秋。   邱檬盯着她若有所思。   坐下来吃饭后,莫晗再次感谢邱檬今日的相助,为她放弃了仅有的一天休息时间来帮忙感到过意不去。邱檬最终还是提前辞职了,没忍到年后。换的新工作是单休。   邱檬不满她的客气:“朋友之间之间就是要互相麻烦啊,不麻烦哪来感情?你不也帮我求人找了新工作?”她的新工作是莫晗求相熟的供货商帮忙介绍的,在贸易公司当皮料销售,原本只打算待一段时间当过渡,做了一月后决定长待。   “不用搞太多面子功夫,比较简单。”   邱檬嘴上这么说,其实最主要的还是收入颇丰,比之前多了两倍都不止,且上班时间相对自由随便,起码不用日日化妆。都市时尚女郎生活过久了,也会让人产生厌倦。   “假的很,人也累。”   邱檬全盘否定了她曾无限向往过的光鲜亮丽的时尚圈工作。莫晗在她身上看到了孟秋的一些做派。   吃完邱檬主动提议去附近的滑板场走一走:“没准就遇到了你朋友的朋友呢!”   也多亏她这么一说,两人刚走过去,莫晗老远就认出了站在台阶上脚踩滑板的南希,和站在他对面的孟秋。两个与众不同的人站在一起,不成为人群焦点都难。孟秋不知道说了什么,南希扭着头看向别处。   莫晗停下脚步,邱檬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欣慰地感叹:“还真遇到了!”   南希突然踩着滑板跳下台阶,不顾孟秋站在前面。滑板擦过孟秋,她后退一步绊到台阶摔倒在地。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莫晗来不及反应急得大喊:“孟秋──”邱檬反应更快,快步跑近看到孟秋蜷缩在地上痛苦地捂着肚子。   后赶过来的莫晗跪到她身前,一把把她搂到怀里:“摔到哪里了?哪里痛?”同时催邱檬快打120。   滑远的肇事者南希见状扔了滑板跑过来,伸手要碰孟秋被愤怒的莫晗一把推开,全无往日的温和,激动冲他大吼:“你有病吗,你不知道她怀孕了吗?”   邱檬没见过这样的莫晗,一时有些被吓到。   孟秋抓莫晗的手,想要说什么但是痛的发不出声音。   南希被吼懵了,呆滞地问着:“你说什么?”   “她怀孕了,怀孕了,你自己做过什么都忘了吗?”   莫晗近乎咆哮,吼完了又担心地问怀里的孟秋:“你哪里不舒服?”边问边摸她腿根,没有摸到湿润的液体她稍微松了口气。   “你怀孕了,你,你怎么都不跟我说?”   稍微回过神来的南希不敢置信地看着莫晗和趴在她怀里看不清楚表情的孟秋,他几次伸手想要碰她,都被莫晗瞪了回去。   “别碰她。”   走到一边的邱檬已经打通了120,大声地跟医生汇报情况:“对,滨江公园,孕妇摔倒了,不知道有没有流血,滑板场这边,你们快点过来。”   有些人好奇地围了过来,但都被莫晗吼开了。又怒又急的她像头母狮子,模样十分吓人。   南希跪在地上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怀孕了。要是知道你怀孕了,我肯定不会,肯定不会……”可是越说越不清楚。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没有故意。刚刚他确实想让孟秋吃点苦头,因为孟秋说她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他,跟他在一起就是玩玩的。   “不过玩玩而已,我早就说过你不是我的菜,要不是看你可怜,我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孟秋的话否定了一切,扎透了他的心。那一刻,他的怒火和恨意一起烧掉了他的理智。   “要是她没有怀孕,她摔倒了就是摔倒了,就是活该是吗?”莫晗被他的话激怒。   南希垂头放弃辩解,他理亏。   莫晗看到他一声不吭更加替孟秋难过和愤怒:“为什么不告诉你?为什么不跟你说?你不是说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吗?你不是跑到合肥去了吗?你不是要微信拉黑吗?你问问你自己,为什么不跟你说,跟你说有用吗?”曾经爱得死去活来又如何?到头来说不见就不见,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伤害对方也没关系了。   莫晗吼完了突然心生悲凉,不受控制地落了泪,替孟秋也替所谓的爱情。怀里的孟秋早就泪流满面。   旁听了个大概的邱檬恨恨不平地   插了一句:“你都微信拉黑了还说屁啊!”   南希更加哑口无言。他这才明白孟秋今天是特意来找他的,他居然以为又是偶遇。孟秋曾在床上问过他:“你喜欢孩子吗?”他从来没有想过野马一般的女人为何会问这样的话,也没想过追问一二。被控制的男人往往更容易失去理智从而错失真相。他忘了她还说过害怕怀孕生小孩。   南希后悔地扇自己耳光,一下接一下,很快脸肿。   “别打了。”孟秋从莫晗怀里起身,拉住他的手,“别打了,别打自己了。”说到底还是舍不得。   莫晗恨恨道:“你管他干嘛,打死自己得了!”她气恼孟秋对南希的心软,更恨南希伤她。   邱檬接到120的电话。   “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但是这边可能进不来,我们得把人──”   南希默默地向孟秋伸手,孟秋怯懦地看了眼莫晗,身体已向南希靠了过去。莫晗终于体会到了当初孟秋因为任远行跟她生气的心情,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与担心。   南希二话不说抱起孟秋就往外跑,莫晗和邱檬紧随其后。   身后有人在喊:“滑板,希仔你的滑板──”   已经无人顾及了,救护车尖锐急促的鸣笛声正在快速靠近。 第42章   华山医院夜晚的急诊室跟白日一样热闹拥挤,有人车祸撞断了腿,有人喝酒喝到心脏骤停,有人打破了头,有人突然中风,也有人抢救到一半死去……病人喊痛,家属哭闹,医生护士忙得团团转。   好在乱中有序。南希陪着孟秋去拍片检查了,莫晗交完费用送邱檬离开,她坚持跟到医院。   “别太着急,她应该没事的。我看医生没那么紧张,应该没有大问题。”   邱檬反过来安慰莫晗,她看起来比南希还紧张。   “之前检查医生说她子宫壁天生偏薄,要是这次弄不好以后怀孕会比较困难。”   莫晗怎能不担心。要不要孩子是一回事,能不能生又是另一回事。孟秋最后下定决心留下孩子,还不是担心以后,明明一肚子害怕。   “我看她男朋友不像在意这些的人。”   “他在意不在意不重要,孟秋自己在意。”   医院门口有人推着轮椅要出去,轮椅上坐着少了一条腿的少年,苍白的面孔上都是茫然与悲观,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眼底却已见沧桑。邱檬错身让路,大概明白了莫晗的担心。好手好脚的人突然没了腿,哪怕以后也能找到继续面对生活的办法,但总归是缺了一条腿。有的选和没的选大不相同。   “希望她没事。”   莫晗把邱檬送到门口,转身回到医院,孟秋还在检查中,南希站在一旁等待,一头汗湿的短发贴着头皮,右脸又肿了一圈,发红的眼睛应该是哭过了,裤子双膝上跪出的灰印还在。他看到她马上低头。   “医生怎么说?”   莫晗主动问他。   “孩子暂时没事,但是她身体很虚弱,以后不知道……”   南希越说越小声,医生讲得比这个更严重,孟秋不适合怀孕,意外流产可能会要了她的命。莫晗看到他捏着衣角的手在微微颤抖,想想他比孟秋还要小两岁,轻轻笑了两声:“怕了吧?”   南希微愣,随即咬着牙关点头,腮帮绷得紧紧的。   莫晗反过来安慰他同时也是自我安慰:“没事的,医生说没事就没事,养一养就好了。”   南希仍在惊惶与后怕:“都是我不好。”   莫晗取了一杯热水递给他,逼着他坐下来。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看着护士病人来来往往。   南希喝完了热水小心地看莫晗:“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孟秋说什么都会跟你说。”   莫晗点头示意他问吧。   南希舔了舔嘴唇没有马上开口,似乎有些紧张和犹豫,也可能是没有想好怎么问。莫晗今天已经见识过他的笨嘴笨舌,耐心地等他准备好。   南希终于鼓起勇气,目光坚定而诚恳:“她为什么愿意留下这个孩子,我知道这样问很过分。我常常不确定她是否是真的愿意跟我在一起,是否真的喜欢我。我看过她和别人在一起的样子,跟和我在一起是不同的。她说是可怜我才和我在一起的,我──”   他说到一半声音哽咽地没办法继续往下说了。   莫晗看着他背过身去,抬手不停地抹着眼泪。原来在孟秋面前,他也是一样的卑微与脆弱,跟其他男人一样。绝情或许不过是迫不得已的自保。她从包里抽了纸巾递给他,“孟秋特别骄傲,你知道的,漂亮又有才华的女孩都容易骄傲,特别是在感情里。”   南希没有转过身来,擦过眼泪的纸巾被他揉成了一团攥在手心。他当然知道孟秋很骄傲,当初深深吸引他的正是她毫无遮挡的骄傲。天天泡在实验室的不管男人女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沉闷,他也差不多。但没想到会遇到她这个异类,美貌不仅没有减弱她在专业上的能力,更让她像个闯入异世界的太阳,火热耀眼,叫他过目难忘。他追着太阳跑,早就做好了被   灼伤的准备,但是真正被灼伤时又疼得落荒而逃。   莫晗等他转过身后才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她和你在一起是不同的?”   南希苦笑都带着酷:“她说过是可怜我。”   莫晗叹气:“你就没有口是心非的时候吗?”   南希猛得看向她。   莫晗无奈地撇嘴:“这世上有些人看着跟太阳似的,其实也就是看着像,大家都是月亮,靠着别人的光芒才能发光发亮。”这一刻她想起了家里乱成垃圾场的池野。   南希如遭雷劈,愣了几秒后猛得看向莫晗,表情从震惊的不敢置信渐渐变成被点透的清醒。   人爱得卑微时便容易悲观和自怜,也容易误会。南希觉得自己很卑微,孟秋何尝不是?莫晗长长地叹气:“如果你是真的不想再见她,这次最好谈清楚。”   南希拼命摇头,恨不得把头摇断。   “不,我要见她,我要跟她结婚。”   他眼底又有了光。   莫晗欣慰又羡慕地笑了。   护士出来喊家属进去,南希掉头就往里钻,太过着急撞到了门框,整个人都弹出来了,被护士白眼警告:“慌什么慌,人还好好的呢!”   莫晗笑完他莽撞,放心地寻了安静的角落打开手机,方爱梅的三个未接来电带来的冲击好像早就准备好了,已经失去了想象中的威力。半月前方爱梅曾郑重其事地打电话问她:“爷爷走了,你会回来的吧?”当时她刚还完因为莫川欠下的信用卡,什么都没说。方爱梅挂电话时很失望,反复地说:“你爷爷最疼你了。”   不过半月时间。她淡定地定完机票又回了几个工作上的微信后才回拨电话给方爱梅:“我今晚的飞机,明早到家。”   “好,到了说一声,让你姑父去接你。”   方爱梅如意料之中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点笑意。这一天来得并不突然,大家都做好了准备。   “不用,我自己叫车。”   “你一个人回来?”   方爱梅还有闲心关心别的。电话里传来隐约的唢呐声,听不出喜庆还是哀怨。   “嗯,一个人。”   莫晗犹豫了几秒,俞肖川有在微信上问她:“在外面吗,怎么没接视频?”她错过了他的视频电话,还没回复他。   “带回来看看也好,大家都在。”   “多吓人,大家都在。”   莫晗想象俞肖川被家里人围住的场景,荒诞到失真。她赶紧抹去这多余又恐怖的想象。有些事光是想想都不行。   “你爷爷生前一直念你的事情。”   方爱梅又在重复这些话。莫晗沉默不应。电话里有人唤方爱梅,问她白布放在何处,她答了位置,在旧衣橱上方的两个木箱子里,满满两箱,莫尚荣五十岁时就早早买来备好,放了快三十年了。莫晗曾经取过部分做衣服胚样。   “还能用吗?”   莫晗问方爱梅。   “肯定能用,布又放不坏,再说你爷爷买得都是好东西。”   那批布是早就倒闭的国营纺织厂做的东西,用料扎实,品质都优于如今一些棉麻布。莫尚荣曾大方地要分她半箱做胚布,平时方爱梅偷扯半米都会被他念很久。   电话里那人没找着,又来问方爱梅。她移到旧衣橱的房间,唢呐声听得清晰,百鸟朝凤遇到喜事便欢喜,遇到丧事便悲伤。唢呐声敲碎了平静,莫晗不得不深呼吸调整。   “是牟叔叔吹的唢呐?”   这位牟叔叔是莫晗小学同学的父亲,十里八村红白喜事吹唢呐的都是他。他只会百鸟朝凤。   “还能有谁,就他会吹,现在年轻人都不学这个。”   方爱梅找到了白布,箱子被打开的声音吱吱   呀呀的,带着一股许久没有打开过的老旧劲儿,有人开始在旁边扯布。布料撕开的声音如鞭炮炸裂。   方爱梅跟那人说:“你看都好好的,能用呢。”   那人说:“还是以前的老东西好。”   莫晗默默挂了电话,回到病房看孟秋,虚弱的她已经睡了。南希守在一旁,用手势告诉她没事了。   莫晗什么也没说,离开医院后直接打车去机场。   残存的夜色里雾气缭绕,车灯的光芒照不到远处,只能辨清山路两旁叫不出名字的树木,有高有矮有密有疏,叶片上挂着白霜。远处大山深沉的颜色里沾染的都是深秋的冷气。早早苏醒的鸡鸣狗叫此起彼伏。已经铺上水泥的山路盘旋向上。   司机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问莫晗:“没走错吧?”他也是从山里跑到城里找活儿的人,才愿意接下这凌晨来的从机场跑乡下的急活儿,但对陌生山路依旧保持本能地畏惧。   “没走错,再往前一点就到了。”   司机狐疑地继续往前。走了十多公里山路了,路边只有零星房屋,破败外型像是很久没有住人了。莫晗记得以前那些房屋都是方圆十里的富人家。她降下一点车窗,冷空气迅速进入卷走了车内一些暖气。   绕过一处山坡大弯后,车前陡然平坦开阔,天色突然亮了,红日从远处山头蹒跚而起,浓重的雾气开始稀薄。路旁气派的洋楼渐渐增多,莫晗记忆里的旧房子都被拆掉了。终于有了点人气,司机表情变得轻松起来,愉快地吹起口哨:“今天终于放晴咯,都下了半月的雨了!你运气真好,一回来就天晴。”   连续不断的鞭炮声响打破了晨间的宁静。   莫晗提前下车,司机不解。   “家中爷爷刚过世,就不用送到门口了。”   大清早的,她怕司机忌讳。农村人爱迷信这些东西。   司机了然,掉头走前好心补上一句:“老人离开是常事,节哀。”   人老了,连死亡都成了常事。“老而不死是为贼”的俗语农村人都会念。连医院都不愿意去的农村老人更容易听天由命,是豁达也是无可奈何。医院也没办法阻止衰老疾病和死亡。   晨光已经铺满路面,草木上的白霜被照得晶莹。空气里的暖意有限,冷风从四面八方卷来。莫晗竖起风衣领子,迈动脚步向前。   唢呐声比鞭炮声更具威力,凌厉地划开所有,包括人心。女人的嚎哭声毫无预警地响起。莫晗面无表情地接近那栋只在微信视频里见过的陌生又熟悉的小洋房。院子里来来去去忙碌的人,头上的白布刺眼。   莫晗推开院门。   院子里的人好像被按了暂停键,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她。都是莫晗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唢呐声停了一拍又继续。   穿着黑棉袄的胖妇女不确定地大声问:“莫晗?”是邻居家的粗嗓门婶婶,已看不出当年的苗条身段。   屋里女人的嚎哭突然停了下来。   莫晗看到小姑莫青萍顶着白孝布从灵堂奔出,跑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冰凉的眼泪蹭到她脖颈。   “你爷爷走了。”   嘶哑的嗓音好像一架老风车。莫晗很不自然地拥住她,闻到了她身上浓烈的松香味,带着死人的气息。老家风俗习惯在灵堂点几个松香油灯,燃到逝者入土。小姑头上也添了很多白发。莫晗看到莫青松沉默地举着一串鞭炮走到院子外点响了。山中风俗,子孙回家奔丧都得先点上一串鞭炮,告诉老人:“我回来了。”   鞭炮响完,莫青萍松开她双手扶着她的肩膀亲昵地又捏又揉:“好久没见了,你怎么过年都不回家啊。你瘦了好多,工作很忙吧?坐飞机还是动车,转车麻不麻烦?你是第一个回来的,大家都怕你没时间,真难得,你爷爷没白   疼你。你堂姐带着双胞胎从四川回来,刚上飞机不知道晚上什么时候到。你表妹已经在高速上了,和莫川一家一起。莫繁也到机场了。你堂弟估计明天才能回来,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还有你俩个堂哥后天中午才能到,你大伯都要生气了。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不等她反应,莫青萍已经跑开给她找吃的,边跑边冲几个邻居说:“我家莫晗回来咯,从上海回来的,连夜赶回来的,第一个回来的是她哦,我家老头最喜欢她了。”   溢于言表的喜气颇为夸张,莫青萍一向如此。看着她长大的邻居们如今看她如看陌生人。她离家多年,早就没办法叫出邻居们的称呼,有很多人她看着也很陌生。   放完鞭炮的莫青松叼着烟进了院子,身后跟着两个叔伯,装束和莫青松一致,巨大白色孝布裹身,腰间结着样式讲究的草结,头上戴着精致的竹扎孝冠。孝子的打扮比孝女隆重。   “莫晗?”   小叔莫青海陌生打量的眼神和邻居婶婶并无差别。莫晗挤出笑脸。莫青海这才不痛不痒地叹道:“居然是你第一个回来。”   莫青松接了句:“她刚到。”   大伯莫青阳沉默地扫过她,转身招呼已经换装完毕的道士:“人到齐了吗,什么时候开始?”   莫青海自然跟了过去,一边给道士们递烟一边叮嘱他们搞得热闹点,不能失了排面。   “我家老头喜欢热闹。”莫青海不停地强调。   莫青松碰她手臂:“饿了就去吃饭,累的话上楼先休息。”   莫晗看到莫青松头顶的白发,比视频里扎眼多了。三兄弟里最年轻的叔叔莫青海也驼了背,身形不如以前高大。去年年底切了半个胃的莫青阳浑浊的眼珠再无当年的清亮,已经是实打实的老人模样了。   三年时间,泥巴山路变成了水泥路,旧洋楼人去楼空,新洋楼取代了旧屋。老家什么都在变,离开的年轻人们假装一无所知。她躲在上海,莫川躲去长沙,莫繁躲去广州,堂姐躲去成都,堂哥堂弟们躲去了深圳。最终谁都逃不开这些变化。   莫晗经过灵堂,道士们已经开始准备早上基本的仪式,松节油重新添满,经书翻开,停掉的唢呐再次吹起。三兄弟齐齐跪在灵位前,大拜磕头上香。灵位上挂着莫尚荣五十岁时拍的照片,过于年轻的微笑面容让人感到陌生,清亮的眼神和莫晗的记忆相差甚远。她看着照片都无法回想起当年他的模样,脑中记忆早被视频里老人苍老的面容与浑浊的眼神覆盖。人的记忆会被叠加重置,过去被现在,现在被未来,人能记住的事情有限。所以人类发明了照相机摄影机,留下那些容易被遗忘的时间。   莫晗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灵堂照片发到豆瓣。   “记忆。”   她为数不多地配上了文字,害怕单凭照片无法唤起此刻的感觉。   三兄弟拜完起身,大伯莫青阳柔声唤她:“晗晗你也拜一下,刚回来跟爷爷打个招呼。”   莫青松跟着附和:“对,你拜一下。”   莫晗跪下磕头,眼角酸得厉害,不是因为道士吟诵经文的调子悲伤和唢呐声凄凉,也不是为了已经离开的莫尚荣,而是大伯一声熟悉的“晗晗”。只有大伯爱这么叫她,一切都变了一切又没变。   莫青萍举着一双筷子出来喊她吃饭。她拜完被拉进了厨房,里面两个厨师正在准备流水席的菜,肉香四溢。怀抱小孙女的方爱梅递给她一个大碗,里面堆满了不同种类的蔬菜,都是她喜欢吃的。   “怕你吃不下肉,让张伯他们给你单炒了几个素菜。”   莫晗捧碗坐下,方爱梅坐她对面,怀里刚满月的侄女莫云睡得正香。   “你小姑说你瘦了好多我还不信,工作很忙吗?”   “最近确实   有点忙。”   莫晗不打算说她已辞职在家。   “要注意休息。”   莫晗扒饭,做了很多年流水席厨师的张伯炒菜味道和记忆中差别不大,唤起了很多当年跟着大人吃流水席的记忆。莫尚荣重人情爱热闹,爱吃流水席。邻居亲戚家不管红白事,他都很积极地走动,大多时候都会带上莫川。莫川小时候长得白白净净又听话乖巧,到哪儿都讨人喜欢。莫尚荣最喜欢的其实是莫川。有次莫川不在莫尚荣带上了她。上席前,他问她想吃什么,她回青菜。他让张伯单独给她炒了一份当季的小油菜并让她留在厨房吃饭,她认为这是莫尚荣对她的特别照顾,满足地留在厨房吃饭,张伯给她分了半碗辣椒炒肉:“光吃菜哪行。”   她吃完去找莫尚荣,看到坐在席间主位的他正与人开心地推杯换盏。   有人问他:“今天怎么没带你乖孙?”那人身旁坐着他家小孙子,捧着猪脚吃得满嘴是油。   “他跟他妈妈出去了。”   他羡慕地盯着对方小孙子,夸小孩会吃:“我家小川也喜欢啃猪脚,待会儿给他包一分带回去。”   又有人问他:“你不是带了孙女来?”   他哈哈一笑:“大丫头老张一碗青菜就打发了,是个好养活的,以后肯定招婆家喜欢。”   一桌人哄笑不止。   七岁的她独自走了五里山路提前回家,莫尚荣回来看到她只是淡淡一句:“你自己回来了哦。”打包带回来的猪脚都给了莫川。   莫晗大口吃饭,看起来像饿坏了。   方爱梅让张伯舀了一碗排骨海带汤给她,汤上飘着厚厚的油脂。莫晗喝了一口便放下。   “你爷爷走前一直在念你。”   “那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怕你工作忙吧。”   方爱梅轻声笑笑,怀里的莫云睁眼看了看又闭眼睡了。   “是吧。”   莫晗跟着笑笑,埋头继续吃饭。张伯新炒了一份辣椒炒肉端上来。   “光吃菜哪行。”张伯跟以前一样。   莫晗道谢,夹了一筷子辣椒炒肉就饭送到口中,熟悉的辣味直击舌头。   “你爷爷前天走的,前一会儿还在逗云云笑呢,喊了我一声,回头就看他歪头倒在了椅子上,还笑着呢。我大前天刚从长沙回来,他给我打电话说他快不行了想看看云云。他一直想看云云,孩子见着人就放心地去了。大家都说是喜丧,老人走前没受苦。”   方爱梅絮叨地讲起莫尚荣死时的场景和他死前的一些事情。老人死前意识很清醒,一点都不糊涂,村里其他同样还在世的老人都很羡慕。他死前一周已经把后事交待清楚,连孝子孝孙簿如何撰写都交待好了,未婚的莫晗排名一定要写在众位堂姐堂妹前。他曾特意提醒方爱梅别忘了这件事:“没出阁就是莫家人,嫁出去就是外姓了。”他一向注重这些旧俗细节,以前村里人的丧事都要请他打理这些细节。   莫晗问:“他很喜欢云云?”   方爱梅难掩得意地笑了笑:“云云是他第一个重孙女,疼着呢,满月宴包了好大一个红包。”莫云正在睡梦里咂嘴。   莫晗好奇:“他给夏夏多少?”莫夏是堂哥儿子,是莫尚荣的长重孙。   方爱梅撇撇嘴:“长重孙肯定不一样。”   莫晗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小凡呢?”莫宇凡是莫川儿子,小莫夏五岁,是后面的重孙。   方爱梅把话题岔开,“你那位没说一起来啊?”   莫晗低头哼笑:“嗯,他忙。”   莫晗吃完了一大碗饭菜,后端上的辣椒炒肉也吃了大半。困意随着饱饭后升高的血糖而来,带着连夜赶回的疲惫一起,催得她困倦得连打哈欠。外边唢呐声歇了   会儿又开始了,道士们含混不清地吟诵着无人听懂的经文。莫青萍哭了一阵,换上了大姑莫青秀,大伯母偶尔接力嚎上几句。哭丧和哭嫁都是老家风俗,哭得越热闹越好,哪怕没人想哭也要硬着头皮装模作样地哭一哭。这种事都是女人的专属和义务。   晨光照进室内。方爱梅感叹:“你爷爷真是个好人,天都给他放晴了。”   莫晗看到窗外大伯和两个邻居站在院子里有说有笑地聊着天。莫青松在院门口接电话,说得嘻嘻哈哈。小叔进来问张伯还要补买多少斤牛肉,啰里啰嗦地交待张伯流水席必须搞得扎实点用料足一点不能小里小气给大家看了笑话,反复强调莫尚荣生前最重面子,千万不能给他丢了面子。   莫晗听得哈欠连连。   “你上去睡会儿吧,今天好好睡一觉,后面两夜有你们这些小辈熬的。”方爱梅带她上楼睡觉。   楼上三房一厅两卫的格局和城里商品房没两样,装修风格一看就是莫川的手笔,清爽的宜家风赏心悦目。主卧是莫川两口子的,梳妆台上放着用了一半的护肤品,万虹偶尔也会带着孩子回来住几天,次卧的上下架子床上摆着一些布偶玩具,莫宇凡的汽车玩具摆满了角落。最小的房间里突兀地摆着莫繁用过多年的旧床,原有的书桌挤在角落里,桌上放满了杂物。和另外的房间对比鲜明。莫晗自然地选择了旧床,方爱梅说是特意给她和莫繁准备的。   莫晗坐到床边摸着熟悉地旧床头对方爱梅说谢谢。   方爱梅不自然地哼了两声,转身下楼忙别的去了。   说来奇怪,莫晗沾上枕头就着了,外边的吵闹没有对她产生任何影响,多日的失眠也不见踪影。   很多年前的旧事纷纷挤入梦中。   “爷爷我想买一盒彩笔。”   “买那没用的东西做什么。”   “老师让买的,上美术课用。”   “你借同学的,那个又不是天天用。”   莫尚荣不耐烦地推开了她。换成莫川上前:“爷爷我要一盒彩笔。”   “十块钱够不够?画画得好好学,以后当画家。”   莫尚荣笑容满面地掏钱。   莫川拿了钱兴冲冲地跑来给她:“姐,去买彩笔。”   她转身抹去眼泪。   画面一转。   她把成绩单递给莫尚荣。   “第一名,又是第一名,还是我家姑娘厉害,这么多人都能拿第一名。”   莫尚荣拿着她的成绩单走出去吆喝着给人看   “你看看,我家莫晗,第一名,年级第一名,我要给她奖励五百块。”   画面变换。   昏暗的灯光下,一家人围坐一圈吃饭。   方爱梅脸色被灯光还暗:“你那专业读了没用,要么换专业要么不读了,跟你堂姐一样出去打工吧。”   莫青松绷着脸:“早知道你要学裁缝,那还读什么书,不如早早回来跟你妈学还更快。”   暗色里的她看不清楚脸,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扒饭。   灯光下的莫尚荣大力地拍着桌面:“考上了就读,管它什么专业,读完了都是大学生。你们不出钱,我出。”   画面再次切换。   桌上摆着她的手机,手机里不断传出莫尚荣的说话声。   “你在忙啊?上班?哦哦哦,好好好,那我就不跟你说了。”   “诶?怎么电话打到你那里去了?哦哦,我打错了打错了,你在上海还好啊?”   “你还在上班啊,这么晚了还在上班,吃饭了没?吃了啊,你们公司包吃吗?不包吃啊。那你一个月能拿多少钱哦?跟我说不清楚?你跟我讲讲我就清楚了嘛。”   “他对你不好?男人嘛,都有点脾气的   你让让人家嘛。女人要温柔一点,你要改改你那脾气。”   “明年就三十了哦,老姑娘了哦,再不结婚就不好找人了。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怎么跟我没关系呢!莫家姑娘嫁不出去多丢人呐。”   一觉醒来,墨黑的夜色从窗外蔓延到屋内。莫晗望着窗外竹林黑影,竖耳倾听,唢呐声停了,没有哭声,道士们仍在有气无力诵经,忽高忽低,曲不成调。院子里没有鼎沸人声,晚上的流水席大概已经结束了。   莫晗拿出手机看时间,已过晚上九点,有俞肖川的四个未接来电。她发微信:“手机静音了在睡觉,有什么事?”   俞肖川秒回:“我在楼下吃饭。”   “你回家了?”莫晗心中微惊。   “我在你家楼下吃饭。”   俞肖川发来语音,平静的话语里夹着道士们含混不清的诵经声。 第43章   墨黑的夜色突然好像扭曲了,窗外树影耳边诵经声通通看不到了听不到了,莫晗像被扔进了别的世界,一时找不到出口。她跟盲人似的摸索了半天打开房间灯,灯亮的瞬间,她恍恍惚惚地看到玻璃窗上蓬头垢面的女人,难看得一塌糊涂。她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才动手重新扎过头发,又到洗手间洗了脸,下楼时腿脚发软差点摔跟头。   被上楼的万虹看到,她怀里抱着熟睡的莫宇凡。   莫晗来不及掩饰自己的狼狈。万虹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边小声告知:“妈正和他聊天呢。我们刚回来,他比我们先到一会儿。我看妈问得挺多的。”   莫晗感激地笑笑。当年方爱梅嫌万虹比莫川大几岁不同意他们结婚,她曾多次帮忙劝说,在方爱梅面前替他们说好话。虽然她与万虹相处不多,但万虹对她很亲昵,逢年过节都会发几句问候。   “我看他人挺好的。”   万虹往上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嘴角噙着笑意。   莫晗苦笑不止,倒希望俞肖川糟糕一点,这样她还能找一些借口脱身。可他都找到这儿了,听天由命吧。莫晗放弃挣扎,自暴自弃地下楼。   先遇到方爱梅,正哄着哭闹不止的莫云。她指指外边院子:“在外边抽烟呢,和你爸。”   莫晗拖着脚步往外走,又被方爱梅叫住。   “那个──”   莫晗站定转身,方爱梅欲言又止,莫云突然不哭了,转着大黑眼珠子左看看右瞧瞧,对着莫晗笑到手舞足蹈,小脸蛋上的眼泪都未干呢!也只有婴儿能这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用顾忌别人,不担心被人说三道四。   院子外边来了车,强烈的车远灯笔直的照进屋内。有人高声喊着:“双胞胎回来咯,双胞胎是第四名,第四名回来的,不错不错。”   连这个都搞出了排名,好像回得早才能证明孝心。   “你堂姐回来了,比说得早一点。”   “嗯。”   莫晗望向屋外,莫云跟着小脸转向屋外,黑眼珠比夜色更黑。马路上鞭炮声响起,莫云立马被吓哭,院子里的其他孩子同时啼哭,屋里屋外的吵闹赶走了夜里的些许寒气。   方爱梅冲她摆手:“有空再说。”   莫晗走出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之外的俞肖川,身形高大的他异常醒目,身上披着不知哪里来的旧军大衣,嘴边烟头闪着火光。他原本侧身站着围观人群,突然掉头准确无误地望过来,好像早就预知到她会在那里出现。夜色厚重,院中灯光微弱,莫晗看不清他表情,却知道他在笑。   带着寒气的夜风卷起几片未燃尽的纸钱飘向夜空。鞭炮声的刺耳,孩童的啼哭,女人的尖笑,男人的高喊,道士的吟诵,车辆重新启动,四周狗吠连绵不止。远处夜色里邻居家的灯光宛如一颗颗星子点缀山间,这里一颗那里一颗,稀稀落落。重重山影和夜色融为一体。此刻的莫家院落如同孤岛。岛上悲欢不知疲倦地轮流上演。没有导演,不分主配角。莫晗也是其中演员之一。   俞肖川扔了烟头迎着光亮朝她走来,渐渐清晰的笑脸耀眼得让人动心,更别说眼底不加掩饰的某些情绪,直勾勾地触到莫晗心底,让人变得无畏。她跳下台阶,不管不顾地撞到他怀里。那些没用的坚持、挣扎、怀疑与犹豫都被粉碎,在这瞬间。   俞肖川怀里的气息让人怀念。   主动投怀送抱的莫晗让人舍不得松开。   人群朝他们这边挪动,喧闹声近了点。   莫晗眷恋地推开俞肖川,但两人没有分开,很近地站着,俞肖川低头下巴就能碰到莫晗头顶,莫晗抬头下巴就能抵住俞肖川的胸口。一个低头一个仰头,视线交缠。   “你怎么剪头了?”   “洗头麻烦,就剪了。”   “胡子也刮了。”   莫晗抬手飞快地碰过俞肖川的脸,粗糙的胡渣触感让人十分想念。俞肖川追着她的手歪头,渴望她的触碰能够停得久一点。   “骗你的,来的路上特意找地儿剪了头刮了脸,别看着不正经。”   俞肖川顺势低头凑到她耳边。温热的呼吸呼进耳廓,烫红了莫晗的脸。   “姐。”   身后有人靠近。莫晗回头,看到笑容暧昧的莫繁,她刚到,手里拎着背包。俞肖川默默转到她身侧,紧紧牵住她的手。穿得不多的莫晗手心冰凉。   “姐夫你好!”   不等莫晗介绍,莫繁主动跟俞肖川打招呼,眼神飞快地溜过两人紧握的手。   俞肖川看莫晗。   “我妹,莫繁。他──”   莫晗稍有停顿,俞肖川快速补上:“姐夫俞肖川,你好,莫繁。”   刻意加重的“姐夫”二字换来莫晗一记不痛不痒的肘击,俞肖川一笑而过。   莫繁识趣地笑着走开:“我先去吃点东西,你们继续。”   “你饿不饿?”莫晗被她提醒。   “刚刚吃过了,你妈盛的,这么大一碗。”俞肖川比划,特意强调堆满了辣椒和肉。   “第一口舌头就着火了,辣出一身汗,赶紧出来透透气。”   俞肖川回忆片刻前的情形,仍旧难掩狼狈。   莫晗心疼地忍笑:“没问你吃不吃辣?”   “没问。你妈故意不问的吧?”   俞肖川捏她掌心。   “应该是。怕了吗?”   “当然怕,但来都来了。”   俞肖川微微一笑,眼底的坚决不容置疑。莫晗抓紧他的手,俞肖川比她更用力。   外边又有车停下,是连夜赶回的大堂哥一家,好像也是提前回来的,大伯莫青阳特别骄傲的站在院门口迎接。刚停没多久的鞭炮声再次响起,院子里的人散开又聚集。   “大家都要回来了。”   莫晗望向灵堂方向,堂姐正带着一对双胞胎上香跪拜。莫繁等在一旁。   “等人少了,你也去拜拜吧。”   莫晗回头看俞肖川。   “我爷死前嘱咐在孝子孝孙薄上一定要把我的名字写在姊妹们的前头。”   “为什么?”   “因为我还能算是莫家人。”   皱眉的俞肖川显然没听懂。   “没嫁人就还姓莫,嫁了冠了夫姓就不是莫家人了。”   山中依旧延续着以前的封建旧俗。   “现在改还来得及吗?”   莫晗微愣,俞肖川淡淡一笑,揉着她的头发说:“待会儿磕头可得好好跟老人道个歉。”   又有车从远处划开夜色而来。莫青海高兴地喊着:“是我家老三。”人堆里的莫青萍正掰着指头计算还有谁会今晚回来,身边有人算着大家回来早晚的排名,谁第一谁第二。莫尚荣最疼的莫川居然不是第一个回来的,莫青松替他解释:“两个店确实太忙了。”大姑莫青秀附和:“是啊,两个店哪有时间,我家老二一个店都忙不过来。”大姑家的两个表姐就嫁在附近县城,但明天才能到。莫青秀对着亲戚一遍又一遍地替她们解释,生怕落人口舌被人议论不如其他孙辈孝顺。   未等车辆靠近,鞭炮声已经鸣响,屋内受到惊吓的孩童反复啼哭,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远处狗吠也渐渐疲惫,有一搭没一搭地吠叫着。已过午夜,注定有人无法安眠。   “你车停哪儿?”   “前面池塘边。”   “走吧。”   “去哪儿?”   “找个安静地儿。”   “不拜了?”   “明天再说。”   俞肖川疑惑地“欸”,莫晗牵着他的手趁乱溜出院外。俞肖川不停回头看:“不说一声吗?”   “屋里没我的地方。”   “嗯?”   莫晗指天边:“猎户座,好奇怪一到冬天猎户座就特别明显,走哪儿都能看到。”   俞肖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墨蓝色的夜空里猎户座的四颗星遥远而清晰,安静地俯瞰大地。暗色的云朵不动声色地漂浮山头缓缓移动,远处山影安静地厚重而诡异,冷风放肆地送来鞭炮里的硝烟气息。午夜薄雾渐生,莫家院落的喧闹与四周的静谧神秘形成鲜明对比。   百米之外的池塘边静悄悄地围着一圈车,夜色都藏不住俞肖川越野车上的脏泥,车门上摄制组巨大的英文logo依旧显眼。莫晗熟门熟路地在车前站定,等待俞肖川打开车锁。   俞肖川微微一笑,打开车锁后看着莫晗手脚并用笨拙地爬上车。   “去哪儿?”   “山上?”   莫晗望着车前黑漆漆的池塘,茫然地没有方向,不知道能去哪里。家里早没有她和莫繁的位置,莫繁看到那张临时摆上去的旧床和一屋杂物不知会作何想。   俞肖川等了会儿,见她没有更多答案,默默发动车子,干脆利落地倒车转弯驶入大路,背着莫家大院的方向往前开,喧闹渐渐变得遥远,最终消失。   两人无话。   俞肖川沉默地开车,莫晗沉默地望着被车灯照亮的那一点前方。抬头就能找到夜空里猎户座的四颗星子,冷静的明亮。   车拐进高速路口,收费站的工作人员睁着惺忪的睡眼打量车内半夜出行的男女,用方言不满地嘀咕着:“搞么子,半夜不困觉。”   莫晗问:“去哪儿?”   “回家。”   俞肖川拿过工作人员递来的通行卡。   莫晗笑出声。   工作人员合上窗口的动静带着不理解的怨气。俞肖川盯住她双眼:“想回家吗?”   莫晗目光坚定地重重点头,能回去的地方已经不多了。   俞肖川没有带她回家,而是去了下一个高速路服务站,服务站建在附近有名的泉山脚下,服务站里招待所的房间设施简陋,但都有温泉池引入山中天然温泉水,带着淡淡硫磺味儿的滚烫泉水是驱赶冬日寒气和旅途疲惫的最佳利器。   高速路上来来往往的外地客大概都不知道看着平平无奇的泉山其实山中藏着多处溶洞,溶洞里都有温泉。泉山远观平缓置身其中才知山势险要,多数溶洞地势复杂,鲜有人到达。政府多次计划开发,但都因评估难度太大无人愿意投资放弃。仅有两处早被破坏的溶洞温泉处在地势平缓处,四周村民一到冬天都会约着上山泡温泉,莫晗幼时常被大人带着上山泡澡。初中后便再也没去过了。后来听说上山的不是老人,就是生病的人,一般人已经不去了。据说山中的硫磺泉能治一些奇难杂症。依山而居的村民想着办法引出这两溶洞的泉水,以温泉农家乐招揽生意,莫晗好几个初中同学现在都在开温泉农庄。服务站的招待所和附近的农家乐无异。   送走给温泉池消毒的大姐后,莫晗打开温泉阀口,汩汩热泉涌入贴满白色瓷砖的池中。俞肖川坐在水池边抽烟。温泉池的房间有一扇四四方方的窗,正对着触手可及的泉山,光溜溜的石灰岩岩壁被室内灯光照出了白天才能见到的灰白色。   “你还知道这里。”   莫晗拨弄池中迅速升高的泉水,有些溅到俞肖川身上。他脱了军大衣,里面是她做的蓝染布外套。   “经过时特意多问了一句,想着要是找不到你家就先在这里凑合一晚上,天亮了继续找。没想到随便一问都知道你家。”   “地方小就这样,谁家死了   只鸡都能传到十里开外。”   莫晗故意把水浇到俞肖川脸上。   “怎么找来的?”   并不是没有疑惑,问得轻飘飘的,好像这个不是很重要。   俞肖川一把揽住作乱的她,喷她一脸烟雾。   “孟秋啊,还有我拍你身份证了,上面有你家地址,详细着呢。”   他说了一半实话。莫晗抱住他的头,刚剪的短发扎手。   俞肖川往她胸口凑:“你妈问我是谁,我想说你老公,但怕吓着她就说是你男朋友。还好她信了,没有赶我走。还给我找了件军大衣,你什么伯伯特意从家拿过来的。”   莫晗扯掉他头顶一根白发,“你应该说堂客,我们这里不说老公。”   吃痛的俞肖川拿额头顶她胸口。   泉水渐满,水汽氤氲。莫晗捧起俞肖川的头,敏捷地亲过他嘴角:“男朋友在我妈眼里,等同于老公,你吓不着她。”   俞肖川环她腰的手收紧,嘴角的笑意扩大:“我带结婚证了。”好像特意为了证明什么似的。   莫晗再次低头,等候多时的俞肖川主动抬头送唇,唇瓣相遇,从温柔到激烈。   两人拥抱着在水中翻滚纠缠,泉水溢出池边,被搅动的热气模糊了室内一切。水中浮力让人摸不清方向,莫晗抓着池中扶手,看着俞肖川的头没入水中,整张脸埋进她的腹部。莫晗摸他水中的寸头,腹部上的脸变成了耳朵,贴着腹部移动。   “你怀孕了。”   俞肖川抵着她的手从水中抬头。   “你妈误会了,是孟秋。”   莫晗搂住他脖子,只有这样她才能在水中稳住。两人额头相抵。   俞肖川微微惊讶:“我妈她也知道?”   莫晗肯定地拂过他眼角:“赵又卿跟你说我怀孕了。”   俞肖川吻她眼睛里的嫉妒,是他求之不得的嫉妒。   “那就让她们不再误会。”   俞肖川自信地笑着。   莫晗认命地闭上眼睛,积极主动地承受接下来的所有。   池中泉水失去了灼人的温度,俞肖川最后紧紧抱住她,激动地喘息渐渐平复。莫晗情不自禁地绷紧身体,渴望留下些什么。   两人胸口相抵,心跳不约而同地由急到缓。   莫晗平静地说:“孟秋反应很大。”   俞肖川满足地轻哼:“很难受?”   “嗯。”   “你害怕?”   俞肖川双手捧起莫晗的脸。   莫晗默默垂目。俞肖川拨开她脸庞的湿发。   “有我呢。”   莫晗往下挪动身体,把脸埋进他胸口,耳朵贴着他胸膛,听他强劲有力的让人安心的心跳。怀孕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可控的未来,充满无数种变数。   “有我呢。”   梦里的俞肖川都在低喃。   窗外连续鸡鸣,莫晗睁开双眼,窗外未见天明,不遮光的窗帘可见幢幢树影,屋内空调呼呼地吹着暖气,俞肖川放在她小腹的掌心滚烫。她拿过手机看时间,发现手机没电已关机。   俞肖川被她动作弄醒。   “几点了?”   “手机没电了。”   俞肖川拿过床头手表,打着哈欠:“五点半。”   秋夜渐长,才睡了四个小时不到。窗外鸡鸣停了又起,山中回音清晰。两人再无睡意。莫晗看窗外,俞肖川看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俞肖川突然握住她的手。男人的早上通常生机勃勃,尤其身边躺着好久不见的人。   莫晗心动地握住,俞肖川不止流连她的饭菜。   跟昨晚一样,再一次没有设防。   失神的莫晗轻唤:“俞肖川一遍又一遍。言语破碎,理智破碎。   俞肖川再一次毫无保留地给出自己的所有。   莫晗指甲抠进了他的背,床上比水里更真实。   “听说水中不易成功。”   俞肖川冲她耳朵呼气。   恐惧悄然而至,莫晗不知所措地想要做点什么却又力不从心,心慌之下只能一口咬上他的肩膀,从不用力到用力,牙齿狠狠地嵌入肉里,毫不留情,血的味道来得突然而刺激。莫晗吓得松口,看到被咬破的皮肉往外渗着血迹,牙洞很深。   俞肖川一声不吭。   “对,对不起。”   莫晗手忙脚乱地想要抽身从床头寻纸巾,被俞肖川重新拉回床上。两人的胸口相抵,呼吸与心跳从不一致到一致,没有耗费太长时间。   “你这人呐。”   他在叹息。   “疼吗?”   她摸他肩膀。   “很疼,要怎么补偿?”   他翻身把她揽到怀里,嘴唇在她耳旁流连。莫晗敏感地缩着脖子,一边心安理得地枕着他手臂。   “你们拍完了?”   “你电话不通,微信不回,以后别再这样了,真的很吓人。”   他捏她耳朵。   “你请假出来的?”   她玩他手指。   “拍完了,刚好放假,你困不困?”   他打哈欠。   “还没天亮呢,希望是个晴天。”   她看窗外,天色朦胧,已有微光。   “你瘦了。”   他的手放到她肚皮,轻轻按揉。   “不喜欢?”   她捏住他的大拇指,指腹轻轻摩挲。   他嘿嘿一笑,趴到她胸口满足地闭上眼睛。她也学他嘿嘿一笑,抱着他的头重新合上眼睛。   这一觉睡得深沉安稳,醒来已过正午。   俞肖川爬下床捡着满地的衣服:“会不会太晚?”   躺在床上的莫晗不慌不忙:“我有堂哥明日才回。”   两人赶到莫家院落,午间流水席刚结束。吃饱喝足的宾客正三五成堆地晒着太阳聊天,今日温度明显升高。见他们进来,大家纷纷好奇打量,都是莫晗忘了称呼的亲戚,她淡定地牵着俞肖川走过人群。   莫青海拎着两盒麻将呼喊:“刚刚谁说要凑一桌的?”   人群里马上有几个男人兴奋地叼烟而出。   莫青阳正在灵堂外和休息的道士们聊村里下一届村委选举的事,他有意参选,而道士的领头人正是现任村上会计。莫青松站在一旁举着烟旁听,偶尔插上一句。   俞肖川气定神闲地上前主动问好,莫青松回应得严肃拘谨,甚至能看出微微的紧张。莫晗既得意又心酸。   “有烟吗?”   俞肖川问。这里的礼节是男人进门都会给烟,没人给他递烟。   莫青松烟盒拿出一半又缩了回去,小声告诉莫晗:“你去我和你妈房间,衣橱里有蓝色的芙蓉王。”   俞肖川见状赶紧解释:“我不挑。”   莫青松仍要坚持:“那个贵,好抽,那个贵一点,你去拿嘛。”   莫晗冲他摇头:“他真的不挑。”   俞肖川跟着附和:“我什么都抽。”   莫青松这才勉为其难取了一根给他,点火时笑得僵硬,好像亏待了俞肖川似的。   莫晗看不下去了,扭头望向灵堂后面。棺材旁摆着两个火盆,围坐着一圈妇女,莫晗的两个姑姑和伯母叔婶都在其中,夹着堂姐表妹她们。大家都扭着脑袋好奇地打量俞肖川,莫青萍大声唤她,莫晗打过招呼,牵着俞肖川进了厨房。   身后一堆   人低声哄笑,莫青萍声音最夸张:“新姑娘害羞呢。”   灵位上的莫尚荣微笑地看着这一切。他生前最爱热闹,死后的热闹也不少。   俞肖川问莫晗:“新姑娘什么意思?”本地方言不难听懂,但意思和普通话有所差别。   “新娘子,大概这个意思。”   莫晗解释完,俞肖川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握她的手明显更用力了。   厨房里张伯不在,几个炖锅里还有剩菜。莫晗挑了淡口的饭菜盛了几碗端出来,俞肖川扔了烟头坐下来吃饭。   两人都是饥肠辘辘,胃口很好。   外边姑婶的嚎哭突兀地响起,识趣的唢呐立即出声伴奏,隔壁麻将声清脆,有人兴奋地高声喊着:“自摸,小七对,今天手气不错!”   院子里的太阳照进了室内,光柱里翻滚着平时肉眼看不到的细小灰尘。   俞肖川吃饱后放下筷子,“前阵子刚拍了侗族和土家族的婚礼,也拍了葬礼,感觉跟你们挺像的。”   莫晗没吃多少:“我们更像土家族,小学同学有些都是土家族。”   俞肖川说:“乡下的婚礼真热闹。”   莫晗没接话。   俞肖川抬头看窗外,院子里人扑克麻将齐全了,没几个人脸上有哀色。   “葬礼也挺有趣的,听说今晚要跪一晚上。”   莫晗跟着他看窗外,“不止今晚,明晚也是,昨晚其实也是。三个大夜守完,就该入土了。”   旧俗已经简化不少,从莫青松他们这辈人开始。莫晗儿时记忆里的葬礼比现在复杂多了。现在比起规矩,更讲究排场,道士请到七个以上才叫热闹,流水席十六道菜上齐了才称得上排面,儿孙辈到齐了才叫福气,墓碑要大棺材要重……不能丢了死人面子。   莫晗发出嘲讽地哼笑,眼底真实的悲伤看的俞肖川很是心疼。他总算看到她厚壳下的尖刺,锋利但柔软。他从桌下握住她的手,比昨晚更凉。   “他走得毫无痛苦,甚至面带笑容,他们都说是喜丧,恨不得敲锣打鼓庆祝一番。”   莫晗低头摊开俞肖川的手,看他的掌纹,每一条都很清晰。她的也是。都说掌纹清晰的人命途简单,但这世上哪有简单的命途?她和俞肖川都不算。   “其实我们都做好了准备,等他离开。”   因为有所准备,所以离去成了理所当然,悲伤已经无关紧要。最后的葬礼更像是完成任务,活人们都在没有压力地享受热闹。   俞肖川拉过她的摊开,比较两人的掌纹,竟有不少相似处。   “我们都是川字掌。”   莫晗细细看过,果然两人双手都是川字掌。   “小时候算命的说我以后会远嫁,川字掌不宜离父母太近。”   那算命老头怕方爱梅不高兴,还特意补上好话:“嫁得远说明嫁得好。”   听得方爱梅眉开眼笑,却不知已经记事的她为此烦恼了很久,那会儿的她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待在父母身边。她在外婆家生活了六年,只见过方爱梅两次,莫青松一次。   “上海够远吗?”   俞肖川问。   莫晗拍他手掌,笑而不语。   外边唢呐声抬高,来了新宾客,哭喊着“三哥我来晚了”。莫晗探头看过。   “是我幺爷爷,很小就被送给别人养了。”   那老人趴在地上哭得难受,谁都拉不起来。莫青萍冲出来抱着老人一阵痛哭,围观的妇女都在抹泪。沾染了悲伤的眼泪才有了真实的感染力。   “他幺儿也就是我小叔,跟我同岁,去年车祸意外去世。幺婶婶迅速改嫁,留下一双无父无母的儿女。他哭他自己。”   黑发人送白发人是轻松,白发人送黑   发人是痛苦。莫晗说得不带感情,俞肖川却深深感受到了她压抑的难过。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两人手牵手坐着,都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   方爱梅牵着莫宇凡进到厨房,看到手牵手的两人面露惊讶,不过很快恢复正常。她先问俞肖川:“莫晗姐夫们在打牌,你要不要去跟他们玩会儿?”   俞肖川捏了捏莫晗掌心,摇头婉拒:“我不打牌。”   “你有什么话直说。”   莫晗戳穿方爱梅,她想支开俞肖川有话要说。   方爱梅看着心平气和。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0`t``x``t . c`o``m   “昨晚打你电话不通。”   “手机没电了。”   “今早也打不通。”   “没带充电器。”   “去哪儿了?”   “服务区招待所。”   方爱梅语带责怪:“你也不嫌脏。”   莫晗面无表情地指指自己,又指指俞肖川:“那我该住哪儿,他住哪儿?” 第44章   四周好像瞬间无声了,空气都凉了几度。莫晗看着方爱梅,方爱梅看着莫晗,两母女看彼此的眼神都如看陌生人。俞肖川抓了抓莫晗的手。   莫晗从方爱梅身上移开视线,目光再次落到窗外,神情悲凉得像一头无家可归的兽。其实她说完就后悔了,但是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有些东西说得太直白会扫兴,还当着俞肖川的面,不说又憋屈,左右为难,后悔于事无补。不如强撑着向前。从昨晚跑出去开始,就注定不会有回头路了。   俞肖川只能抓紧莫晗的手,哪怕给到她一点支持。   方爱梅难堪地咬牙克制:“我不想跟你说这个。”   莫晗轻哼一声,语气疲惫而无力:“不用给我留面子,想说什么就说,他不是外人。”   俞肖川跟着轻哼了一声,手上明显用力,莫晗回头看到他挑高了一边嘴角,毫不掩饰眼底的愉悦。她再任性点也不是不可以。   方爱梅再难克制,气急到连说了三个“你你你”之后才言语顺畅:“你就故意气我吧,气死我得了。你和莫繁两个都要气死我,一个跑到服务站,一个跑到同学家,这家里是有刺吗,就那么让你们待不住吗,看我和你爸被人看笑话让你们很得意是吗?”   她说到抹泪,好像也有很多委屈。莫家人扎堆的地方不缺攀比,谁家儿女更孝顺,谁家儿女会挣钱……连葬礼谁家儿女先赶回来,也要排出个冠亚军。不如别人确实让人委屈,也更容易愤恨不平。她和莫繁回家不住家里,可是犯了莫家大忌,因为叔伯家的姊妹不会这样。   小小的莫宇凡看到方爱梅哭了,一声不吭地取了一包纸递给她。方爱梅瞬间破涕为笑,细声夸他懂事,同时不忘讽刺莫晗:“你们都不如一个小孩子。”   莫晗的愤怒刚起了个苗头,就被巨大的悲凉浇灭了。她扫了眼莫宇凡,莫宇凡畏惧地躲到方爱梅身后。莫宇凡刚出生时,她曾抱过他,皱巴巴的脸看着并不可爱。莫尚荣开心地摆了三天酒席庆祝,恨不得告诉全世界他添了重孙。莫晗又是一声发凉的轻叹:“是啊,不如你的儿子,也不如你的孙子。”   要论刻薄,她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俞肖川抓她肩膀,被她甩头挣开。   “你和爸要面子,我也想要面子,莫繁也想要面子。谁不想回家住自己家里?可是这个家还有我们的位置吗,你们觉得加上一张床就是对我们的优待了吗,我们是你们的女儿,不是乞丐!我们和莫川都是你们亲生的,能稍微公平点吗?”   再柔软再脆弱的刺也是刺,伤不了别人却能反过来扎自己。俞肖川再次抓莫晗肩膀,这次她没有甩开。   “大家不都这样吗?你堂姐堂妹你表姐表妹不都这样吗?就你们俩觉得不公平,就你们俩有脾气!你知不知道你那些姑姑们婶婶们怎么说你们,丢人丢人,丢人你知道吗?”   方爱梅也抛弃了最后一点理智冲着莫晗低吼,吼完整个人都在抖,年幼的莫宇凡被吓得想哭但不敢哭,畏畏缩缩地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俞肖川伸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安抚地轻轻揉他头发。他冲莫晗摇头,莫晗匆匆扫过他,看到了他眼底的心疼与劝告,惊恐的莫宇凡紧紧抱着他的腿,好像找到了最踏实的依靠。她只感到疲惫,巨大的铺天盖地的疲惫,重重地压下来,让她喘不过气。她望着压着怒意的方爱梅微微一笑:“也有不这样的,不是吗?”   她说完默默起身往外走,俞肖川想追过去,莫宇凡抱着他不放手,他弯腰一把抱起莫宇凡,询问方爱梅:“我先带他一会儿,没关系的吧?”方爱梅看着莫宇凡搂着他脖子不撒手的样子没说话,点头许可。俞肖川抱着莫宇凡追着莫晗出去,引起院子里一些人的注意。   有人扒拉正围观打牌的万虹:“你儿子!”   万虹扫过俞肖   ,把它放到另一边,又用落叶盖住。   “家里的房子本就是给莫川的,我和莫繁从小就知道,家里早晚没有我们的位置,有个睡觉的地方已经很不错了。”   莫晗发出几声无奈的哼笑,山下喧闹渐渐走远。   俞肖川捡了一片叶子插到莫晗头顶,莫晗取下叶子拿在手中把玩。   “我挺羡慕赵又卿的。”   “羡慕她什么?”   俞肖川抓了一把落叶扔向空中,被风吹得四处散落。怀里的莫宇凡被他动作震醒,微微睁眼看了看,又闭眼睡去。   勇气、能力,还是其他?莫晗说不上来。她不止羡慕赵又卿,还佩服程露和俞肖言,包括孟秋在内。她们都是厉害的女人。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俞肖川突然问起。   莫晗试着回忆,想起了当时他冷淡的模样。   “你都没正眼看我。”   她笑道。   俞肖川听完愣了好大一会儿。他本想告诉她第一次见她时便觉得她和赵又卿很像,她们是同类。他默默收回已到嘴边的话,换成另一句:“所以后来你都不理我?”他也没忘莫晗当初对他的防备与排斥,一脸要与他划清界限的肯定与坚决。她很会自我保护。   莫晗反问:“那你后来为什么又要找我?”   他早有预料,也早有准备:“蛋糕很好吃,饼干很好吃,吃完了还想要。”也不是不诚恳。   天衣无缝的答案。莫晗拿树枝戳地,用力太大折断了树枝。想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必先抓住他的胃,她抓住了俞肖川的胃,已经成功了一半。不费吹灰之力,她多幸运。   他又补充:“一开始是这样。”   莫晗没等他把话说完便起身:“现在下去应该还能赶得上祈水的队伍。”   两大一小下山,跟着沿路散落的纸钱往前,祈水队伍从大路转向了河边小路,又绕去了田间。两人始终没有追上队伍,却也跟着走了一圈。俞肖川一直背着莫宇凡,他醒了睡睡了醒,乖乖地不吵也不闹。   俞肖川时不时感慨:“他怎么这么乖。”   莫晗笑道:“像他爸,他爸小时候也这样。”   小时候的莫川出了名的乖巧听话,特别招人疼。没有人不喜欢他。那么多孙辈,莫尚荣最喜欢他。方爱梅总不承认这一点。   河边长着菖蒲,纸钱顺水飘走。闲置的田间堆着还未干枯的稻草剁,上个月收割的稻茬还是青的;河边菜地里立着随风飘摇的稻草人,身上的衣服只剩布片;新种的小白菜绿油油地挤在一起,枯萎的葫芦藤上挂着干枯的葫芦瓜,白发老人蹲在田间水沟冲洗刚拔的红萝卜,远处田间水牛走得悠闲缓慢,赶牛的农人挥着竹鞭,吆喝的赶牛声传得很远。   深秋的田间,阳光普照,清澈的溪水映着天色,田地里生机依旧。置身其中的人不自觉也变得心情畅快。   田埂边上有些提前播种的紫云英已经开出了紫色的小花朵。俞肖川俯身摘了几朵做了一个指环给莫晗。   莫晗漫不经心地伸手要接,被俞肖川摊平了手掌,中指被塞上了指环,大小正合适。   “嫁给我?”   俞肖川似笑非笑像是一时兴起的玩笑,偏偏又带着几分认真。莫晗难辨真假。   俞肖川牵住发愣的她:“欠你一个戒指,先用这个代替一下。”   莫晗却很没有风情的想起夹在洗手间杂志里的手写协议,还有赵又卿俞肖言和程露,协议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半。她难得起了玩心:“这个比钻石好。”   “嗯?”   “新鲜。”   俞肖川笑容微僵,莫晗挽住他手臂哈哈大笑。俞肖川背上的莫宇凡醒了,迷迷瞪瞪地问:“姑姑,这   是在哪儿啊?”   莫晗伸手摸他头:“马上就回家了哈。”   莫宇凡乖巧地点头:“好。”   俞肖川无奈地瞪她:“你这人!”   莫晗举着手欣赏中指的花戒指:“我这人怎么了?”   捉摸不透,俞肖川想说。   “我也要一个。”   他挥舞着空落落的手。   莫晗给他做了一个更大更夸张的带上。   莫宇凡说他也想要,莫晗做了个花环戴到他手上,小朋友开心地笑个不停。   俞肖川拍下两人带着花戒指的手发了朋友圈。   “再婚证明。”   他在朋友圈里写。   真亦假假亦真,莫晗看到后笑得眼泪横流,直不起腰。俞肖川看着夸张放肆的她,并没有感受她的快乐,反倒难过的一塌糊涂。莫晗不信,他知道。   被他抱在怀里的莫宇凡捧着他的脸问:“叔叔不开心?”   莫晗听了教他:“不是叔叔,要叫姑丈,姑父。”   莫宇凡乖乖地改口喊姑父。   俞肖川亲他脸蛋,难过似乎少了一点。   回到家里,两人先把莫宇凡送到万虹身边,万虹感到抱歉:“他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俞肖川搂着莫宇凡最后不舍地亲了两口:“他乖得不像话。”   万虹偷偷跟莫晗说:“他很喜欢孩子呀。”   莫晗笑着没吭声,莫宇凡也在俞肖川脸上回亲了两口,逗得他很是开心。莫宇凡回到万虹怀里后不忘跟两人摇手说再见。   俞肖川凑到莫晗耳边小声道:“不知道我们的孩子会不会也这么乖。”   莫晗脸一热,自然而然地想起前日的癫狂,她一把推开俞肖川:“饿了,去吃点东西吧。”   俞肖川默默牵住她的手。   花戒指一直带到了晚上。   两人大部分时间都在二楼临时摆着一张旧床的书房待着,和莫繁一起玩斗地主,中途加入了小叔家刚离婚的堂弟莫敢。刚离婚的他用他自己的话形容比丧家之犬还惨。   “现在我家是我姐最牛逼,没办法啊,谁叫家里房子她出了一半钱,早知道就不找她同学结婚了,这离个婚还得经过她同意。”   莫敢边出牌边抱怨。   “我那姐姐有几个钱说话声都大了,就开始在屋里头指点江山,谁都要听她的。”   莫敢出了一对四,被莫繁骂:“打牌专心点,我姐是地主。”   莫晗出完一对K,手上剩下一张二,全部走完,再次大获全胜。莫繁扔了手中牌,开门出去瞅了一眼,回来说:“待会儿轮到我们了。”   “我这膝盖都跪肿了。”   莫敢唉声叹气地横躺在床上,俞肖川靠窗边抽烟。莫敢盯着他手上的花戒指看了一会儿,再次冲莫晗感叹:“还是晗姐有眼光,找了个正常人。你看我那姐夫,以前没钱时缩头缩脑一副老鼠样儿,现在有点小钱把我姐使唤得跟个孙子似的,也就我姐能忍。以前别人都说我姐夫高攀我们家,现在人家可不这么说咯,真是三十年三十年河西。”   莫晗听完微微撇了撇嘴角,被俞肖川看到。   “他们去年不说离婚吗?”莫繁把莫敢推到一边坐下。哪怕大家各自身处异地,也逃不过家中零碎八卦。   “我姐夫在外搞小三,被我姐发现了吵着要离婚,家里人都不让,还不是因为姐夫给了钱。”   莫敢既不屑又无奈。   “我姐当年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怎么就落到这么个小人手里。”   他话锋一转。   “她也是奇葩一个,在我姐夫那里受了气,就跑回家找存在感,非得让我复婚了才能让我回家住,把我大哥老   婆欺负得话都不敢大声说,对家里人颐指气使,还不能说她,一说她就提房子的事,说她婚姻不幸,怪我父母当年没有支持她读书,总要翻旧账听着就烦。还是晗姐和繁姐命好,爷爷很疼你们俩,支持你们念书。”   众多堂姊妹中,就莫晗和莫繁念到了大学,莫繁甚至一路念到了博士。其他姊妹也不都是念书不行,莫敢的姐姐当年作文写得很好。   莫繁嗤鼻:“屁,爷不也说出钱让你姐念,是你妈不让,说什么女孩读书没用。”   莫敢震惊的模样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是这样的吗?”   莫繁挑着眉头:“不信去问你妈和你姐。”   莫敢哼哼唧唧:“我才不信,爷要支持我姐,我妈还能拦着呀!”   “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姐天天背着你去河边洗衣服吗,有次还把你翻水里了,你姐都吓呆了,我们这些姐姐们帮着捞回你还让你回家别说,说了婶婶得揍你姐了,你妈打人不挑东西,手边有什么就拿什么,有次你姐被火钳打得瘸了半个月。你记得吗?”   莫晗细声问莫敢。   莫敢一声不吭地在床上打了个滚,拿过枕头盖住头脸,闷闷地说:“姐夫,以后对我晗姐好点,可别学我那个姐夫。”   莫繁敲他腿:“你那姐夫万里挑一,一般人可学不来。”   莫敢吭哧吭哧地笑,有些无奈又有些感慨。   俞肖川默默坐到莫晗身边,转了转她手上的花戒指。朋友圈很多人点赞,赵又卿微信问他:“你认真了?”   他回复:“我没有不认真过。”   外边有人敲门。   莫繁开门,是莫川,他来叫人了。   “下一轮轮到我们了。”   守大夜的仪式排了班次,后辈们一班轮着一班。   莫晗和俞肖川手牵手并肩起身。   下到楼下,莫川拉住莫晗,指指里屋:“妈有话跟你说。”掉头又跟俞肖川说:“姐夫,我们先去外边抽一根。”   俞肖川看莫晗,莫晗碰碰他手背,进了里屋。   已是晚上十点,院子里比昨日冷清了许多,日夜不休的闹了两天,再好热闹的人也要耗尽气力。年长的叔伯们已经早早退下休息,年长的姑婶们还在坚守。灵堂最外边的道士正抱住竹手炉打盹,念经的道士也是有气无力,木鱼敲得有一搭没一搭。莫繁已经接替两个表姐跪在灵位前,与她并排而跪的是跟她一起玩过的表姐家大孩子。孩子比大人跪得恭敬。   莫川给俞肖川递烟,又帮忙点上。   “我以为我姐这辈子都不会嫁人了。”   莫川笑着来了这么一句。   俞肖川脸色瞬间变得不大好看,语气更是带着凉意:“为什么这么说?”   被吓到的莫川微怔之后赶紧解释:“我不是说她嫁不出去,是她太要强了,我妹妹也是这样。”   “要强不好吗?”   俞肖川看得莫川莫名紧张。   “不是不好,就是自己会难过吧,我想,男人们也不大喜欢这一种吧。”   “我就挺喜欢的。”   莫川不知所措地挠头。   “我看弟媳也不是柔弱女子。”   俞肖川淡淡一笑。他见过万虹,眉间的坚毅让他印象深刻。   莫川尴尬赔笑:“我不是说我姐不好。”   “你很害怕她们嫁不出去?”   “怎么可能,她们肯定都能嫁对人的,你不就是嘛。”   莫川辩解的同时不忘拍马屁。   俞肖川发现他压根没听懂他的问话。   莫川看到他嘴角的嘲讽,慢慢反应过来:“我已经准备在长沙买房了。”   院子里起了一阵冷风,地上塑   料袋被吹飞出院墙。   俞肖川望着门口方向,很想知道莫晗和方爱梅谈得是否顺畅。他不好奇内容,跟他是否相关其实没那么重要。   耳边莫川继续在说:“中午的事莫繁跟我说了,我妈是老一辈的人,都是老思想,很难扭过弯儿。楼上装修都是我自己弄的,特意请了朋友帮忙设计过的,现在搞成那样子都是为了结婚做做样子。主卧和次卧都留了专门的下水管道,以后加卫生间方便。以后她们回来,改一改很好住。”   “你没跟父母说吧?”   俞肖川看莫川,他的烟已经燃到尽头。   莫川摇头:“他们没想那么多,一门心思地想着我以后回来继承家里那一亩三分地。其实谁回来不是回来啊,莫繁念完本科就想回家创业搞农场了,可这家里的情况还不如在外地租块地呢。”   俞肖川听出了他的无奈和痛楚。当弟弟的也是左右为难。人有时候只能看到表面,也常有误解。   “你姐知道应该挺开心。”   莫川不好意思地挠头:“我就这么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她们帮我很多。”   俞肖川见他烟抽完,递上一根新的。   莫川接过烟忽然正色:“谢谢姐夫。”   俞肖川见他过于正经,以为他被刚刚自己的咄咄逼人吓到,拍他肩膀放松:“你们都挺好的。”比他和俞肖言好多了。   “谢谢姐夫帮我。”   莫川冒出一句。   俞肖川挑眉。   莫川讲了之前找莫晗借钱的事,俞肖川听完不动声色,等着他继续。   “我听到我妈给我姐打电话了,让她找你帮忙。我后来说她了,这样真是太不好了。”   莫川羞愧地低头笑。俞肖川听到个中细节,理解了那阵子莫晗的反常,而他误会她那么久。   “我妈也是着急才这样,她知道这样不好。有点丢人是不是,希望姐夫不要看扁我们。”   “当然不会。”   莫川松了口气。   “我姐肯定特不好意思跟你开这个口,她自尊心很强,还没结婚就找男朋友借钱她肯定觉得丢人死了。我知道她这两年没什么钱,以前──”莫川生硬停住,见俞肖川没什么反应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说,“也是我不好,明知道她为难还要找她拿,但这么多兄弟姊妹里我能找的人就那么几个,其他人嘴上喊得亲热,真遇到什么事找他们个个都说不行,生怕我还不上。那阵子我那小叔一家看到我爸妈都躲得远远的,也就莫敢还像个样子,自己没钱但也帮着想了办法,虽然没用。”   莫川不忘调侃,看似乐观的脸上挂着几分不太明显的难过与不忿。亲人冷眼看多了,堂兄弟没用的相助反倒暖人心肠,让人不至于绝望。俞肖川记起以前赵又卿跟他说过她到处借钱读书的事,家里亲戚也是看到她一家都躲,幸亏还有一个远房表叔愿意相助,让她咬牙坚持走到了大学。他没遭遇过类似情况,但也能想象到其中的若多难处。   “那三万块姐肯定已经还给你了,剩下的两万块下个月月底没问题。”   莫川拍着胸脯保证。   “不急。”俞肖川见他误会也没有解释,跟真借了他钱似的淡定一笑,转口就问:“以前,你刚刚说你姐以前,她前男友还有钱欠她没还?”   莫川眼神闪躲:“我姐没跟你说吗?”   俞肖川猜得没错,面不改色地解释:“略知一二,但她没说欠钱的事。”   莫川看到他眼中对莫晗的关心,一声长叹后讲起当年任远行如何拉着莫晗一起创业,怎么走到谈婚论嫁,最后又是如何分开的。他讲的和孟秋讲的略有差别,但无一例外两人口中的任远行都对莫晗不好。   “我姐也是找朋友借钱跟他一起创业的,最   后什么都没分到且不说,我姐还背了一屁股债,还了好几年才还清,可被这人害惨了,我和莫繁都觉得她是因为欠着钱所以都不敢找人谈恋爱。要不是看到你,我真的觉得她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嫁人了。”   莫川说得满脸愤慨:“那会儿真计划去上海揍那人一顿的,我姐不让我去。”   俞肖川听得胸口发闷,连着点了两支烟。   莫川也跟着快速抽完了一支烟。   烟与冷风让人冷静。   “你是怎么认识我姐的?”   莫川又好奇问。   “朋友聚会。”   “肯定是你先主动的,我姐肯定不会主动。”   莫川非常笃定。   俞肖川不置可否。要不是他主动靠近,莫晗不会给他机会。   “我姐真的挺不错的。”   莫川嘿嘿一笑,神情显然已经把他当成真姐夫。   俞肖川被他的认可打动:“其实我和你姐已经领完证了。”   “啊?”   莫川惊得差点没叼住嘴上的烟。   俞肖川冲他嘘声,“我只告诉你,你姐不让说。”   莫川压低声音,口型夸张:“为什么?”   “可能觉得我拿不出手吧。”   俞肖川故作委屈。   莫川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他:“你还拿不出手?你怎么会拿不出手,我姑婶们都在议论你。”   “议论我什么?”   俞肖川也有些好奇。   莫川马上一脸嘴快的后悔,支支吾吾地不愿说。俞肖川这下不止有点好奇了。   “说什么了?”   “一帮老妇人,瞎聊呗。”   俞肖川开始猜:“她们是不是觉得我们不会长久?”   莫川的眼神证明他又猜对了。莫川比莫晗简单,什么都挂在脸上。莫川嘿嘿地赔着笑:“她们要知道你们已经领证了,肯定不会这么说。”   莫青萍刚好从灵堂出来,看到两人在外边站着,招手唤两人:“快去跪啊,人多一点好,你爷喜欢热闹。”   俞肖川淡淡地扫过她,莫青萍被他看得一怔,随便催了两句走了。莫晗也觉得他们不会长久,这点更让他难过。 第45章   莫晗和方爱梅聊完到灵堂,俞肖川正和莫川并排跪着,前排是莫繁和莫敢,莫家兄妹三个已经跪到神情呆滞,只有他清醒地盯着念经的道士若有所思。她挤到他身旁跪下。   “聊这么久。”   “故意的,可以少跪一会儿。”   看样子聊得还算愉快,俞肖川放下心来。   前方道士举起木鱼,示意众人磕头。两人跟着磕头,齐齐趴倒在地。俞肖川压低了声音:“我跟爷爷偷偷说了。”   莫晗轻哼:“嗯,他怎么说?”   俞肖川侧头看她:“祝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莫晗默默抓住他的手,戴着花戒指的手叠在一起。道士敲响木鱼,莫晗松开他的手快速起身。俞肖川难掩遗憾地跟着起身,多跪一会儿也不是不可以。他故意撞莫晗肩膀:“你不信?”   莫晗不为所动:“有没有告诉你大红包藏哪儿了?”   俞肖川皱眉假装回想:“再问问?”   他双手合十闭目做虔诚状。莫晗低声哼笑。   两位道士敲着木鱼走到外面,同时示意站着的人转身面朝天地再次下跪。趴下后,俞肖川再次握住莫晗的后。花戒指早蔫了。   莫晗抬头看了眼夜空,深秋的星星离得遥远。“他老说给我结婚了准备了大红包。”她轻声说着,像是说给自己听。   俞肖川握了握她的手,花戒指碰到一起,两人并头下拜,俞肖川模样虔诚,莫晗看了哼笑出声。   “笑什么?”   俞肖川抽空问她。   莫晗不答。要是莫尚荣生前看到俞肖川,不知道会说什么,她偷偷想着,大概会开心得合不拢嘴,到处跟人炫耀一番,莫家的老姑娘最终嫁了个好人家。   九个大拜之后道士绕回室内,带领众人对着灵位又是三个大拜,最后一拜众人不得起,得一直趴在地上听着道士吟诵经文,最后半卷念完他们才能起身。等待时间太长,道士的吟诵宛如催眠曲,众人昏昏入睡。   俞肖川问已经闭上眼睛的莫晗:“像不像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莫晗睁眼朦胧地扫过他:“我爷该笑醒了。”   俞肖川撇嘴一笑:“记得找他要红包。”   莫晗跟着一笑,主动握住他的手,两人同时闭眼。   就在众人都快睡着之时,道士吟诵结束,轻轻一声“起”,莫敢抻着懒腰起身,莫繁起身捶腰,莫川默默点了一支烟,被俞肖川硬拽起来的莫晗半倚在他身上,俞肖川抬手看时间,已是凌晨三点,他们这一轮已经跪了快四小时。   “还有十分钟。”   最年轻的莫敢懒懒地喊了声“耶”。莫繁和莫川都是一脸生无可恋。他们结束后是几个堂哥跪最后一轮,天亮即止。   莫晗看到俞肖川揉膝盖,帮着他捏腿。   “其实你可以不跪。”   “我怕晚上睡不踏实。”   莫晗由捏改掐,“你怕什么!”   俞肖川凑到她耳边:“我怕他怪我为什么没有八抬大轿──”   道士敲响铜钟,钟声清亮,余音绕梁不绝于耳,打断了俞肖川。莫晗握住他的手,哪怕只是几句一时兴起的俏皮话,此时此刻她也听到了心里。俞肖川反手十分用力地握住她。   在道士的示意下,众人最后磕头一拜。起身时俞肖川拉起莫晗,太用力挤碎了两人的花戒指,已经蔫掉的花朵掉落在地。莫晗弯腰去捡,被俞肖川拉住。   “以后换个不掉的。”   还有余力的莫敢看到起哄:“求婚咯。”   马上被知道实情的莫川敲了头。   莫繁笑他:“你精力这么旺盛,再跪一轮吧。”   莫敢跑得比谁都快。   道士换了人,下一班的堂哥们已经整整齐齐地跪下。   莫晗和俞肖川坐在院子里吹了会冷风,赶走了一些跪了半夜的疲惫。   “我想陪他一会儿。”   莫晗盯着灵堂后方,火炉旁边放着棺材,里面躺着面容安详的莫尚荣。刚刚做仪式时道士带着众人绕着棺材走过三圈。   俞肖川牵着她走到里面,火炉旁打盹的老妇人睁眼,浑浊的眼珠好像看不清两人。   “花奶,是我,莫晗。”   莫晗挨着老人坐下。   老人苍老的面容里浮出笑意,她一把抓住莫晗的手,莫晗目光落在她右手无名指的金戒指上。   “是晗晗啊,你不开口我都认不出你咯。眼睛不行啦。”   老人含混不清地表达着喜欢和惊喜。   俞肖川拿起火钳给火盆添了几块木炭。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一个人回来的啊?”   老人拍着她手背。   俞肖川故意轻声咳嗽,老人寻声望去,耳边款式老旧但做工精致的小细金耳环跟着晃动:“这谁?”   “花奶好,我是莫晗男朋友,她带人回来了,不是一个人。”   俞肖川冲莫晗眨眼,莫晗笑着摇头,这人。   老人免不了问东问西,方言加上缺牙口齿不清,他没听懂也硬答,鸡同鸭讲了好一会儿才被听不下去了的莫晗打断。   “花奶,你要不去睡会儿,昨晚我看您就在这儿,别把身体熬坏了。”   老人闻言立马落泪,浑浊眼珠里的难过被炭火照得清晰而深刻。   “就这么几夜了,再多也陪不了了。”   老人用白色的孝巾抹泪。   莫晗轻轻抱住老人,握住她手时碰到了她的金戒指,眼泪差点跟着掉出来。   外边新轮班的道士诵经声清晰了很多,更显得婉转深沉。   大姑莫青秀过来连哄带骗搀走了连着熬了好几夜的老人。   “别刚送走这一个,又要送这一个。”   上了年纪又婚姻不幸的大姑更能体会衰老的痛苦,冲莫晗不停念叨。   待老人走后,莫晗与俞肖川讲起老人和莫尚荣关系,十多年的半路夫妻。当年两人黄昏恋走到一起,花女一直反对阻拦,两家人起过不少冲突,两老听了不少闲言碎语。   “大学有次暑假回家,看到他们手牵手走在田间,亲亲热热的有说有笑,我远远看着觉得特好,当时还拍了照给我爸妈看,他们都觉得挺好。花奶挺厉害的,不管子女如何反对就是要和我爷在一起。”   “你爷对她肯定很好。”   俞肖川不难猜测。   “那是,可比她死掉的男人好一万倍都不止,给她买衣买鞋还有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老人手上那个戒指戴很久了。爷爷记得她喜欢吃什么,给她过生日还要买蛋糕。他对我奶可没这么好。”   莫晗没见过自己的亲奶奶,长辈们偶尔提及也是亲奶奶个性刚烈,常得理不饶人,死前还在和莫尚荣吵架,嫌他备得棺材薄了,不是她想要的香椿木。   “他跟我奶过得是斤斤计较的柴米油盐,跟花奶过得才是没有计较的爱情吧。”   莫尚荣做了大半辈子的废品生意,晚年积蓄甚多。两个老人在一起生活,麻烦子女的时候不多。也是因为这样,花女后来才不阻拦了,但时不时编着由头找花奶哭穷要钱。莫家子女一直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老头有人陪省了不少事,但也不忘时不时旁敲侧击地提醒莫尚荣,别把钱花在不该花的地方上。有些事情拆开了看,不过如此。   莫晗感慨地叹息:“我爷这一走,花奶估计也撑不了几年了。她本来就一身病痛,这些年都是我爷爷给她花钱看病。她那   些子女大多不像样,哪会像我爷那般疼她。”   失了爱侣的老人就像被折断翅膀的鸟,等死必将成为日常。   “那你以后可得走在我前面。”   “啊?”   俞肖川这话转得太快,莫晗一时没回过神来。俞肖川一把揽过她,手上拨弄炭火不停。暗暗的火光照着莫晗的惊懵与羞赧,和他脸上的认真。   “被别人送好过送走别人,你说是吧?”   被留下的人怀揣过往独自继续前行,确实是难事一桩。若不爱还能走得自在坦然,若深爱只怕寸步难行。那纸协议里的时间已过大半,莫晗听到脑中的声音在呐喊,好像在提醒她莫太当真。她握住俞肖川被火烤的发热的膝盖。   “那可说不准,女人的寿命都比男人长,你还长我几岁。”   若真能白头偕老走到尽头,莫晗当然不愿做先走的那一个,被剩下的人太可怜。   “那也行,然后你再迷个年轻点的老头,让他送你。”   俞肖川说得煞有其事,好像两人真能走到最后。   外面连声鸡鸣。道士们正领着堂哥们跪拜天地,这一轮又循环到了最后仪式,守夜结束,即将迎来天明。   莫晗倒在俞肖川怀里:“好困。”   俞肖川烤得发烫的手掌盖上她的脸,放在腰侧的手搂得更紧。莫晗找到舒服的姿势,满足地闭上眼睛。   “把每天当成是末日来相爱。”她突然想到了这句歌词。   “妈妈,我在这儿呢!”   树林里跳出的小朋友拦住了莫晗,粉嫩的一张脸,眼睛和俞肖川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好看有神,神态却像极了她小时候,别别扭扭的好像时刻都在生气。戴着一顶可爱的毛绒帽子,辨不清男女。   他牵住她的手,委屈地晃来晃去:“妈妈,你怎么都找不到我,我藏很久了,腿都蹲麻了。”   “对不起,妈妈错了,妈妈应该早点找到你的,我给你揉揉腿。”莫晗居然道歉,跟万虹哄莫宇凡时类似的语气,温柔中带着一点抱歉,好像以前常这样。她熟练地抱起他坐到路边给他揉腿,细致耐心,边揉边跟他说话:“很害怕对不对,一个人躲在这里?你藏得太好了,妈妈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你。以后要是超过三分钟妈妈找不到你,你要出来找妈妈,好不好?”   小朋友软软地窝在她胸口,安安静静地听着,突然抬头问她,怯怯的看起来既疑惑又难过:“为什么爸爸不来找我?”   莫晗心里一沉,睁眼发现自己在床上,怀里小朋友留下的柔软太过真实,让她一时有点头脑不清。她翻身发现身后有人,平躺的俞肖川睡得安稳深沉,一只手半搭在她腰间。   窗帘缝里照进来一线光,笔直地直达床脚。莫晗环望四周,才意识到这是在侄子的儿童房,床上的玩偶都被放到了墙角,大大小小排成一排。   难怪会做那样的梦,莫晗揉脸,手中仍残留着小朋友肉呼呼的触感。她花了一点时间才摆脱掉那些不真实的感觉,但梦中小朋友的脸已经深深刻在她脑中,他的眼睛和他的神态以及他问的那句话:   “为什么爸爸不来找我?”   莫晗无法抹去他那怯生生的模样留给她的巨大冲击。她盯着身侧熟睡的俞肖川,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她难过地差点落泪。她小心地碰过他的寸头,手指贴着发梢贪恋地向下,额头到眉毛,再到眼皮睫毛,薄薄的眼皮下包裹的眼球好像蓄积着什么能量,随时都会打开,让人期待又让人害怕。她不敢多做停留,指腹滑过睫毛后沿着鼻梁到了嘴角,微张的嘴里藏满了危险的秘密,诱惑着人去探索。莫晗害怕探索,却又抵不住内心的蠢蠢欲动。她低头靠近他,靠近他,直到他的呼吸近在迟尺,却无法落下自己的放纵。她就这样屏住呼吸脸贴脸地看他,用目   光代替唇舌,吻过他的额头眼睛鼻梁和嘴唇,把那些未知的欲望隐藏。   门外有人经过,脚步声很重。   莫晗还未回过神,就被人狠狠地压在了怀里,温热的舌头猝不及防地卷入,带着翻天覆地的架势。   “别,外边有人。”   “锁门了。”   俞肖川双眼之中的欲望深沉如海,随时都能掀起巨浪。   “不要。”   莫晗坚持。   俞肖川咬她脖颈。   “是你先开始的,你压着我手了,刚刚。”   原来他早就醒了,却一直按兵不动。被看了一场好戏的莫晗恼羞成怒地掐他脖子。   “原来公主不想吻醒王子,是来谋杀他的。”   俞肖川促狭地看着她动作,不做挣扎。   莫晗趴倒在他胸口,拿额头撞他。   比掐脖子疼多了,俞肖川闷哼出声。莫晗停下,埋在他胸口不愿抬头了。   “早上抱你上来跟走红地毯似的。”   俞肖川轻笑,幼稚的炫耀口气。   莫晗不敢想象那场面,更讶异自己毫无知觉,跟睡死了似的。俞肖川也故意不叫醒她。   “你妈说有回家里杀年猪,你就在旁边睡到讲梦话,说被人抱走卖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俞肖川笑着说起。   莫晗掐他脸颊,方爱梅这种事都要跟他说。以前方爱梅也常提这件事,为了证明她是三个孩子中最没心没肺的一个。   俞肖川翻身把她压到身下:“我可舍不得卖你。”   莫晗捂脸挡着他火热的眼神。   俞肖川拉开她的手,俯身咬她鼻尖:“刚刚为什么犹豫了?”   密不透风的注视让她无处可逃,欲望与深情同时淹没了她。   “小朋──”   俞肖川强势地堵住了她的唇舌,根本不等她的回答。他害怕听到不想要的答案,多扫兴啊。被吻得喘不过气来的莫晗遗憾又失落地抱紧他,她本想跟他说说梦里的小朋友。   “小朋友长得很像你呀。”   她想告诉他。   结果半推半就又到了最后。俞肖川手段实在高超,根本不给莫晗拒绝的机会。在儿童房里胡闹加上外边还有丧事,莫晗羞愧地不敢睁眼,但偏偏身体不受控制,放纵使人快乐。身体能够享受的快乐简单纯粹,容易取代一些让人不开心的东西。俞肖川倒是坦坦荡荡地想干嘛就干嘛,完全不受影响。   莫晗骂他老流氓。   俞肖川伏在她身上继续不停地动手动脚。   “听说孕妇怀孕时多看漂亮的宝宝,生下的孩子也会变得漂亮。我们在儿童房,是不是更好召唤小朋友?”   “你想得可真多!”   莫晗闭着眼睛,真实地感受着身体里俞肖川刚刚留下的生机,再次想到了梦里小朋友粉嫩的脸庞和委屈的小模样,招人怜爱。   “这还多啊,我还嫌少呢!”   俞肖川总不忘给平平无奇的话语染上颜色,在她腰间流连忘返的手又开始作乱,被她瞪了也不停。   “我刚做了一个梦。”   莫晗抓停他的手,心念微动。   俞肖川吻她额头:“什么梦?”   莫晗突然恐惧和犹豫,临时改了梦的内容。   “我在前面走,我爷在后面喊我,我没有回头。”   这也是她做过的梦。这几日常做,就那么一段,无头无尾。   俞肖川将她揽到怀里抱住,轻轻拍她的背。   “做人总有遗憾,我都没赶上我爷的葬礼,只看到一骨灰盒。”   “他对你好吗?”   “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我家   里的老人都不大喜欢孩子。但我人生的第一台相机是他送的,那会儿刚上初中,我妈很反对我玩相机,但因为是爷爷送的,她也不好说什么。”   “我妈也反对我读服装设计,就他说可以。”   莫晗抱住俞肖川,那些未知的恐惧来得也快去的也快。   “我还梦到了一个小朋友。”   “嗯?”   “喊我妈妈。”   在背上轻拍的手停了,莫晗抬头看到俞肖川翘高的嘴角和笑得眯起的双眼。   “好兆头。”   他吻她头顶。   莫晗没有继续告诉他小朋友的那句问话,太扫兴了。   外边有人敲门,听声音是莫繁。   “姐,起来吃饭了,待会儿要上山烧纸屋了。”   莫晗应了好但没起身,趴在俞肖川怀里给他解释烧纸屋,就是烧一些能在那边用的东西给老人,照着现实里的东西做的,除了纸屋别墅之外,家电都得配备齐全。这些东西都需要孝子孝孙们花钱送,谁送的东西越贵重越能彰显出孝心。   昨晚俞肖川旁听莫家姑婶们议论,已经知道这次光别墅都有好几栋,冰箱还分格力和海尔。苹果手机都是最新款。长辈们都在比较,谁家孩子更有孝心。   “莫繁和我凑钱买了一辆哈雷大摩托,莫敢已经见过了,说超级拉风,他送了一台西门子扫地机。我爷连自行车都不会骑。”   两人在床上笑到打滚。   外边换了方爱梅敲门:“起了就下来吃饭,别老在房间躲着。”   大概听到了两人的笑声。   莫晗埋入俞肖川怀里,慢慢笑出了眼泪。烧纸屋的仪式说着滑稽好笑,哪怕带有浓浓的作秀感也是活人给逝者的祝福与心意,希望他不管到哪里都能衣食无忧过得富足幸福。   “今晚就是最后一夜了,明天一大早人就得抬到上山去了。”   俞肖川仔细地擦掉她脸上的眼泪,“走吧,下去吃饭。” 第46章   烧纸屋时最快乐的莫属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们了,一个个冲着火堆兴奋地跑圈圈和尖叫,若不是妈妈们及时出手拉住,胆子大的都快钻到火里去了。男人们站得离火最近,女人们大多站得远远的,每个人都表情凝重,再无平日的嬉笑状,安静地看着纸做的别墅汽车冰箱被大火慢慢吞噬。道士们一如既往地高声吟诵着听不清词句的经文,山上的风将火苗揉成不同的形状,一会儿飘向左边一会儿飘向右边,烧出的烟雾送着吟诵声飘向了活人未知的远方。据说道士的吟诵是在连接两个不同的世界,或许在火堆旁的某处,对这个世界仍有眷念的老人正哀伤又深情地望着他的后人们,默默收下了他们给予的礼物与祝福。   大火燃尽,一串清脆的手摇铃响,道士们的吟诵戛然而止,人群还沉浸在某种情绪之中,无人说话,就连吵闹的孩子也停下了嬉闹,乖巧安静地待在各自父母身旁。山风刮得人耳朵疼。   莫晗的手冰凉,俞肖川默默攥紧。   举着招魂幡的道士敲起铜锣,大气磅礴的铜锣声打破了山间的肃穆,余音绕过山间,仪式结束,人群恢复热闹。孙辈们留下来泼水和检查,防止残留的火星溅到附近山林引发山火。俞肖川抢在莫晗前面接过别人递过来的水桶。   莫晗指指山下:“打水在下面,有条小溪,有点远咯。”   百米外的小溪虽然不远,但是拎着水上坡下坡也颇费力。   “摄像机可比这一桶水沉。”俞肖川不以为意地笑笑,跟着其他拎桶的人往下没走两步,就被之前打过招呼的莫晗堂哥莫响拦住抢了水桶,转身就把水桶塞给了两手空空的莫敢。   正准备偷懒的莫敢嚷嚷:“为什么给我?”   “难不成给客人!”   “他哪是客人,他是姐夫,其他姐夫──”   莫敢环顾一周,发现其他姐夫正无所事事地扎一堆聊天,马上闭嘴拎着水桶往下走了。   莫响一身江湖气,长得也很江湖气,阔脸浓眉,看着很有大侠范儿。他递烟给俞肖通话乡音很重:“你是上海人,做什么的?”   问得很直白,跟那些姑婶如出一辙。今早莫晗睡熟时,俞肖川已被莫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盘问过一遍,方爱梅时进时出,偶尔插上几句。这些他没告诉莫晗。   “拍东西的。”   “拍电影?”   莫响双眼冒光,俞肖川挑眉:“明年会拍一部电影。”他没有多加解释,拍电影比拍纪录片更好理解,再说他确实接了张炀明年主演的电影摄影工作。   “这一定挣很多吧!在上海买房了吗?”   “还行,有房子。”   莫响认可地点点头,有几分家长派头,但比莫晗的七大姑八大姨更让人舒服。他很真诚,俞肖川分得清。   “听说你们上海人都不喜欢外地人。”   “那是以前的事了。”   这误解到哪儿都一样,早上姑婶们也问了差不多的,说电视剧里的恶婆婆都是上海人。俞肖川摇头笑开,眼神飘向不远处,莫晗和几个姐妹正在用棍子拨弄灰烬,兄弟们四处洒水。   莫响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小晗是我妹妹里最不吭声的,可别让她受委屈。”   俞肖川掉头看他,他神情严肃,眼神里的警告不容置疑。俞肖川微微一笑:“当然不会。”   莫晗看到两人聊了一会儿了,舞着棍子走近,“聊什么呢?”   莫响中气十足地笑着调侃她:“什么时候喝你喜酒啊,这给你的大红包搁衣柜里都快长霉了!”   莫晗亲昵地白他一眼,余光瞥过俞肖川,他嘴角含笑。   “等着。”   她对莫响说。   莫响嘿嘿一笑,叼着烟去帮莫敢拎水了。他们堂兄   妹关系比其他人要亲近。   “谁家的?”   俞肖川问莫晗,之前也介绍过,但她兄弟姊妹很多,多了就混淆了。   莫晗耐心地再次告知:“我伯伯家的老二。”   俞肖川记起点头:“他很关心你。”   莫晗哼笑赞同:“他一个,莫敢一个,加上莫繁和莫川,这么多兄弟姊妹,就我们几个比较玩得来。”   人扎堆的地方自然分个亲疏远近。个性相投的,打小就亲近。个性合不来的,越长大来往越少。和莫晗他们走得近的堂弟莫敢和堂哥莫响,都是直来直去的个性,莫繁和莫川也没什么弯弯绕绕,俞肖川喜欢他们相处的氛围,简单轻松,没有算计。而其他兄弟姐妹们,就没那么友好了,说话不是拐弯抹角,就是夹枪带棒,藏不住的嫉妒和欲盖弥彰的攀比听得他耳朵疼。早上盘问俞肖川的人里就有莫晗叔叔家的姐姐,让莫敢如丧家之犬的亲姐姐,三句不离她老公,明褒暗贬地说莫晗年纪大,质疑他为什么会看上莫晗,话里话外都在怀疑两人的真实关系。上海人不喜欢外地人、上海人抠门小气之类、嫁到上海也不一定过得好之类的话题都是她先提起的。每次她开口说话,俞肖川都忍不住打哈欠,后来要不是方爱梅出面解围,他真差点当场黑脸反问那女人:“你就这么见不得你姐妹过得好吗?”   扑火的人群里不见那位讨厌堂姐的身影,俞肖川欣慰地轻哼。   莫晗问:“你跟我哥聊什么了?”   俞肖川故作神秘:“警告我别欺负你,要不然去上海揍我。”   莫晗噗嗤笑开:“他就看着凶,以前在部队待了很多年,现在开出租呢,人可是车队的五星司机。”   下山时,兄弟姊妹间的亲疏远近更加一目了然,分成了好几拨。俞肖川跟莫晗小声讲他的观察,被莫敢偷听了几句,他指指前方人堆:“有钱的跟有钱的玩,没钱的跟没钱的,你看我姐夫以前哪有这么众星捧月,现在都围着他转。”前方人堆里虽不见他姐姐,但腋下夹着鳄鱼包手里举着苹果最新款的姐夫被众人围着恭维好不神气。   莫繁接话:“那你怎么不围着他转?”   莫敢不屑地嗤鼻:“咱人穷可志不短,大丈夫贫贱不能移。”他说完还特骄傲地拍了拍胸脯。   莫响逗莫敢:“那我们算是穷鬼凑堆了哈。”   莫敢立马讨好地搭上他肩膀:“我的好哥哥,我可没这意思。我们啊,就是刚刚好的知足派。”   莫响嫌弃地推开他。   莫繁和莫川笑个不停。   俞肖川看莫晗,想起第一次相亲见面时她为了吓跑他故意编的那些话,巴不得他看扁。半真半假的讲述里,有多少不是她这些兄妹的真实写照呢?别人看好他是因为他拥有很多,莫晗不看好他也是因为他拥有很多。   “看什么?”   莫晗感觉头顶都快被他盯出洞了。   莫敢抢着接话:“当然是姐你好看啊,姐你不知道早上姐夫抱你上楼是多么男人,跟演电视剧似的。”   莫晗瞬间脸如火烧,不自觉地拉开了和俞肖川之间的距离。   没有眼力见的莫敢正欲继续添油加醋,被俞肖川一个眼神横扫噤声。   马上招来莫繁小声嘲讽:“叫你口无遮拦!”   莫川顺势把他拉到一边,问他要不要去面包店工作。   “你这东游西荡的没个正经事,不如好好学门手艺。”   “你要不喜欢做面包,来跟我一起开车得了,我车队刚好有人转让车,大家凑点钱帮你拿下,以后专门跑车得了。”   莫响也加入其中。   莫敢终于有了正经模样,好好跟他们商量起来。   莫繁偷偷告诉莫晗:“他之前找过他姐夫,他   姐夫安排他去一废掉的工地当保安看材料,把他气得冒烟。”   莫晗摇头不语,俞肖川插话:“要不要我帮忙?”   莫繁赶紧摆手:“别别别,这莫敢没吃过苦的,不是什么事都能干,还是让他揉面或开车吧。”完了又神秘一笑:“没准以后跟着我去养猪。”她已经决定跟着他们导师在广东找块地方做有机农场了,是个苦差事但是她的程序员男朋友愿意跟她一起。她跟莫晗讲他们未来的规划,她男朋友不仅愿意参与其中,还提了不少有用的建议。聊到一半她问莫敢:“要不要跟我去养猪?”   莫敢嫌弃拒绝,他正在揉面和开车之间犹豫不决,“我姐要知道我去养猪了,肯定得嘲笑我。”   向来喜欢嘲讽他的莫繁没有趁机讥讽,她不回老家也是怕被说三道四。农民,一直都是最苦也最被人看不起的职业。年轻的农村人都在头也不回地奔向城市,逆流而行注定会被人嘲笑和看不起。而让人唏嘘的是,城里人却在大张旗鼓地回归农村。后者口中美好安逸的归园田居,在真正的农村人眼里或许不过就是闲得没事儿干的过家家。   俞肖川以前拍过几个有钱人的短片,每个人都在乡下置办了富有情调的庭院,在城里待烦了就去乡下种菜,韭菜麦子都分不清的人带着上万的手表拔了几根草,就对着镜头说劳动使人快乐,大谈特谈返璞归真。庭院的高墙外,停着扛着锄头的真农民探头好奇。他听到莫晗对莫繁说:“真农民都讨厌做农民。”顺嘴接了一句:“假农民都在赞扬农村的朴素美好。”   莫晗转头看他,似有震惊。   俞肖川微微笑着。   莫晗问:“你笑什么?”   俞肖川歪头看她:“你笑什么我就笑什么。”   莫晗轻轻捶他手臂,低头笑开。   莫繁啧嘴:“酸。”   莫晗反手掐她,莫繁躲开。两姐妹闹成一团,像小孩子似的,你掐我我掐你,嬉笑着互不相让。   俞肖川被两人幼稚的行为逗笑,举目看到被俩哥哥说得凝重的莫敢,以及前方左一堆右一群有说有笑慢慢前行的莫家兄弟姐妹,突然感动无比。真情也好假意也罢,亲人之间的牵绊不就如此,扎堆活着抱团取暖,悲欢离合,有压抑也有快乐。而他们家,除了压抑还是压抑,冷清的压根不像家。   莫晗掐完莫繁回头,一眼撞进俞肖川眼底,一时辨不清他眼底浓烈的情绪究竟因何而起。她重新回到他身侧:“累不累?”   俞肖川摇头,暧昧反问:“你说哪里累?”   四周气氛瞬间旖旎。四周山林送来一阵冷风,莫晗缩了缩脖子挽住他手臂:“好冷。”   俞肖川牵着她的手放入口袋。   山下莫家院落再次响起连环鞭炮。   最后一晚,院中生起了巨大的火堆。整村的莫家人都来了,围着火堆跟着带着鬼头面具的道士们跳起了动作怪异而滑稽的祈福舞蹈,齐声唱着调子朴素节奏明快但唱词让俞肖川摸不着头脑的古老歌谣。   被热闹气氛感染的莫晗表情也由哀伤变得明朗,一边舞蹈一边大声合唱。不会唱的俞肖川大声问她:“唱的什么?”   莫晗看着手忙脚乱学她舞蹈动作的俞肖川忍俊不禁:“我也不知道。”   人群突然开始快速转圈,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方向变化很频繁,被迫跟着人群转动的俞肖川很快晕头转向,紧紧抓着莫晗的手不放。莫晗边唱边带着他:“左边,右边!”   慢慢跟上了节奏。   俞肖川也听清了旋律,跟着莫晗一起大声哼唱。   火光照亮了大家的脸庞,平日里严肃的长辈们都放开来尽情跳舞,放开来大声歌唱。   节奏欢快的转圈部分过了之后,鬼面道士独自吟诵起一段经文,停   止歌唱的人群安静地围着火堆转圈,长辈们的表情渐渐凝重,年轻人也跟着严肃起来。道士吟诵完毕,人群里有妇女独唱了几句,婉转清脆的歌声穿透夜空,远处山间传来回响,好像搭起了一座桥,两个不同的世界在对话。围成一圈的人群无一不肃穆,有长辈低头抹泪,就连身边最搞笑的莫敢也在严肃聆听,眼中藏有泪光。莫晗擦泪的动作极快,她以为俞肖川没看到。在这一刻,歌声不止连接了两个世界,也打通了人与人之间并不相同的悲伤。俞肖川牢牢挽住莫晗手臂。   下一秒,人群再次合唱,明快的曲调很快赶走了难过与悲伤,笑容再次回到众人脸上。   烟花适时四起,照亮夜空。收到祝福的逝者可以再无牵挂的安心离去,送出祝福的亲人也将减少遗憾与愧疚安心地继续前行。所谓祈福,既是为了逝者,也是为了活人。莫晗以前不大理解葬礼为何搞得这么复杂,但在此刻突然明白了葬礼复杂的意义。在现代人眼里,旧时仪式过于繁琐,浪费时间也浪费精力,却不知这是人类千百年来总结下来的智慧,死亡的恐惧和亲人离开的痛苦是一时半会儿无法消解的,而繁琐而复杂的葬礼把人群聚在一起,聚集了悲伤的同时也聚集了力量,人群分散了悲伤,仪式消解了恐惧。而现代人不停地简化葬礼,把死亡变得高效而简单,来不及消化悲伤的人们只能带着痛苦孤独前行。面对死亡,大家只剩下恐惧。   人群唱跳到半夜才慢慢散去。   留下来的人们,围着火堆坐下,在道士们的引导下,玩起了类似丢手绢和击鼓传花之类的游戏。充满童趣的游戏打破了年龄与身份限制,男女老少不分亲疏远近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   新来女婿俞肖川成了大家重点捉弄对象,连续三次因为反应过慢输掉游戏的俞肖川不得不拱手求饶,求大家放他一马。   众人敲锣打鼓的让他抱着莫晗跑一圈才放过他。   “就像昨天那样。”   莫敢夸张地比划,男人们纷纷不怀好意地起哄吆喝:“大方点,来一个,别怕丑。”女人们暧昧地笑成了一团。   有点闹婚的意思。   俞肖川跃跃欲试地看莫晗。   莫晗赶紧躲在莫繁身后,大声喊着:“又不是我输了,为什么要惩罚我?”   “谁叫你们是一家人呢,夫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人群里有长辈假意主持公道的发声,年轻的小辈更有底气地起哄催促两人快点。俞肖川干脆地一把拉出莫晗,打横抱在怀里。莫晗从挣扎到认命不过瞬间,趴在他怀里任他痛痛快快地跑了两圈,再下来从头到脚红成了虾子。   众人哄笑鼓掌,道士们把锣鼓敲得震天响。   两人趁机退出游戏,其他人加入继续玩。   院子里人群忘了疲惫的热闹,更衬出灵堂里空无一人的安静。两人在灵堂坐下,灵位上的莫尚荣笑得满足安详,棺材四角的长明灯火被微风吹得摇摆。   “再过一会儿,就要走了。”   莫晗对着莫尚荣说,后悔也迟了,不舍也来不及了。那些感激与怨愤,都不会再有了。   俞肖川牢牢攥紧莫晗,希望这样能够分摊到一点她的悲伤与难过,又希望能够给到她力量。他望着老人的遗照,默默地许愿和承诺,期盼得到老人祝福,能把身边的女人一辈子拴在身旁。   老人寂静无声地注视着两人,所有的一切都融化在了天边模糊的微光里。长夜将明,人群的喧闹也掩不住四处渐起的鸡鸣狗叫。道士们重回灵堂,抬棺的邻居叔伯已经做好换装准备,白衣黑裤粗胶鞋整齐划一,再次聚集的亲人排着长队不声不响地与棺木中的老人做最后告别。   封棺仪式开始,肃穆的铳声仿佛要震开天地。最后一颗封棺木钉敲入棺材,准时赶上第一抹晨光跃出山   头,送行的唢呐吹起哭腔般的调子,领头道士挥动引路铃铛,莫青阳抱着灵位慢慢走出莫家院门,身后莫青松和莫青海扛着巨大的白色孝旗,八位抬棺人吆喝着抬棺而出,浩浩荡荡送行队伍紧随其后,漫天飞舞的纸钱迎来最终天明。   晨光铺满大地,山中道路蜿蜒崎岖,冰凉刺骨的山风吹不散林中潮湿大雾。送行队伍走得热闹缓慢,山道两旁站着围观的放牛人。每走一段,孝旗插地,铳声震天,道士们敲锣打鼓吟诵经文,莫家后人跪满山路,看着抬棺人喊着号子首尾角力,赢得一方换到前方。孝旗起,队伍重新前行,如此重复循环。   最后送别的肃穆与哀伤被重复的仪式渐渐淡化,漫长又崎岖的路途让人群失去了耐心,围观抬棺人之间的较劲成了有趣的娱乐项目。   最后一段,道士诵经还未结束,跪倒的人群已经有很多人站起,为抬棺人的较劲呐喊助威。好热闹的年轻人甚至冲到前面帮忙助力。   跪在队伍末端的莫晗仍旧坚守规矩,扎实地伏倒在地,等道士诵经结束后才在俞肖川的帮助下艰难地撑地而起。   俞肖川帮她拿去额发上沾上的枯叶,却看到她脸上突然涌出的两行眼泪,来得无声无息。   抬棺人较劲的低吼换来人群的加油欢呼,道士们的锣鼓跟着抬棺人的号子节奏敲得紧密急促。   平静的莫晗静悄悄地哭倒在俞肖川怀里。   “以后回家再也看不到他了,也不会再有那些不想接的电话了。”   从莫尚荣的棺木离家开始,离去的真实感才一点一点慢慢地悄无声息地吞噬了莫晗,无法再见留下的不仅仅只是愧疚与遗憾,失去的感觉更需要时间适应和习惯。人群的热闹是暂时的,它可以缓解悲伤但无法消除。没了人群的庇护,独自面对的无措与茫然将会持续很久。时间才是真实而残酷的良药。   当第一捧土撒上棺材,人群就开始散去。等到坟包成形,坟前只剩下莫家叔伯姑婶,以及不多的堂兄姐妹。道士早走了大半,主事的道士完成任务似的拍拍身上的土,打着哈欠说:“待会儿回家估计能一觉睡到明天中午。”   莫敢插完最后一捧纸花跳下坟头跺着满脚的湿泥:“以后我死了一把火烧了,千万别这么麻烦。”   换来莫繁吐槽:“以后你想这么麻烦都不行了。”   莫响插嘴:“听说隔壁县已经不准土葬了,我们这边也快了。”   年轻人对待生死的态度,大多比老年人潇洒。   莫家叔伯点响最后一卷鞭炮,山林很快重回寂静。接近正午的阳光穿透山林,也没能赶走多少山中的寒意。阵阵冷风搅动山林。   莫敢裹紧外套低声嚷着:“再待下去得冻死在这儿了。”   早就冻得搓手跺脚的莫家叔伯带头往山下走去。   掌心凉如冰的莫晗凝望新坟包,摇摇俞肖川的手:“我们也走吧。”   “不多留会儿?”   莫晗遥望远方,碧空白云大山绵延,下山的路划开了山林。莫家长辈已经走远,小辈们三三两两跟在其后。遗落树梢的纸钱飞起又落下,不知归处。   “人死不能复生。”   “走吧。”   两人携手下山,刚走到马路上,便撞见驾车离开的莫川一家,莫宇凡看到俞肖川,竟要下车让他抱。万虹拗不过他,打开车门放他下来,莫宇凡一头扎进俞肖川怀里,俞肖川抱着他亲了又亲。   万虹对莫晗说:“这要是自己孩子,还得了。”   俞肖川也听到这话,笔直地看过来,莫晗低头假装没看到。   莫川提起还钱的事,被莫晗挥手打断:“以后再说。”   俞肖川也正偷偷向他使眼色,他机灵地换成一句:“祝你们早生贵子。”   莫晗一边瞟俞肖川一边催他快走。   俞肖川跟莫宇凡说完再见,又冲莫川点头:“借你吉言。”   两人继续顺着大路往前走,陆陆续续遇到了堂哥莫响和其他堂兄姊妹离去的车,个个都说有事要忙先走一步。俞肖川也接到了工作电话,催他回上海。莫晗也不例外,微信里一堆待处理的工作。两人回到莫家大院,不再热闹的大院感觉很陌生。   莫繁正在收拾行李,她定了晚上的飞机。方爱梅往她包里不停地塞东西,葬礼上剩下的腊肉,家里熏的腊鱼火腿,卤过的猪蹄鸡脚,边塞边念叨:“好不容易回家一趟,都不多住几天。午饭都不吃就都跑了。”   看到莫晗又问她:“你呢,不住几天吗?”问完目光停在俞肖川身上,期待他能做主。俞肖川默默看莫晗。   “下午就走。”   莫晗已经做了决定。   方爱梅并不意外:“就知道你也一样,东西带一些走。”   俞肖川看了眼莫晗,补充解释:“这次来得匆忙,上海那边还有事,等空了再来。”   方爱梅勉强挤出笑脸:“是啊,都是临时临了赶来的,没办法。你们还是忙点好。”   屋外莫青海驾着电动三轮进来,招呼莫青松和莫青阳把从邻居家借来的桌椅搬上车,三人对话传入屋内。   “二哥,我发现我不敢一个人待在屋里头,有点怕。”   是莫晗叔叔莫青海。   莫晗大伯莫青阳笑话他:“你就是胆子小。”   莫青松说:“其实我也是有点怕,大哥你没得感觉啊?”   莫青阳没吭声。   “反正我是不敢一个人待得屋里头,老头常坐的那张椅子我准备烧了给他。”   莫青海又说。   三兄弟不说话了,很快桌椅装好,莫青海驾车给人送去了。   院子里剩下莫青阳和莫青松两人。   “你屋里头小孩都走了?”   “老三刚走。”   “我家两个还在,下午走。”   “都忙得很。”   “总觉得老头还没走。”   “嗯,昨天我起床,感觉他在我床边站了会儿。”   “你不怕?”   “你亲爹,怕什么?”   被怼的莫青松半天没吭声,只剩下莫青阳独自在说。   “好像听到他跟我交待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还要坟前种几棵桃树。让你别干重活了,老三少打牌,幺妹儿脾气要改。他有说让大姐离婚呢。”   “他管得真多,大姐今年都快六十了,离么得婚。”   莫青松轻声念叨,两人同时叹息,沉默了一会儿后又聊起了村里选举的事情,七七八八的,俞肖川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又把注意力转回屋内。   莫繁嫌方爱梅塞得东西过多,拿出了一些。方爱梅无奈又无助地在一旁阻拦:“卤肉这么一小包,你拿出来干嘛?”   “安检不能过。”莫繁又拿出一包熏鱼,“这个味儿大,回去箱子都是那味儿。”   “那腊肉多带一块好了。”   方爱梅从厨房拎出一方腊肉。   “沉死了,安检超重了得补钱的。”   莫繁坚决不要,合上了箱子。   方爱梅举着腊肉呆站在一边。   莫晗接过她手上的腊肉:“她不要的都给我好了。”   方爱梅这才挂上一点笑容,开始忙里忙外地给她准备东西。莫晗默默跟在她身后帮忙打下手,俞肖川看了一会儿后走到院子里帮莫青松他们搬桌椅。   厨房里都是流水席剩下的大鱼大肉,方爱梅恨不得莫晗全都带走。   “今年过年回来吗?”   莫晗没应,方爱梅又问了一遍:“不回来啊,去他家过?”   “还没定呢。”   莫晗假装听不懂方爱梅的暗示,掏了一盒腌萝卜,又拿出另一盒继续装。   “还有两个月就要过年咯,你装那么多萝卜干什么,胃不好少装点。”   方爱梅正在打包卤肉。   “他爱吃。”   莫晗说完扫了眼窗外,俞肖川正和莫青松合抬一张桌子。   方爱梅沉默了片刻又出声提醒她:“那边还有豆角和黄瓜。”   莫晗各装了一盒。方爱梅嫌她装得不严实,打包完卤肉后又重新装了一遍。   “你见过他父母了,好相处吗?”   “他妈他姐都不喜欢我。”   莫晗直言不讳,有些故意。   方爱梅听完沉默,反应跟当年她说任远行母亲不喜欢她差不多。过了会儿,方爱梅说:“肯定是你做得不够好,不然人家也挑不出你毛病。他对你挺好的。”说的话也没变,嫁人本身远比嫁给什么人更重要。如果嫁不出去,肯定都是她的错。这一次莫晗不想再沉默。   “确实都是我的错,出身平凡,学历普通,穷设计师一个,年纪不小了,长得又一般,还特别不会来事儿,毛病太多,挑不过来。”   莫晗一口气说完,想象中的快感并没有如期而至。   方爱梅转身撞翻了案板,已经包好的小块腊肉散落一地。她急急忙忙地弯腰去捡,脑袋擦过桌边的菜刀。莫晗眼疾手快地拿走菜刀,吓出一背冷汗。   “妈──”她想道歉。   方爱梅避开她视线,一边捡肉一边叮嘱:“这肉你要冻起来才不会坏,想吃就拿一块,都切好了。”   她又取了两块腊鱼包好。   “这鱼是你大伯去河里捞的野生鲫鱼,外边买不到。加点豆豉蒸一蒸就很好吃。对哦,豆豉你拿一瓶吧,还有蚕豆酱。”   方爱梅碎碎念不停,压根不给莫晗说话的机会,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穿着一件旧旧的黑薄棉袄,围着买酱油送的红围裙,胸口都是常年在厨房打转积累下的油污。她垫着脚尖在壁橱里翻找,手背上已经有明显的老人斑纹,后仰的脑勺上白发不少。莫晗默默盯着她看了会儿,转身看到厨房门口的莫繁,倚着门框不知道站了多久。   “你们什么时候走?”   她问。   莫晗并未确定具体时间:“吃过午饭吧,你呢?”   莫繁进到厨房,方爱梅问她要不要蚕豆酱,她非常干脆的拒绝:“不要。”   方爱梅被她堵得一愣,不满地抱怨:“这也不要那也不要,自家做的不比买的好。”   莫繁没有理会她,凑到莫晗身边:“姐,捎我一程呗。”   方爱梅立马停下手上动作:“不是晚上的飞机吗,走那么早?”   “先去市里办点事。”莫繁扯莫晗:“好不好?”   莫晗点头,余光里的方爱梅呆了几秒,又继续若无其事地忙着给她打包吃食了。   莫繁朝窗外探望,指着裹着军大衣试骑三轮车的俞肖川说:“他都没什么架子。”   莫晗哂笑:“又不是什么厉害的人,要什么架子。”   “他不厉害吗,我看他的作品挺厉害的!”莫繁眨眼,特意说的小声防着方爱梅。她也是上网无意间刷到的,顺便百度了一下。莫晗笑得好像俞肖川跟她没什么关系。   灶台旁没偷听明白的方爱梅以为莫繁说了不好的话,骂她:“又在说三道四了,像个长舌妇。”   莫繁翻着大白眼,拉起莫晗往外走。   “自家女儿处处都不对。”   她一语道破了真相。两姐妹的委屈说来都差不多。   院   子里俞肖川骑着三轮车熟练地急停转弯,跟玩赛车似的。小叔莫青海夸他厉害,盛情邀请他一起去邻居家送桌椅,莫青松帮他拒绝了。莫晗看他还有点小失望。   莫繁挽住莫晗,“别想太多,也别管太多。他对你挺好的。这么好的人,抓住就好了。错过多遗憾呐。”   孟秋也说过类似的话。莫繁也有孟秋身上那种什么都无谓的气场。她和她男友从本科到研究生,已经很多年了,从未闹过分手。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莫晗问她。   莫繁神秘地嘿嘿一笑,拿出手机给她看照片,红色的结婚本里,她和她男友头挨头笑得羞涩甜蜜。日期显示不过两个月前的事情。   “怎么不说?”   “不想说,爸妈都嫌他家里复杂,他妈又嫌我农村人,是我俩结婚,又不是他们结婚,有什么好说的。”   莫繁男友父母很早就离婚了,他跟着母亲再嫁,继父带着前妻的孩子,又与他母亲生了一个弟弟。他跟家里关系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他妈妈以前很担心农村来的莫繁索要高额彩礼,曾让两人分手。   “我不想错过他,刚好他也是这么想的。”   莫繁脸上都是确定的幸福,莫晗既替她高兴又很羡慕。   “姐,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你从小就这样,先斩后奏。”   莫晗笑得波澜不惊。   院外俞肖川正拿着手机四处拍照,这两日他拍了不少。   莫繁推她:“喜欢先斩后奏的是你吧,我是学你。”   莫繁说得没错,从小到大喜欢先斩后奏的人是她,中考换高中,大学选专业,毕业后创业恋爱,方爱梅和莫青松永远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小时候因为太有主意,莫尚荣常预测她以后一定会找个怕老婆的老公,这样才好当家作主。   院子里的俞肖川忽然将镜头对准门口的她和莫繁。莫繁冲镜头比“耶”,她扭头望向厨房里忙碌的方爱梅,重复的厨房活动造就了她的利落麻利,一手好厨艺人人夸赞。她还记得小时候莫尚荣到处跟人说方爱梅做饭不如大伯母好吃。莫尚荣所谓的女人当家作主,应该仅限于灶台。   莫繁看过俞肖川拍的照片,失望地啧嘴:“还以为你拍我呢,原来只拍了我姐。浪费我表情。”马上又夸赞:“你把我姐拍得真好看!”   照片里的莫晗微微侧身逃避着镜头,一道光划过她的半张脸,阴影中的双眼明明看不清眼神,留下了很多未知反而更有气质,叫人过目难忘。   莫繁羡慕地揶揄:“从照片都能看出姐夫你这浓浓的爱意哈!”   俞肖川还要再拍,被莫晗抢了手机。   “把那些东西搬到车里去吧。”   她指指屋内的大包小包,都是方爱梅让他们带走的。   俞肖川趁其不备偷偷掐她屁股,被掐的莫晗瞠目瞪他,他满足地转身开始忙碌。   吃过午饭后,三人准备出发。   方爱梅忙前忙后地检查和提醒,让他们别漏了东西。莫青松站在一旁,手上的烟就没停过。   “莫繁你过年回来吗?”   方爱梅问帮莫繁拉开车门,她迫不及待地拎着大包小包往里挤。   “再说。”   她也没有明确答复。   莫晗听到方爱梅失望的叹息。   “莫晗。”方爱梅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莫晗主动抱住她:“别担心,我会处理好。”   方爱梅不习惯地推开她,重复说着:“那就好,那就好。别开太快了,路上小心,到了打电话。”   轮到俞肖川跟两老道再见。   方爱梅很不自然地挤着笑脸,依旧欲言又止。   莫青松给他塞了一包最贵的芙蓉王:“路上抽。”   车子发动。   俞肖川和莫家姐妹同时降下车窗,对着窗外的老人挥手。   莫繁说:“爸,你少抽点烟。”   莫晗说:“妈,那个药我已经买好了,快递明天送来。”   不善表达的莫家姐妹把真正的关心憋到最后才说,同样不善表达的两老讷讷地应着:“好好好,走吧,走吧,小心点注意安全。”   后视镜里的莫家院子越来越远,院门口的两位老人好像雕像一般站着,最终不见。   窗外的青山白云,再见必将是另一番光景。   上大学时莫晗第一次出省远行,方爱梅和莫青松也是这样目送她离开。后面类似的场景发生得越来越频繁。飞出去的鸟很难再飞回来。   离别的情绪使得车内气氛压抑伤感,三个人各自沉默。一直到了市里,车内气氛才缓解。趁着莫晗去厕所的空档,莫繁抓住机会问俞肖川:“你爱我姐吗?”   盘问的口气问笑了俞肖川。   “你觉得呢?”   俞肖川笑着反问她。他并没有藏着掖着。   莫繁撇嘴,两人的关系有目共睹,但连老公出轨的叔家堂姐都能在人前大肆地秀恩爱,演几场戏有何难。莫繁忘不了莫晗对方爱梅说的那些话。   “你怎样我不知道。”莫繁实话实说。   俞肖川笑容微滞,看来莫繁不看好她。   莫繁又说:“反正我姐应该挺喜欢你的。”   俞肖川眼神一亮,示意她继续说。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莫繁有着不输她姐的敏锐,瞬间抓到了某些东西:“看来你也没什么把握。”   俞肖川看着样样都好,成熟稳重自信强大,哪怕遇到姑婶们不像样的盘问,依旧大方得体地应对,回答问题进退有度滴水不漏,虽让人有不敢胡来的距离感但绝无看不起他人的傲慢。自家姑婶和堂兄姊妹对他都是一致夸赞,羡慕莫晗的好运气。大家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都觉得是莫晗高攀了。连方爱梅都这么认为。若没有此刻的发现,莫繁也会认为莫晗陷得比他深。从小到大同床共枕无话不说的亲姐妹自然比旁人看到的更多。   “别被我姐吓到了,她就是这样,装模作样第一流。喜欢假装不喜欢,在乎假装不在乎,难过假装不难过。暴露自己很危险,把自己藏起来,让她觉得安全。”   几个亲人眼中的莫晗各不相同,莫川说她要强不好结婚,堂哥担心她不爱吭声易受委屈,莫繁口中的莫晗才是俞肖川熟悉的莫晗。   不愧是妹妹。俞肖川想她多说点。   莫繁一眼看穿他的企图,傲娇地撇嘴:“有些东西,自己去了解更好。”   “有人相助,事半功倍。”   “捷径走多了,小心摔跟头。”   俞肖川有片刻的愣神,一步登顶的他和莫晗走得何止是捷径。莫繁没有打扰,安静地望向窗外,莫晗正往回走。她拉开车门下车。   “我得走了。”   俞肖川跟着下车帮她取出行李。   莫繁接过行李:“别让她难过。”   俞肖川点头:“我尽量。”   莫繁突然嬉笑冲他比心:“我看好你哦!”   莫晗走近,看到相谈甚欢的两人不免好奇:“聊什么聊这么开心?”   “当然是说你坏话。”   莫繁冲俞肖川挑眉。她手机正好响了,接她的友人到了。两姐妹拥抱告别,咬着耳朵说了一会儿,莫繁说得笑容满面,莫晗听得面无表情。   再上车,莫晗盯着俞肖川看了又看,好像不认识他。   “你妹夸我什么了?”俞肖川故意问。 第47章   两人马不停蹄地连夜赶回上海,中途莫晗主动提出开一小段。俞肖川微微诧异:“你会开车?”   莫晗故意回:“前年拿的驾照,最近一次开车半年前,怎么,怕了?”   俞肖川把车停在加油站,跟她换位置时轻佻地来了句:“怕什么,死在你手里我很乐意!”   莫晗默默瞪他一眼,做到司机位上,抓住方向盘时忍不住深呼吸。俞肖川在她耳旁说:“慢慢开,你可以的,我相信你。”   莫晗转头看他:“真不怕?”   俞肖川望着正前方:“走吧,没问题的。”   莫晗突然觉得特别安心,有些生疏但自信地踩下油门,转动方向盘,车辆平稳地拐入车道。   一开始俞肖川还跟她聊上几句,后来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微微的鼾声里都是疲惫。他极累时才会这样,她与他同床共枕快半年,已经熟悉他的不少习惯。后半段路程都是她开。这几日他的黑眼圈一日赛一日的重,有时候坐着都能睡着,她都看在眼里。原本他不来也没关系。   驶入上海市区时正逢晚高峰,外环堵出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龙。莫晗趴在方向盘上无奈地望着长龙,刚睡醒的俞肖川眯着眼睛问她:“换我?”   “你换过来也是等着。”莫晗瞥他,一个晚上满脸的胡渣都冒头了,速度让人惊叹,嘴角的口水加上寸头像颗脏兮兮的毛栗子。她忍不住伸手抹了一把,又油又扎的触感让她嫌弃地撇嘴:“脏死了。”   俞肖川调直座椅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凑过去啃她嘴角,啃完了说:“不香了,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从凌晨开到晚上的人能香到哪里去。莫晗一边嫌弃他这种幼稚的报复举动一边又因为这种亲密心跳加速:“有病。”她还是没办法做到完全泰然处之,像真正的夫妻那样。   俞肖川突然发神经,深情款款地抓起她的手:“我不怕脏。”   莫晗红了耳根又起了一手鸡皮疙瘩:“肉麻。”   俞肖川满足地大笑不止,莫晗握着方向盘跟着车龙缓缓前进了一段。她开车很稳。   俞肖川懒懒地靠在座椅里:“那辆车都没见你开过,我还以为你没有驾照。”他有两辆车,另一辆车的钥匙就挂在门口钥匙架上。他曾不止一次跟她提过车的事情:“去考个驾照吧,开车上下班方便,挤地铁多累。”   莫晗没有忘记俞肖川曾经的劝说。她都没有理会。   “都堵成这样了,开车多累。”她望着眼前车龙叹气。来回跑工厂时她动过开车的念头,但也仅仅只是念头。放纵欲望的下场她知道,会让人越来越贪心,永不满足的痛苦能把正常人变得不再正常。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道理她很清楚。   本想继续说点什么的俞肖川被一通工作电话打断,直到车龙恢复正常移动速度后他还没挂电话,非常严谨地回应着对方,一边给出专业的质疑一边给出新的建议和做法。工作状态下的他既轻松又紧绷,倾听时沉默专注,眉头紧锁地认真思考。说话时语速不快,没有过多停顿和转折词,逻辑清晰自信而强势。莫晗时不时偷看他,目光不受控制地就飘到了他身上,工作状态中的他自然而然地散发着魅力,特别吸引人。   快到家门口,莫晗因为看他走神忘记前行,俞肖川拍她肩膀:“别看我,看绿灯。”   后面车辆鸣笛催促。莫晗缩着脑袋红着脸驶过斑马线,有种考试作弊被抓的羞耻与懊恼。她一声不吭地停好车,刚进电梯就被打完电话的俞肖川抱到怀里,猴急地动手动脚。他从未如此急色过,莫晗无语地推他,让他别闹。   俞肖川依旧我行我素地上下其手。这一路他好几次都被莫晗的眼看硬了,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刻。   莫晗为了阻止他在电梯胡闹,使着吃奶的劲儿捉   住他双手。俞肖川双手虽然老实了,但是顶着她屁股的某处却是很不老实地动来动去,磨得她全身僵硬不敢乱动。   “就该让你一路开回家的,累不死你。”   俞肖川突然的发情让她有点始料不及,但又说不上来的开心与得意,甚至疲惫的身体扛不住撩拨开始隐隐兴奋。   俞肖川咬她耳朵:“谢谢你给你老公机会恢复体力。”   在说荤话上,俞肖川天赋异禀。莫晗羞到不敢睁眼,一进家门就被扑倒了,从浴室到卧室,花了半夜。当她累得脚趾头都不能动时,俞肖川还有气力给她吹干湿头发。他已经习惯不做任何保护赤膊上阵,莫晗发现。   上海变天了,从他们回去的那天开始,一日复一日的绵绵阴雨都没阻挡两人的忙碌。俞肖川每天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莫晗坐到工作台边一趴就到了晚上。现代人的世界没有意外的假期,只有被耽误的工作。   哪怕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俞肖川回到家照样生龙活虎精力旺盛,还非得把纵欲的罪名扣到她身上。她看他一眼就是故意诱惑他,碰他一下就是处心积虑勾引他,反正不管她如何辩解最后都会被他掳到床上,和不讲道理的强盗没两样。他像头处在发情期的野兽,再无以前的自律,毫无克制地耽于,随时随地都是箭在弦上,汹涌莫名的欲望带着恨不得将她揉碎的力量放肆地横冲直撞。莫晗时常捕捉到他眼中懒得隐藏的野心与期待。他想让她怀孕,他想要一个孩子,突然汹涌的欲望源头在这里,莫晗每次替自己辩解时都会刻意避开这个真相,害怕一不小心就暴露了野心,以及恐惧。不管哪一个被俞肖川发现,都会难堪。   忙了半个月之后,俞肖川又得赶着去外地拍东西,这次是早就签好的某著名导演的医疗行业相关纪录片拍摄,想拒绝都不行。莫晗居然暗暗松了口气,最近过于频繁的让她有些力不从心,不像爱去健身房的俞肖川,睡一觉就能生龙活虎。每次他都打着床上运动也是运动的借口把她推倒,美名其曰一起锻炼身体,把她气得不行但又对他的流氓行径束手无策。   听说他要走,她马上做了一堆饼干吃食。出发前一晚,俞肖川把她堵在床上胡闹,她少有的积极配合。完事儿后他掐着她腰间软肉:“怎么觉得我要走了,你特欢天喜地?”   “有吗?”   被戳中的她无辜地反问,这种事怎么能承认。   俞肖川趴她胸口听她心跳:“你的心不会说谎,它说特高兴。”   “那我该怎样?哭哭啼啼不让你走?”莫晗摸怀里他毛绒绒的脑袋,她很喜欢他这不经意流露的孩子气,两人好像一对真夫妻。   俞肖川轻声笑过,享受地闭上眼睛,脑袋慢慢下移,最后停在她的腹部,耳朵贴着她肚脐:“我听你和孟秋电话,好像她最近不吐了。”   莫晗抚着他侧脸:“吃得好睡得好就不会吐,医生说她之前都是因为焦虑。”   俞肖川压抑抬头:“她还会焦虑?”   “你对孟秋有误解!”   莫晗叹息,再善解人意的男人遇到女人怀孕,好像都会有些无法感同身受的迟钝。这是男女之间无法调和的差异。当然也有他对孟秋的不了解,莫晗不怪他但也莫名的伤感。她轻声感慨:“孕妇都比较容易焦虑吧。”   “你肯定会焦虑。”   俞肖川一口咬定,突然吻她肚皮。   “别怕。”   他说。   莫晗喉咙被什么堵住了,胸口滚烫,巨大的力量从小腹升起,担忧与恐惧在这巨大力量面前,好像不值一提。俞肖川不停地吻她肚皮,温热又滚烫的嘴唇有如星星之火,慢慢点燃了她的身体。   这一晚莫晗又梦到了那个喊她妈妈的小朋友,跟之前差不多的五官和神态,依旧辨   不清性别,坐在公园的跷跷板上远远地呼唤她:“妈妈,你过来呀!”   她往前走啊走,始终与他隔着一段距离,怎么都无法靠近他。   梦醒时俞肖川已经不在身边。他赶早上的飞机,想让她多睡会儿特意没有叫醒她。寂寞与委屈来的无声无息,莫晗趴在床上挤出了几滴眼泪,她搞不清楚究竟是因为那个让人高兴不起来的梦,还是因为俞肖川一声不响的离开。落泪后她又自觉可笑,赶紧擦完眼泪该干嘛干嘛,像以前一样。   邱檬同学收到包很喜欢,发在朋友圈炫耀又帮莫晗招来了新的客户,竟然是一帮富太太。太太们盛情邀请她参加她们的茶会。茶会有服装要求。莫晗去了才发现茶会上的富太太们不是旗袍就是汉服,一半婀娜多姿一半仙气飘飘。她穿了自己设计的改良中式风格服饰,背着自己做的包,简单但并不低调,很多人都问她衣服哪里来,包包是什么品牌,像个行走的广告牌。莫晗万万没想到程露和赵又卿也是茶会宾客,她们中途才到,穿着同色旗袍,亲密的像母女。两人都未与她说话,好像不认识她似的。她见她们如此,也懒得做面子功夫,专心应付富太太们。来之前邱檬就曾提醒过她,这帮太太们都是闲得慌有钱没地儿花的人,表面上搞搞茶会好像闲云野鹤,其实都在攀比。个个都想与众不同。她以前没有机会参加这种社交,第一次参加有种硬着头皮的不自在,但还是逼着自己往前冲。   “虚伪也好真诚也罢,你的手艺比你的脸皮值钱就好了,其他不用管。多个人看到你就能多个人看到你做的东西,没准能捞回几个大单呢!”   来之前,邱檬曾这样给她打气。   没想到还真给她说中了,有位富太太喜欢她身上的衣服,当场就转了定金,并盛赞她有兰花的气质,让她受宠若惊。   “人群中一眼就先看到你,不声不响的看着沉静,让人想要跟你说话。”   富太太表达方式略显夸张,跟茶会上大多数人一样。旗袍汉服一上身,人都变得文绉绉起来,有一股别别扭扭地文雅。莫晗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另一位顾姓富太太看上了她手上的包,也是当场加了微信转了定金。她和赵又卿好像是熟识,特意拉来她认识莫晗:“这位是设计师莫晗,她身上的衣服和包都是自己做的,听说她还会做婚纱,又卿你以后结婚可以找她设计。”   顾太太盛情介绍。   莫晗尴尬地笑僵了嘴角。   赵又卿比较淡定,对着她微微一笑:“我很喜欢莫小姐的设计,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   莫晗头皮一阵阵发麻,愣在那里忘了回应,还是顾太太拉她:“要不先加个微信吧!”   赵又卿刚想说什么,程露跟了过来,插上一句:“婚纱一般人哪能做得好。”   莫晗笑着不做辩解,顾太太帮她说话:“莫晗肯定没问题。”   程露掉头问赵又卿:“你不是订了那位国外的设计师吗?”   赵又卿盯着莫晗:“多看看多比较比较总没错。”话里话外留了一些情面。   莫晗有些感激。她对赵又卿的感觉复杂,她坚信赵又卿对她也一样。但程露没给她留情面,掉头就教训赵又卿:“看准了就赶紧确定,小心挑多了眼花。别搞得跟我家肖川一样,最后都乱挑。”   语气平平淡淡的很家常,好像母亲教育女儿。莫晗并无多少触动,对着一直盯着她看的赵又卿微微一笑,转头认真又好奇地盯着程露看,想找到让她困惑很久的答案,程露究竟是真的讨厌她还是讨厌俞肖川没有经过她同意选了她。   程露有些厌恶地扫了她一眼,拉着赵又卿走开了。赵又卿边走边回头看,莫晗转身就跟其他人聊了起来。没穿旗袍和汉服的她也是人群焦点。   茶会快要结束时,莫晗在洗   手间遇到了正在补妆的赵又卿。赵又卿主动跟她搭话。   “肖川和你回老家了。”   她始终喊他“肖川”。   “他自己去的,我没叫他。”   莫晗如实回答。   赵又卿愣了半秒,不自然地哼笑:“哦,是吧。”   “谢谢你。”   莫晗为刚才她留的情面道谢。   “我说真的。”赵又卿却说,“我结婚会找你设计婚纱。”   “那好啊。”莫晗心跳不自然地加速,直觉告诉她赵又卿后面还有未说完的话。   果然赵又卿继续道:“和俞肖川,你也可以吗?”   横扫过来的眼神里带着不服输的自信与挑衅,看得莫晗呼吸不畅。她转身向外走,身后赵又卿的声音钻入她的耳朵,冰凉刺骨:“一年时间很快,我等得起。”   莫晗加快脚步,赵又卿怎么也知道了协议的事,是程露告诉她的,还是……她无法深想。   晚上回家,莫晗翻出了洗手间杂志里的协议,一条一条的往下看,当初写下条款的心情也一点一点地重回心头,多了几分惆怅与心酸。已经能熟背的条款无论看多少次都很陌生,这短暂的一年之约,剩下时间已不多。留给她的,除了草率签下协议加入游戏的后悔之外,更多的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不甘与不舍。当初签下协议只看眼前,不曾想过以后。没有计划的人生再次飘向了不受她控制的未知。   睡觉前俞肖川发来视频,发现莫晗有点强颜欢笑。   “遇到什么事了?”   “客户返单。”   理由有万千。   “很为难?”   “可不。”   “是不是很想我?”   视频里的俞肖川笑得温柔,带着一点故意逗趣的贱。   “嗯。”   莫晗承认,羞涩又诚实的,偶尔也不想躲藏,想让俞肖川看到真实的她。或许能打败赵又卿,赢得一点什么。她也会大胆地妄想。   “那你怎么不说你想我。”   俞肖川想要更多。   “我想你,要是你在就好了。”   莫晗给他想要的。   “完了。”   俞肖川突然表情痛苦。   “怎么了?”   莫晗变了脸色。   “我石更了。”   俞肖川直截了当。   莫晗被他的流氓话打败,假装要挂视频,俞肖川一本正经:“我很想你。”   “流氓。”   “也只对你。”   “谁知道。”   赵又卿的“一年时间很快”在莫晗耳边挥散不去。赵又卿彻彻底底成了她心头的一根刺。   “你怎么才能相信我呢。”   视频挂断时,莫晗听到俞肖川的叹息,无奈中带着一点责怪。   上海阴雨天气结束时,莫晗接到方爱梅打来的电话,才反应过来她回到上海后忘了告诉他们安全抵达,以前过完年回上海都会说一声“我到了”。   方爱梅不止对这一件事耿耿于怀,但在电话里只反复念叨这一件事,就差直说她没良心了。   莫晗道歉了没用,不耐烦地反问了一句:“那你怎么没想过问下我?”   方爱梅沉默了一会儿,转口问她家里带过去的东西俞肖川是否喜欢,用莫晗反感的讨好语气。   莫晗打断她:“你是不是觉得他能喜欢那些东西就能喜欢我?”   方爱梅再次被堵得哑口无言,有些生气地挂了电话。随即莫青松给她发来微信,都是责怪:“你现在怎么那么不知好歹呢?你妈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你都三十多了,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是不懂事?”   莫晗看了一眼就把手机手机扔一边。她知道方爱梅和莫青松是怎么想的,正因为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所以更加愤怒,也更加无奈。在他们眼中,三十多岁的女人好不容易走运抓到一个像样的人,就该低声下气地迎合他讨好他,让他收下你。别走完这村就没这店了。三十多岁的女人,哪有资格挑剔,还要打着爱情的名义。方爱梅没有想着问问程露的为难是否让她难过了,俞肖川是不是真心喜欢她。他们不会问,也不敢问。他们和她一样卑微。莫晗难过地想要痛哭一场,可是又深知哭完了也不会改变什么。生活并不会因为有了眼泪变得容易一点。   天气变晴后,孟秋终于有空约莫晗见面。最近她工作也忙,爱情也忙。在南希的强烈要求下,两人迅速领证了,并且贷款在闵行买了一套房,背着双方的家里人。   将近一月没见,孟秋整个人圆润了很多,描着淡妆的她看起来不像怀胎四月的孕妇,倒有点清纯的女大学生范儿,眉目之间都是迎接新生命的喜悦与期盼,细看就知不是学生了。   开车把她送来的南希依旧一张不爱笑的酷脸,两人站到一起特像大学里夺人眼球的时尚情侣,男酷女靓无比般配,到哪儿都是人群焦点。南希送完她就回合肥了,他现在两地跑,累归累但他乐意。   “调去容易再调回来可就难了,人家那边不放手,现在累得跟孙子似的。我让他别老来回,他也不听,说见不到我容易胡思乱想。”   孟秋心疼又得意地骂他傻。   莫晗摇头笑笑,孟秋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打是亲骂是爱。   孟秋问她回老家的事,“听说俞肖川也去了,他突然跑过去没给你添麻烦吧,他打电话给我时我也不知道你家出了什么事,只说你突然回家了。没想到他居然自己跑过去了!这下家长也见了,你家里人满意吗?”   她这一说倒是提醒了莫晗。她这才开始来回细想,虽然俞肖川的解释听着天衣无缝,但他去的太快了,也太及时了,并且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怎会那般凑巧?她来回想了一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她叹息着回答孟秋:“能不满意吗,一看就是高富帅!”   孟秋听出了嘲讽,啧嘴道:“能让长辈们满意就不错啦。”   莫晗笑笑没说话。   孟秋又问:“他表现如何?”   莫晗歪嘴一笑,面带骄傲:“满分一百分,可是让我出了回大风头。”当偷听到堂姐们羡慕又嫉妒地议论俞肖川时,不可否认她确实有那么一丝扬眉吐气,虚荣心得到的满足快乐无法言表。不过堂姐妹们都不看好她,觉得她配不上俞肖川,早晚会被分手。叔家堂姐说得最直接:“等年轻小姑娘一勾,肯定就没戏了。男人都是口是心非,嘴上说喜欢成熟懂事,骨子里都爱年轻的作天作地。”   莫晗当时差点跳出去替俞肖川辩解:“他可不像你老公那么肤浅,年轻小姑娘哪入得了他法眼。”   但成熟的初恋情人就说不准了。莫晗总要想到赵又卿。   孟秋听出不少自嘲:“都倍儿有面儿了,咋还不开心呢?”   走神的莫晗顺嘴感慨:“怕是一场梦。”   镜花水月,一切都是虚幻。捞月即碎。   孟秋皱眉不解:“一场梦?什么梦?你不相信他,还是你们之间有什么事?”   莫晗回过神来,准备打岔过去:“最近工作少,人一闲就爱瞎想。”   孟秋没接她话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莫晗自顾自地说起葬礼细节,那些复杂的仪式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孟秋听了一会儿突然打断她:“若实在不行,就分开吧。别浪费时间。不合适就是不合适,别勉强自己。”   莫晗猛得一惊:“你也认为我们不合适?”问完了又觉得自己胡搅蛮缠,特像偶像剧里追   着男主角问“你为什么不爱我”的女配角。   孟秋没好气:“合不合适你自己不知道啊!”说完愣了几秒,随即坐直了身体再次盯着莫晗上下打量:“你爱上他了。”   “嗯?”   被猛然戳穿的莫晗想要装傻蒙混过去。   “你爱上他了,你看你这患得患失的模样,跟我之前一样。”   孟秋一脸笃定。和南希折腾过一番的她也有了鉴定爱情的眼力。   莫晗提起最近接到的工作,生硬地岔开话题。孟秋不再像以前那般好糊弄,说了一圈后又被她拉回。   “你怕什么呢?”   孟秋非得问她。 第48章   莫晗被她的执着弄得有些心烦意乱,干脆回答:“不知道。”她怕的东西太多了,说出来叫人笑话。   孟秋被她脸上怒意震慑到,识趣地没再继续逼问。当事人都理不清的事情,旁人乱帮忙往往适得其反。她认识莫晗多年,早已摸清她一些脾性,从她认识莫晗起就知道她心思重爱藏事,不愿说都有原因。反正症结一定在俞肖川,作为朋友的孟秋非常武断地断定。   事实证明孟秋没猜错。   没过几天,她去郑州出差时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时好巧不巧地居然偶遇了俞肖川的摄制组,一帮人正在医院跟拍东西。她先看到俞肖川,和他的同伴们蹲医院门口的雪地上抽烟聊天,刚想上去打招呼,转眼看到一身红衣的赵又卿躬身踱步悄悄走到俞肖川身后,用脖子上的围巾蒙住了他的脸。扯下围巾后的俞肖川被同伴挡了半张脸看不清表情,赵又卿嘻嘻哈哈地扑倒在他背上。同伴们哄笑不止。   孟秋气冲冲地远远拍下几张照片,正准备发给莫晗,被南希拦下:“也许事情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   孟秋气得跺脚:“都这样了,非得两人睡到一起去了才够吗?”   南希欲言又止。   孟秋不满地催他:“有屁快放。”   “我之前对你也有误会。”南希看她脸色,又小心补了句:“我怕我们帮倒忙。”   孟秋恼火地撇嘴:“这是两回事,哪能放到一起说,性质都不一样。你知道那女的谁吗?初恋,一回国就找旧情人的初恋。”   南希瞬间沉默。他清楚初恋的威力有多大,一旦扎到心底这辈子都别想取下了。他试过所以知道。孟秋就是他初恋。   孟秋被他这么一打岔,冷静了不少,莫晗最近确实有些压抑,不知道是和俞肖川之间又出了问题还是没有走出爷爷去世的难过,或者两者皆有。她此时再添一把火,没准会让莫晗和俞肖川本就不大牢固的关系变得更加岌岌可危。她改变计划,盘算着先找俞肖川当面聊一聊。但看到远处俞肖川虽然飞快地扯下背上的赵又卿,可脸上并无多少不悦后,孟秋心里还是有些过不去,只好先给莫晗发了条微信:“不管怎样,我都站在你那边。”   莫晗有些莫名其妙,但想到之前两人的聊天,心想大概是孟秋又在胡思乱想,怀孕后的她变得比以前多愁善感。莫晗忍不住想若是她怀孕了,会不会比孟秋更多愁善感?   虽然赵又卿成了她心头的一根刺,偶尔扎一下还挺疼的,但刺归刺疼归疼,生活还得继续。就像上海的冬天,不会因为有人冬季抑郁就能日日晴朗变得暖和一点。之前接下的富太太订单遇到了很多麻烦,有位富太太要求颇多,又爱挑刺,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把莫晗折腾得不行,好几次都想撂挑子不干了。但对方给的酬劳实在丰厚,用邱檬安慰她的话说,看在钱的面子上没有什么不可以。她也只好顺着对方的意思来,对方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尽心伺候好对方。好在另一位顾太太为人宽厚有趣,非常欣赏她,对她的设计都是赞不绝口,从不指手画脚,不仅如此,还把她拉进了她们富太太们的喝茶群,热心地替她宣传,给她推荐其他富太太认识。   群里有程露和赵又卿,并且赵又卿颇活跃,常在群里分享她看过的艺术展览,科普一些医药常识,也有穿衣打扮之类的……五花八门,涉猎极广。富太太们都很捧场。   莫晗入群之后只说过一次话,还是喜欢顾太太盛情介绍她之后,她勉为其难地打了个招呼。   有位富太太出来质疑:“这个群什么时候变成广告群了?”   群里的富太太大多用自己照片做头像,这位太太的头像是她抱着一只白猫,背景里的大沙发跟俞肖言家中一模一样,莫晗对这位太太印象深刻,因为之前的茶会上她全程都在和程露聊天。   顾太太出来打圆场:“我们这个群把大家聚到一起,都是为了分享美好的东西,小莫是设计师,是制造美的人,传播美的广告谁不喜欢看呢?”   这话分寸拿捏的刚刚好,谁的面子都顾到了。赵又卿先说了欢迎,其他人纷纷跟着表示欢迎。莫晗没有再吭过声,但每天都会打开群瞄几眼,群里的富太太都很喜欢赵又卿,不管她说什么都有很多人回应。她们时常约着一起吃饭看展,搞些小茶会之类的。顾太太也特意约过莫晗,莫晗发现赵又卿和程露同行,便都婉拒了。这个太太群确实给她带来了几个新的订单,但也加重了她的心魔。   俞肖川依旧跟之前一样,时不时发来视频与她聊天,聊北方的雾霾开车很危险,聊北方早餐的胡辣汤和肉饼吃多了也乏味,聊莫晗做的饼干快要吃完,抱怨医院拍摄难度大常发生意外,闲扯来闲扯去最后都要扯到床上那点事上去,他比以前放肆了很多,突如其来的荤话常让莫晗猝不及防。   有次两人说到做梦。从老家回来后,莫晗常梦到莫尚荣。梦里的他总是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她,问她“你在干什么呀”“你开心吗”之类的话,她来不及回答就醒了。偶尔也会梦到她在路上走着走着,就看见他在前面慢慢地走着,她跑过去叫他,不管她怎么大声喊他都没有回头。每次醒来脸上都是眼泪。她把梦里的遭遇告诉俞肖川,俞肖川说:“你很想他。”但平日她很少想到莫尚荣。   俞肖川也提他做过的梦:“昨天梦到你了,醒来裤子都湿了。”他的梦大多诸如此类,有些更露骨,被他描述一下愈加不堪入耳的下流。   莫晗听到一半就面红耳赤地打断他,完了跟着做了一夜和他有关的旖旎春梦,梦里有多缱绻纠缠,醒来就有多惆怅。她想俞肖川,心里想身体也想,尤其遇到失眠时,抱着他的枕头才能勉强入睡,但也常常睡得不好,有时候半夜醒来可以坐在床头发愣到天亮。实在睡不着的时候,干脆工作到累得不行了才能睡一会儿。   因为张炀的推荐和客户增多,她也有了点名气,主动找上门的单子越来越多,从普通的包具定制到服装设计都有,甚至还有一些音乐剧服装设计和一些旧衣改造项目的邀请,她通通来者不拒。工作量大了,更加没办法好好睡觉了,脑子里总装着事,工作上的事为主,偶尔也会分心看看赵又卿又在群里发了什么,俞肖川为何两天没发视频联系她了。大多时候都在刻意控制,尽量不去想工作之外的事。   就这样折腾着,莫晗是肉眼可见的一日比一日憔悴,俞肖川都看在眼底,好几次故意半夜发视频过去她都接了,还坐在工作台前埋头忙碌。他稍微提过几句注意身体,莫晗都是一笑而过一看就知不会放在心上。   这日俞肖川说饼干吃完了。   正在忙着裁剪布料的莫晗抱歉地放下剪刀:“明天做点给你寄去,之前就想再做点的,一直没时间。”   俞肖川眉头骤然皱起又很快散开:“我不是非要不可,你不用刻意讨好我。”   莫晗愣在镜头前,像网络信号不好似的,隔了好大一会儿才挤出一个笑脸解释:“是我误会了,对不起。”   俞肖川再次皱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让你别太累着自己。”   莫晗低头重新拿起剪刀,刺啦一声利索地划开一块布料。   俞肖川盯着她看了会儿,叹息道:“少接点工作吧。”   莫晗又剪开了另一块布,低着头笑着轻哼:“哪能跟钱过不去呢。”半开玩笑的语气。   不曾想俞肖川立马问她:“你很缺钱吗?”   她被问得一愣,手上剪刀差点剪到手指,抬头看到视频里的俞肖川前所未有地板起了脸,笔直望过来的眼神里是陌生的严肃与认真,看得她从头凉到脚。   “是啊,缺钱。”   她故作淡定地一笑。   俞肖川又问:“缺多少?”   莫晗呼吸微滞,巨大的疲惫感一口气破土而出,迅速占据了她的身体。她假装没听清地反问了一句:“什么?”   “床头柜第二抽屉里有我的工资卡,缺多少你自己拿,密码上次告诉过你。别为了钱把自己搞得那么累。”   俞肖川说得很认真,莫晗却像掉入冰窟,但还是极力维持着该有的笑脸,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后面俞肖川又说了些别的事,像以前一样用荤话收尾,莫晗迟钝地应着,等视频挂断后,都忘了他说过什么,只记得跟钱有关的对话,反反复复地在心头来回,越想身体越凉,又是呆坐着发愣到天亮。   她曾跟俞肖川不止一次表达过她很珍惜现在的工作,虽然偶尔也会抱怨客户的要求多,但都是因为担心自己的能力不够无法让客户满意。俞肖川曾给予过她很多肯定,提出了不少好的建议。他的支持在某些时候,也是她往前走的动力之一。是他让她有底气敢独当一面。但在他眼里,她拼命工作好像都是为了钱。她确实很缺钱,这是无法反驳的事实。   天一亮,莫晗就开始动手烤饼干,不知疲倦地做了一整天,多做了很多复杂的花样,还临时找视频学做了很多其他不同种类的饼干。隔天一早用顺丰寄了出去。   俞肖川当晚收到,马上发来视频表达他的惊喜,全然忘了前天的不愉快。   莫晗刚松了一口气,马上又提起一口气,因为在他的视频背景里看到了眼熟的物品,赵又卿刚在富太太群里分享过的土耳其手工定制羊绒围巾,土耳其民族花样独居风情,叫人过目难忘。赵又卿在群里特意强调过,那个图案是她土耳其的朋友专门为她设计的,全世界独一无二。它就随意地搭在他的背包上。   开心的俞肖川没有错过莫晗不经意流露的消极,问她怎么了。   “昨晚没睡好。”   莫晗习惯了伪装。   俞肖川再次劝她:“少接点工作,压力别太大。”   莫晗搭着头应好。   “抽屉里除了工资卡之外,还有另一张卡,你缺什么自己拿去买。还有,好好休息,别什么工作都接,别为了钱把自己搞得太累。”   俞肖川啰里啰嗦地反复提醒。   莫晗打着哈欠点头,好像听了进去。俞肖川满意地挂了视频。视频一挂断,莫晗马上换上清醒面孔,再次投入到工作中。工作虽然累人,但换来的物质可以给人勇气与力量去面对更多未知与变化。现在的她无比确认这一点。   平安夜前两天,上海飘了一晚毛毛细雪,白了路面和屋顶,增添了不少节日气息。   孟秋的肚子终于藏不住了,她与南希偷偷领证结婚的事也被双方家长知道了。反应强烈的除了南希的父母之外,还有比孟家父母反应更大的孟海东,他刚升级为爸爸,孙笑生了一个女儿。孟家父母虽然震惊,但也没有太多反对,孩子都在肚子里了结婚证都领了,还能有什么办法。身为哥哥的孟海东却没办法接受这个现实。   “你们知道孩子意味着什么,是责任是义务是一辈子,结婚不是过家家,生孩子更不是游戏,你们真的做好这个准备了吗?”   当着莫晗的面,孟海东怒吼着质问孟秋。   孟秋被吼得捂耳朵,南希一脸严肃:“我们不是小孩子了。”   被孟海东青筋直冒地吼了回去:“你闭嘴!”   莫晗被吓得一抖。   孟海东又指着孟秋鼻子:“你是想生下他然后又让他没有爸爸吗?”   孟秋指南希:“他爸不在这儿吗?”   南希挺直背认真点头。   这无异火上浇油,莫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孟海东   气得吭哧吭哧喘粗气,转头劈头盖脸地问南希:“你知道怎么当爸爸吗?你知道孕妇怀孕有多少风险吗?你知道生孩子多痛吗?你知道坐月子多累吗?你请月嫂了吗?你知道养一个孩子得花多少心思花多少钱吗?你做好准备了吗?”   莫晗刚在心里感慨不愧是做了爸爸的人,想的还挺多,一旁的南希已经平静地反问:“那你知道怎么当爸爸吗?”   孟海东被问得陡然愣住,跟个哑炮似的瞠圆了眼睛,嘴角抖了又抖,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南希冲他淡淡一笑:“不会我可以学,大家都是第一次。”   莫晗这才发现他其实没有看起来的那么淡定,他也畏惧孟海东,说话时手指一直在抖,笑得也不太自然。但就算如此,他仍鼓足勇气直面他。   “你有那个能力吗?”回过神来的孟海东嘲讽冷笑,“连父母都搞不定的人真好意思说大话!”   莫晗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孟海东并非不满意南希,而是对他父母有意见。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南希父母还在计较着孟秋的家境,生怕他们儿子跟了有钱小姐受委屈。娶低了看不上,娶高了又怕委屈,嫁人也是如此。婚姻若真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倒也简单了,可是牵扯到父母家庭有些东西注定绕不过去,门当户对才能旗鼓相当,就像做买卖一样,谁都不能吃亏。莫晗没办法不联想到她和俞肖川,程露和方爱梅,又比较孟家家长和南希家长,男方父母和女方父母终究有所差别。嫁女儿的,或多或少都宽容一些,计较少一些。   南希脸色一沉,咬牙沉默了。父母是他的痛处,谁捏都痛。   孟秋牵他手,仰头直面孟海东:“先试试看呗,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我不是试试看。”   “等到以后你后悔就迟了!”   南希和孟海东同时开口,一个着急纠正,一个恨铁不成钢。两人说完对视,南希很快眼圈发红,瞪眼的模样像一头倔强的牛。孟海东心肠一软。   “南希我跟你说,结婚没那么简单,养孩子也没那么简单。我先丑话说在前头,我妹妹嫁给你不是像你父母说的那样,去给你端茶送水洗衣做饭当你保姆伺候你的,你父母要是再像之前那样给我妹难堪,我打断她的腿都会把她带回家。她结婚前过得怎样的生活,结婚后也要差不多。你给得起也给,给不起也得给,我妹要不要是一回事,你做不做得到是另一回事。我这个当哥哥的,不想看到她受委屈。”   孟秋皱着眉头轻哼:“人家是娶老婆,不是请大神。你这话说的──”   孟海东横眼扫过去,孟秋立马闭嘴。莫晗又生起一些嫉妒,但转念想起莫川曾经说要来上海揍任远行,轻轻叹了一口气。   南希说:“孟秋永远都是我爱人。”   莫晗看到他紧握的双拳,里面握得应该都是决心和承诺。不管以后如何,这一刻他的真心不容置疑。孟秋得意地倚到他怀里,快活地冲孟海东眨眼挑眉。她百分百地信任南希。   莫晗低头苦笑,她和俞肖川之间从一开始就粉碎了信任,想要重建谈何容易。孟秋有孟海东这样的家人,走错了还能回头,而她回头都是深渊。   丑话都说完了,大家还是得坐下来一起好好吃饭。   聊起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和紧随其后的元旦节,孟海东的计划是在家陪老婆孩子。   “孙笑生完孩子后好像有点抑郁。”孟海东忧心忡忡,说完不忘看南希,“很多孕妇生完孩子后都需要时间适应的,适应不了容易抑郁,家人得多关注。”   南希点头赞同:“我看过纪录片,有的还会自杀。”   孟秋直翻白眼:“你们能说点好的吗?我不会那样的,你们放心。”   莫晗笑而不语,人都会这样,思甜容易忆苦难,转   眼孟秋就忘了之前焦虑到时刻都想吐的痛苦。   孟海东吃到一半就走了,孙笑叫他回家。   等他一走,孟秋啧啧称奇:“我一直觉得我哥不爱孙笑,结婚都是为了应付爸妈,没想到孩子一生,整个人都变了。”   “爱与在乎是两回事吧。”   莫晗脱口而出。   孟秋抓到她尾巴:“你是爱俞肖川,还是只是在乎他?”   莫晗笑容凝固。   南希轻轻捏孟秋手臂,孟秋微微一笑,撒娇地用脚碰莫晗:“随口瞎问。对哦,你圣诞节准备怎么过,俞肖川回来吗?元旦节他们不放假吗?”   “还没问,应该没有假期吧,他们最近很忙。”   俞肖川说过他们这次因为题材缘故,遇到了很多以前没有遇到过的拍摄难题,计划一变再变,他可能没办法按时回来。他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常有意外。   孟秋感慨叹息:“你们这聚少离多的,结婚等于单身。”完了又建议:“要不你去看他,我看他朋友圈发的去了太原?”   莫晗笑笑,没有应她。   “算了,节假日哪哪儿都是人,要不我们一起去崇明岛玩儿吧,我们所长在那边租了一块地,就在海边,露营烧烤没问题。叫上你那个大学学长,叫什么池野来着的,人多热闹。”   孟秋脑子转得很快。   莫晗给她夹菜:“你个孕妇,还要到处跑,不怕你家南希担心!”   南希一本正经地点头,孟秋立马嫌他没情调,掉头就跟莫晗吐槽起他来。自从知道她怀孕后,南希比她还紧张,稍有风吹草动都想送她去医院检查,生怕有什么三长两短。每天都在看怀孕和育儿相关的纪录片,还报了新手爸爸培训班。   莫晗乐得不行。南希脸红红的,也不阻止孟秋,仍由她说个不停。酷青年有很多面,柔软是他的底色。孟秋没看错人。   晚上俞肖川也问莫晗圣诞节元旦节准备怎么过。视频里的床上胡乱堆放着一堆衣服,衣服堆里夹着那条图案特别的羊绒围巾。   她实话实说:“工作。”   俞肖川撇嘴:“我们放了半天假。”   莫晗点头:“那还不错。”   俞肖川问:“有什么不错的?”   不满和失望都挺明显的,莫晗主动提起:“孟秋约了去崇明岛玩,南希不让她去。”   俞肖川轻哼:“也是,大着肚子乱跑什么。”   莫晗哼笑,他又问:“你见过海东家小孩了吗?”   莫晗点头:“挺好看的,长得像他,眼睛又大又圆。”前几日她去探望孙笑,刚出生没几天的小孩小小一团粉粉嫩嫩的,既脆弱又可爱。她抱了一会儿,原本吵闹的小婴儿在她怀里很快睡着。孙笑和月嫂都夸她抱孩子姿势很专业,一看以后就是好妈妈。   提到小孩俞肖川神情都变得温柔了:“海东发我视频,小姑娘哭起来嗓门很大,吓得他手忙脚乱。”   “他是个好爸爸。”   莫晗见过孟海东跟着月嫂学换尿布,笨手笨脚的,小孩一哭便慌了神。   “我也会努力做个好爸爸的。”   俞肖川见缝插针。   莫晗不动声色地一笑而过,没有顺着往下说。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视频里衣物堆里的围巾,顺便环视其他角落,害怕又渴望地希望找到更多蛛丝马迹。矛盾的心情暴露了她的伪装,俞肖川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游离眼神中的沉重与闷闷不乐。   他问她最近怎么样。   莫晗一句话:“挺好的。”   生活挺好的,工作挺好的,麻烦的客户没了,工作中的难题没了,那些可以拿出来跟他分享的东西都没了,一切顺利。她不再跟他说那些有的没的了。她又在刻意   掩饰什么,也在刻意保持距离,两人的关系时远时近,俞肖川当然能够察觉。距离有时候并不能产生美。 第49章   圣诞节那天,上海早上又飘了一点细细的雪,落地即化,比下雨阴冷。从平安夜开始,莫晗陆陆续续收到很多人的微信问候,大多都是经常合作的供货商,也有几个刚认识的客人。   最让她意外的是王妍,她曾以为王妍早就删了她微信,因为看不到她的朋友圈。   “圣诞节快乐,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王妍熟络的口气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莫晗挺佩服她还能这样,回了句:“还不错。”   王妍又说:“也是,我看你给张炀设计的包了都上微博热搜了。”   莫晗后知后觉地打开微博,看到了微博热搜第八条“张炀和神秘同性地下车库热吻”,紧挨的第九条是“张炀出轨”,点进去就看到背着情侣包的张炀和李东耀在地下车库热吻的视频,模模糊糊的,一看就是偷拍。张炀大概喝酒了,对着镜头挑衅地摆出各种夸张的舞台pose,甚至大唱了几句最近音乐剧里的高潮选段。戴着口罩的李东耀站在暗处,要不是他身上的包,莫晗大概也会误会张炀真的出轨了。   张炀直接在微博晒出了两人的情侣包,还配了句:“我每天都在出轨,因为我亲爱的每天都不一样。”   他的粉丝追问包的品牌,张炀回复对方:“大设计师莫晗的作品,去找她。”   她没有微博,粉丝们自然找不到她,都夸包好看很有设计感想要同款。网络上的明星同款大多很受欢迎,好些个不知名的小品牌都因艺人带货而红,也养活了一些专做仿货的淘宝店铺。   莫晗可以预见不出一周淘宝上就有仿款。   王妍问:“要不要合作?”   “合作什么?”   “你出设计,我给你卖。”   王妍居然是来求合作的。   莫晗也是从邱檬口中陆陆续续得知王妍的品牌主攻线上,和很多网红都有合作,擅长粉丝营销和饥饿营销。据说不愁销量,已经有投资人入股。她是一名合格的商人,在她这里看到商机,便马上找上门来。莫晗敬佩她的手段和拿得起放得下的胸襟,可惜她做不到。   “这有什么好合作的,你现在不也做得挺好的。”   莫晗没有把话说得难听。过去的事已经都过去了,她也不想旧事再提,但心中的疙瘩还在,她做不到不计前嫌,只能维持表面的礼貌与客气。现在的王妍对她而言,不过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王妍有备而来:“我很看好你的东西,风格鲜明,现在市场上正缺这样的东西,你相信我,跟我合作包赚不亏。明天有空的话,我请你吃个饭?”   “不好意思,明天约人了。”   莫晗一口回绝。邱檬很多天前就约她圣诞节吃饭。她想了想又补了句:“还有,我没有你想的那么缺钱,不是什么钱我都想赚的。”   王妍哼笑了几声,仍不放弃:“你是不是对之前的事耿耿于怀?如果是,我跟你说声对不起,没有站在你那边对不起。但这也没有办法,站在我的角度,当时那是最好的处理方式。职场就是如此,总有人受委屈,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王妍非得旧事重提,还理直气壮,好像她活该一样。莫晗成功被逗笑:“耿耿于怀?你真会说笑啊,有必要吗?你未免想太多了,也太看不起人了。我现在这样挺好的,订单已经排到明年了,虽然挣得也是辛苦钱,但是踏实。我这人没那么贪心,能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很开心了,不想给自己找太多麻烦!”   她在低处时,王妍从未正眼看她,现在又巴巴地跑来求合作,还不是因为有利可图。要哪天她没有利用价值了,王妍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开她。   王妍顿了几秒,坚持说:“你再考虑考虑,别这么快答复我。”   她心理不是   一般的强大。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上海单凭一己之力站稳脚跟。莫晗佩服至极,也深知自己永远做不到像她那样。她已经踏上了自己选好的路,并想好好坚持下去,这是她眼前唯一能够掌控的事情,更是为了未来做好准备。孕育的暴风雨不知何时爆发,未雨绸缪好过坐以待毙。   邱檬担心圣诞节人多,提前一天定了虹口附近她最爱的潮汕牛肉火锅。两人提前过去,未到饭点,火锅店门口已经坐满了排号等桌的食客。   门口当街的窗口师傅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拆牛解肉,邱檬看了一眼口水就咽个不停,本来爱吃牛肉的莫晗看到那红通通的肉却突然有些恶心。她以为是最近没睡好的缘故,坐下来先要了一杯热茶。   邱檬大手笔地点了一桌肉:“今天为了吃这个我特意穿了松紧带裤子。”   自从抛下都市女郎的包袱后,她越来越放飞自我。   莫晗对服务员端上来的层层叠叠的肉不仅毫无食欲,甚至恶心感越来越强烈,不得不努力压制。她强颜欢笑地打趣邱檬最近胖了   “这么明显吗?也就胖了五斤。”邱檬不好意思地捏捏自己的脸,又对比着看莫晗,“你倒是瘦了一圈,最近很忙吗?”   莫晗刚忍着一波呕吐的冲动,摇头苦笑:“这多亏了你同学哦,她介绍认识的富婆们都喜欢加急单,钱给的不少,但要求也多。”   “那你就少接点呗。”   “钱的面子大呀!”   莫晗学邱檬语气,邱檬大笑:“那是没错,天大地大钱的面子最大。”   她刚签下几个中欧国家的皮料中国市场独家代理,皮料品质佳价格优惠,订单都排到明年年底了。莫晗托她福,用成本价拿了一批皮料备用。这顿饭本来该她请邱檬,但没比过刚拿到巨额提成的邱檬财大气粗。   “我准备明年自己买房了。”   邱檬吃了几口肉后主动提起。   莫晗竖耳倾听。   “我妈总想我嫁个有车有房的,但找不到的话不如自己买,住着自己的房子不比住别人的踏实啊,你说是吧?”   邱檬问得莫晗胃部抽搐,忍着不适点头:“那是当然。”别人的东西终究是别人的东西,这点她深有感触。   “照目前这个速度,我再拼一下,明年拿个首付没问题,大房子买不起,但在松江买套单身公寓应该还是没问题的,如果松江没有,就去青浦,青浦太贵就去金山,反正我一定要买一套自己的房子。”   邱檬雄心壮志。新工作改变她很多,从里到外都跟以前不一样。就像她挂在椅子上的布包,十几块的东西已经背好久了。以前她非名牌包不背。   完了邱檬顺势感慨:“说真心话,要不是你帮我牵线,我也不会换到这份工作。搁以前一个月拿几千块钱,哪敢这么想啊,现在才有点活明白了呢。”   这样的话她说过很多次了,莫晗已经听到耳朵起茧。机会来临时,有的人抓得住,有的人抓不住。跟给机会的人关系不大。   邱檬给莫晗夹肉,莫晗看着碗里的肉渐渐堆了起来,赶紧忍着恶心阻止邱檬再夹:“我自己来,你吃你自己的。”   邱檬不客气地卷起袖子开吃。   莫晗勉强塞了几口实在难受,干脆放下筷子专心帮邱檬烫肉。邱檬问她怎么不吃,她诚实回答:“最近大概睡少了,看见肉就恶心。”   邱檬赶紧加了蔬菜,莫晗也是兴致缺缺。   “你这样不行啊,把身体累垮了,赚的钱都还医院了。我看你还是悠着点,少接点工作吧。”   邱檬也这么说。   莫晗笑笑没应声,她的工作量还没有到非得日夜不休的程度。   邱檬建议说:“要不成立个人工作室吧,招个助理帮忙做些零碎活,这   样你也能轻松点。”   莫晗摇头:“再说吧。”每次给客户开时,她都想过成立工作室。现在都是找孟海东帮忙代开,一直这样不是长久之计。目前她的订单都靠熟人带熟人的介绍而来,一时生意好不代表能一直生意好。她担心成立工作室后再无退路可言。成立工作需要付出更多,租房人工宣传,她目前没有充足的金钱储备,自然没有把握与信心做好工作室。她不是孟秋,跌倒了会有人帮忙扶起来,她跌倒了想要再爬起估计得脱层皮。和任远行分手她已经脱过一层皮了,再脱一次怕是要命。她跟邱檬讲了自己的考虑,邱檬听完也觉得工作室的事情该从长计议。   “对哦,又新来了一批塞尔维亚的皮料,数量不多品质极佳,我给你留点,你看你要多少。”   每次邱檬来了新料子,都会先给她。   莫晗大致合计了手上的订单,报了一个保守的数目。邱檬大手一挥,给她多加了五米。   “我可没那么多钱付。”   “先给你垫着。”   邱檬往锅里扔白花花的胸口朥,这是潮汕火锅店需要特别预定才能吃到的部位,一头牛身上只能割出百分之一。   莫晗看到那肉的质地与颜色喉咙缩紧,强忍着不适跟邱檬打趣:“你说我是你的福星,你不也是我的福星。”   吃完火锅,两人在附近商场闲逛了一圈,商场里人山人海挤得莫晗气短心虚。邱檬见她面色不佳,开车送她回家。一路上邱檬都在聊买房的事情,莫晗插不上话,默默地听她分析上海哪里的房子好哪里的房子富人住的多。说起上海几个有名的富人小区,邱檬顺便提到了莫晗住的小区,羡慕地啧嘴:“你那边小区虽然不是很富的富人区,也算是比较不错的富人小区了,小区绿化好,又是学区房,周边配套都很到位,房子质量听说也不错,都是大户型,现在十万一平都买不到啊。你老公挺厉害的。”   莫晗轻哼:“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邱檬看了她一眼,小声叹息:“那也是,没加你的名字确实跟你没什么关系。”   邱檬对俞肖川知之甚少,莫晗很少在她面前提起她这位老公,反正两人是突然结婚,平时又离多聚少。她从莫晗的神情推测两人之间可能出了问题。   “圣诞节你老公没什么表示啊?”   “就微信祝下快乐呗。”   莫晗说完就笑了,因为自己越来越娴熟的说谎技能。平安夜俞肖川没有给她发视频,圣诞节也是安静到现在,以前他也这样过,突然就消失了,突然对她不闻不问,她已经习惯了,比说谎还要习惯。今早她在富太太群里看到了赵又卿晒出来的自拍照片,脖子上挂着那条独一无二的羊绒围巾,配着她的露肩黑毛衣,优雅又迷人。背景里的窗外大雪纷飞,天地通白一体,依靠的桌旁搁着她给俞肖川做的包。   有人问她:“你又去哪儿?”   赵又卿回:“郑州。”   邱檬车里暖气开得很足,但莫晗始终手脚冰凉。   “元旦节他也不放假?”   邱檬又问。   莫晗怏怏地回:“不知道,他工作挺忙的。”   邱檬察觉到她的不高兴,识趣地换了话题。   莫晗一到家就吐了个昏天暗地,整个人跪倒在马桶前,恨不得钻进马桶,吐完虚脱地靠着马桶坐了半小时,一直盯着夹在杂志里露出半个角的手写协议。手机微信一直在闪烁,她点开又看到赵又卿发在群里的照片,一张接一张,圣诞树,围巾,灿烂的笑脸,偶尔露出身体边角的男人。她再次趴倒在马桶上,吐到无东西可吐,逼出来的眼泪糊住了眼睛。   郑州圣诞夜下起了大雪,鹅毛般的雪花从天而降,很快席卷了整座城市,人群散去后的午夜安静得可以听见雪花落   地的声音。喝醉的赵又卿挥舞着围巾在空无一人的雪中街道跳舞。   作为摄制组请来的顾问她今晚帮了摄制组一个大忙,临时变卦的拍摄对象被她说服答应继续拍摄。摄制组请她吃饭,喝了酒的导演激动地差点给她跪下。一帮人醉倒了一半,每人负责送一个醉鬼回家。旧同学的关系使得送赵又卿回酒店的任务落到了俞肖川头上,在这圣诞夜,莫晗连句“圣诞快乐”都没有给他发。   他知道赵又卿在装醉,青稞酒当水喝的她怎会轻易被几瓶啤酒放倒?拙劣的演技看得他头疼又悲哀。赵又卿从来不缺更好的选择,抓着他不放到底是没放下的爱情还是得不到的不甘心?他不觉得是前者。赵又卿再次歪歪扭扭地想要扑倒在他身上,被他用手挡开。赵又卿委屈又可怜地抓着他手臂不放,满口酒气地回忆:“你还记得大二那年元旦节吗,我和你,还有海东他们去东北雪乡,你还记得吗?”   俞肖川想说忘了,可看到她发红的眼圈终究心软,沉默地望向别处。哪能轻易忘记?年轻时的他爱赵又卿拼尽全力。   赵又卿忽然往后一仰笔直地砸进雪地,双手双脚同时在雪地划动。她在模仿当年冲进雪地撒欢,打滚翻跟头躺在雪地上望着漫天大雪问他:“晚上会不会有星星跟着雪花一起落下?”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这里是郑州,周围都是冰冷僵硬的水泥高楼,城市的灯光不比白日黯淡,远处圣诞快乐的音乐热闹地唱着。大雪不是当年的大雪,人也不是当年的人了。躺在地上的人无论怎么努力也找不回当年发自内心的欢喜了,而站在一旁的人也不再有当年心底只装着一个人的执着与坚定。   “别演了,赵又卿,这样显得大家都很可笑。”   俞肖川居高临下地盯着地上的赵又卿。   赵又卿由下而上地仰望他,以前从这个角度看他不觉得他高大,现在看像一座山,爬起来很费劲的山。充满挑战,赵又卿偏偏喜欢挑战。   “是吧,我也觉得是。”   赵又卿眼神瞬间清明,微微笑着从雪地坐起,冲俞肖川伸手:“拉我一把。”   俞肖川看到她嘴角的笑意,倒是和当年有几分相似,自信的胜券在握。他没伸手。   “我脚冻麻了。”   赵又卿说。   俞肖川这才伸手,赵又卿紧紧抓住他从雪地爬起,又跌倒在他怀里。   “我的脚真的冻麻了。”   她趴在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渴望又怀念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陌生的烟草让她有些失望。   “你抽烟很凶啊。”   她说。   俞肖川想要推开她。   “别推我,我脚真的麻了,就靠一会儿就好。”   她撒娇,毫不掩饰她的野心与欲望。   “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我前几年抽烟也特别凶,第一次带团队生怕输给别人,我是公司第一个亚洲女leader,那些每天夸你不错的白人同事们看着都很nice,其实都在等着看我这个亚洲人的笑话。我每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一开始一天半包烟,后来一天一包,再后来一包都没办法满足了。再然后医生说肺里有黑点,就赶紧戒了。”   赵又卿轻声讲起过去,亚洲人能在美国站稳脚跟大多都不容易,女性处境更加艰难。她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咬牙走到了今天。尝尽苦头之后,才明白当年的选择冲动且幼稚。她试过了靠男人的捷径,才知道捷径有多好走。   她不说俞肖川也能想象得到她的辛苦,这世界没有谁的成功来的轻而易举,看着耀眼的光鲜背后没准都是血和泪。赵又卿天性争强好胜又野心勃勃,当初出国说是为了证明自己,其中也有争一口气的倔强,她哪会让自己一败涂地。去时两手空空,回   来必然扬眉吐气,她做到了。程露现在欣赏她也不是全无道理。只是他没想到程露居然会直接劝他和莫晗离婚。   “又卿已经回来了,你就别再玩下去了,那女人不适合你。”   程露前几日给他打过电话。   他没有反问程露:“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因为他清楚程露不会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最近他从俞肖言口中得知程露和赵又卿准备做一个研究孕妇膳食的公司,是赵又卿先提出的企划,两人一拍即合,拉到了投资人,已经签好了合作合同。程露一直想开这样的公司,用科技改变传统的孕妇饮食习惯,给女性留出更多时间创造生育以外的价值。赵又卿刚好给她提供了平台和机会。在程露眼里,莫晗当然比不上这样的赵又卿。他这个亲妈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理解他真正想要的东西,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对她而言,实在太过平凡。而他想要的不过就是这种平凡,程露和俞达先从来没有给到他的平凡,别人都有而他没有的平凡。人就是这样,缺什么想什么。   “有阵子我还嗜酒,染上了酒瘾,每天都要喝半瓶威士忌,后来把胃喝坏了。今天我是真的有点醉了,你别不信,我胃坏了之后就不怎么能喝酒了。我清醒时你都不愿理我,那只能借着酒劲跟你单独待会儿了。”   赵又卿抬头,漂亮的大眼睛里有不知所措的迷惘也有渴望与乞求的深情。   俞肖川低头看脚下,被踩过的雪再无之前的洁白与干净。   赵又卿摇晃他的手:“我很想你,一直没有说,很想很想很想你,一直。我知道你结婚是为了气我,我知道,我都知道。”   俞肖川抬头看她,一声冷笑后猛得推开她,不留情面的大力。他看着满脸眼泪的赵又卿狠狠地跌倒在地,脑袋砸进雪地。   “别自作多情了。”   俞肖川冲着倒在雪地的赵又卿愤怒低吼。   赵又卿喊疼,伸手想要他拉她起来。   俞肖川冷酷地转身离去。赵又卿再一次戳中了他的痛处,她特喜欢恃宠而骄地提醒他,他与莫晗的婚姻开始得并不纯粹,好像这样就能证明那是一个必然的笑话。他太明白他的生气与愤怒都是因为心虚和恐惧。他摸口袋的手机想给莫晗发个视频,证明他们的结合不是笑话,却没摸到手机。他摸遍全身都没有找到手机。他回头望去,赵又卿还躺在雪地,一声不吭。   圣诞节的阴雪天气过后,上海终于在元旦节前开始放晴,气温陡然回升,朋友圈里的人都在晒出行照,近的去金山郊区摘草莓,远的去三亚看海。大家都开始总结去年计划来年。   莫晗朋友圈里的妹妹莫繁穿起了短袖,和老公李颉在农场给猪打针,不小心被猪踢到了脸,自拍里青肿的半张脸滑稽又可怜。堂弟莫敢也在节前去了莫川面包店上班,戴上白色厨师帽的他颇有厨师范儿,每天要发十多条自拍。堂哥莫响元旦节前回了趟乡下,和家人一起给莫尚荣立好了石碑。碑上没结婚的她和莫繁排在众多姐妹前头。莫响特意拍了照片发给她看。邻居家儿子娶亲,方爱梅和莫青松都过去帮忙,听说新娘是广西人,年前刚过十九岁生日,肚子里的小孩已有六个月。   张炀新戏开机,与他对手戏的男主演据传追过李东耀。顾太太和老公去了贝加尔湖,老公单膝跪在冰面上补上了当年没有求婚的遗憾。邱檬被有好感的客户约去西湖了,照片里的东北男人身形高大,笑容憨厚,被邱檬形容像大狗。孟秋节前偷玩南希的滑板,摔了一跟头,听说南希送她去医院时哭到医生都以为她快不行了,结果啥事没有。但南希为了保险起见,非得让她在医院多躺几天,并且毫不犹豫地把滑板送楼下小孩了。孙笑的产后抑郁情况好了很多,孟海东开始筹划满月宴。   元旦节前一天,莫晗收到莫川的还款。   “谢谢你和姐夫。”   莫川说。   莫晗虽然觉得他谢的多余,但因在葬礼上见过他与俞肖川相谈甚欢,他也曾在她面前一个劲儿地夸俞肖川人不错,所以只当他是喜欢俞肖川,没有多想。   从圣诞节到元旦节,俞肖川杳无音信,没有视频没有微信没有电话。在跨年瞬间,莫晗主动给他发了微信。   “新年快乐。”   他没回。   零点后片刻,她在张谦的朋友圈看到了他,全神贯注地坐在摄像机后面,好像没什么事情能够打扰他。看到他无恙,她删除了后面已经打好差点发送的问话。   “你还好吗?”   就这么一句,被删掉了。   新年来得无声无息。莫晗裹着毯子在沙发上坐了一夜,看着窗外日出升起,温暖的阳光铺满室内,墙角孟秋送的腊梅积极地开了花,和旁边病恹恹的橘树形成鲜明对比。生了病的橘子树落了一地叶,秋季结的一颗橘子已经枯死,皱巴巴地挂在枝头,始终顽强地没有掉下来。   莫晗盯着那颗橘子看了许久,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动。她拍下照片发到豆瓣。   “新年。”   然后百度橘树生病如何治疗,热心的农科学生和农民网友给了很多建议。莫晗对照症状找到了治疗办法,梳妆打扮一番后出发花鸟市场给橘树找药,顺便买点鲜花回来。   节日需要鲜花,新年更需要。   莫晗下楼就遇到很久没见的池野,黑了一圈的他套着一件皱巴巴的帽衫,坐在楼下抽烟,不远处的大狗正在草地上打滚。   池野看到她的第一句话是:“我和唐夏分手了,不会再复合了。”   他看起来既开心又疲惫。莫晗说:“那是好事。”   “我带她去云南乡下走了一圈,参观我们做的几个项目,也带她去特殊学校当了几天老师。她留云南了,搞糖厂。”   池野为了分手煞费苦心。莫晗发现他也是个做事目的性很强的人。   “狗归我了,她不要了。”   远处大狗好像听到了他在说它,起身探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又继续打滚。   “你去哪儿?”   池野打量她,略施粉黛仍难掩憔悴。   “曹家渡。”   “买花?”   “嗯。”   “一个人,老公不在家?”   莫晗点头。   池野犹豫和试探:“一起?”停了几秒见莫晗没有马上回答又补充:“就是也想买点花回来放着,之前的都死了,阿姨刚把家里收拾过了,太干净了有点空,不大习惯。”   他有分寸。   莫晗突然多了搬几盆盆栽回来的野心。   “你开车?”   池野眼睛放亮:“当然。”   莫晗看远处的狗,它正撇着后腿对着树根撒尿。   “等我一会儿。”   池野吹口哨,大狗闻声欢快地冲过来扑向莫晗,被他低声何止,一人一狗向楼里跑去。   莫晗坐到他坐的位置,阳光迎面照着,有些刺眼。 第50章   在外地人莫晗眼里,曹家渡最不像上海,又旧又脏,商户忙碌着收拾刚到货的鲜花,采购的人群来来往往,装满鲜花的拖板车在永远干不了的地板上滚出巨大的声响。鲜花像菜一样,堆在地上,插在桶里,被人挑挑拣拣。而在老上海人眼里,曹家渡才是上海的写真,是过去的美好回忆之一。   这种回忆很快也要变成历史了,像上海很多旧市场一样。上面的通知已经下来,曹家渡隔年拆迁。新上海才是外地人眼中的上海。   在市场里选花时,池野一直在回忆儿时跟着家中阿姨来曹家渡选过年花卉,人山人海很吓人。他已经多年不来曹家渡,但仍然记得当年的种种细节,阿姨偷偷给他买了很多路边小吃,每一种都很好吃。他父母禁止他吃路边摊,和俞肖川父母有些相似。如今的曹家渡周边,小吃难寻踪迹,只剩下各种各样的便利店,卖着味道差不多的东西。   池野遗憾地叹息,一直说可惜。   跟在他身边的莫晗用力地嗅着怀里花的香味抵御着一阵又一阵的呕吐感,压根没有心思听他的回忆。   逛到一半,池野才注意到她的异样,问她怎么了。   莫晗直摇头说没事。   忍着不适买完了要买的东西后,莫晗快步往门口冲,冲出大门后停在路边喘息,突然加速的心跳让她头重脚轻呼吸困难。   紧跟其后的池野拉着拖车停在她身旁一脸担心:“你脸色很差,真没事吗?”   莫晗还是摆手:“没吃早饭,有点低血糖。”   池野跑到路边买了面包和牛奶给她:“先垫垫,把这些花弄上车后我们去吃饭。”   莫晗好不容易咽下两口面包,却因为牛奶味儿差点全都吐了出来。   池野看的直皱眉头:“你怎么回事?”   莫晗抱歉地笑着,一边深呼吸调整:“大概昨晚没睡好,新年嘛,有点激动。”   池野没有怀疑,让她先上车眯会儿。他独自把花花草草搬上了车。等他上车,莫晗清醒又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池野叹气:“我看你瘦了好多。”   莫晗愣了半秒才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是吧,大家都这么说,看来减肥效果不错。”   她开着玩笑。池野当了真:“减什么肥?你又不胖,别瞎学那些女人。”   莫晗耸肩。   池野怀疑地上下打量她:“你不会乱吃了什么减肥药吧,听说有些减肥药吃了让人没食欲。”   莫晗见他越说越夸张,赶紧往嘴里塞没吃完的面包:“我食欲很好,就是喝不了牛奶而已,乳糖不耐。别瞎猜,我又不蠢,吃什么减肥药。”   池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掉头安心开车。   “你老公嫌你胖?”走了一段,他又问。   莫晗被他问题噎得哭笑不得,特后悔刚刚一时兴起的瞎说八道。   池野又说:“我看他不像是那么肤浅的人呐,再说了你压根不胖。”   莫晗无奈地打断他:“好了好了,刚刚瞎说的,就是最近工作忙,没休息好,累的。”   “我就说嘛。”池野轻哼,“你可别乱减肥,唐夏就是一天到晚嚷嚷着减肥,这也不吃那也不吃,都饿出胃病了,现在的小女孩都不知在想些什么。”   莫晗撇嘴:“怕你嫌她胖呗。”   池野嗤鼻:“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   莫晗笑而不语。   池野继续说唐夏:“饿肚子倒是没瘦多少,这次去云南一口气掉了七八斤。每天上山下山,日行万里,饭是一口没少吃,脸是一天比一天小,这下如意了,欢天喜地地留在那边,说要晒成吉克隽逸。”   莫晗听出了一些想念,“你们以后再也没有可能了吗   池野迟疑了半秒后重重点头:“没有可能了,这次分手是她提的。”   “你也是煞费苦心。”   莫晗暗藏嘲讽。   池野看了她一眼,苦笑道:“两个不合适的人在一起,我累她也累。”   莫晗口快:“那什么人适合你?”问完即后悔,这问题实在无聊。   池野饶有深意的余光扫过她。   马路前方车水马龙,元旦节的街上热热闹闹。   “去哪儿吃?”莫晗不等他回答,先岔开了话题。   池野哼笑,莫晗听出了嘲弄。   “去我朋友店里?”   池野提出。莫晗歪头想了会儿才记起那家云南菜,老板叫彭放,俞肖川大学同学,办了一所特殊学校。她在那里偶遇过赵又卿。   “不行的话换个地方?”   池野见她有犹豫。   “为什么不行?”   莫晗笑着反问。   池野认真地看了她几眼,左拐前往云之滇。   中山北路的云之滇,新开半年就凭借冬日的牦牛肉火锅和酸汤鸡挤进了上海大众点评云南菜第三名,店里的聋哑人服务生也成了店中特色,很多食客留下评论时会特意提一句:“老板很善良,听不见的小哥哥小姐姐们都很好看。”平日食客络绎不绝,节假日更是空位难求。元旦节的座位需要提前三天预定才能抢到位置。   头上围着纱布的赵又卿环视四周吃得餍足的摄制组成员,偷偷跟过来打招呼的彭放道谢:“今天多亏有你给我们开后门!”   “你和肖川来,没地方也得给你们现场整一桌。”   彭放憨笑着望向刚从洗手间回来的俞肖川,他正和摄制组导演交头说话。桌上剩菜极少,酒足饭饱的众人正准备离开。   俞肖川跟导演聊完见彭放来了,转身跟他打招呼。刚刚他偷偷买单没成功,前台收银说是老板特别交代过。   俞肖川很客气:“这顿麻烦你了。”   彭放假装不满:“这就见外了哈,咱们老同学多久没见了,你能来我不知多高兴,哪叫麻烦呢。”   两人握上手,赵又卿目光直勾勾地追着俞肖川,彭放无法忽略她。点菜前,她偷偷跑来跟他强调俞肖川不能吃辣,菜做得清淡些,看起来对俞肖川的口味很熟悉。彭放摸不准两人关系,但又确实对莫晗印象深刻。   “想不到你和又卿现在在一起工作,改天人少时你们再来,给你们这些老同学先尝尝我们过年的新菜。”   彭放用老同学的名义热情邀请。   赵又卿很捧场:“那是当然,改天我和肖川一定来。”   俞肖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似有不满。   彭放见状赶紧随便客套了几句,送走了他们这群人。   云之滇附近的露天停车场还剩少量空位,池野开车绕了一圈才找到其中空位,副驾驶闭目养神的莫晗慢慢睁开眼睛:“到了?”问得有气无力,面色比之前还要惨淡。   池野又问:“你还好吧?”   莫晗揉揉脸,强打起精神,“吃完饭就好了。”却没想下车时脚底发软,整个人扑倒在地。   池野眼疾手快地一把搂起她:“你这怎么回事?要不要去医院?”   莫晗实在没有气力推开他,干脆老实地倚在他怀里借着他的力气站稳了:“我没事,低血糖都这样。”   正好一辆越野车缓缓开过两人身旁,莫晗背对它,池野迎头看到越野车司机的脸,来不及表示惊讶,车已经毫不犹豫地滑过去了,未做半点停留。司机身旁头上缠着白纱的女人倒是一直回头看,脸上都是笑意。   等走远了一点,赵又卿才问俞肖川:“真不下车看看?”   俞   肖川目视前方,语气平淡:“你很得意是吗?”   赵又卿耸肩,不加掩饰的眼底笑意过于刺眼,“这有什么好得意,替你难过不行啊?”   车子左拐,停在出口收费处。俞肖川拿出手机付款。   赵又卿故意回头探望:“还抱着呢,我之前见过他们一次,在云之滇。那男的跟彭放是好朋友。”   俞肖川付完停车费,转头看赵又卿:“你是不是特想我停下车,回头找他们,带着你?”   赵又卿笑意凝固,她的企图被俞肖川拆穿。   “有什么不好吗?”她很快恢复正常,直视俞肖川,“他们俩,我们俩,是不是很公平?”   俞肖川盯着赵又卿看了一会儿,嘴角嘲讽的笑意蔓延开来,赵又卿愣了半秒默默移开视线,前方拦车杆缓慢抬起。   “可以走了,送我去医院,头疼死了。”   她提醒道,语气倔强。   俞肖川扫了眼她头上的纱布,郑州的医生建议回上海做个详细检查,拍片显示后脑有个小小的不明肿物。她把片子发给程露看了,程露马上安排好了接下来的各种检查,并严词叮嘱他一定要将人送去医院。   俞肖川踩下油门向前,后视镜里的男女已经分开。   节假日的医院比往日更忙,程露特意指定的德济医院门口停车都很困难。赵又卿下车没有马上离开,扒着车门问俞肖川:“不进去跟阿姨打个招呼?”   程露早到了医院,路上一直打电话问两人到哪里了。   俞肖川面带讥讽:“怎么,想让她夸我和你天生一对?”   赵又卿再难维持笑脸:“俞肖川,你别这么刻薄!”   俞肖川紧盯赵又卿:“你再见我妈不会不舒服吗,我特别好奇,你不会难受吗?”   他的话语里没有任何暖意,听得赵又卿浑身冰凉。她大力合上车门,转身不顾红灯冲过车流,被她突然堵停的司机不能鸣笛降下车窗不满地大骂:“找死啊!”   赵又卿发疯时总带着不管不顾毁天灭地的生猛气势,俞肖川曾觉得这很诱人,现在只觉得危险,本能地想要远离。他目送她无恙地穿过车流后,驾车跟着拥堵的车流往前。   手机响起,他按下接听。   “戒指好了,什么时候过来取?”   嘶哑低沉的女声酷酷地问他。   “今天。”   “那就现在吧,我刚好在工作室,有一些细节跟你再确认下,你这玩意儿可把我折磨死了。”   女声不客气地抱怨,顺便又骂了他几句。之前俞肖川把想法说给她听时,已经被她骂过一遍。   “你每次都给我出难题。”   “这是最后一次。”   俞肖川当时这么回。   换来一番嘲笑:“话别说太早,来我这里做戒指的人都这么说,结果还不是来了好几次。”   女声叫崔爽,是俞肖川大学时初学拍照后无意间认识的做珠宝设计的朋友,为了省钱找他这个初学者拍产品照,没想到那组婚戒让她一炮而红。她说有他拍照的功劳。   这是俞肖川第二次找她做婚戒。   “挺好奇现在你家那位的,可比第一次用心多了哈,什么人会让你这么上心啊。”   崔爽大喇喇的,什么都不避讳。   被提醒着想到过去的俞肖川不客气地打断她:“见面聊。”   下一个路口车头调转,向松江出发。崔爽工作室在松江,按照眼前路况,开过去预计得花一个小时。他计划快去快回。   看到云之滇门口拍的长队,池野本想换去隔壁尚有空位的川菜馆,但被眼尖的彭放看到。彭放见池野亲密地搀着莫晗,惊讶地有些微妙,好像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今天吹得什么风啊,你们──”   彭放刚开口就被池野递过来的警告眼神震慑住,一下忘了后面该说什么。他顿了几秒才接上后面的话:“你们里面坐,两个人的空桌多着呢!”   他说完盯着莫晗多看了几眼:“不舒服?”   莫晗挤出笑脸:“低血糖。”   “感情都是饿出来的,先来颗糖。”彭放在前台抓了一把糖塞给莫晗,亲自把两人带到两人桌位坐下。两人桌挤在角落,左边挨着厕所。   彭放很抱歉:“今天就先委屈你们了。”   莫晗客客气气的:“是我们给你添麻烦了。”   彭放又多看了她好几眼,忍不住和赵又卿比较,她虽然不如赵又卿好看,但气质沉静,像一汪幽深的湖水,哪怕见不到底也不会给人距离感。赵又卿更有攻击性,不如她给人的感觉舒服。   池野让他推荐清淡一点的菜。   莫晗补充:“少油少辣。”   口味和俞肖川差不多。彭放不动声色地帮着点了菜然后吩咐下去。   面对清淡的菜色,莫晗总算有了一些食欲。吃饱后的她面色好了很多,也有了精神头跟池野聊天。她见餐厅里都是聋哑服务生,好奇地问起他特殊学校的事情。   “改天带你去参观下。”   池野发出邀请。   “‘参观’?那里又不是动物园。”   池野听完笑了,“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带你去孤儿院,你也是这么说的。”   莫晗忆起第一次去孤儿院的情形,池野带着她去不同的教室打招呼,小孩们防备又好奇的眼神让她记忆深刻,动物园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也有类似眼神。当时池野问她感觉如何,她说跟参观动物园差不多。   “那去讲几节课?”   池野顺着杆儿往上爬的脸皮比当年更厚。   模样好看的聋哑服务生过来给两人水杯添水,被两人看的红了耳朵。他们对别人的目光很敏感。   池野打手语称赞他长得好看,服务生脸红得更厉害,不停地手语道谢。莫晗不懂手语,但也猜到是好话。池野手语极好,曾经说要教她,不过一直没有教成,不是他没空就是她没时间。后来就都忘了。   她点头道:“也不是不行。”   池野高兴地挑眉,“以前你在孤儿院开课就最受欢迎。”   莫晗很意外:“是吗?”   池野说:“有好些孩子因为你去学服装设计了,好几个考上闽江学院,也有两个北服的。”   当年莫晗上课没有多少专业的高明技巧,甚至严格到有孩子不愿意上她的课,她对学生都是一视同仁,做得好的表扬,做不好的批评,不会因为他们是孤儿就优待他们。池野开始做公益之前就知道,廉价的同情往往更伤人。   莫晗没有想到还有这么多后续。没去孤儿院上课后,她也没有跟他们继续联系了。   池野找了半天翻出手机里的几年前的旧照片给她看,女孩们举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笑容灿烂。莫晗对那些女孩都毫无印象。   “真是因为我?”   莫晗不敢置信。   池野又翻出一段手写的文字照片给莫晗,是有个考上闽江学院的女孩感谢基金会的信,信里特意提到了莫晗,女孩只记得她姓莫,称她为莫老师。   “我要感谢莫老师,是她让知道了像我这样的孩子,也能拥有自己的梦想,只要努力就会实现。”   就这么一句话,莫晗看得眼角发湿。她不知道自己无意的举动竟然能影响他人一生。   “好些个孩子都记得你。前些年我到处找你也是有他们的原因,有些孩子想再见见你,跟你当面说声谢谢。你还记得有个总跟你吵架的男孩吗,头上有块疤的那   个。”   莫晗对这个男孩倒是印象深刻,不只是因为他总惹她生气。他曾偷偷问她:“我能喊你一声妈妈吗?”   当时她大男孩不过十来岁,自然不愿答应。被拒绝的男孩恼羞成怒地骂她虚伪,去孤儿院不过就是满足做好人的虚荣心好出去炫耀。   “你眼中的世界是黑的,不代表别人眼中的世界也是黑的。”当时莫晗非常冷酷地扔了这句话给他。   池野见她想起来了,微笑地叹息:“他从孤儿院出来后的头几年都会问我你在哪里,他说你是真正为他好的人,第一个是他妈妈。他妈妈被他爸爸打死的。”   莫晗半晌不语,胸口一口气淤堵了太多东西,清晰的呕吐感再次从胃部升起。她忍着不是,回忆着当年和男孩吵架的情形,有些还历历在目。   男孩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她恐吓男孩:“要是你是我弟,我早揍你了!”   男孩反过来挑衅她:“那你揍我啊,你有本事揍啊!”   她扇了男孩一巴掌,用打莫川的力气:“我现在打你,也好过以后出去了别人打你。”   后来她打人的事被发现了,差点被迫停课,要不是池野帮她说好话。   “你那时候真挺虎的,在孤儿院打小孩,院长问他这事,他还维护你说是他该打。”   池野也对这件事记忆深刻。   莫晗想来心虚地苦笑,她去孤儿院上课目的不纯粹,大多时候都是敷衍了事。她问池野:“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池野点头,“他去深圳了,在工地上做木工,已经结婚了,去年见他孩子都能走了。现在的他跟当年判若两人,他说要是没有遇到你,他可能会走歪路。”   “谁知道呢。”   莫晗摇头笑笑,并不愿把这些归功于自己。她从未想过拯救任何人。   池野一直盯着她,她抬头与他对视,平静的毫无波澜。池野先撤离视线。她低头哼笑。憧憬也好,暗恋也罢,那些藏于心底的东西终于被时间淡化了,或许还留有痕迹,但已经不足以让她拿不起又放不下了。   在这瞬间,莫晗无法避免地想到了俞肖川。现在的她弃船跳水好像晚了,已经到湖中央了,她又不会游泳,等死的感觉真糟糕啊。   莫晗眼底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都与他无关,池野当然能够辨认。   回家的路上,池野突然很认真地说起:“其实两个人没什么合适不合适,互相喜欢就合适,只有一个人动心就不合适。唐夏喜欢我我不喜欢她,所以不合适。很多人都会把我想得高不可攀,因为我的外表我在做的事情甚至我的父母。这样说很自恋,但也是事实。”   算是对上午莫晗那个无聊的问题做出了回答。他说完自顾自地笑开。   莫晗一直都认为他活得很清醒,但是这些东西直白的说出来给人的冲击还蛮大的。池野很清楚自己拥有的东西在别人眼里会变成什么,这些东西对他而言既是钥匙也是枷锁。   池野又说:“唐夏就像一颗威力巨大的陨石,猛得砸进我的生活里。一开始是新鲜甚至是感动的,但时间长了发现这颗陨石会致癌。”   这个无情的比喻听得莫晗不大舒服,“不是你先招惹她的吗?”   池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是啊,谁知道是颗陨石啊,要早知道是陨石,我肯定躲得远远的。”   莫晗认为他很狡猾:“人跟人之间不都这样吗?你以为她是颗雨花石,结果是颗陨石。第一眼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但因此否定对方,也太不近人情。她没说完后面的话。她默默望向窗外,冬日午后的阳光懒散得不像话,一点点微薄的温度,路边树影照进车里,柔柔得没有气力。明知对方是颗陨石还硬凑上去找砸的,也就她了。   “所以人   与人之间需要时间去了解啊,了解多了就不会被吓到了,了解多了就知道不合适了。”   池野说得理所当然。   莫晗望着窗外轻哼:“是吗?”像在反问更像自问,都是不确定的怀疑,让人难过的不确定,让人难过的怀疑。   池野看了眼莫晗,没再继续往下说。她已经陷入到没有他的世界里,那里或许树木参天遮天蔽日,或许曲径通幽鸟语花香,都跟他没有关系。她在里面哭还是在里面笑,从来都跟他没有关系。   回到小区。   池野提出帮莫晗把花花草草盆盆罐罐送到家,被她不假思索地拒绝:“不用,有电梯。”   “你身体可以吗?”   “小事。”   莫晗一只手拎盆花,一只手抱花束,被花朵挡住的半张脸上终于露出一些真诚雀跃的笑意:“你看这些花,多好看,光是看着它们心情就不错。”   池野竟对那些花花草草生出莫名其妙的嫉妒,估计不知轻重地放下花盆,砸得电梯地板哐当响。   “小心。”莫晗提醒。   “我小心还是花小心?”   池野问,隔着几朵傻乎乎的红茶花看莫晗。她正小心地放下手中玻璃盆里的水仙。   “别砸到手。”莫晗没有察觉有异,顺口回答。   池野放下茶花,有早被震落的几片花瓣从叶缝间滑到他手心,他将花瓣撒到莫晗头上。莫晗抬头,落在头上的花瓣滑落肩膀。她小声骂他幼稚。池野嬉笑着欣然接受。   莫晗来来回回搬了多趟,才把大大小小的花盆搬进屋,搬完整个人累摊到沙发上,不禁后悔没有让池野帮忙。但也只是瞬间的想法,就跟以前上超市不小心买多了东西拎回家艰难爬楼时总会反省下次少买点一样。   她拿过手机,俞肖川始终没有回复,对她那句“新年快乐”。   赵又卿又在富太太群里发照片了,牛肉火锅看着非常诱人,桌边露出的男人半只手大拇指指甲剪得很短。男人手上握着的包着牛皮的打火机很醒目,牛皮上雕刻的图案只有莫晗能够认出,那是一个“Y”字母,被设计成了鹿角,是她一时兴起的创意。   有人问:“这是哪里啊?”   赵又卿说:“中山北路云之滇,今天刚去吃的,牛肉锅特别棒。”   莫晗关了手机,又把家里花花草草随便挪了挪,怎么摆都不如意。多余的情绪来得迟钝而缓慢,因而更具破坏力。胃部翻涌剧烈时,刚好手机响起,屏幕上跳动的“孟秋”像一根出现及时的救命稻草,让她看到了希望。她忍着不适划下接通,传来的却是南希略显忐忑的声音:“你能帮我一个忙吗,今天?”   “什么?”   “合肥实验室突然出了点事情,我现在必须马上赶过去处理。最早得明天才能回来,你能去医院陪陪孟秋吗,我怕她又自作主张的出院,伤还没养好呢!”   医生都说孟秋没事了,可南希仍旧不放心。主动开口求人的他太可爱了,莫晗毫不犹豫:“我马上出发。” 第51章   松江大学城遍地都是学生,出入崔爽工作室最多的也是学生。她现在还在东华大学教书。送走一波学生后,崔爽才有空坐下来处理俞肖川的戒指,戒身上镶嵌着一大一小花朵模样的紫红水晶,水晶颜色是渐变的,深浅错落,初看不起眼,细看可见设计巧妙做工精致。   “你从哪里看到的这紫云英,我光是研究它都花了一周时间,城里就没见过这花。查了才知道,这花用来肥田的,都种在田里,得去乡下才能看到它们,真接地气。它还有个特别不接地气的雅名儿,翘摇,这名儿比紫云英高级多了,挺有画面的名字,还是古人会形容。把这水晶弄进这戒指可费了我不少功夫,眼睛瞎了都不说,光是材料都找了很久。”   想法设法做成了这对不好做的戒指,崔爽颇有得意。   俞肖川细细抚摸戒身,嵌进去的水晶和戒身融为一体,摸不出缝隙,两朵小花连花瓣都清晰分明,互相依偎在一起。几年不见,崔爽的手艺愈发精细,让人放心。戒指一大一小,大的套在他的左手无名指刚刚好,小的那只是莫晗手指尺寸,他偷偷量的。   “要刻字吗?我看你之前有犹豫,所以想当面问你。”   崔爽从他手中拿走戒指,举着放大镜给他观察两朵水晶花,不止花瓣做得清晰分明,中间的花蕊都是有模有样,也不知道她费了多少工夫。   俞肖川一时兴起,指着放大镜里的花心说:“刻在这里面吧。”   崔爽瞪他一眼:“不可能!”   俞肖川笑道:“难的话就不刻了。”两朵花已经够了,这是他和莫晗的秘密。他相当满意。   崔爽说:“别后悔哦。”   俞肖川笑笑摇头:“大不了以后再来补上。”   崔爽问:“你知道紫云英的花语吗?”   俞肖川摇头,“不好吗?”   崔爽嫌弃地看他:“幸福,这你都不查的吗,要有个不好的寓意怎么办?”   俞肖川耸肩,他没想这么多。   崔爽翘着嘴角逗他:“它还有一个意思,没有爱的期待。”   俞肖川听完笑容微滞,好像被戳中了什么,眼底惊诧一闪而过,“是吧,还有这意思。”语气不如之前自信。   崔爽看在眼里,换了口气补充:“我看百度后面还有一句,若是保持一颗平常之心,终有一天会有爱情敲门。”   俞肖川马上反问:“平常之心,什么是平常之心?”   崔爽没见过他如此直白地仓惶与紧张。她熟悉的俞肖川都是云雨不动,叫人看不穿他在想什么。她轻哼着问他:“这戒指还要送吗?”   找她订做戒指的人很多,每个人拿到戒指的表情都不同。俞肖川是她最不看好的那一种。   俞肖川笑得勉强:“为何不送,做都做了。”   崔爽耸肩:“随你。”完了又好奇:“对方是怎样的人?”能让俞肖川有这么大情绪波动的女人,应该不简单。多年前,她曾远远见过赵又卿一眼,亲眼目睹了俞肖川求婚失败的全过程,那小个子女人推开俞肖川戒指的手坚决到有些暴力。这次是不是也是同类型?   俞肖川自嘲摇头:“我也不大了解。”   莫晗这人走近了看的清楚,离远了又是一团模糊。他还是没有琢磨透。   崔爽了然,心疼道:“你怎么还是老样子!”   俞肖川笑容苦涩。   “戒指怎么包?我这准备了三个盒子。”   崔爽言归正传。   俞肖川挑了看起来最简单的那个,崔爽称赞他眼光不错,打开盒子一看,里面内藏乾坤,透明的树脂戒托里包着新鲜的紫云英,花朵交缠。   “简单往往意味着更复杂。”崔爽把戒指细致包好,双手递给他:“祝幸福。”   简单的幸福最难,很多人不知道。   俞肖川拿着戒指走出工作室,放眼望去,晴空万里,附近校园的草地边上坐着很多学生情侣,或牵手依偎,或旁若无人的亲吻。绿化带里的迎春花丛夹着几朵不起眼的小黄花,树木早就默不作声地崭露新芽,细微的暖意夹在风里,不经意地撩人心弦。今年冬天不够冷,万物才刚蛰伏,转眼又开始静悄悄地复苏。俞肖川打开戒指盒看了一眼塞进衣兜,点上一支烟后慢慢走下台阶。没有期待没准能换来最好的意外,就像这不够冷的冬天。   他没走两步手机响起,是程露:“赶紧来医院一趟。”   医生的严肃口气听得他一愣,“怎么了?”她不常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   “你来医院再跟你说。”   程露不说具体情况,俞肖川瞬间冷淡:“没空。”怕又是两人合谋骗他过去。   程露生气:“又卿有事。”   俞肖川冷哼:“怎么,头晕脑胀要我负责?”   程露被他怼得半天没吭声。   俞肖川准备挂电话。   程露厉声道:“你现在怎么这么刻薄?”   怒意明显的指责引发俞肖川的冷笑,也不知程露和赵又卿谁学了谁,说的话都差不多。   程露说得很快:“她脑袋里有东西,”   俞肖川没听清:“什么?”   程露顿了几秒,一字一句到:“脑瘤。”   俞肖川脱口而出:“骗谁呢。”   程露换上医生的专业口气:“片子显示她的左后脑有阴影,大概一元硬币那么大,初步确认脑膜瘤,需要半年内割除,不然会有失明危险。赵又卿最近的视力下降很快。”   俞肖川一边听一边望向远方,阳光普照大地,风里的暖意太少了,吹久了照样吹得人头脸发凉。冬天不冷,但漫长。   程露见他沉默不语,叹着气恳求:“来一趟医院吧,她现在情绪很不对。哪怕你们已经不可能了,但作为朋友同学都该来看看她的。现在你对她来说很重要。”   俞肖川一声不吭地挂断电话,放手机时摸到了衣兜里的戒指盒。犹豫从骨头里往外渗,不合时宜又无法控制。他跳上车,抽了一支烟后导航去德济医院最不堵的路线。   跟上海其他历史悠久的老牌医院比起来,德济医院由内到外的年轻,成立的时间不长,设施很新。   孟秋挺着肚子半躺在床上打游戏,看到推门而入的莫晗,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南希叫你来的吧?”   莫晗坐到床边:“怎么,生他气啊?”   孟秋放下手机一把抱住她,委屈又可怜地控诉南希的霸道:“我要出院就跟我急,医生都说没事,他非得让我住院观察几天,你没看到他那模样,特别凶。好好的元旦假期被浪费在医院!”   莫晗翻白眼:“谁叫你玩滑板的,都大着肚子的人了。”   孟秋抗议:“可是他很凶你知道吗,刚刚他走前凶我说我要出院就给我好看。太可怕了!”   莫晗一脸你活该的笑,抚摸她隆起的肚子:“你都是怀孕的人了,以后真不该这么瞎胡闹了,要是真摔出问题,南希难过自责且不说,你自己也难受,何必呢?”   “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每个人都要说一遍,南希说完我哥说,我哥说完嫂子说,爹妈要知道估计又得说。”早就被念到耳朵起茧的孟秋抱头捂住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莫晗默默叹息,关心太多也成负担,没有人关心又很可怜。做人真难。   见她不念叨了,孟秋放下双手,说起孙笑:“昨儿她和我哥来看我了,整个人又瘦了一圈,我哥说她状态反反复复,时好时坏,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莫晗上   次见孙笑,也被她产后抑郁的憔悴震惊过。   孟秋叹气:“她抑郁都是因为没奶水,这件事给她压力特别大,尤其她那个妈每次给我哥打电话都要为这件事替她道歉,私底下肯定也说她了,这是她的错吗?神经病,哪里这样当妈的。她妈不来看她还好,一来看她她状态更差。我哥又不好不让她来看。真是神经病,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妈妈!”   孟秋说着说着开始骂人。   莫晗默默拿出路上买的卤猪脚给她,孟秋看到猪脚两眼发光,最近她馋这一口,南希不敢让她多吃。孟秋啃了几口猪脚问她:“你怎么不吃?”   莫晗强忍着闻到猪脚味儿的不适:“刚吃完饭。”生怕被孟秋看出不适,她可不像池野那般好糊弄。   孟秋快速啃完一只猪脚,又拿起第二只,一边吃一边继续愤愤不平:“还亲妈,哪个亲妈会这样说自己女儿,还跟女婿道歉,哪个脑子正常的人会干这事?我哥都无语了,真是脑子有坑!”   莫晗无法想象方爱梅会怎么说,或许跟孙笑的母亲差不多。这样的母亲不少见。   “你妈怎么说?”   “我妈还好,儿媳妇嘛,一直安慰她,很多人都会这样是不是,不是还有奶粉吗?我哥买的进口奶粉都在家里堆成山了。”   孟秋说完有片刻的停顿,大概想到了什么。莫晗没做声,看着她兴致索然地放下猪脚:“不过我妈也说没有奶水都是之前没有听她的话,孙笑怀孕时我妈掏钱给她请了据说很厉害的营养师,那营养师事儿多,她嫌麻烦给退了。她叫南希也给我请一个,我拒绝了,她还很生气,说我不知好歹,以后跟孙笑一样别怨她之类的。”   莫晗笑笑,原来没有例外,世界很公平。她给孟秋递纸擦手,“你会担心吗,南希父母那边?”   孟秋垂下眼皮,午后西晒的余光照着她嘴角无奈的苦笑。再洒脱的人也逃不过现实。   “都让南希去处理吧,我是不打算努力了,以后能见面坐下来吃一顿饭就吃,吃不了那就老死不相往来。生活事事完美哪有可能,有点不如意才叫正常。”   她也不是看不开。   莫晗摇头叹息。大家都有难题。   孟秋最近微信上与她聊的话题都跟孕妇生孩子相关,没有奶的孙笑,生孩子丢掉工作的大学同学,差点难产而死的熟人老婆,生了女儿被公婆嫌弃的朋友……人在意什么,就会关注什么。不管是结婚还是生孩子,孟秋没有想象里的信心满满。   “南希很难过吧?”   “可不,背着我跟他爸妈吵架吵得可凶了,还不敢让我知道,怕我担心!”   孟秋无奈又心疼。不被祝福的结合,大多辛苦。   莫晗将剩下的猪脚放到远处,油腻的味道令人作呕。她将自己带来的满天星插到花瓶,里面已经有几朵郁金香,夕阳将花影照到浅蓝色的墙壁上,像人的影子。   孟秋见她盯着花出神,“孙笑买的,还好有我哥一直陪着她,不然──”她话说一半。   莫晗回头:“她抑郁也不全是因为孩子吧?”她去见孙笑时,孙笑一会儿没见孟海东就会紧张焦虑,好像他会消失似的。看的莫晗都跟着心慌不已。   孟秋没吱声,满脸欲言又止。她大概知道些什么。   莫晗没想过追根究底,都是别人家事,转口道:“花真漂亮,我今天也买了很多花。”   孟秋憋了一会儿,还是老实说出:“马佳佳找过我哥,不止一次。”   莫晗既惊讶又不惊讶,相同的戏码她早经历过了。   “她想干嘛?”   “就吃个饭呗,我哥说的。”   莫晗摇头。人真是好笑,失去后才知珍惜。   孟秋看到她眼底的嘲讽,自然而然地   联想到赵又卿。孟海东和俞肖川可真是一对好兄弟,她一声冷哼。   莫晗盯着被满天星包围的郁金香看了会儿,渐生困倦。孟秋见她哈欠不止,指着她的黑眼圈和消瘦的脸颊问:“最近工作很忙吗,感觉你都没什么精神,整个人好像都小了一号。”   “可不,饭好吃,钱难挣。”   莫晗故意夸张地叹息着挤到她身侧躺下,医院的被褥上都是干净的消毒水味。孟秋跟着躺下,对着天花板长长地叹气:“我这一怀孕,主任让我别跟之前的项目了。”   莫晗闭着眼睛感慨:“要是孩子生下来就能跑就好了,跟牛羊一样。”耳旁传来孟秋的哼笑,苦涩又无奈。活着永远都有解不完难题,一个接一个。她清空脑子放松身体,只有这样才能赶走胃部的不适。睡意慢慢来袭。   身旁莫晗的呼吸渐渐沉稳,孟秋睁眼听了一会儿渐渐也哈欠连连,跟着闭上眼睛。 第52章   木头搭建的旧房子窗户小门槛高,门板上挂着艾蒿和干辣椒。两棵大杨树正对大门,垂穗像古装女子头上的挂饰,风一吹就摇啊摇,摇落到地上。路边的槐树花密成了云朵。布谷鸟在刚下过雨的潮湿密林里叫:“布谷,布谷……”   莫晗跨过门槛往外走,经过大杨树,路过一排大槐树,漫无目的,不知道去哪儿。   莫尚荣戴着他最爱的黑色鸭舌帽突然出现,第一次面目清晰,在一个分叉路口。一条路上山,一条路下山。他手中牵着小朋友,眉眼像俞肖川,神情像她。看不出男女。   小朋友冲她挥手:“妈妈──”   莫尚荣牵着小朋友走到她身前:“孩子皮,跑远了,我帮你找回来了,别再弄丢了。”   小朋友抱住她的腿,可怜巴巴:“妈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莫晗刚想解释,发现莫尚荣已经朝着上山的路走远了。她着急地大喊:“爷爷──”   莫尚荣像听不到她,越走越远。   小朋友牵着她的手指向另一条路,奶声奶气的:“妈妈,我们回家吧。”   路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蓝色海洋。   “莫晗,莫晗──”   呼唤由远及近,急促到扰人,莫晗难受地睁开眼睛,看到孟秋担忧地坐在床边,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   “你一直喊爷爷。”   她说。   莫晗揉头起身:“又梦到他。”不敢提孩子。   孟秋搓她手心安慰。莫晗以前跟她提过几次,她能出来念大学都是爷爷支持。老人去世的事孟秋没听她细说过,她习惯把悲伤与难过藏在心底。   莫晗茫然地望向窗外,已经天黑。病房外经过的护士在讨论晚餐吃什么。   孟秋问:“饿不饿?”   莫晗看到她眼底的悸动,很有默契地问:“外卖?”   孟秋挥舞手机:“我要吃披萨!”   她想吃的东西都是南希不让吃的。   莫晗隐隐觉得对不起南希,罪恶地看着孟秋点完披萨又加酸汤鱼。她也难得有了点胃口,顺着点了两个开胃的小素菜。   外卖送来之前,南希打来电话查岗,问孟秋晚餐吃什么。孟秋冲莫晗使眼色:“莫晗给我带了鸡汤,可好吃了。”   莫晗无可奈何地翻白眼。   两人一时半会儿聊不完,莫晗默默离开病房,刚踏上走廊一名护士擦着她快步跑开,边跑边急促地汇报情况:“2109床突然出现不明原因呕吐,孩子检测不到心跳了。”很快医生护士过来迅速推走了那名呕吐到昏迷的孕妇,一张肿到看不出年纪的脸,就算已经陷入昏迷,她的双手依旧本能地护着肚子。看她肚子大小月份不小了。   护士服务台里,年长的护士追问年轻的护士:“这女孩家属呢?她家属去哪儿了?”   “刚刚还在的,下午都在啊。”   小护士急得不停打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年长护士开始骂人:“什么人嘛,都是些什么人嘛,不怕搞死人。”   几个待产的孕妇和家属们都出来看热闹了。莫晗站在一旁听她们议论,毫无新鲜感的剧情,年轻的小情侣意外怀了孕,女方要生了,男方逃跑了。   “昨儿看到她婆婆了,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的呀,讲话一套一套的,听说刚知道消息,之前小情侣都瞒着他们,他们脑子也是瓦特了,这事瞒得住的呀。昨天吵了半宿,害得我家儿媳妇都没休息好,烦的哟。这婆婆昨天就走了,今天男的又偷偷跑了,肯定是商量好了的。小姑娘是北方人,父母都不在身边,可怜咯,不晓得孩子保不保得住,都八个多月了真是造孽哟。”   清楚情况的上海阿姨说完摇头进了病房,她儿媳妇在屋里喊不   舒服。剩下的孕妇和家属还在议论。   “现在保不住没准还是好事,小姑娘才多点大,带着孩子以后就完了。”   “要是生个儿子,没准人家婆婆会喜欢呀,回心转意也说不定。”   “现在的小姑娘年纪轻轻,不结婚就搞大肚子,还不是自找的。”   “不管保得住还是保不住,都伤身体哦,听说有些小女孩堕胎的次数多了,以后都不能生了。”   “别的男的娶到她们岂不是吃亏?”   外卖员打来电话,莫晗也没兴趣继续往下听,转身下楼取餐。   医院有四个门,一号正大门,二号侧门,三号停车出入口,四号急诊出入口。外卖员说在二号门,莫晗绕来绕去绕到了三号门,三号门外的停车场外围种着一排矮树,最靠近门口的越野车内有光亮,莫晗走出大门一眼便看到了车内的男女,又赶紧退回到门内,生怕被车内的人看到。副驾驶座的女人摘下了脖子上花样特别的土耳其手工羊绒围巾,扭身抱住了驾驶座上的男人。男人从无动于衷到伸手回抱,不过几秒钟的事情。他在女人耳边说了什么,女人突然捧住他的头,落下去的吻激烈而深情。   莫晗虽然看不清女人的表情,却很确定她的吻一定热情得让人无法抗拒。被她吻上的男人肯定都很幸福。她掉头往回走,脚步越迈越快,仿佛身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正在追赶她。手机开始震动,她手忙脚乱地划下接听,久等她不至的外卖员口气糟糕地质问她:“你去哪儿了,东西还要不要?”   “不好意思,对不起,我走错门了,我马上过去,耽误你时间了真不好意思,真的很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她不停道歉,好像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   外卖员看着面色惨白的女人磕磕绊绊地由远跑近,拿了这个忘那个,失魂落魄,不停地说着对不起不好意思,搞得他很后悔刚刚电话里对女人语气过重。常来医院送餐的外卖员见过太多类似的家属,伺候着重病的家人。他想莫晗是遇到了难事,主动安慰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等外卖员走了,莫晗又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她重复外卖员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酸汤鱼洒了一半。   孟秋以为是外卖员没弄好,嚷嚷着要差评。   “是我不小心没拿好。”莫晗主动承认。她取完外卖回来脸色不如之前。孟秋问她怎么了,她说外边风大。   好在披萨和其他都是完好。   莫晗吃得很少,她跟孟秋解释的是中午吃太多还没消化。   吃得正香的孟秋停下来劝她:“不要因为在家干活,就没日没夜。钱挣了身体垮了,可划不来。”   莫晗正常地挤出微笑:“你们都这么说。”她发现自己还有力气笑,窗户上映着她的笑脸,跟平日没两样。   “还有谁这么说过,俞肖川?”   孟秋顺口问。   莫晗听到俞肖川的名字,心口缩紧,摇头否认:“另一个朋友,上次滑板场的那个,你见过的,她叫邱檬。”   孟秋记起邱檬,当天她帮了不少忙。既然提到了俞肖川,她接着往下问:“他还没回来?”   莫晗忍下一波呕吐冲动:“没有,正忙呢。”忙着和旧情人重归于好呢,她暗暗自嘲。   孟秋从她脸上没看出什么,“元旦节他没表示下啊,对哦,以往这会儿你们不都会视频一下的嘛,我看你们之前还挺腻歪。”   莫晗随便笑笑:“太忙了,哪有时间。”   孟秋啧嘴:“我就不信他没时间吃饭。”   两人吃完,医生过来查房,同来的医生里居然有程露,一身便装。莫晗和孟秋看到她,都很吃惊。   “怎么   哪哪儿都有她。”孟秋用嘴型向莫晗吐槽。   查房医生亲切地喊程老师,原来是她教过的学生。   程露看到两人也有惊讶,她扫了眼桌上剩下的吃食,看着莫晗说:“孕妇不能乱吃。”那不悦的口气好像是她故意塞给孟秋吃的。   孟秋嗤鼻:“偶尔吃一顿怎么了,又不是天天吃。”   程露皱眉:“别以为你朋友这样是对你好。”   莫晗不受控制地笑出声。   查房医生对孟秋说:“人专家老师说得没错,怀孕期间还是稍微注意下饮食,尤其你现在是养胎阶段。”   莫晗盯着程露笑个不停:“对啊我就是想着害我朋友呢,她有美貌有才华,样样都比我好,我好嫉妒她,恨不得天天给她吃垃圾食品,这样的我好恶毒哦,配不上你儿子,对吧?”   程露的表情从不悦到愠怒,最后剩下的都是鄙夷和厌恶。   孟秋往嘴里塞了一口披萨:“有些人还吃不上这些垃圾食品呢。”阴阳怪气的。   查房医生见状不对,插话提醒:“老师,你想看的孕妇在下一个病房。”   程露寒着脸掉头离开。   等人都走了,莫晗看一眼孟秋,笑出声来,好像实现了某个心心念念很久的心愿,又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整个人特别畅快。她心满意足地重新坐回床头,拨弄花瓶里的郁金香。   孟秋扔了手中披萨坐到她身边,默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你和俞肖川又怎么了?”   “嗯?”   莫晗装傻。   孟秋熟悉她的套路,推她肩膀:“别装了,实在不行你们还是分开吧,看着你这样我很难受。”   莫晗胸口一暖。   孟秋表情认真严肃:“不开心的话离婚算了,咱再找,找不着也没关系,幸福的单身女人遍地都是。”   莫晗笑容荡漾,“怎么了,被他妈吓着了?”胸口的淤堵散去后的快乐来得很奇妙。她在心底感谢程露。   孟秋看她笑得难受,憋了很久的秘密再也守不住:“上次我去郑州开会见到俞肖川了。”   还有赵又卿。孟秋欲言又止是怕她难过。要是之前听到这样的坦白,她应该先震惊后难过,哪怕是一个小时前听到她都不会像现在这样,跟听别人的故事似的,平静的毫无波澜。   “还有赵又卿。”   孟秋还是都说了。她翻出手机的照片,赵又卿从背后抱住俞肖川的姿势带着熟练的亲昵。离得远,赵又卿的笑脸模糊而满足。   莫晗看完笑得有些得意,照片和她的亲眼所见比起来,不过小巫见大巫。她差点脱口而出:“他们不止搂抱,还亲上了呢。”但想想又不愿给怀孕的孟秋添堵,她不是第一次为她和俞肖川的事自责了。   孟秋被她笑得发憷:“你干嘛这样笑?”   莫晗委屈脸:“那我要怎样?”   孟秋盯进她眼底:“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莫晗犹豫了几秒点头默认,既然被她猜中了,这添堵的事是避不开了。她三言两语平静且平淡地讲了刚刚楼下的亲眼所见,比讲别人的故事更无聊。   孟秋露出了比吃屎还要难看的表情:“离吧。”她斩钉截铁得不容置疑。   莫晗点头,顺便想把协议的事也说了,又觉得都到了这一步,协议早就无关紧要了。   “都怪我。”   孟秋果然开始自责,这是莫晗最不想看到的。   “其实之前你说得挺对,我太自以为是了,以为是为你好,却没真正问过你想不想要。那次我们吵架后,我想了很多。”   孟秋突然提起旧事,莫晗猝不及防,惭愧的情绪很快汹涌而来。她想说“都过去了”,却莫名地   开不了口。她欠孟秋一句“对不起”,为曾经那些恶毒的揣测,为那些阴暗的嫉妒。   她陷入惭愧的情绪无法自拔时,孟秋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其实俞肖川主动提出要见你时,我是觉得很奇怪的,但是──”她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准确的表达出当时她的真实想法,而不会伤害莫晗。她跟俞肖川不熟,虽然不清楚他的过往感情,但问问孟海东就能一清二楚,可她一句没问。她也是个俗人,一面夸莫晗优秀一面也默认她年纪大外地人不好嫁,好不容易遇到俞肖川这样的,得赶紧抓住。有些看起来的好心好意,其实也是高高在上,经不起推敲。也不怪莫晗敏感。   “我该问清楚的,当时。我不该鼓动你和他在一起的,赵又──”   莫晗打断孟秋:“算了,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嘛?”   孟秋说:“对不起。”   莫晗摸她肚皮:“都过去了,这事不怪你。”   朋友之间,难免有误会,较真最伤感情。时间能解决的事就交给时间,日子长了才见真心。 第53章   夜色里的赵又卿像暴风雨里被急速摧毁的花,脆弱的惹人爱怜。坚强如她,面对突如其来的疾病反应跟普通人没差别,从一开始的拒绝接受现实到接受现实后的崩溃,谁看了都会难受。俞肖川赶到医院时,她正趴在程露怀里嚎啕大哭,一会儿说不可能要马上出院,一会儿又控诉老天对她不公,总遇到不幸,幼年丧父早年母亲病逝,出国遇人不淑……旁人听了都心疼。俞肖川没办法硬着心肠置之不理。   可是赵又卿总得寸进尺,“真不上去坐坐?”她仍在固执邀请,坚强又可怜的。   俞肖川没有犹豫地摇头:“算了吧,我就不方便送你上去了。”   今时已不同往日,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戒指盒。   赵又卿看到他动作,哼笑道:“戒指很漂亮。”刚刚她在车里打开看过了,甚至试着套了套自己的右手无名指,尺寸略大,不是给她的。当时俞肖川很生气,但也拿她没办法。   赵又卿再次遗憾地叹息:“要是给我的就好了。”   俞肖川扭头看别处,赵又卿公寓楼下广场立着巨型的抽象玻璃雕塑,被彩灯照得五颜六色。   赵又卿还要再努力一把:“真的不上去?我楼上藏了很多好酒,一直找不到人喝。死了就喝不到了。”   俞肖川皱眉看她。肿瘤并非恶性肿瘤,且发现及时,程露介绍的医生是这方面的专家,说割掉就没事了,复发率不高。只是医生担忧肿瘤的位置可能比较特殊,手术难度偏大,有一定风险,不过这个目前还不确定,需要进一步检查。   赵又卿直勾勾地看着他,笑容渐渐魅惑。   “我走了。”   俞肖川转身准备离开,被赵又卿拉住手臂。   “抱一下,说个再见。”   洒脱的语气让人不疑有他。俞肖川犹豫了几秒,转身抱住她,却没想到赵又卿突然举起早就准备好的手机,亲他脸的同时闪光灯亮起。   俞肖川一把推开她:“你又想干什么!”之前在医院停车场她就搞过这一套,现在又故伎重演。   赵又卿无辜地眨眼睛:“留作纪念啊,带到坟墓里去。刚在车里没成功,这次总算弥补遗憾了!”她一脸满足地晃着手机蹦跳着倒退几大步,冲他嫣然一笑后转身跑进了公寓大楼。   俞肖川感到头疼,赵又卿不是省油的灯,要是哪天她一时兴起把照片发给莫晗,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到时候莫晗只怕离他越远。他站在原地发微信警告赵又卿:“你最好把照片删了!”   赵又卿回复:“你怕什么?”   俞肖川懒得再跟她废话,直接挑明:“你别乱发。”   赵又卿发来语音,幽幽问着:“你眼里的我,是不是特别恶毒?”   一阵寒风吹过,俞肖川缩了缩脖子,转身钻进了一旁车中。他没有马上发动离开,而是点开莫晗微信,从圣诞节到元旦节,且不说问候,就连一句别的话都没有。他不主动找她,她也无动于衷。   赵又卿站在阳台看到楼下并未立即开走的越野车,回屋倒了一杯威士忌,迎风饮下半杯,然后拿起手机连发了几张照片到富太太群。   “我找回我的初恋了。”   她故意配上肉麻的文字。   老公跟她有业务往来的几个富太太马上捧场起哄,都是恭喜她的话。程露这次倒是一声不吭。   她又拍下楼下的越野车发到群里:“当年他也是这样,把我送到寝室后爱在楼下待一会儿,抽根烟什么的。”   做完这一切的她觉得自己跟电视剧里让人厌恶的恶毒女配更像了。她晃着酒杯目送越野车掉头离去,笑容从得意到苦涩。上天对她很不友善,不停地给她制造难关。她像个披荆斩棘的勇士,不停地过关斩将,失去比得到更多。走到绝境的人   ,没有资格去谈善良、尊严、骄傲,绝望早把这些美好的东西践踏进污泥里。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站到与他并肩的高度,眼睁睁看着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不费力地拿走,她不甘心更做不到,故作大方的善良是对她这么多年努力的侮辱。她要再博一把,既然“过去”不好用,那就用这幅病躯当武器吧。她有信心劈开俞肖川的心,就算劈不开他的心也没关系,劈开莫晗的心应该不成问题。   有富太太在群里发去云南的旅游照片,三两桃花老树新芽。   “春天快到了。”富太太说。   一波接一波的刺骨夜风吹得赵又卿头脸冰凉,寒意直冒,不得不用辣口的威士忌压制。   “春天?春天还远着呢。”   她迎风叹息。   看到门口毫无章法地摆着大大小小的花盆,俞肖川没有缘由地悬起了心。他开门时蹭掉了一朵茶花,花朵摔在地上,红中带粉的花瓣散落一地。他捡起碎花瓣,又将花盆整理清楚才往里走,玄关莫晗的毛织拖鞋左脚在鞋架上,右脚不知所踪,大衣掉在了地上。静悄悄的屋里冒着寒意,陌生植物的气息浓烈而嗤鼻,取代了原本熟悉的气息。   “莫晗──”   俞肖川轻唤。无人回应。悬起的心跌落谷底。他认命地脱下鞋子光脚踏入屋内,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   “你去哪儿了?”   电话被莫晗接通时,俞肖川看到落地窗上自己的脸被窗外光影照得不合时宜的璀璨。他问得用力而疲倦。   手机里莫晗的声音平静而遥远:“我在医院。”   “医院?”   “嗯,医院。”   莫晗打开了走廊的窗,午夜冷风争先恐后地钻入室内,卷走了不多的睡意。俞肖川的电话来得出乎意料,远处城市灯火通明,服务台的夜班护士正在低声讲电话。   “陪孟秋,她摔了一跤,南希去外地了,特意拜托我来陪她一晚。你回家了?”   莫晗耐心解释。其实不用解释也没关系,心里的声音在说话。她趴到窗口向下看,十几层的高度叫人目眩,楼下停车场的车辆渺小而整齐。赵又卿家的楼层目测不高,车辆拍得很清晰,接吻拥抱的照片倒是模模糊糊的,只看到她眼底幸福的笑意。找回初恋的心情究竟有多喜悦?她无法猜想,人和人毕竟不一样。   俞肖川这才打开客厅灯:“嗯,刚到。”   灯光瞬间照亮了室内一切,缝纫机上堆着布条,人形模特衣架上挂着两只已经做好的包。墙角腊梅开得热烈,屋里浓烈的味道拜它所赐。一颗枯橘突然从橘树落下,轻轻地砸向地面,滚落到墙角。窗外远方不知为何突然燃起烟花,五彩的巨大花球在夜空绽放,转眼即逝。   “新年快乐。”   俞肖川先说,没头没脑。   “你也是,新年快乐。”   远处的烟花安静地照亮了半边城市,莫晗跟着说。   俞肖川喊她:“莫晗──”   隔着手机都能感受到他的欲言又止,莫晗回应:“嗯?”   俞肖川捡起墙角枯橘,外壳已经半硬。他捏着橘子深呼吸:“想吃辣椒炒肉。”   莫晗马上应:“好。”起码还能有被他惦记的部分,也不是一无是处,她很满意。   俞肖川坐到沙发,发凉的脚踩到地毯上:“要去接你吗,明天?”   “不用,地铁很快。”   “江边在放烟花。”   “我这边能看到。”   “忘了跟你说我要回来了。”   “也忘了告诉你我来医院陪孟秋了。”   一比一,扯平。两不相欠。俞肖川笑,莫晗也笑。一个轻松,一个沉重。   “门口花今天买的?”   “嗯,还没来得及整理。”   “茶花很美。孟秋摔的严重吗,人没事吧?”   俞肖川躺到沙发上,顺手扯过沙发背上的毛毯,毯子上沾染着莫晗的气息,还能嗅到淡淡的花露水香气。她应该常坐在沙发上工作,腿上搭着毛毯或者披着毛毯。俞肖川开始想象。   莫晗望着远方烟花,每一朵都是转瞬即逝。   “母子平安。”   “万幸。”   “拍摄结束了?”   有睡不着的孕妇出来散步,莫晗拉上走廊窗户,被隔绝的冷风留下了些许寒意在室内。她该挂电话了,但是嘴上还在问。   非得这样了她才会多问一句,俞肖川既委屈又高兴,“没呢,先休息几天。”   睡醒的孟秋出来了,站在病房门口用夸张的口型问她:“俞肖川?”   她点头。孟秋打着哈欠面露嫌恶,挥手让她挂了,“大半夜打什么电话,别理他!”   她笑出声。   俞肖川跟着笑,“笑什么?”他听到孟秋的说话声,但没听清内容。   “孟秋有事找我。”   现成的好借口,随手拈来不用费脑筋。莫晗听到俞肖川的叹息,遗憾的,依依不舍的,真的还是假的。或许什么都不是,是她想的。   “好吧,那明天见。”   “明天见。”   莫晗收起手机回到孟秋身边。   孟秋上下打量她,目光犀利如刀,非得把人剥得裸才好。她模仿她语气:“还明天见,怎么,舍不得了?”   莫晗瞪她一眼,戳她肚皮:“不然怎么说?明天不见了,你和赵又卿好了,我们离婚吧?你觉得这样更好?以后这孩子可别像你,牙尖嘴利可不好!”   孟秋抓住她作乱的手:“像我不好吗?难不成像他爸,顶着一张别人欠他钱的脸,那样就好了?”她话锋一转:“我还不是怕你嘴上笑眯眯,心底憋着气。”   莫晗哼笑:“有什么好憋气的。”原本就不是她的东西,物归原主而已。她不是想不开。她把孟秋推回到病房:“你就好好养你的胎吧,别瞎操心了。小心小朋友生出来就是愁眉苦脸,难看死你!”   孟秋边走边说:“别说,刚出生的小孩还真是愁眉苦脸,特难看。隔壁那姑娘说,她女儿刚生下来那会儿她看一眼就想哭。”   莫晗惊讶:“这么夸张。南希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孟秋撇嘴:“没问过他耶。不过我看他妈肯定是喜欢孙子的。”   莫晗想起老家亲戚:“老一辈都这样,我妈也喜欢孙子,不过孙女出生后也照样心疼。”   孟秋坐到床边:“我想要儿子。”   莫晗问:“为什么?”   孟秋特意把脸凑到莫晗眼前:“儿子像妈,漂亮。”   莫晗故作嫌弃地推开,“眼屎好恶心。”   孟秋哼哼:“眼屎也是好看的!”   两人并排躺到病床,挨挨挤挤地说着没用的闲话。窗外远处烟火不停,楼下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   “记得有年元旦节,我们在扬州也是这样挤在酒店的床上,对着窗外的烟花许愿。你还记得当年许的愿望吗?”   节日里的回忆最多,因为人都喜欢借着节日之名干一些特别的事情。记性不佳的孟秋都还记着当年点滴。   莫晗绞尽脑汁地想了会儿:“成为名设计师?”   孟秋也想不起来她自己的了。两人回忆里保存的除了当时的烟花之外,剩下的就是被子上的霉味儿,印象深刻到无法忘怀。那会儿对未来的野心与憧憬都是模模糊糊,没有人敢确定。   孟秋叹息感慨:“转眼我们都三十多了,我要生娃,你要离婚”怀孕让她变得比以   前细腻。   莫晗沉默地望着窗外的一点光,再过十年回忆此刻,大概都是人到中年的疲惫与无奈。不好的东西容易记。   不知道过了过久,孟秋轻唤:“莫晗。”   莫晗扭头看她,暗色里也能辨清她的五官鲜明。   孟秋往她身边靠了靠,肩膀抵着她肩膀:“别怕,有我呢。”   空调呼呼地往外吹着暖气。要不是有黑暗掩饰,莫晗一定无法掩饰突然汹涌而出的眼泪。她轻轻拍过孟秋肚子,感动地闭上眼睛,“睡吧。”   岸边还有孟秋愿意搭把手,她淹不死。   电子门被打开的声音很轻,俞肖川默默睁开眼睛,听着脚步声去了厨房,塑料袋被很轻地放下了。脚步声转到客厅,他闭上眼睛,脚步声最终停在了沙发前。片刻的安静后,冰凉的手碰到了他手背,胸口的毯子被拉到了下巴。脚步声再次回到了厨房,厨房开始热闹但不放肆,冰箱门被打开又关上,细微的水声流动,锅与灶的触碰,鸡蛋被敲碎,烧热的油滋滋地响起,食物的香气和植物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复杂又迷人。俞肖川听着听着眼皮渐沉,真正的睡意来得悄无声息。意识消失前他想着待会儿得吃三碗饭。   手机镜头里的俞肖川眼眸紧闭,微微向上的嘴角偶尔蠕动,可能正在美梦之中。转眼寸头长成了没型的半长头发,杂乱无章地堆在头顶,和不知多久没有剃过的浓密胡须连成了一体。搁在胸口的右手食指包着创可贴,左手大拇指的指甲发青。半掩的窗帘后面照进来一抹光,横穿他的胸口。   莫晗居高临下地按下手机快门,想要独自将此刻保存,不只是人还有心情。在她做下某些决定的瞬间,沙发上的俞肖川猛得睁开双眼,像一头嗅到危险的野兽,警惕的目光笔直地抓住了莫晗,侵略感十足。   莫晗像做了坏事被抓,为了掩饰慌乱与心虚不得不低头假装看手机。   “九点半了。”她报时间,“我做了鸡肉三明治。”   俞肖川直勾勾地看着她,刚刚那瞬间的莫晗好像马上就会离她而去。   可惜莫晗没有给他确认的机会,再抬头的她又恢复成平常模样,包着厚厚的壳,叫人无法一眼看穿。   俞肖川放弃努力,从沙发上坐起,趁莫晗转身的瞬间将她拉入怀里,落下去的吻有惩罚也有报复,惩罚她的不坦诚,报复她的不闻不问,更多是想念,好久不见的想念,他想传递给莫晗。   浓密又坚硬的胡须很扎,莫晗从挣扎到顺从转变很快,俞肖川既满意又不满意,他也搞不懂自己究竟不满意什么。他烦躁又急切地恨不得一口吞了莫晗,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属于他。   莫晗用身体感受着俞肖川的手,放任自己享受眼前的快乐,不去想他的手还摸过谁,也不去想他的嘴吻过谁,更不要想他的怀抱以后会躺着谁。此刻摸的是她吻得是她抱得是她就够了。   俞肖川本想浅尝即止,但地板上的阳光实在漂亮,墙角的腊梅花香醉人,怀里的莫晗柔软的像一滩水,轻而易举地瓦解了他本就不多的理智,干脆进行到底。   沙发和床不同,莫晗比往常主动,甚至带上了不常有的攻击性,新鲜陌生的尝试使她全身发红气喘吁吁,妖艳又柔嫩得像门口的茶花,好像碰一下就会碎。俞肖川光是看着她的脸,就恨不得马上爆炸。他低头用舌尖深情仔细地舔过她眼皮,温柔得不像话。   莫晗看到落在地上的影子,两人亲密相拥,像一只巨大的怪兽。橘树上的枯橘不知所踪,树影在墙角弯折。光落在俞肖川侧脸,照亮了他身上的火,跟着他的动作转移到了她身上,从头烧到脚的快乐大概只有蜷缩到抽筋的脚趾知道,无法呼吸的嘴知道,骤然停跳的心脏知道。   “真的会有小朋友吗?”   大爆炸来临时,俞肖川听到莫晗的发问,从未有过的乖巧语气像个懵懂的小学生。他用力搂紧她。   “当然。”   他回答得无比确定。   莫晗搂着他肩膀,自暴自弃地等待潮湿的身体记录下所有关于大爆炸的痕迹。废墟是会继续荒芜还是重焕生机,都不会再跟眼前的人有任何关系,莫晗做下决定后抱住俞肖川,主动交出唇舌。   末日狂欢也不过如此。   早饭变成了午饭,莫晗准备俞肖川想吃的辣椒炒肉时,好几次都忍不住恶心跑到洗手间干呕。   俞肖川开始不曾察觉出异样,但在莫晗跑第三趟时感觉不对劲了,守在洗手间门外问她:“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刚刚把你弄得不舒服了,要不要去医院?”   莫晗出来跟没事人似的摆手:“昨晚没睡好,医院床太小,刚刚你又闹我,休息下就好了。”   理亏的俞肖川看着她发红的眼睛,“别做饭了,叫外卖吧。吃完好好休息。”   莫晗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重新回到厨房。俞肖川跟在身后,盯着她消瘦的腰身,刚刚抱她时捏不起多余的软肉了。   “以后少接点工作吧。”   俞肖川帮着递东西时说。   莫晗手上微滞,对上他认真的眼神后勾了勾起嘴角。   一闪而过的嘲讽有些莫名又有些刺眼,俞肖川看不懂但仍然坚持:“我怕你把身体搞坏。”   他关心她,问心无愧,不管她怎么想。   莫晗哼笑:“我可没那么娇弱。”她转身打开燃气,盯着舔着锅底的火苗,吞下从胃部涌到喉咙的不适。   俞肖川忍住了嘴边的话,因为莫晗脸上渐渐加重的反感与排斥。她不喜欢这个话题,要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好几个菜都做咸了。   莫晗本就没胃口,应付地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默默看着俞肖川吃。他很捧场,狼吞虎咽,每道菜都说好吃。   莫晗看了一会儿,对他心生佩服的同时也心生感激。他对她很好,超出了协议的好,是她占了便宜。她不仅赚到了户口和房子.而她能回报的东西好像只有这时好时坏的饭菜了。她看着看着生出些惭愧,主动提出:“晚上烤披萨?”俞肖川喜欢面食。   “外卖吧,你好好休息。”   俞肖川起身拿了一瓶啤酒,一口气喝了半瓶,看样子被咸坏了。   莫晗不再言语。   吃过饭莫晗倒床就睡了,竟没有失眠,半梦半醒间俞肖川也爬上了床,从背后抱住她,大手在她腰间逡巡摸索了很久,最后安稳地停在她小腹,温热的掌心贴着肚皮很舒服。莫晗意识模糊前听到俞肖川的低喃,隐约提到了孩子。   俞肖川在家休息了三日,三日除了吃饭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莫晗被他硬拉着一起。   “怀里没人睡不着。”   俞肖川非得这么说。   这种话再听一百遍,心弦还是会被不经意地撩动。但莫晗也忍不住去想,是不是换成赵又卿会更好。   俞肖川不全是好好睡觉,时不时会动手动脚,但都浅尝辄止,不是他不想多干点什么,而是莫晗看起来有些虚弱,感觉没什么精神。他不愿折腾她。睡觉时莫晗都是紧紧地窝在他怀里,抓着他的手不放,像一只讨人疼的小猫。   俞肖川想带她去医院看看,她都是摇头,满脸抗拒地说不去。和赵又卿一样。赵又卿的详细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担忧的没错,肿瘤位置比想象的更特殊,手术变得更复杂,风险更大。医生建议越早处理越好。程露已经在帮忙安排手术时间。赵又卿想在手术前回老家川北看看。   “我想回去看看我妈,求她保佑我手术成功。万一不成功也好提前看看墓地,我可不想死了还留在上海   ,挤死了。就当旅游好了,你知道的我老家很漂亮,我选处好地方,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还有你能帮我送回去。我也找不到其他可信任的人了。”   赵又卿这么求他,希望他能陪她回去一趟。他没答应。   刚睡醒的莫晗精神头不错,下床便开始接工作电话,好不容易说完了,马上坐下来画设计图。听说是张炀帮忙推荐的大活儿,帮星河剧场新舞台剧设计表演服。   俞肖川得知她接下了这么大的活儿,替她高兴又替她担忧。星河剧场是业内出了名的高水准,与她合作的是这两年拿了不少奖的天才导演,想法多要求多,与她合作过的人都曾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当然做出来的剧都是业内一流。   莫晗之前常常半夜被她叫起,听她讲突如其来的灵感与想法。俞肖川找到了她憔悴消瘦的原因,“以后别接这种活儿,事儿多钱少。”   莫晗看着好像有些不悦:“钱不多但也不少,星河剧场不缺钱。”   星河剧场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剧场,业内闻名的待遇好。俞肖川并非一无所知,他也只是随口一说。   莫晗对着电脑继续画图,俞肖川看了会儿,轻轻问道:“你很缺钱吗,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莫晗停下手上画笔,抬头看到俞肖川满脸的关心,和收敛后的试探,不大明显所以更显得细微又锋利,刺得人心眼儿疼。她笑着摇头:“我家里能有什么事,他们都挺好的。”   俞肖川沉默了一会儿,又回到之前的话:“那以后少接点工作吧,别把身体搞坏了。”   “嗯,好。”   莫晗垂着眼皮点头,过于明显的敷衍语气叫人气恼。   俞肖川闷了半晌,找不出更好的说辞,只能反复劝她好好休息。   莫晗左耳进右耳出,不再花多余的心力去想其他。张炀说了,做好星河剧场这一单,以后不愁没饭吃。   这一次俞肖川走得前所未有地匆忙,本来说好下午回摄制组,结果上午就走了。离开时莫晗还在床上躺着,半睡半醒中只听到俞肖川接电话,语气又凶又急,好像在跟什么人吵架。她只听清了一句。   “你别胡闹!”   俞肖川突然吼得很大声,特别严厉,赶走了她最后一点睡意。她起来时,俞肖川已经准备要走了,匆忙地劝她注意身体,又匆忙地跟她说再见,忘了拿上她给他准备的饼干,餐桌上摆了一排,有一瓶上面的贴纸没贴牢,看着快要掉落。 第54章   晚上邱檬带着她大学同学找莫晗吃饭,她同学叫晓倩,因为网上看到张炀的情侣包很喜欢,便也想找她定制一对纪念结婚三周年的情侣包。莫晗之前婉拒过一次,因为担心手上订单过多忙不过来,加上那阵子身体情况也不好,但邱檬再次问起时她又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尽管手上订单依旧很满,身体依旧时好时坏。像是在赌一口气,故意自讨苦吃,跟俞肖川也跟自己。   晓倩是典型的江南女孩长相,细眉细眼,身体匀称单薄,温温柔柔地讲话,看着就是不争不抢的乖乖女。吃饭时莫晗都在听晓倩讲她和她老公的故事,相亲认识的对象,人品尚可喜好相似家境差不多,认识不到三个月就结婚了。婚后生活平平淡淡,不像那些因恋爱走到一起的夫妻甜蜜,但也没有那么多为爱计较的争执。每年结婚纪念日都会彼此准备一份礼物给对方,是两人不约而同养出的习惯。   听起来还是不错的。晓倩知足地笑着,“谈不上爱情,我们都知道,过日子嘛,回到家有个知冷知热说得上话的人就很不错了。”   这世上的男人女人要都像她那么想,倒是省了不少事。可几个人能有这样的觉悟?贪心的人熊掌和鱼都想要。莫晗默默自嘲。她欣赏晓倩的通透务实,脑中自然而然地有了设计方向。   分别时,晓倩多加了一点个人要求:“可以有些孩子的东西吗?上面刻个小人儿脸什么的。”   原来她刚查出怀孕,都快四个月了才发现,比孟秋还要晚。她想在包上加个特别的图案,提醒自己以后切莫再如此粗心大意。   “工作忙没太注意,也没什么反应,最近老犯困才去检查,一直以为是月经不调,没想到是怀孕。他之前说不要孩子,但有了还挺高兴的,已经买了一堆孩子的东西在家里。”   晓倩独自经营一家居酒屋,就请了一个员工做事,全年无休。这话听得莫晗心里一沉,她上个月没来月经。   “养孩子比生孩子更难吧,我和他都有点担心,怕自己做不好。他每天都在学习怎么这方面的东西,搞得我也有点紧张。我本想把店铺关了,但是他不同意,因为他的女上司怀孕辞职后天天待在家里养胎都快养出病了。我想想觉得也是,能做一天是一天,不能做就休息,真闲着什么事也不干,也挺可怕的。”   晓倩笑着叹息,对未来有担心也有期待。   莫晗羡慕他们夫妻能在这种事情达成一致。尤其她老公,是真正地替她着想。多数男人哪会考虑这么多,能在老婆怀孕时主动搭把手就算是好老公好爸爸了。社会对男人往往更宽容。就像孟海东和孙笑,孟秋曾吐槽过孟海东的老派思想,他觉得就该男主外女主内,孙笑嫁给他后便不再上班做事了,她所有的安全感都只能从孟海东身上获取。想想就让人不安。俞肖川应该跟孟海东差不多,他也不喜欢她工作太忙。莫晗想着想着胃部翻涌,强忍着不适与晓倩道别。   待晓倩走后,邱檬才注意到她:“你怎么突然面无血色,哪里不舒服吗?”   两人站在餐厅门口,对面就是热闹的龙之梦,高架上的地铁呼啸而过,划开的冷风刮到人脸上,透骨的寒与凉。路边来往的人群脚步匆忙。   莫晗感觉喉咙的声音和手脚一样都很僵硬,“太冷了,赶紧回家吧。”   邱檬上下打量她:“真没事吗?”   莫晗忍下一波呕吐冲动,跺着脚推她往前走:“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太冷了!”   邱檬没有看出更多异常,把她送到小区就离开了。   莫晗站在楼下徘徊许久,最终还是转身走到小区对面的7-11,询问过店员后才找到验孕棒,付款时她脑子一黑好像突然失忆了似的,忘了打开付款码的方式了,举着手机一会儿点开拍照一会儿点开扫一扫,从支付宝点到微信,又从微信折腾回支付   宝,举着扫码枪的店员以为她没信号,提醒她店内有免费WiFi。莫晗有些慌张,更加不得章法。直到身后的人出声说:“我给她付吧。”   莫晗回头,呆呆地看着眼熟但偏偏想不起来是谁的男人将手上的半打福佳啤酒放到台面上,店员快速地扫码结算。男人拎起福佳,又拿起验孕棒递到她面前。莫晗盯着验孕棒看了几秒,突然消失的记忆猛得回来了,她夺过验孕棒转身往外走,差点碰倒门口的雨伞架。   拎着啤酒的池野很快追上来:“莫晗──”   莫晗埋头加快脚步,中途不止绊到了什么差点摔倒,幸好被他及时扶住了但难掩狼狈。莫晗吓出一头冷汗,稳住身形后勉强冷静了一点,回头对上池野担心的眼神,目光下移到他手上的福佳,“你买这么多酒干什么?”   池野微微一笑,有种被抓包的不好意思,“独居男人的快乐水。”他扫过她手中紧攥的验孕棒,“怎么,有好事了?”   莫晗白着脸一声不吭地把验孕棒塞到包里。   池野没有追问。   两人沉默地并排往前走了一段,池野终究还是没忍住:“很意外?我看你不大高兴。”他看着莫晗进的便利店,失魂落魄的,擦身而过都没认出他。   莫晗没有回答,目光平直地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池野看不透,更猜不透。   夜里的风很凉。刚升温的天气转眼又降温了,起起落落的天气最让人苦恼。   又走了一段,莫晗突然开口:“我能去你家喝一杯吗?”过于平静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池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慢慢摇头:“我觉得你现在更需要休息。他不在家吗?”   莫晗并不失望,池野的拒绝很合理。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两人走进电梯间,像往常一样道别再见。   莫晗踏入电梯。   电梯门即将合上。   池野迟疑了半秒挡开电梯门:“不喝酒可以吗,来我家坐坐?”   莫晗微愣,随即摇头:“不了,谢谢,你说得对,我需要好好休息。”   天冷的时候人类取暖的方式有很多,找到有用的并不难。大可不必为了逃避寒冷慌不择路,选对了那是幸运,选错了或许就是灾难,不是每次走错都能有回头路。   电梯带着莫晗走了。池野遗憾地盯着电梯楼层,看到数字停在18层后转身进了隔壁电梯。他最近常深刻感受到活得太过理智未必是好事。   莫晗回到楼上,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才掏出验孕棒进厕所。没有想象中的喜悦,也没有想象里的害怕,一切平常。莫晗又在沙发上坐了半夜。   上海的天气反反复复,一会儿升温一会儿降温。春天到来之前,总要和冬天打上几架。受苦的是人,满怀希望的也是人。春节开始成为新闻里频繁提到的词汇。   俞肖川离开一周后,打过一个电话,不是视频。他解释说信号不好。拍个医疗纪录片而已,又不是上山下海,莫晗差点这样反问他。电话里风声呼呼的,光听风声动静就能判断他去了特别空旷的地方,或许还有些荒凉。   这通电话类似于报平安,只是来得有些晚。   莫晗问他拍摄什么时候结束。俞肖川好像早就想好了答案,不像之前总是不确定。拍摄常有意外,莫晗已经习惯。   “还要一周。”   他肯定回答。人声被风割得破碎,忽大忽小,忽远忽近,飘飘忽忽的有些不大真实。   莫晗说:“那你注意身体,听说北方马上来寒潮了,要下雪。”   天气预报说,全国即将迎来今年冬日最猛烈的一次降温,南北都将受到影响。   “你也──别──工作──注意──去医院──那个我──回去──你──注意休息,别接太多工   作了,别老是熬夜做事,卡都在抽屉里。”   俞肖川那边的信号突然变差,说话声也变得更加破碎,莫晗听不明白,也不出声提醒,随便地应着“嗯”“好”“行”。好在最后几句信号变好了,并非什么新鲜话。   莫晗敷衍地应着“知道了”。   挂电话时,莫晗听到了被风送过来的女声,不太清晰但“肖川”听着熟稔亲近。俞肖川忘了跟她说再见,她挂了电话才想起。   富太太群里,赵又卿最近照片发得不多,大前天也就是俞肖川离开的第二天发了六张,飞机外的云,贵宾舱的美食,川北格萨尔机场的蓝天,路边的经幡与雪地等等。照片拍得不像她之前的水准,但胜在风景干净漂亮,云边有男人的肩膀,美食有男人的手,蓝天里有男人的半个背影,经幡旁放着男人的包,雪地里有男人的脚,张张照片里都有莫晗熟悉又陌生的俞肖川痕迹。赵又卿欲盖弥彰又光明正大,只差没特意她,算是给她留足面子。   莫晗看群里她与富太太的聊天对话,才知道她回川北老家了,就在川藏高原上,海拔高风景好。   与她相熟的富太太直接问她:“你带他回老家了呀,看来好事将近。”   赵又卿回了一个害羞表情。   莫晗等着程露会出来说点什么,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转念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可悲又可笑。比起任远行,俞肖川起码会花点心思跟她说谎,会特意关心她让她别熬夜。其实毫无必要。协议里早写得清楚明了,如果一方在婚姻关系期间有感情变动,告知对方协商处理即可,是他提出她也认可的。所以,他还不如如实告知他的打算与计划,这会让她更舒服一点。那些谎言听着是好听,但也是对她无声的羞辱,嘲弄着她的天真与贪婪。俞肖川为何要说谎,程露和赵又卿是如何得知协议存在的……到了今日,莫晗才敢一口气把这些串联起来。俞肖川为何要说谎,是担心她狮子大开口多要别的东西,还是害怕她死缠烂打他不放……他究竟是怎么看她的,怎么看两人的关系……莫晗越想越头疼,胃里的翻涌冲上喉咙时,她决定放弃寻找答案。她挺想马上打电话问俞肖川,是不是该提前结束协议了?但又害怕。是的,她害怕。她给自己的害怕找的理由是万一她主动提出,俞肖川以此为借口不给她房子怎么办?空手退出这场游戏实在太可怜了,她非常害怕。   天气预报说晚上会下雪。   莫晗又收到池野微信,约她吃烤肉。自那日便利店见过之后,池野每日都会约她一次,午饭或者晚饭,火锅或烤肉。莫晗每次都是拒绝。她有意避开他,说尴尬也好说难堪也罢,反正不想碰到他。   再次被拒绝的池野不像之前一句“好的”就过去了,这次直接问她:“你是打算以后都不见我了吗?”   莫晗没有回复。   池野又问:“你去医院了吗,身体还好吗?孩子的事情他知道吗?”   莫晗直接关机。   隔了一日池野又继续约她见面,她说没空,掉头跟着顾太太去松江参加他们茶协组织举办的茶会活动,顺便看看地方。顾太太一直建议她做工作室,既方便做东西也方便招待客户,总跟她念叨家庭作坊搞不长久。她之前一直没应,前几天顾太太再次说起此事,她顺口问是否有合适的地方推荐。她也明白家庭作坊不会长久。顾太太马上推出自家半山腰上据说闲置了多年的小别墅,按她描述非常适合做工作室。   莫晗听了很是心动,茶会开始前先跟着顾太太到了别墅。别墅在别墅区里,面积不大,有个小院子,室内装修颇有品位,一楼客厅的大落地窗视野开阔,俯瞰山下风景。大厅墙上挂着很多画,各种家具器具品位很好,开放式的厨房吧台上放着很多喝了一半的红酒威士忌。半旧的地毯一看就是古董旧物。二层是阁楼,屋顶的半面大斜   窗白天望云,晚上观星。床前的沙发上还搭着女人衣服,莫晗一眼认出其中好几件衣物都来自Lemaire,木地板上搁着很多书,很多都是外文书。   别墅里好像有人常住。但顾太太却说不常住人,那些衣物都是她儿子女朋友之前留下。莫晗没有怀疑。   顾太太给她租金很低,甚至打算不要:“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你帮忙照顾我多放心,偶尔还能过来蹭蹭茶。”   莫晗没有一口答应。她喜欢这房子,落地窗阁楼院子草地,跟法国文艺电影似的。她深知一旦租下来,她的生活将发生巨变,而她还没完全做好迎接巨变的准备。   顾太太以为她嫌位置偏:“开车上山很方便,附近别墅也都有住人,物业管理也不错,很适合你这种工作室。”   莫晗还是坚持要再考虑,顾太太已经一副房子只会租给她的模样,拍着胸脯保证若她想要随时都有。   两人在屋内坐了一会儿,就着从落地窗照进屋内的阳光。顾太太不知为何突生感慨,聊起别墅的由来:“当时我老公生意上出了点问题,家里的一切都被抵押给银行了。我很怕以后没地方住,当时看这房子便宜就赶紧找人借钱用我侄子的名义偷摸地买下来。无家可归可不行。结果买了都没怎么住过。现在看来是有点杞人忧天。人呐,随时都在变。”   大概因为这点曲折她从没想过卖掉这套房子,尽管现在市值不菲。   “你要来这里,我老公就不会带人上来了。”   顾太太忽然平静地插上一句。   莫晗略显震惊,顾太太摇头一笑轻声叹道:“你也觉得我们感情很好是吧,补求婚戴戒指什么的,看着特浪漫是吧?”   莫晗看她的朋友圈时真这么想过。老夫老妻的浪漫更显得珍贵动人。   “想给外人看的,自然都是好东西。像那个赵又卿,照片拍得多精致啊,看着过得特好,你觉得她真有那么好吗?”   顾太太突然扯到赵又卿,莫晗微惊但没表现出来。群里除了程露,应该没人知道她和赵又卿的关系。   “人呐,越缺什么就越炫耀什么。我就是这样。”   顾太太轻声自嘲。原来她只是拿赵又卿举例,莫晗歪头欣赏窗外的景色,冬日草地枯黄,干涸的水池铺满落叶。顾太太和赵又卿看着关系不错,据说也有生意上的往来。两人常在群里互动,比其他人感觉更亲近。   “赵又卿也是。”   顾太太又说。   莫晗轻哼哼笑,热闹的富太太群更像是一个秀场,每个人都在里面展示自己最想被人看到的东西。身在其中的人,哪一个不是见惯世面的人精,赵又卿是,程露是,顾太太也是,看破不说破不仅是修养,也是基本礼貌。   说起老公,顾太太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面对外人莫晗,或多或少还是有些顾忌。莫晗不吭声,顾太太最终还是打开话匣,说她老公郑先生在外女人很多。   “都是有钱男人的游戏,他就这样,钱不花到漂亮女人身上,都嫌那钱搁手里沉。我都记不清他换过多少女人了。”   剥开伤口给外人看,需要的不仅是勇气。或许也有无处宣泄的恨意。莫晗就不喜欢剥开自己给别人看,好的坏的都不愿意,所以她才躲着池野。   “没想过离婚?”   她问顾太太。   顾太太闻言一笑:“他算过命,那个厉害的大师说他家破财破,所以他不离婚,既要玩也要家。我嘛,睁只眼闭只眼差不多得了,太较真没用。”   有时候不是较真没用,而是较真会难过。顾太太嘴边常挂着开心就好,要真开心的人是不会说开心就好的。   离开别墅时,莫晗说她要再想想,毕竟做工作室需要的不仅仅是才华,还需要不少钱。她坦诚她   没多少钱。   顾太太欣赏她的坦诚:“没关系,等你准备好了再说。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通过顾太太的大力推荐,莫晗又在茶会上认识了两个重要的客户,现场还卖出了一个被她用过的二手皮夹子。顾太太比她更高兴,拍着她的肩膀说:“女人腰包够鼓,腰杆子才挺得直。”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好像更有说服力。她能装聋作哑多年绝对不仅仅只是因为想得开,人在高处待习惯了就不愿意往下走了,坚持留下也不见得都是委屈。莫晗很理解她的选择。鱼和熊掌、爱情与面包,实用更重要。 第55章   茶会到傍晚结束。   下山时冬日斜阳,一点薄薄的余晖照进车内,莫晗拿出手机拍照,身旁的顾太太细声说起:“你好像很少发朋友圈,也不爱在群里说话。”   莫晗轻轻地“嗯”了一声,继续专注拍照。车顺着蜿蜒山道往下走,山林被甩在车后,总抓不到想要的画面。   顾太太凑过来看了一会儿,也拿出手机拍,拍了几张不大满意干脆放弃,顺手点开微信,赵又卿又在群里发照片了。   “你看这赵又卿又发照片了,拍得都还挺好。”   顾太太举起手机给莫晗看,高原上雪山连绵,天蓝如海,彩色的经幡在寺庙前飘舞。背影宽厚的男人举着相机蹲在不远处。   “这是她那个初恋男朋友吧,看着还不错。”   顾太太真诚夸赞。   莫晗扭头望着窗外斜阳,已经隐入山林。   赵又卿又发了两张照片,其中一张露了俞肖川的半张脸,正双手合十闭眼祈祷,手腕上挂着藏区特有的绿松石手串。   顾太太轻声感慨:“她也是个传奇女人。”有羡慕也有佩服。   莫晗跟着轻哼:“没错呀。”也是羡慕与佩服,还有一点自嘲。没有嫉妒她已经谢天谢地。她将刚刚拍下的夕阳树林照片和之前偷拍的俞肖川躺在沙发上睡觉的照片发到豆瓣,光影配合不错,一暗一明。   “再见。”   她在心里告别,不知道说给谁听。   回到家,莫晗难得困倦地倒在沙发就睡了,扎扎实实地睡了两个小时,醒来整个人特别清醒畅快,吃了一大碗牛肉面之后开始工作,画完晓倩的包草图后才看到手机上俞肖川的三个未接来电。   “你怎么又不接电话?”   俞肖川微信语音留言,责备的语气听着很着急。   莫晗如实回复:“刚在画图。”   俞肖川没有回复。莫晗一看时间,已过午夜。她重新坐回到工作台前,画了两笔后又停下来摸了摸肚子,最终还是决定洗漱躺到床上睡觉,躺在床上处理了两个工作邮件后顺便打开豆瓣想写点什么,却看到有小吃的留言:“你怎么了?”在她傍晚发的两张照片下。   他也关注她一段时间了,经常给她照片点赞。陌生网友的关心让她心窝一软,想要说点什么。   “准备开始新生活。”   隔天早上莫晗先看到俞肖川微信回复:“别累着自己了。”   她回:“好。”   没有条件的顺从都是敷衍,她在某本书上看过类似的话。   豆瓣上有小吃留言问她:“过去的生活让你觉得不好吗?”   她想了想回得简短认真:“不是不好,是不属于我。”   有小吃又问:“为什么这么说?”   他问题有点多,莫晗不想跟陌生网友聊得太深,便没再回复,没想到他不依不饶:“会不会是你想太多?”   一个对她一无所知的陌生网友都要这样随意揣测,莫晗几乎瞬间就被激怒了,差点拉黑对方,不过也就一瞬间的事情,她很快平静,觉得跟陌生网友置气实在可笑。以后不理这人就罢了,她这么想着扔了手机眼不见心不烦,一头扎进工作中。   星河剧场的舞台装设计,富太太的旧衣改造,邱檬朋友晓倩的情侣包,张炀演员朋友的演出服设计……莫晗恨不得有三头六臂,可惜时间不够用,身体更不给力,虽然最近睡得比之前好多了,大多时候都是躺到即睡,一觉天亮,但偶尔也会被肚子里的小东西折腾得无法安睡。暂且还不知道是他还是她的它在快速生长,日夜不停地从她身体汲取能量与养分,反胃的呕吐与睡不好的困倦,都是小东西在提醒她要注意身体。   确定肚子里真的有了小东西后的第二天她就去医院检查了。医生对她的身体情况表示担忧:“怀孕初期一般人都有反应,你吃不好睡不好,反应当然更大,必须要调理好身体,不然对孩子也不好。”   当时她讷讷地连声应是。   医生转头开始责备她和排在她前面的孕妇:“你们也是糊涂,不舒服那么长时间都不来医院看看,万一要是别的病呢?你们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这么稀里糊涂,一个四个月了才知道,一个吐了两个月才反应过来,心得多大,你们老公知道吗?”   她没多想就点头说知道。   医生欣慰道:“那就好。”   在她前面检查的孕妇跟她年龄相仿,医生说她情况比较糟糕,都快四个月了全然不知,抽烟喝酒泡吧还计划去非洲转一圈,幸好出国前体检被查出来了。那孕妇打了个电话,吵了几句后决定打掉孩子。孩子是男朋友的,还没结婚。   年过半百的男医生虽然嘴上建议那孕妇把孩子拿掉比较好,毕竟孩子检查情况不是很理想,但轮到莫晗时,和尚念经似的跟她反复念叨:“你们都这个年纪了,堕胎对身体很不好,想要小孩就好好准备,不想要就别怀上。不管是男朋友还是老公,都要心里有数,不要不当一回事。”   医生开了一些怀孕初期必吃药品,并且安排了下次产检时间。他没有多问其他,好像默认她一定会要这个孩子。   “三十多了才要孩子,要更注意身体。”   医生反复强调。   莫晗照着医生说的做了,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肚子里的小东西马上乖了很多。它究竟什么时候到来的呢?她偶尔也会忍不住回想,是在老家放下防备的那几夜,还是回到上海后的肆无忌惮?又或者是其他什么意外时候?她反反复复做了很多关于小朋友的梦,梦里的小朋友可爱又懂事,那真的是它吗?反正不管怎样,它真的来了,按照俞肖川的计划,带着她曾经不可告人的贪婪。对它来说,有些不公平。   这天莫晗忙了一天,晚上特意炖了一锅鸡汤慰劳自己,也奖励肚子里最近变得乖巧的小朋友,刚吃完又看到赵又卿发在群里的照片,雪山、寺庙、蓝天、白云,和男人,已经不新鲜了,只有一两个跟她关系真的不错的富太太还在坚持捧场夸赞,顺便聊几句。   有人问:“家长见得如何?”   赵又卿回了一张模模糊糊的雪山照,“他们都去那里了,天气不好,没见着。”   群里气氛瞬间就伤感了。没人再多问其他。   赵又卿何止是普通的厉害,莫晗心生敬佩。她喝完鸡汤就睡下了。这一晚好多天不做梦的她再次做了一个小梦。梦里的她抱着小朋友在山里走,山里大树参天,天色忽明忽暗,山路一会儿平缓一会儿崎岖,小朋友乖巧地趴在她怀里,奶声奶气地问她:“妈妈,我们去哪儿啊?”   “我也不知道。”   她走得不慌不忙,哪怕不知道前路何方。   “妈妈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陪着妈妈。”   小朋友贴着她的脸,双手紧紧搂着她脖子,童声的誓言在山林里尤显清澈。   这个梦过于真实,导致莫晗难以忘怀梦里孩子脸颊的柔嫩,在外边看到乖巧的小朋友总克制不住地想要上前逗弄,但真把别人小孩抱到怀里时,感觉又很陌生。   藏区高原的天日复一日的蓝,远处天际永远都是连绵雪山镶嵌,红色的寺庙与彩色的经幡近在眼前,风刮过高原的声音汹涌而浑厚。空气里都是雪的凉意,夹着一些寺庙里独有的香火味。藏语诵经由远及近,日夜不停。披着红色僧袍的年轻僧人们,从雪地穿过时偶尔也会停下来调皮打闹,白雪红衣,画面很美。   从寺庙走出的俞肖川举起相机记下这一幕。   身旁的赵又卿张开双臂拥抱雪地里的阳光,冷风吹飞了她脖颈的围巾,边角飘向俞肖川的镜头。   “你都不拍我。”   雪地的阳光刺眼,赵又卿眯着眼睛看俞肖川,他的镜头躲开围巾后,移向了另一个方向。   “给我拍一张做遗照吧。”   俞肖川放下相机,无语地看着她。这次陪她回来,她常说这样的话,好像得了绝症。   “你非得要这样吗?”   他语气不悦。她的肿瘤虽然麻烦,但医生们已经想好对策。这一趟回去就能手术。有程露相助,一切早就安排妥当。   赵又卿见他变脸,嘿嘿一笑:“逗你玩儿呢,你不给我拍,我自己拍好了。”说罢举起手机又是一张自拍,俞肖川来不及躲开,被拍到了正脸。   “你怎么拍都好看。”赵又卿感叹着把照片给他看。两人一前一后,身后寺庙蓝天与雪山,像在天界,她笑容灿烂,俞肖川面无表情,各有气质。若没有特别解释,很容易让人误会。   俞肖川扫了一眼,不大高兴地眉头紧蹙。   “你放心啦,我不会乱发给别人看到的。”赵又卿刻意加重了“别人”两字。   俞肖川掉头看别处,赵又卿又在故意玩这种试探的小把戏。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她明明知道。   赵又卿看到他反应,自嘲地轻轻哼笑:“这是给自己留作纪念的。你能陪我回来,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她至亲都已经不在了,姑妈舅舅大多也已离世,堂兄姊妹表亲兄弟也都陌生得说不上话。以前的旧房子早拆了,变成了叔父家的牛圈马棚,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了。这里已经没有她的家了。但俞肖川不是不理解她非得回来看一眼的想法。   “如果,我是说如果手术不大成功,我希望你能把我的骨灰带回来,朝雪山的方向撒掉就好,风会带我与家人们相遇,在雪山上。”   赵又卿很认真,也很诚恳。   俞肖川皱眉:“别瞎说。”   “都说了是如果嘛,我能拜托的人只有你了。”   赵又卿对着远处雪山微笑,“不知道哪一座是仙乃日,听说看到它的人都会有好运。”   “你不会有事的,别多想了。”   俞肖川不耐烦地打断她,然后举起相机,镜头对准此刻的赵又卿,最终还是拍了一张她。   离开寺庙时,赵又卿问俞肖川:“刚刚你在里面和那老喇嘛聊了很久,问什么呢?”   “没什么。”   赵又卿看俞肖川不想多说,没有追问。她偷听了一些俞肖川和喇嘛的对话,他想要一个孩子,和莫晗。他有很多不确定和担心,都是对莫晗的。她早就知道,他的心里已经没有多少她的位置。她也曾与喇嘛对话。喇嘛劝她:“缘聚缘散,自有规律。贪执伤身,放下更好前行。”   藏语翻译过来大致是这个意思。   道理谁都懂,做到都不易。若俞肖川此次不跟她来甘孜,或许她还有机会回头做个大度的善人,渡人渡己。可惜俞肖川心软了。她的可怜打动了他。他上当了,她成功了。他和莫晗之间的不确定给了她可乘之机。她将这最后一张合照发到富太太群里。   这次程露终于露面问她:“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马上。”她说。   富太太们夸了几句她和俞肖川郎才女貌。   赵又卿检查了一遍群里成员确定莫晗没有退群。   两人下山后直奔机场。手术排期没有留给赵又卿太多时间。   返程途中,俞肖川都在反复琢磨喇嘛说的话:“不以有行,亦不以无行。”简单的一句话,倒是道尽了他和莫晗的关系,处处都是刻意与逃避。以后该如何,或许顺其自然才是最好解决办法。喇嘛也提醒他不要太过于执着孩子:“万物有两面,好一面坏一面,来与不来,都有好有坏。舍本求末,莫乱了主次。”那点不太磊落的小心思,都被喇嘛慧眼看穿了。   飞机落在成都双流机场转机时,俞肖川接到孟海东电话,他要办孩子满月酒,已经邀请过莫晗。   “莫晗让我问你,看你有没有空。”   “当然有空。”   俞肖川只在照片与视频里见过孟海东的女儿,粉粉嫩嫩的小婴儿,看着很可爱。他一直抽不出时间去看望。   “你是不是和莫晗吵架了?”孟海东多嘴问了一句。   俞肖川正疑惑他为何这么问,买完咖啡回来的赵又卿坐到他身旁不满地抱怨:“我们飞机说要延迟,转个机也这么麻烦!”   孟海东耳尖:“你和赵又卿在一起?”   赵又卿把咖啡递给他,他轻声地“嗯”。   “听说她生病了,脑瘤?”   “嗯。”   “治得好吧?”   “没大问题。”   赵又卿大概听出了在聊她,出声问:“谁啊?”   “海东。”   “他是不是要办满月酒了?”   赵又卿倒是消息灵通。   孟海东那头小声提醒:“我没邀请她。”   赵又卿兴奋地大声询问:“满月酒什么时候,我这个阿姨可是准备好了大红包。”   俞肖川拿着手机躲开她,赵又卿何其敏锐,立马识趣地闭嘴走到远处。孟海东听到了赵又卿的话但没有理会,压着声音提醒道:“别太过头伤了莫晗,大家都是朋友。”顿了几秒他又补充,语带责怪,“实在不行就好聚好散,别把场面闹得太难看。你一开始不该招惹莫晗的。”   “什么意思?”   俞肖川问得阴沉,脸色也陡然变差,看着有些吓人。   赵又卿远远看着都不免心惊。   孟海东被他爆发的怒意震慑,赶紧解释:“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搁不下赵又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莫晗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们这些外人都不清楚,当初你们在一起太匆忙,大家都有误会。你们之间的事你们自己处理,我就是朋友多几句嘴,要是有冒犯,我跟你道歉,对不起,你要不喜欢我以后不会再说了。”   他一副过来人的语气。他和马佳佳也正牵扯不清。朋友之间的分寸最难拿捏,越了解越容易误解,一不小心就越了界。他心底有搁不下的白月光,便以为俞肖川跟他一样,好心提醒下,没想到捅了娄子。他一口气解释了一堆,句句都是针,扎得俞肖川千疮百孔,瞬间萎靡。多年老友都怀疑他,更何况莫晗?   “我知道你的意思,回去再说。”   俞肖川疲惫地挂了电话,盯着窗外停机坪上的飞机,从喇嘛的话想到莫晗豆瓣上那句“再见了”,从一开始就大错特错。   赵又卿回头看到沮丧难过的俞肖川,跟刚才判若两人,“你怎么了,海东说什么了吗?”   俞肖川望向她,不带任何感情的双眼盯得她发慌,不得不强壮淡定:“怎么了嘛。”   轻柔的撒娇口气刻意得有些造作,她以前不这样。俞肖川突然想笑,然后他就笑了,讽刺无奈自嘲什么都有。赵又卿跟着一起笑。   机场广播响起,提醒他们的登机口发生变更。   延误一个小时后,飞机再次起飞,晚上八点落到浦口。居然是俞肖言来接赵又卿去医院,程露那边将手术提前了两天,因为邀请了一名北京相关专家过来。   坐上俞肖言的车后,赵又卿凑到俞肖川耳边偷偷说:“你妈和你姐还挺喜欢我的,这次我生病多亏有阿姨。”除了感激之外还有些炫耀和得意。   可有些事情说出来就是摆明了自欺欺人。   俞肖川忍不住拆穿她:“你觉得她们是真的喜欢你这个人吗?”   赵又卿本事大,她与程露合伙的公司正在组建中,年后就能进入运营了。俞肖言也拉了人加入其中。利益上的牵扯可比感情来得牢固。把感情摆在前面,不过说出去好听而已。   赵又卿愣了下,无所谓地耸肩:“起码比不喜欢好吧。”   俞肖川冷哼:“这重要吗?”   赵又卿脸色微变,但发现前面开车的俞肖言正观察他们,微微笑着继续与俞肖川交头接耳:“你可以问问莫晗这重不重要。”   爱能战胜一切吗?有时候爱什么都战胜不了。爱就是爱,现实就是现实。赵又卿以前嘲讽过俞肖川,笑他过于理想化,把过日子想成过家家。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依旧这样。他与莫晗瞎猫碰上死耗子,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必定不堪一击。赵又卿信心满满。   俞肖川嫌恶又恼怒地看了她一眼,扭头望向另一侧窗外,上海夜景华丽璀璨,高高在上的繁华让很多人向往,也让很多人退却。每天都有人追梦而来,每天都有人梦碎离去。繁华底下,都是触手可及的柴米油盐喜怒哀乐。他不是不明白。   车未到医院,俞肖川提前下车。   “怎么不陪我手术了,没有你在,没准我真的不做手术哦!”赵又卿非得这时候故意问他。之前是用这个装可怜,现在明目张胆地威胁。   俞肖川未有犹豫:“随你。”   俞肖言提醒:“又卿后天就要手术了。”   俞肖川目光扫过她,最后落到赵又卿脸上:“祝你手术顺利。”   赵又卿保持笑脸:“谢谢。”   俞肖言小声嘟囔:“戏演多了还当真了!”   俞肖川走得急,没有听到她这句。   待他一走,俞肖言责怪赵又卿:“你不该放他走的。”   赵又卿笑得自信:“来日方长。”   有时候逼得太紧未必是好事,俞肖川跟以前一样,吃软不吃硬。她了解他。   俞肖言撇嘴:“也是,很快就一年了。那女人也是沉得住气。”   “多少人奋斗一生也成不了上海人。”   赵又卿只是一句感慨。   俞肖言的附和带着露骨的讽刺:“可不?人一年就能脱胎换骨,多划算。”   赵又卿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俞肖言满脸轻蔑:“那女人得感谢你,要不是你,她能有这机会?”   此时俞肖言和当年程露一模一样,高高在上,可以将她们看不起的人的自尊踩进泥里。过去不愉快的记忆重新被唤起,赵又卿不舒服地看向窗外,心底没有丝毫有人站在她那一边的畅快,以为早就被消化好的恨意再次慢慢地缠了过来,让她喘不过气。高攀可以换来很多东西,也得放下很多东西。她曾经做不到的,莫晗做到了。其实她从不觉得莫晗有任何不对,哪怕看到了协议内容后,她也从未因此小瞧过莫晗。她轻哼道:“是肖川给她机会,不是我。莫晗只是拿了她该拿的东西。”   俞肖言嗤笑:“该拿的东西?”   “还是肖川主动给她的,不是她要的。”   赵又卿嘴角的笑意和眼底的寒意很不一致。   俞肖言看了一眼眉头皱起,赵又卿的表情使她想起莫晗。程露曾说,她们有点像。之前她还不信。   “你还真善良。”俞肖言讽刺一笑,后面又补了句:“难怪他会找上那女人,你可别输给她!”   赵又卿冷冷地笑了几声,扭头望向窗外不再说话。俞肖川说得没错,获得他们家人的认可并不重要。她那么辛苦地走到今天,不是为了还要讨好别人。 第56章   北方寒潮南下,上海一日陡降十多度。   莫晗早上是被热醒的,被窝里跟着了火似的,醒来才发现身后躺着俞肖川,隔着被子用一种别扭的姿势半搂着她,胸口贴着她的背,她刚动腿他就睁眼了,眼底的清明证明他根本没有睡熟。   屋内暖气开得很足。   最近她都睡得很沉,居然沉到身旁躺了人都不知道。她心头一惊,掀被坐起时顺手将床头的药放到了枕头下。   “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点多,你都睡了,就没叫醒你。”   俞肖川注意到她藏东西的动作,看她面带警惕便没有追问。她秘密总是很多,愿意说时才会说。他不想逼她。   莫晗看时间,早上八点半,有点早。最近她都一口气睡到十点。她刚要下床,被俞肖川拦腰抱着重新拉倒在床。他的吻落下时,被她用手挡住了,掌心都是他刺刺的胡渣。   被拒绝的俞肖川吻她掌心,从温柔的暧昧到直白的色情,探入她腰间的手指四处游走,眼底的欲望有如天罗地网。被罩住的莫晗抗拒地推开他:“别闹。”   连着被拒绝两次的俞肖川恨不得盯穿她:“怎么了?”   “大姨妈来了。”   莫晗再次坐起,披上床边的外套,趁机把药塞进了衣兜,“你是要再睡会儿,还是吃点什么?”   俞肖川答非所问:“大后天海东孩子满月酒。”   莫晗对上他视线:“嗯,他给我打过电话了。”   俞肖川戳她腰:“送点什么好?”   “我做了一些小孩子穿的衣服,给孙笑做了一条半裙。”   莫晗想得周到,连孙笑的礼物都准备了。   俞肖川握住她的手,“海东以为我们吵架了。”他想顺势说点什么,孟海东的话喇嘛的话在他脑中盘旋了大半晚。   莫晗低头哼笑:“他怎么会那么想。”   俞肖川瞬间退缩,“可能他以为通知一个人就好了。”   莫晗拍他手背:“那他真是想太多。”她笑着抽出手,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灰蒙蒙的天色里酝酿着雨意。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你们拍完了?”   俞肖川盯着她背影,最近她胖回来一些,刚刚抱她时变化明显,“嗯,拍完了。”   莫晗转身看他,俞肖川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再说点什么,但什么都没说。   “还要出去吗?”   她又问。   “不了,后面得开始剪片子了。”   俞肖川从床上坐起,躺着看不清莫晗表情。   “我找了一个工作室。”   “工作室?为什么,家里不挺大的吗?”   俞肖川震惊地盯着一脸平静的莫晗,突然有种暴风雨即将来临的预感。他心跳加速地等了几秒,看到莫晗嘴角慢慢勾起的微笑,笑得他呼吸不畅。   “客人试穿不方便,在家里进进出出也不好。”   莫晗未说出真正想说的,尽管已经在心里排练多次,但真到了这一刻还是不由自主地退缩了。非专业演员入戏容易脱戏难。   还好她只是这样说,不是他想的那样。俞肖川重新正常呼吸,感觉像是逃过一劫,后背起了汗。地暖温度调得太高了,“也是,确实有时候不方便。”他笑得嘴角微颤,压下心底失而复得的余悸。   莫晗以为他会说点别的什么,结果他只是这么说。她松了口气,又有些生气。   “已经签好了。”   她故意说。原本没有做下的决定,就这样草率冲动地定下了。她想好了,待会儿就告诉顾太太她要租下别墅。顾太太应该很高兴,她一直盼着她能租下别墅。   “房租贵吗?”   俞肖川不知该问些什么。   莫晗应答自如:“朋友家的地方,还好,不贵。”顾太太曾说要给她免租,她当然不会同意。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道理她再清楚不过,付过房租她更心安。   俞肖川放心地笑了:“那就好,不贵就好。”完了还是不甘心地舔了舔嘴唇,“青浦那边不行吗,房子挺大的,过户快办好了。开车过去很方便。”   他说完才想起莫晗从未去那边看过,各种过户手续都是中介帮忙代办,好几次准备材料和签字她不是忘了就是没时间。所以直至今日,那房子的户主还是他。房子钥匙就挂在门口的钥匙架上。他忽然有些底气不足的发慌,“这几天有空带你过去看看那边,在一楼,有个院子,打理好了应该不错。那边工作室不少。还有一些过户文件的签字──”   莫晗笑着打断他:“这边都交好定金了。”   俞肖川愣了会儿,再次退缩。他想撕了那协议,他想打电话骂中介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办好过户……他实在无计可施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哪里?”   “松江大学城过去一点。”   “那也不近,那边还不错。”   突然砸在窗户上的雨点急促地打断了两人对话。两人都被窗外吸引,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由缓到急,很快流成了雨幕,模糊了窗外的世界。变暗的天色仿佛重回午夜,早高峰的倾盆大雨不知会耽误多少人。   莫晗往外走,经过床边时被俞肖川拉住了手紧紧贴在脸侧。此刻的他再难继续伪装下去,虚弱得像一头受伤的兽主动向莫晗乞讨安慰。   “别走。”   他恳求。别离开这个家,别离开他。协议作废吧,房子车子都给你,工作室青浦也好松江也罢,别走就好。太卑微了,他讨厌这种卑微。俞肖言曾说过,求来的东西留不长。   莫晗无法拒绝此刻的俞肖川,任由他的怀抱缠上来,火热到有些潮湿。她摸到他汗湿的后背。屋内温度太高了,窗外雨势渐缓。不再急促的雨点落在玻璃窗上的动静变得温柔许多,听久了有些催眠。   不知道抱了多久之后,莫晗趴在俞肖川肩头打哈欠,被他放倒在被窝后手脚并用地缠住。   “再睡会儿吧。”   俞肖川的嘴贴在她颈窝说话,温热的呼吸润湿了脖颈。   睡意也变得潮湿柔软,勾引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说一点多余的话。莫晗轻唤:“俞肖川──”   她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喊他。“肖川”属于赵又卿,不认识赵又卿前她都坚持守住这份分寸感,认识赵又卿后她更加难再越界。   俞肖川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她后面的话,咬着她颈肉问:“怎么了?”   到了嘴边的话还是被替换成了别的,更实际的:“待会儿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   “蛋糕好不好?”   “蛋糕?”   “对,蛋糕。”   在孟秋生日会上做过的蛋糕,让他注意到她的蛋糕。再做一次。她能做的实在不多。俞肖川没有问为什么,呢喃地应好。她往他怀里凑了凑,两人同时静默,听着窗外时急时缓的雨声。   潮湿的睡意很快淹没了莫晗,闭上眼睛前听到俞肖川的低语:“我有朋友的工作室也在松江那边,不知道离你那里近不近。有空一起去看下?”   忽远忽近的话语叫人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没睡够的莫晗放纵地沉到了梦里,分不清就别分清了,过一日是一日。   等了许久,俞肖川只等到耳旁莫晗平稳的呼吸,窗外雨又变大了,砸在玻璃窗上的雨点被风吹得毫无章法。他在被窝里圈住她的中指和食指,想起在田野间给她戴上花戒指的那一刻,已经遥远地像一场梦。同时也想起另一桩跟戒指有关的旧事。   前几年崔爽曾用易拉罐拉环做过一组创意设计,讽刺那些拿易拉罐拉环求婚的人,放到网上后被很多网友嘲讽她物质,很多人都觉得自己的真心比钻戒更珍贵,易拉罐拉环求婚更浪漫更有意义。   崔爽发了长文怼骂她的网友,里面有句话让俞肖川印象深刻:“带上去随意的东西,摘下来更随意,上一秒的真心下一秒就是假意。”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理解了崔爽为何鄙视用易拉罐拉环求婚的人。他反复仔细地摩挲手中莫晗的食指和中指,她的指腹有薄茧,戴上戒指后可能会影响她拿刀划破牛皮,或者给缝纫机穿线,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去习惯和适应。他曾戴过一枚戒指,和被赵又卿拒绝的那枚是一对,都是崔爽设计制作。因为不习惯很快就被他取下了,不知道掉在了何处,给赵又卿的那枚被扔进了黄浦江。它们永远没办法凑一对。紫云英戒指还在他包里,男戒和女戒并排一起,从南方背到北方,又从北方背到高原。他想爽快点拿出来,又害怕历史重演。有些东西早就粉碎了,从赵又卿拒绝他的那一刻开始。他不想这样,但现实已经如此。他以前也曾嘲讽俞肖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又强她多少?刀子扎到自己身上时,才知道那有多疼。   赵又卿手术当天大雨从早下到晚,医院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病人与家属。医院比往常更阴冷。   淋湿了头发的俞肖川赶到病房时,赵又卿正在和程露说话,程露明显的不大高兴,赵又卿倒是笑嘻嘻。剃了光头的她更显得五官明艳,嘴角的笑容完全看不出电话里表现出来的紧张与绝望。她说他不来她就不上手术台,临时临了闹这一出,程露给他打电话时就一句:“你来一下就好。”   俞肖川抹去脸上的雨水,想起被他落在商场的莫晗听说他要离开时大度的笑脸,看不出半点不满,更不好奇他去干嘛,好像他离开才是理所当然。   一个小时前他们正在静安寺的商场逛母婴用品店,莫晗担心自己做的衣服不好穿,想买点别的东西当礼物。店员目测她的孕期不超过三个月时,被误会成孕妇的她没有否认,眼底一闪而过的羞涩好像真的如店员所说。要不是她偷偷跟他解释不必在意这些细节时,他差点就当真了。他十分享受店员的误会,甚至不由自主地进入到新手爸爸的角色,主动询问店员各种婴儿用品的问题。莫晗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   店员对着莫晗夸他问得仔细,“很多爸爸都不愿意学这些东西,奶粉怎么冲都不知道。你老公这么贴心,以后肯定是个好爸爸。”   他不会忘记她那一刻转头看他的眼神,淡淡的审视里带着一些怀疑。他来不及一探究竟,更来不及自证诚意,就被程露的电话叫到了医院。   他记得赵又卿的手术是今天,之前曾问过程露相关,有她这种专业人士在医院打点,手术问题不大。   可谁知她又搞这一套。不止程露失去了耐心,他也有点气恼,尤其此刻她的笑容让他感觉受到了愚弄与欺骗。   赵又卿抬手摸光头:“好看吗?”   她虽然笑得轻松,但眼底或多或少还是能见一些压抑的慌张与恐惧。打开脑袋做手术,有几个人能做到淡然处之?俞肖川一时说不出话。   赵又卿笑嘻嘻地冲他眨眼:“谢谢你愿意过来听我的遗言,我──”   程露不悦地打断她:“别瞎说八道,国内顶尖的医生都来了,不会让你死在手术台上的。”   赵又卿耸肩吐舌,“阿姨不喜欢我这么说,我叫你来就是想看看你说几句闲话,安心些。”   外边有人叫程露。她出去时特意拉了拉俞肖川:“马上就要手术了。”病人受不得刺激,她是想说。她对家人虽然严苛,但在医院是出了名的对病人好。哪怕气恼赵又卿的任性也没忘记她是个马上就要上手术台的病人。   俞肖川来都来了,也没想把事情变糟。离手术还有一个小时。他不会主动刺激赵又卿,赵又卿却没放过他。她的闲话一点都不闲,从开始就跟炸弹似的,一句接着一句,非得把他炸得粉身碎骨才作罢。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的,但想想还是得让你知道。莫晗其实一直都知道我和你过去的那点事,她曾经问过我,我也都说了。不知道她怎么跟你说的,反正我没有隐瞒也没有夸大。我承认我以前做得确实有些过分,伤害过你。现在我就想跟你好好说声对不起,之前一直找不到机会说。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反正我先说了,免得留下遗憾。我这手术难度不小,说实话我也害怕出意外。莫晗也跟我说了一些你们的事情,我本来不想说这些事的,但又觉得你们走到今天或多或少都有我的原因,或许是我自恋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真正获得幸福,莫晗也是。”   赵又卿说完又补了句:“其实我说这些话就是为了自己,我很自私,我知道。我不想你难过。更不想以后都没机会跟你说这些。做这种手术确实让人会想很多。”   她突然坦诚,俞肖川更难以质疑她说的那些话的真实性,更何况她说的一切都有迹可循。莫晗从未对他真正敞开过心扉,因为他一开始就目的不纯。他心知肚明,他自知有愧,他以为交出真心可以补上这点先天不足,他计划的未来里有莫晗,而莫晗的未来好像没有他。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她却什么都不说。她和当年的赵又卿一样,都不相信他。他也不知道该怪谁。他努力拼凑好破碎的身体,在赵又卿手术成功后回到了因为莫晗的存在而变得温暖的家。   他一打开门,浓郁的面包香气便扑面而来。玄关的鞋收拾得整整齐齐,屋里亮着灯,灯下的缝纫机前坐着莫晗。她弓着背,专注地牵着布条从左到右,缝纫机的哒哒声响富有节奏。墙角的橘树枯萎的枝丫发出了新叶,窗边的茶花开得奔放热烈。半掩的窗帘外,城市灯火点亮了夜空。餐桌上的竹筐里堆着长长短短的面包,高矮不一的玻璃罐里饼干塞得满满当当。灰蓝色的水壶旁倒扣着一对安静的玻璃水杯,温柔的小口花瓶里插着细长的腊梅。   莫晗的到来把这原本冷清毫无温度的房子变成了他理想中的有温度的家,让人始终惦记和反复想念的家。四处都是她的气息与痕迹。他小心翼翼地往里走,生怕破坏眼前的一切。   缝纫机的哒哒声响骤然停了,猛然回头的莫晗脸上挂着微微的惊讶。惊讶很快变成平静,让俞肖川熟悉又陌生的平静。   “你回来了。”   “嗯。”   “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往日平淡又安心的对话,今日却成了悬在头顶危险的利刃,一不小心就会刺穿头颅,使人倒地不起。   俞肖川径直去了洗手间。   莫晗盯着洗手间门口看了会儿,转身继续踩动缝纫机。她不想做那个先捅破窗户纸的人。她舍不得,也害怕。她跟顾太太没两样,睁只眼闭只眼,装模作样。   俞肖川坐在马桶上,点了一支烟后看到墙壁书架上的食谱杂志,里面有多处折页。他抽出杂志摊开到膝盖上,每张折页都是莫晗给他做过的食物,不管是复杂的卤肉与炒菜,还是漂亮饼干与面包,需要耐心按照步骤做出。书里夹着的纸张因他翻动滑落在地,安静地落在他脚边,他弯腰去捡,看到上面的文字后伸出的手僵硬地悬在半空,纸上手写的每个字每句话他都再熟悉不过,无声地嘲笑着他曾经的草率和自大,还有他的自以为是和一厢情愿。莫晗跟赵又卿说了一些事,是不是也包含了这个?不然赵又卿哪里来的自信与勇气,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他。他原本还想着找莫晗求证赵又卿说的那些话的真假,现在想来大可不必了。何必自取其辱?他捡起纸张夹到原来的位置,起身进了书房,打开电脑开始剪片子。   过了午夜,莫晗敲门进来。   “还在忙吗?”   俞肖川头也不抬,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你先睡吧。”   好久不见的冷漠使人发寒,莫晗在门口停了片刻才离开。过了会儿她又敲门进来,端着饼干与牛奶,努力往下演。   “别弄太晚。”   她放下吃食。   “嗯。”   俞肖川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连续快速点击鼠标发出的“咔嚓”声响急促地没有节奏,听得莫晗喉咙缩紧,从胃部不断涌上来的酸水催促她离开。她安静地离开书房,转身冲进洗手间趴在洗手台上痛苦地呕吐,一直吐到脚底发软脸色发白,双手不得不用力撑着洗手台才不至于滑倒在地。再起身时,镜中的女人太过狼狈不堪,让她不敢多看一眼,匆匆漱口洗脸在客厅的沙发躺下,等待身体里的躁动与难受平复。   她没有回卧室,那张床大得像海,躺在上面总害怕爬不上岸。   “小家伙,乖一点。”   她摸着肚子语带威胁,好像小东西能真听话一样不会再折磨她。她现在所求不多了。从商场买完东西回家的路上,她看到了赵又卿发的术前照片,俞肖川就站在病房角落,眼角水迹清晰,面色凝重的程露站在他身侧,正跟他说着什么。赵又卿跟群里的太太们宣告:“我要手术啦,切掉脑子里的坏东西又是好汉一条,等我回来哦!”   乐观又坚强,更惹人爱怜。   他们更像一家人。 第57章   在医院停车场,俞肖川遇到了俞肖言,他刚看望赵又卿出来。她已经醒了,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闹着要见他,固执得不容拒绝,程露劝他过来看一眼,他就过来看一眼,真的就是看一眼,刚做完手术的她面目肿胀,身上插着各种仪器,像个被控制的机器人,看着顽强,其实虚弱地根本干不了什么。她看到他就笑,笑完就满足地睡了。医生说她做完手术还能有清楚的意识是非常难得的,建议他常来看她,心里有点惦记的病人恢复快。俞肖川对此有些不爽,但也无可奈何。   往医院里走的俞肖言裹着一件大黑羽绒服,带着一顶造型夸张的贝雷帽,难得化了点妆,嘴巴涂成了艳丽的大红色,整个人看起来气色很好。他以为她是来看赵又卿,忍不住讥讽她:“你这是来看病人的,还是来走秀的?”   “我来办事,不会打扰又卿的,你放心。”   俞肖言又卿又卿叫得颇为亲热。   俞肖川听得反胃,不想再理她,裹紧衣服皱着眉头往外走。他今日就穿了一件薄外套,抗不过室外三四度的低温,想快点回到车上。   身后的俞肖言大声叫停他,一副看穿他的暧昧口气:“要是你们复合,我们关系会更好。我手上好几个项目都是跟她公司合作的,我们的新公司也在招兵买马。今天来是跟别人谈公事的,她可是帮了大忙。”   俞肖川转身不悦地扫过她。   俞肖言得意地眯起眼睛:“你也好奇是吧?”   又想玩些无聊的把戏,俞肖川一点都不想知道她们又在一起谋划了什么,不管一起开新公司还是干其他。他缩着脖子快步冲出医院,一秒都不想久待。俞肖言最终还是变成了跟程露差不多的人,甚至胜过了她。赵又卿也走上了相同的路,她知道程露看重什么,对症下药一击必中。没有事业的女人都是弱者,这是程露以前常挂在嘴边的话,俞肖言曾经不当一回事,折腾一番后最终还是按照她的设定往前走了,嫁到他们家的女人好像必须也一样。俞肖川不觉得程露说得有错,但厌恶一切都被别人安排好的感觉。   刚过正午,别墅院子枯黄的草地上都是端着餐盘与酒杯扎堆晒太阳的宾客,半大的孩子举着糖果色的气球跑来跑去,小丑跟着现场演奏的钢琴节奏变幻魔术。男宾扎成一团聊股票与生意,女宾们话题不离珠宝与老公。俞肖川绕过他们往里走,在门口被孟海东叫住,他刚在陪孙家长辈。   “你可算来了。”   孟海东看到他大松一口气,孙家长辈都是孟家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夹上亲戚关系后应付起来费心费力。俞肖川的到来给了他借口脱身。   俞肖川瞟了眼不远处的孙家长辈,他们也正打量他,审视的目光他再熟悉不过,程露他们常用。服务生拉开大门,他面无表情地往里走:“正好过来蹭饭,他们呢?”   “你问莫晗啊,刚刚还在楼下的,这会儿应该在楼上。你们──”   孟海东欲言又止,俞肖川脸色不佳。   “赵又卿她怎么样了?”   “手术很成功。”   “那就好。”   两人楼梯上到一半,楼下有人喊孟海东,两人同时回头,楼梯口女子一头利落的短发,怀中精致的鲜花和她英气面容平分秋色。她看到俞肖川也在,挥手跟他打招呼,姿态颇为潇洒。   俞肖川随便挥了挥手,扭头意味深长地看孟海东:“你还邀请了马佳佳?”   之前他说他倒是理直气壮。   孟海东被看得心虚,笑容僵硬:“她自己来的,我就不陪你上去了。”说完往下走。   俞肖川目送他下楼,看着马佳佳把花塞到他怀里,不知道说了什么,孟海东陡然脸色大变。两人脚步匆忙并肩去了外边。楼下宾客进进出出,不知有几个人注意到这种情况,俞肖川站在原地想了会儿,转身继续上楼,在转角看到孙笑时他被吓了一跳,她隐在巨型的木雕装饰后面,木雕的阴影盖住了她半张脸,过于消瘦的脸上,一双眼空洞无神。   “海东呢?”   她幽幽问着。   俞肖川保持微笑:“在招待朋友。”   孙笑笑得勉强:“这样啊。”   俞肖川本想替孟海东掩饰几句,却见她突然咧嘴笑开,变化太快叫他后背一凉。   “莫晗很喜欢孩子,她一定会是个好妈妈,我不是。”   她用喜气洋洋的语气说着并不喜气的话。   俞肖川刚想说点什么,又眼睁睁看着她切换表情,笑容转瞬即逝,眼神再次空洞且忧郁,飘飘忽忽地越过他,不知落在了何处。短短几秒,看得他手心起汗。他尝试安抚她:“你也是个好妈妈。”   “我是吗?”   在他的注视下,孙笑又换了模样,空洞的眼神找回了一点神采,虚弱而无力,叫人不忍直视。   “当然是,我们上去,孩子都在上面吧?”   俞肖川不敢留她一人待着。   孙笑摆手往楼下走:“我下去找海东。”   俞肖川叫了她两声她都好像没听到,他赶紧给孟海东发微信:“你赶紧回来,孙笑去找你了,她不大对劲。”   他刚发完微信,孙笑又停下脚步转身直勾勾地看着他:“你会是个好爸爸吗?”   盘问的语气很不客气,犀利的眼神像一把尖刀瞬间刺穿了俞肖川。他愣了几秒才回:“当然。”   孙笑神经质地笑了两声:“是吗?她不开心,你在伤害她。”   俞肖川僵立在原地,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吓到,女人在一起容易说真话。   过了几秒,孙笑又冲虚空淡淡一笑,自言自语道:“我也想开心点呐,但我做不到。”   她边说边往下走。   俞肖川意识到她可能都在说她自己,赶紧给孟海东打电话:“你快点回来,孙笑状态不对,我怕她出事。”   看到孟海东出现在楼下大厅拉住孙笑后,俞肖川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马佳佳就站在不远处,带着祝福的笑脸看着曾经的爱人哄着现在的妻子,起码俞肖川看到的是这样。她注意到他还在楼上观察,特意冲他挥手一笑后转身离去,离开的姿态坦荡洒脱。她和赵又卿不同,他和孟海东也不同。俞肖川想了一遍那日孟海东的话,挺直了背往上走。   二楼没有宾客走动。临时准备的母婴房在靠里的角落,孟海东特意租了一栋别墅举办满月酒,也是为了孙笑方便。房门半掩,模样干练的中年月嫂坐在门口用手机看电视。俞肖川小声跟月嫂打了声招呼后走到门边朝里看,莫晗用一种怀抱婴儿的姿势屈身躺在婴儿身旁,一只手半搭在婴儿身上,规律起伏的胸口说明睡得正熟。房间里充斥着新生儿的浓郁奶味,别无他人。俞肖川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在床边坐下,小心地碰了碰婴儿的脸,柔嫩得让手指颤抖,又轻轻盖上莫晗的手。   孙笑的话反复在耳边打转:“她不开心,你在伤害她。”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字字如刀,捅得他满身窟窿。有些东西正在崩塌,他疲惫地在另一侧躺下,盯着莫晗的睡脸茫然得不知如何是好。   孩子的啼哭来得猝不及防,眼前的莫晗立马惊醒,看到他也在,惊讶地眼神掠过他,最终落到孩子身上。她熟练地摸了摸孩子屁股,准备喊月嫂进来,发现俞肖川一脸的欲言又止,临时转变念头指挥起他:“尿不湿在推车里,你拿一块过来。”   门口月嫂探头看了一眼屋里情况,莫晗跟她说没关系,月嫂放心地掉头继续看电视。俞肖川取了新的尿不湿给她,看她温柔又麻利地给孩子换上。孩子换完尿不湿舒服地嘟囔了几声,小腿乱蹬,一双漆黑的大眼睛转来转去。俞肖川用两根手指捏完孩子的小脚,又捏孩子的小手,小心翼翼的,生怕捏碎了她。他在孩子眼前慢慢摇手,孩子眼睛居然跟着他的手转动,他欣喜地喊莫晗:“你看,你看!”   莫晗轻笑出声:“这会儿还什么都不知道呢,眼睛只能看到一米内,再过三个月就好了。”   “是吗?”俞肖川将信将疑地把手撤远了晃动,孩子的黑眼珠转向了莫晗,小嘴蠕动得太过用力,牵得整张脸都皱了。   俞肖川忽然有种错觉,好像这是他和莫晗的孩子。他抓住孩子小手,轻轻圈在手心。   “她饿了。”莫晗判断,唤来门外月嫂冲奶粉。孙笑没有母乳,孩子出生起就喝奶粉。   等待月嫂冲奶粉的间隙,俞肖川在莫晗的指导下试着抱了抱小婴儿,小心到僵硬的姿势逗笑了月嫂。   月嫂说:“小孟第一次抱孩子也是这样,抱多了就习惯了。”   俞肖川不敢多抱,将孩子还给月嫂后轻轻戳了戳孩子的嫩脸庞,“她眼睛真漂亮。”   莫晗马上想起之前频繁入梦的小朋友,也有一双明亮好看的大眼睛。   “像她妈妈。”   “像她爸爸。”   两人不约而同,又同时止声望向对方。   莫晗有些尴尬,低头避开俞肖川的打量:“他们夫妻长得挺像的。”   这样的莫晗是陌生的,好像回到了两人刚认识那会儿。俞肖川捏口袋里的烟盒,烟瘾又上来了。他挪到窗边,楼下小孩子们被小丑的魔术逗得尖叫,被大人们呵斥着安静点。院门口孟海东牵着孙笑,正跟马佳佳说着什么。马佳佳笑了,孙笑也露出了真心的笑容。他转身看到月嫂怀里的小丫头扒着奶瓶吸出了啧啧声。月嫂得意地跟莫晗展示:“你看这孩子,吃奶多有劲儿。”   莫晗不自觉地摸了摸肚子,抬头发现俞肖川正看她,她不动声色地放下手,继续跟月嫂聊天。   “这孩子吃着吃着还咋还笑起来了,这小模样哦,以后肯定是个漂亮姑娘。”   月嫂炫耀的口气跟她自家孩子似的。她跟方爱梅差不多年纪,有一张和善的面孔和敏锐的眼睛。她特意喊俞肖川过来看,俞肖川凑过来坐在莫晗身旁,一只手环到她身后撑着床,两人头挨头地围观小婴儿吃奶。小婴儿吃着吃着要闭眼了,月嫂一边喊宝贝别睡一边轻轻拔奶瓶,小丫头马上睁眼,大力地吸了几口。   “你们看,多有劲儿。孩子吃奶就是这样,吃着吃着就睡着了,这时候可千万不能让她睡,不然没吃饱一会儿就得饿了。”   月嫂很有经验。   俞肖川问:“小孩不是不能吃多吗?”   月嫂被逗笑:“每次都有定量的,当然不能吃多了。”她暧昧地扫了眼莫晗,又转向俞肖川:“等你们有自己的孩子了,你们男人也要学着帮忙喂奶,生孩子很辛苦的。现在就得做好准备咯!”   月嫂说完又看了眼莫晗,眼底的笑意明显。   莫晗心里微惊。孙笑之前介绍过,一直夸这月嫂经验丰富,专业又机敏,是她好几个同学都用过的金牌月嫂。像这种人,大多都有一双慧眼,也不知她看出了什么。   俞肖川也看莫晗。   楼下又有孩子尖叫,莫晗正好扭头望窗外,避开了他的视线。   俞肖川手机响了两声,他掏出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你有事的话先去忙吧。”   莫晗善解人意。   俞肖川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一声不吭地起身离去。   他一走,月嫂轻轻地叹了一声,目光笔直地落到莫晗肚子,“我看你性子比小孙还要倔强。”   莫晗往后缩了缩肚子。   月嫂没再继续往下说,莫晗感激她的看破不说破。怀中婴儿吃着吃着又睡了,月嫂轻轻拔奶瓶,婴儿动动嘴继续吃,这回眼睛都不睁开了。月嫂笑道:“会吃就好养活,谁说奶粉不如母乳,不吃妈妈的奶照样长得壮壮的。”   莫晗就来了半天不到,已经听月嫂念了好几遍这朴素的道理,大概因为孙笑常自责没有母乳。她习惯性地摸了摸小腹,月嫂瞥到她动作,低声笑道:“被吓到了吧?别担心,有的人有奶有的人没奶,这都很正常,现在养孩子不像以前了,有奶没奶都能养好。有爹没爹也差不多,别自个儿为难自个儿。”   莫晗主动迎上月嫂目光,月嫂笑得豁达:“我有两个女儿,双胞胎,都是我一个人带大的,也没什么难的。”   莫晗轻叹,没有深问。   孟秋正好推门而入,张口就问,“你干嘛呢,这眉头紧锁的。我刚在楼下看到俞肖川了。”   “我们在聊孩子的事呢。”   莫晗换上笑脸,眼神掠过月嫂,吃饱喝足的小丫头打起了奶嗝儿,月嫂抱起孩子走动。   孟秋坐到莫晗身旁,很想一口气告诉她刚刚不小心偷听到俞肖川和孟海东聊赵又卿,话里话外藏不住对赵又卿的心疼。旧爱加疾病,夺人心肠的绝佳武器。她差点冲出去替莫晗摊牌。她突然安静,莫晗瞟了她几眼主动问起:“南希走了?”   “回合肥了,那边催得急。”提起南希,孟秋也很无奈,“他这傻子,没办法调回上海居然想要辞职。我这是生孩子又不是要命,不知道他急个什么。”   “担心你才会这样嘛。”   “我挺怕他辞职的。”   莫晗看她,孟秋叹气:“他跟我一样都喜欢待在实验室,居然想着辞职后去创业做生意。他那个性能做什么生意?他嘴上说不在意我家亲戚怎么看他,可心里还是──”   孟秋摇头。莫晗跟着叹气,她太理解南希的处境,“别想太多,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这话既是说给孟秋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孟秋盯上她:“你和俞肖川呢?”   莫晗扫了眼月嫂,“反正总有解决办法。”走一步看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缩头乌龟也会往前走。   孟秋一把揽住她:“没事,有我呢。”   月嫂在外绕了一圈,抱着睡着的小丫头回来了。没过一会儿,孟海东牵着孙笑有说有笑地进来了。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孙笑跟换了个人似的,总算找回了一些之前的模样。月嫂问她遇到什么好事了。她看着孟海东笑而不语,孟海东也没有解释什么,替俞肖川传话要莫晗下去。   “他在后院抽烟。”   前院宾客云集,阳光照满草地,孩子来回奔跑嬉闹,热闹无比。莫晗寻到倚在后院门边抽烟的俞肖川,后院没有宾客打扰,一棵老香樟遮天蔽日,草地被落叶覆盖,城市的冬鸟从树间起飞。俞肖川叼着烟仰望飞鸟飞去的方向,被树叶割得零碎的阳光落在他脸上,眼底的沉思让人好奇。莫晗偷拍了一张照片才慢步踱近。   “你找我?”   “嗯?”   俞肖川似有疑惑,莫晗低头掩饰自嘲的笑脸,她被孟海东骗了,大概见她可怜。她抬头问俞肖川:“吃饭了吗?”   掩饰过的表情还是有些不自然,俞肖川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刚吃过了。”   莫晗微微一笑:“那就好。这树真大。”她踩着落叶绕到树的另一侧,发现树身上挂有编号,上面写有树木的年岁,和房子的年纪一般大,已过百年。当初种下树木的人大概没有想到,百年之后房子和树都还在。   俞肖川看着她举起手机拍下树木编号,又拍了满地落叶,她拍照还不错,可惜那些照片她宁愿展示给网友看,也不给身边人看到。   一阵风过,树叶碰撞,树影移动,细碎的沙沙声中,枯萎的落叶飘下。香樟四季常青,新叶随时长出,旧叶随时落下。   俞肖川的声音伴着风吹过来:“赵又卿得了脑瘤,前几天刚做完手术。”   冷风灌进脖子,有些凉。莫晗拢了拢领口,“她还好吗?”   “手术很成功。”   “那就好。”   “早上我去看她了。”   “啊,这样啊,难怪你走得急。”   “她一直给我打电话。”   “她现在肯定需要有人陪着,那么大的手术。”   “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她多久能好啊?”   莫晗过于真诚,也过于平静。   俞肖川想要的不是这个。他扭头望向墙上跳动的树影,风不停,寒意入侵。   莫晗缩着脖子裹紧外衣,一只手习惯地摸过小腹。   “进屋吧,风大了。工作室那边出了点问题,我得去看一下。还有,最近会很忙。你跟海东说一声,我先走了。”   “好。”   俞肖川走出后院,莫晗回到别墅二楼,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第58章   上海的天晴了两天又开始了阴雨绵绵。天气预报说,最近还有寒潮南下。   俞肖川连着一周没回家。赵又卿已经能起来活动了,每日都在群里发照片汇报情况,虽然肿头肿脸的,但看精神状态恢复的不错,照片的背景里不是程露就是俞肖言。   孙笑的朋友圈里时隔多月终于重新开始出现自拍,虽然滤镜也没办法拯救她过于消瘦的面容,但让她看起来气色不错,整个人都变精神了。   孟秋偷偷跟莫晗八卦:“那天满月宴上笑笑见到马佳佳了。马佳佳是个敞亮人,笑笑应该看得出来。”   其实赵又卿也是个敞亮人,莫晗心想。   第二次产检莫晗本来不想去,但因为前一晚不太舒服犹豫一番后还是去了。到妇产科坐下一刻钟不到,她就听到身边三对年轻情侣争执是否留下孩子。学生模样的情侣很快达成一致,两人都不想为了孩子耽误前程。白领打扮的情侣男人犹豫不决,主张不留孩子的女人反复说着:“你又不想和我结婚,何必留下这个孩子?”另一对装扮时髦的情侣男人自称不婚不育族,既不要结婚也不要孩子,女人讽刺他:“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前卫,还不都是没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前女友怎么掰的!”   护士叫到莫晗,还是上次的医生替她检查,B超的屏幕上,腹中的小东西暂时看不出像样的形状,轻轻地跳动说明它正在努力生长。   检查结束后她问医生:“不健康的胎儿是不是不能要?”   医生说:“别担心,你的孩子目前来说很健康!”   莫晗居然有些失望:“怎样才会不健康?”   医生奇怪地盯莫晗:“怎么,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莫晗低头整理衣服。   医生敲了会电脑,处理好她的病例后才问:“你也是意外怀孕?”   莫晗点头又摇头,孩子的到来说是意外也不算意外,想要留下孩子的是她,害怕留下孩子的也是她。她也不知道怎么做才算对。   医生随口一问:“怎么,你也和你老公出了问题?”   大概他之前接诊的孕妇是这种情况。莫晗果断摇头,她和俞肖川一直都有问题,那就不叫出了问题。   医生认真地看了一眼她:“既然没出问题,干嘛不想要这个孩子。孩子来了是缘分,很多跟你一样年纪想要孩子还求不来呢!很多人打掉孩子后又后悔,有些半年都缓不过来。别想东想西了,有什么事好好跟对方商量,别拿孩子赌气。”   医生把医保卡还给莫晗时,又补了句:“下次产检带你老公一起来吧。”   莫晗没吭声,拿出手机瞄了一眼和俞肖川的微信对话框,昨晚她吐得最难过时给他发了信息。   “我东西已经整理好了,明天搬工作室。”   等了一夜,俞肖川都没回。那句话孤零零地躺在对话框,看着有些可怜。她并不是想让他帮她什么,只是告诉他一声。她搬进去时也是这么做的。   医生提醒了下次产检时间,莫晗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来。出了诊室后,她鬼使神差地绕到流产手术室附近看了看,刚到那边就遇到做完流产手术晕倒在走廊的年轻女孩,衣着单薄地躺在地板上,失去血色的面庞上有着漂亮眉目,除了赶过来的护士没有人去扶她。一旁等待做手术的年轻女孩要不是有男朋友拉着,怕是早就吓得逃跑。主动做流产手术的,年轻人居多。也就年轻人,不怕被折腾。   莫晗又跟着几个形色匆匆的家属去了楼上产房附近,喊得撕心裂肺的产妇,脚步不停的医生护士,不知如何是好的家属……另一边新生儿的啼哭响起,这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再冷漠的人都被这个声音感动。   护士抱着新生儿出来,家属们蜂拥而上,长辈们围着婴儿笑得合不拢嘴,只有站在外围的男人拉着护士紧张地追问着:“我老婆呢,她怎么没出来,她还好吗?”   当护士说没事时,男人一下子瘫坐在旁边,好像也历了一场劫。长辈们把孩子抱到他面前,他看了眼孩子,忽然掩面痛哭。   究竟是因做了人父而泣,还是为老婆渡劫成功而泣,或者是其他外人不知道的隐情……不管是哪一种,此刻男人的眼泪都让旁人感动。莫晗看了一会儿,眼角竟也有了湿意。她掉头离开,走了一段有人在背后喊她:“莫晗?”   莫晗转身看到刘淼淼挺着大肚子小心地晃过来。几月不见,因为怀孕而长胖的刘淼淼跟变了个人似的,莫晗第一眼都没认出。   莫晗盯着她的大肚子:“要,要生了?”   刘淼淼双手扶着肚子,笑容里藏着痛苦:“一会儿疼一会儿不疼的,就在今天了。医生让我多动动,比较好生。”   莫晗细细打量她,浮肿的脸上都是孕斑,有了些大人模样,也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她身后没有跟着家属。   “你一个人?”   刘淼淼目光闪烁:“我姐下楼买东西去了,我老公工作忙,公司都不给假,请假就得扣工资。本来我婆婆要来的,但他们都在外地,不方便过来。我妈下午过来,她在苏州,过来很快,动车半小时就到了。你呢,你怎么在这儿,过来看朋友,还是你也怀上了?”   莫晗随便应着:“嗯,过来看朋友。”说完情不自禁伸手摸她肚子:“挺快的哈,都要生了。”上一次遇见是在地铁上,下着雨,刘淼淼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而她犹犹豫豫的,前路未卜。现在她依旧前路未卜,刘淼淼的眼底不见了憧憬。   肚子里的孩子在动,莫晗能摸到。   刘淼淼笑容勉强:“说实话,我有点怕。”她望着产房方向,里面多个产妇痛苦的嘶吼声听着揪心。   莫晗明知故问:“怕什么?”   刘淼淼没来得及回答,因为她姐姐回来了,说是护士在找她。   分别时,刘淼淼突然拉住莫晗:“我挺羡慕你的。”   莫晗微愣:“羡慕什么?”   刘淼淼顿了半秒摇头一笑:“我也不知道。”   她不过二十出头,就将为人母。跟她一样的女孩,都是拔苗助长地长大。莫晗想到花店里被剪下来的鲜花,好看是好看,凋零也很快。她轻轻抚过她肚子,说:“加油。”   刘淼淼扯了扯嘴角,看起来像哭又像笑。她姐姐催她快走。莫晗目送她们离开。人只有过得不如意时才会容易羡慕别人,处理不了自己的一地鸡毛更看不到别人的一地鸡毛。   从医院回家途中莫晗收到顾太太微信,要她家中地址快递别墅钥匙,她在国外念书的儿子出了点事情需要她赶过去处理。顾太太本来说好要帮她搬家的。莫晗让她放心去,不必操心她这边。   “等我回来,给你办个开业茶会,找一些朋友过来热闹热闹。”   顾太太不忘强调,这个开业茶会她心心念念了很久。莫晗感激她的心意,也知道她要大张旗鼓不都是为了她。刚签下合同那天,顾太太马上就广而告之,搞得好像工作室也有她参与,群里的富太太们恭喜的都是她。莫晗或多或少有些不舒服,有种被利用了的感觉,但也不好说什么。   她刚到家快递就送来了钥匙。要搬走的东西已经整理好了码在门外,她搬进来时东西本来就不多,除了工作台和缝纫机之外,没有再添置别的东西。衣物就装了一个纸箱。她拍下照片发到豆瓣,看到前几日她在满月宴上拍的照片下有小吃留言问她:“舍得吗?”   照片里有她偷拍的俞肖川,她配字说再见。这网友也不知脑补了什么,没头没脑地问这么一句,她当然不会回应。   要搬走的东西照片发出不久,又收到有小吃的留言:“这么着急离开?”   这网友总是一副跟她很熟的语气。莫晗被他问得有些发慌,回了一句:“留个体面。”   对方又问:“留下不体面吗?”   网友毕竟是网友,喜欢臆断别人生活。莫晗被他的话逗笑,俞肖川都不回家了,她留下还能有什么体面?   “你真可爱。”   她回完便退出了豆瓣,在屋里转了一圈,把最后的一点杂物整理完毕后在窗前坐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先打个电话跟俞肖川说一声,想了一番最终还是先打了电话约搬家公司。她搬进来时是独自一人,离开也不必大张旗鼓。   下雨的上海市区本来就拥堵不堪,再遇到车祸,排成长龙的车辆更加寸步难行。俞肖川抽完了最后一根烟,前方的车辆还是纹丝不动。天上聚集的黑云越来越后,雨也越来越大,莫晗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微信更没有回应。他最后试了一遍后,放下手机。绝望如洪水漫延,他降下车窗任由冷风冷雨吹进来,很快湿了半边身体。他徒劳无功地按着鸣笛,旁边同样被堵的车辆降下车窗大骂他神经病,若不是大雨阻挡,他很想下车打人。   前方车辆终于开始龟速移动,手机响起时他以为是莫晗,但屏幕上“赵又卿”三字毫不留情地泼灭了他的希望。他没有接听,执着的赵又卿连着打了三个电话后换成程露,过了会儿换成俞肖言。两个小时前他被医生骗去医院,以为赵又卿出了什么意外,结果是大家秘密给她庆祝生日。程露俞肖言都在。程露还用他的名义定制了一个蛋糕送给赵又卿,说是他为她特别准备,希望她早日康复,赵又卿感动得现场落泪。所有人都很开心,除了他。医生说赵又卿恢复很好,下周就能出院,只是出院后要有人照顾,俞肖言不停地暗示他,恨不得把他塞到赵又卿怀里。他忍住没有当场发作,蛋糕没切他就先跑出来了。手机一直震动不停,他坚持不接,终于手机没电了,前方好不容易动起来的车辆又停了下来。窗外黑云滚滚大雨倾盆,有如世界末日。他放弃了挣扎,跟着拥堵的车龙走走停停,或许莫晗也被这大雨堵住了,他心存侥幸地想。   搬家师傅麻利地把最后一个纸箱搬进屋内,外边蓄谋已久的大雨落下,院中干涸的水池很快蓄起了半池雨水。送走师傅们后,莫晗才看到手机里多个未接来电和两条未读微信,都来自俞肖川。   最新一条微信来自五分钟前:“你在哪儿?”前面一条来自一个多小时前:“你在家吗?”   两人之前有过口头约定,俞肖川希望回家时家里有人,她要求他回家时能够提前通知。真正的爱人哪需要这种多余的约定。   “松江,刚搬东西过来,没看手机。”   莫晗对着落地窗外的雨幕回微信,才过傍晚,天色有如午夜,山下城市灯火在雨中闪烁,模糊不清。   俞肖川没回。   莫晗习惯性地点开太太群,赵又卿发了和生日蛋糕的合照,背景里有半边俞肖川背影。原来今天是她生日。就在刚才她又发出了手戴戒指的照片,戒身上镶嵌的水晶是精致的花朵形状,款式特别。   群里有人先说恭喜。后面跟着一群人说恭喜。   莫晗刚想保存戒指照片,却发现照片被赵又卿撤回了。真正的好事情大概不需要过多炫耀,莫晗想。   外边雨势不见衰退,反倒越来越急。   别墅一楼的洗手间有扇玻璃天窗,抬头都是从屋檐上落下的雨幕,流成了河。不知道是不是搬东西时累到了,莫晗上厕所时见了红,片刻的惊慌后是听天由命的无动于衷。   隔了很久俞肖川才回微信:“你还回来吗?”   大雨落了个痛快后转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院中水池已满,草地上都是被风折断的树木残骸,让人绝望的狼藉。别墅内的空调暖气抗不过山中寒气,莫晗包着毯子照样冻得手脚冰凉。山下城市灯火清晰而遥远,没有一处灯火属于她这个外乡人。她不回去还能去哪儿?俞肖川总给人出难题。   “准备叫车回去了。你吃过饭了吗?没吃的话冰箱里有三明治,微波炉热一热再吃。”   她平静地打下这这段话。发送前她想起她十来岁时第一次杀鸡,被割断脖子的鸡在屋里跳来飞去了很久,最终从柜子上跳下来摔得不能动了才慢慢死去,围观的莫川和莫繁被吓得哇哇大哭。她现在就像那只被割断脖子的鸡。   她按下发送,俞肖川又没回。   回去的路上莫晗睡着了,梦到回到了家里,俞肖川不在家,他压根没有回去过,也没有给她打电话和发微信。再醒来已经到家了。她坐电梯上楼,屋内没开灯,安静的只有她脚步声,窗外城市光亮将客厅照得昏暗模糊,像加了一层滤镜。和梦里情形一模一样。   莫晗揉着眼睛,恍恍惚惚地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试探地小声喊,跟梦里一样:“俞肖川?”   无人回应。   或许真是一场梦,莫晗环视四周,没了缝纫机与工作台的客厅又恢复到她第一次踏入时的空荡与平静,大得让人无所适从,现在一切又变回了以前。她摸黑走到沙发附近,沙发上突然坐起人影,吓得她一声低呼后退半步,差点跌倒。   “你回来了。”俞肖川声音低沉浑浊,好像刚睡醒。   莫晗惊慌地脱口而出:“你,你回来了啊。”完了想扇自己嘴巴,到底还是混淆了现实与梦境。   暗色中的俞肖川轻哼:“怎么,不想我回来?”   冷淡的口气听得莫晗手脚更凉,她转身摸黑去开灯,中途不知绊到了什么,跌倒在地,膝盖重重地砸在木地板上,疼得她一声闷哼。俞肖川马上过来拉她,莫晗借他的力站起。   “谢谢。”   客客气气。   俞肖川猛得松开她,转身去开灯。   莫晗还未站稳,膝盖发软差点重新跪倒。陡然的光亮有些刺眼,原来刚才绊倒她的是俞肖川的背包,她眯起眼睛适应光亮,同时追着又坐回沙发的俞肖川,他面无表情。他在生气,莫晗跟他生活了这么久,也摸清了一些他的脾气。   “那个──”   “你搬东西怎么不说一声?”   她刚开口就被俞肖川打断,他问得奇怪,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问。   俞肖川冷冷地看过来,眼底怒意明显:“你这么着急离开吗?”   莫晗有些发懵。她只是先搬个工作室而已,对,先搬个工作室而已。她想要从他脸上找到一些答案,可惜他扭头不再看她。她无从下手,不得不放弃。   墙角的橘树抽新枝了,在这冬季,屋内暖和,大概它误会已到春天。莫晗茫然地盯着橘树看了一会儿,平静地反问俞肖川:“赵又卿还好吗?”   既然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不如提出问题。只是问题太多,不知从何问起才是最佳。   俞肖川回头看她:“你是因为她要走?”   莫晗微愣之后急急忙忙地摇头:“不,不是,当然不是。”   她只是搬个工作室而已。俞肖川说得她好像马上就要搬出去一样。他在期盼什么?   俞肖川忽然冷笑:“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莫晗忍住了话到嘴边的反问。她没勇气听不想听的答案,大多时候真话比谎言更伤人,就像任远行当着她的面承认他出轨了,莫尚荣对邻居说他更看重孙子,大学老师说她不如同学有天赋,王妍笑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逃避虽然解决不了问题,但起码看起来不会狼狈。缩头乌龟做久了,总会习惯的。   俞肖川点了一支烟。   莫晗摸着小腹走到窗边,大雨终于停了,雨后的城市夜晚有种被洗干净的明亮,夜色璀璨,远处高楼的广告牌滚动着“ILOVESHANGHAI”。明明还想说点什么,嘴巴却像粘了胶。   身后的俞肖川说:“你想走就走吧。”   这话像冰刀一样,笔直地插中莫晗心脏,她听到自己由内到外慢慢裂开的声音,清脆而绝望。 第59章   “再这样下去没什么意思。”   俞肖川又说。   第二把刀插进身体时,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莫晗只感到身体的僵硬,没办法顺畅地转身,刚刚摔过的膝盖很疼。她低头看到脚边的芦荟,新发的芽满满当当挤满了一盆,她曾计划着这两天给它换盆,看来没有机会了。   俞肖川问:“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说什么呢?莫晗脑子有点转不动了。俞肖川又点了第二支烟,烟味顺着暖气飘得到处都是。她捂着小腹想了半天,才问:“能开窗吗?”   烟味太大,有些恶心。   到了此刻她还能平静地问这些有的没的,俞肖川气恼地狠狠抽了一口烟吐出:“随便你。”   莫晗拉开窗户,高层的冷风夹着雨气汹涌卷入,冰冷新鲜的空气钻进鼻腔,作呕的恶心感被风吹走一些。脑子总算能够勉强转动了,她轻声细语:“我没什么想说的,都看你安排。”   荒诞的开始,平静的结束,文艺电影都是这么演的。俞肖川是个好导演,也是好演员,她一个配角有什么好想不开的。   俞肖川手抖地快要捏不住烟:“看我安排?你说看我安排,那行,那行。”赵又卿不要他安排,莫晗又看他安排,结果都一样,她们都不想留在他身边。冷风从敞开的窗口远远不断的注入室内,一点一点毫不客气地吹凉了他的心。他牙关打颤:“你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是吧?”   是吗,早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了,是吗?好像也不是。莫晗确实想过这一天,但没有盼着这一天,更没想到这一天的到来会这么快。她有所预感,但还没有真正准备好,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没有做,芦荟没有换盆,上次的鲜花要换水了,橘树该修剪了,地毯该清洗了,最近刚学了新的提拉米苏做法,冰箱里的奶油没有用完,前几天烤的面包还剩一半……她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也曾希望它永远不要到来。可是它还是来了。怎么俞肖川比她还委屈,他委屈什么?难不成他这样说是为了她能走得体面点?主动离开总好过被人赶走,是吧,是这样的吧?莫晗想不到更好的借口了。   “这段时间,我挺开心的。”   莫晗最终转身直面俞肖川,想让自己看起来真诚一点,心怀感激的真诚。俞肖川擅长用镜头看人,没有镜头应该也能看出她的真诚。她希望如此。   “开心?”   俞肖川不敢置信,她居然这么说。还不如一句利落的再见呢。既然开心,又何必要走?   莫晗盯着他看了许久,还是看不懂他的委屈。她没辙了,真开心还是假开心,这种事太难证明了。有些东西说得太清楚了多没趣啊,这是她从任远行那里得到的教训,差不多就行了,既然有了结果何必自取其辱。   “是真的挺开心的,真的,你别不信。”   莫晗竭尽全力地真诚。俞肖川给过她一个避风港,虽然是临时的,但起码帮着她度过了很多难熬的时刻。要不是遇到他,她哪敢底气十足地辞职,更别说开始自己的工作室。莫尚荣的葬礼也幸亏有他陪着。那些异地的视频电话,夜半的耳鬓厮磨肌肤相亲,都曾暖过她的心。她很幸运,所以很想让他知道,哪怕是演戏,她也并非一无所获。就算配角的结局不是她想要的,她照样心存感激。   可惜,这种感激被俞肖川一锤击碎:“也是,该开心,户口有了,房子有了,你应该很开心。”   俞肖川笑得咬牙切齿。这几日他没有闲着,一边加班加点的剪片子,一边抽空催着中介忙房子过户的事情,各种手续都办齐了,只待莫晗签字了。签了字,房子就是她的了。   正面再被扎一刀的感觉原来是这样难过,莫晗差点站不稳。她不得不伸手扶住窗沿。她望着对面的俞肖川,陌生的可怕,又熟悉的令人颤抖。哪怕他坐着,她也能感受到那种高高在上的俯视,她曾在程露和俞肖言脸上见过的,相似的让人喘不过气。她尝试着笑了下,嘴角不受控制的发抖:“你的妈妈和姐姐也是这么认为的,虽然她们没有明说过,但是我看的出来。”   好在声音没有发抖,听着还算正常,她暗自庆幸。程露和俞肖言都不曾如此直白过,当着她的面,俞肖川却说出了她们没有说出口的话。亲耳听到,果然很刺耳,她早就料到了。在得知她们也知道协议的事情后,她不止一次假想过和程露她们对峙的情形,她都想好了怎么应对,演一个贪婪的恶女应该不难,就像网络上电视剧常常抨击批判的那种来自小地方的外地凤凰女,为了钱可以出卖一切,不知廉耻毫无底线。但在俞肖川面前,她好像不能这样放肆。因为有些事啊,演着演着就成真的了。观众会当真的。   人在无计可施时,最容易失去理智口不择言,宣泄愤怒也好,表达委屈也罢,背后隐藏的都是无能。俞肖川说完就知道完了,情急之下他居然拿出了他最不屑的武器,去攻击莫晗。俞肖言曾多次当着他的面这般揣测过莫晗,他从来不信,如今却也这么做了。他和俞肖言一样龌龊,无能的龌龊。   “对不起,我没有那个意思,莫晗,我只是──”   他绝望地想要挽回,但已经迟了。插进人的刀子再有什么用呢,只会让血流的更快。   莫晗笑着打断他,想要演好最后的恶女戏份:“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很开心,拿到上海户口本的时候真的好开心,我也是上海人了,你知道吗,很多外地人想要拿到那个户口多难啊,我居然拿到了,你挺厉害的,那么快就办好了。现在就差房子了,虽然还没到手但是你应该会给我的吧。上次中介找过我,我这人吧有时候有点拖延症,不然房子现在就是我的了。我也不用担心你不会给我了,你──”   “够了,莫晗,你不要再说了!”   她故意这么说的。俞肖川都知道,她故意这么说来气他的,他不能再生气了,不能再胡说八道了。他脑中有个声音反复说着“完了”“完了”“完了”,他真的完了。他和莫晗真的完了。   “对不起,莫晗,对不起,我没那个意思。”   道歉还来得及吧,他垂死挣扎。   莫晗一声长叹,俞肖川看到她嘴角慢慢浮起的笑容,脑中轰得一下,全世界都在崩塌,在他眼前,用他无法阻挡的速度。   “对不起,对不起。”   这次不是无计可施,而是回天乏术了。   莫晗摆手止住他:“你没有对不起什么,房子不给我也没关系,有上海户口我也满足了,这户口多难拿啊,多少人挤破头都要不到。我这人吧,向来没什么好运气,难得被你丢过来的馅饼砸到一次,很幸运,我很开心,是真的开心,也真的很谢谢你,这段时间真的很开心,真的,你别不信。”   她都快笑僵了,也坚持笑着,她努力回想着电视里的恶女是怎么演的,尽量模仿着。但是真的好难啊,膝盖太疼了,窗外的风太凉了,胃里的翻涌很难受,脸上的肌肉快要不受控制,怎么都没办法笑得自在一点,看起来更坏一些。她猜在俞肖川眼里,此刻她笑得一定很扭曲也很难看。她低头避开他的直视,怕被他看穿她的烂演技,虽然她已经竭尽全力。她搭着头盯着脚底低声重复:“你别不信,我是真的很开心,也很感谢。是真的很感谢。”   “我信,我都信,我没那个意思,莫晗,我不想你离开,我没想过你会离开,我都做了戒指,上面有紫云英,我说过欠你东西的,就是戒指,我都准备好了,还有房子的文件,你签字就好了,签字就是你的了,我找给你看!”   俞肖川扑到地上暴力又粗鲁地打开背包,他最珍惜的相机磕到了地上,镜头盖摔开了,大大小小的镜头滚落在地,其他物品散落一地,戒指盒不见踪影,房子的过户文件也不知去了哪儿。他趴在地上着急地翻找着。   “那戒指不是在赵又卿手上吗?”   莫晗挺想提醒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毫无必要。戒指是给谁的,房子会不会给她,已经不重要了。就算他真的找出来了,就算是他真的愿意给她,她也不会要了。这点自尊心她还是要有的。   “找不到就算了,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我们也不是相处一两天了,我相信你。”   莫晗劝说俞肖川,一直趴在地上的样子太狼狈了,最后还是留点好印象吧。   俞肖川一脚踢飞脚边的相机:“一定是落在了车上,我去找给你,你等我,它们一定落在了车上。”   他拿起车钥匙往外冲,被莫晗的一句话拦住:“真的算了,别找了,你不用感到抱歉,我其实也没那么贪心,也没那么脆弱。”   俞肖川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莫晗轻声笑着:“那花戒指已经很不错了,我很喜欢。”昙花一现的短暂与美丽,曾经也套住过某些东西。   “你知道紫云英的花语吗?”   她又问。   俞肖川毛骨悚然,崔爽也曾这么问过他,还给了答案,他只记得“没有爱的期待了”,明明还有其他更好的答案。   “不知道,没有了解过。那不重要,花语都是人搞出来卖花的,花店的促销手段而已。”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   莫晗听完只是淡淡一笑,默默垂下的眼眸里写满了她什么都知道。不然她也不会这么问了。   他从头寒到脚。   是的,莫晗都知道,她以为俞肖川不知道,但是他知道。紫云英的花语排在最前面的是幸福,当然还有很多其他意义,比如没有期待。很多花都会有不同的花语。花语的解释全看送花对象是谁,郁金香送母亲时意味着母爱珍贵,送朋友又变成了珍惜友谊。花语也不全是人们牵强附会而来。紫云英使土地肥沃,帮大地孕育希望,这时候的它预言幸福。一旦离开土地它的美丽便迅速消逝,短暂得让人没有期待。它可以装饰大地,却没办法成为人的玩物,花店里从来不会有它的一席之地。   莫晗压下喉咙里翻涌上来的不适,顺着他的话说:“也是,这些不重要。那花戒指挺漂亮的,你好像有拍照是吧,改天传我一张,做个纪念。”   人绝望到底时会变得麻木僵硬,像木偶一样,俞肖川此时就觉得自己像个木偶,完全动弹不了,张不了嘴,迈不动腿。他想起孟海东的话,他这个好兄弟太了解他,说得太他妈对了,他不该招惹莫晗,他不该把婚姻当儿戏,他该早一点送出戒指……他又搞砸了,莫晗没有错,都是他的问题,他知道。   莫晗见他半天不说话,一声轻叹后换了语气,她不要再假扮演什么恶女了,既为难自己又为难别人,不如坦诚相待:“后面的事你看怎么安排比较好,没有做过公证的协议没有法律效力,我网上查过的,青浦的房子既然过户没有办好,我就不要了。我已经有上海户口了,这挺难弄的我知道。”   她从没找俞肖川打听过房子和户口的事,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反正领完结婚证后三个月不到,她就换了新户口本和新身份证。当初她的户口毕业后落在了苏州,也是任远行相助。当年孟秋很不理解她们这些外地人为何执着于户口这件事,直到各地的买房政策一变再变,孟秋又夸她有先见之明。其实她哪能预见那么多,只是为了有个法律上的落脚处而已。从她不顾方爱梅他们反对坚持出来念书开始,她就很清楚老家不会有她的位置了。她再也回不去了。莫繁也是这么想的。尤其莫川结婚后,她更加确认这一点,家里已经没有她和莫繁的位置。莫敢他家起新房,他姐虽说出了大半的钱,在娘家各种指手画脚,但不照样住客房。对她而言,上海户口和苏州户口差别不大。就算有了上海户口,她也不会觉得自己真成了上海人。出了家门的她,到哪儿都是异乡人。当时也就随口一说以为能吓退俞肖川,没想到他不仅没有被吓退还给办成了。他很信守承诺,她从没怀疑过他。   莫晗何止是不信任他。俞肖川坚决摇头:“说好了给你就是给你,我是不会拿回去的。”   莫晗苦笑,房子又不是鞋子衣服,岂是说给就给,他不拿回去也不会属于她。就算他愿意给,程露和俞肖言不知会说得多难听呢,说不定还会找她麻烦!她哪能拎不清。   “你看哪天有空我们去趟民政局把离婚手续办了吧。”   她不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出重点,因为胃里的翻涌加剧了,快要忍不住了。   俞肖川咬牙:“一年约定还没到。”   莫晗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再也忍不住呕吐的冲动,捂着嘴冲去了洗手间,锁上门后趴在洗手池边吐到全身发软。   见状不对的俞肖川跟着跑了过去,大力捶门:“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你没事吧?”   莫晗吐完洗了脸出去,被俞肖川一把拽住:“我送你去医院,上次你也这样,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好歹找到了一个好借口,他得抓住。   莫晗挣不开他,不得不搬出杀手锏:“协议上说了,若一方有需求可以提前结束。”   俞肖川不为所动,死死盯着她发白的脸。她一向能忍,她肯定有什么瞒着他。   “你一定有事瞒着我对不对?”   “你别这样俞肖川,协议上都写好了,可以提前结束的。”   “那协议没有法律效力,它就是一张废纸,我要送你去医院!”   俞肖川铁了心地拽着她手臂往外走,吓得莫晗赶紧抓着门框不放。   “你为了赵又卿才找我结婚的不是吗,现在赵又卿都回来了你不用再这样了。”   情急之下,莫晗脱口而出。   俞肖川猛得定住,手上力气大的快要捏碎她。   “你说什么?”   他无比震惊,又莫名欢喜。她说了真话。   莫晗痛到咬牙:“我没事,不用去医院,吃坏肚子而已。”   俞肖川松开她,她靠着门框才勉强站稳了。   “是不是赵又卿跟你说了什么?”   俞肖川的口气十分肯定。   莫晗无奈地叹气,若不是迫不得已,她不想扯到赵又卿:“她什么都没说,跟她没关系。我只是不想你送我去医院,我自己会去的。”   俞肖川恨不得盯穿她:“你宁愿听她说,也不愿主动问我。”   她不问倒是她不对了!莫晗上下打量了俞肖川一番,幽幽笑道:“你不也没主动说。”   俞肖川愣住,莫晗趁机挣开他,去厨房找了一杯热水灌下,暂时压下了胃中不适。她又绕去了卧室,俞肖川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拖出了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   他最后问:“你真的要走?”   莫晗挤着常用的微笑:“还有些东西改天我再来收。今天不早了,我就先走了。”   俞肖川记得两人初次见面时,她就这样对他笑,足够礼貌也足够疏离,看着人畜无害其实锋利无比,靠近她不容易。他还能怎样?认输好了吧,认输了就不会再难过了。他以前就是这样做的。他还剩一点自尊心。   “都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俞肖川恢复如常。莫晗也如常。   “孟秋过会儿来接我。”   她在厕所时给孟秋发了微信。   “明天再走也不迟。”   “孟秋快到了。”   “那好吧。”   俞肖川望窗外,这会儿除了冷风之外,一滴雨都没有了。城市照常热闹,一个小时前的大雨没有对它造成任何影响。已经下定决心的莫晗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俞肖川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才回过神来追出去,电梯从一楼攀升到十八楼需要时间,两人并排站在门口等电梯。   俞肖川盯着门口的镜子,里面的莫晗脸色苍白而平静,右手紧抓着箱子推杆,他一脸颓丧,像个输得彻底的败将。   电梯升到十楼,暂停了会儿。俞肖川多想电梯永远停在十楼,或者突然坏掉也不错。可惜,电梯再次上升,很快到了十七楼,莫晗将箱子拖到身前,俞肖川伸手想要帮她拎箱子,被她侧身挡开。   他只能说:“我送你下去。”   莫晗瞥过镜中的他,笑容友好:“不用送了,孟秋已经到停车场了,她怀孕后脾气很坏,你也知道她的。”   电梯到了十八楼,莫晗推着箱子往里走,进去时绊了下,这一下让她想起搬来时的情形,俞肖川不在家,她打不通他电话,小心翼翼地往里运东西,生怕遭人盘问,口袋里揣着结婚证随时准备证明两人关系。搬家师傅看到空荡荡的大房子都替她担忧:“这么大屋,一个人不害怕啊。”她确实害怕过,害怕俞肖川哪天回来就反悔了,将她扫地出门。比起一个人住,她更害怕无地可住。那会儿的她从不想太远的以后,习惯了走一步看一步。现在的她也没多少长进,照旧走一步看一步。今晚要不是有孟秋,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能夜归何处。   俞肖川托了托她手臂:“到了说一声,真不舒服要去医院,别扛着。”   莫晗站稳了转身,轻轻点头:“我会的,谢谢你。”   电梯门合上时,俞肖川突然伸进一只手粗鲁地掰开了电梯门,莫晗呼吸微滞,好像下一秒就会被他拉出去。可是他只是用手挡着电梯门,笑得有些僵硬:“那个,再见。”   他想最后留个好印象。   莫晗挤着僵硬地嘴角:“嗯,再见。”   俞肖川依旧扒着电梯门,“还能再见吗?”   莫晗歪头挥舞手机:“上海又不是美国,孟秋在催了。”   俞肖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和赵又卿真的没什么了。”   莫晗无所谓地耸肩:“嗯。”   俞肖川默默松手退身:“注意安全。”   上海不是美国,但照样有很多人在这里分道扬镳后一生再难相见。能把人分开的,从来不是距离。 第60章   电梯快速下行,放弃伪装后的肌肉垮塌的速度比它更快,莫晗不用看镜子都能知道现在自己的表情有多难看。她花了五层楼的时间修整好自己,才接起响个不停的电话。孟秋已经到了楼下。就算面对她也要一些伪装,人和人之间太过坦诚会伤人,不是害自己就是害别人。   孟秋很担心:“要我上去吗?”   莫晗看着电梯楼层从10跳成9:“电梯正往下走呢。”   孟秋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让南希在停车场电梯口等你。”   莫晗以为只有孟秋一人:“南希也来了?”   孟秋无奈地叹气:“他刚好回来了,死活不让我一个人来,没关系的,不用管他,你跟我回静安,他回闵行。”   莫晗对着镜子笑得苦涩,今时不同往日了,以后不能再随便麻烦孟秋了,她结婚了,并且怀有身孕,没办法再与她深夜买醉彻夜长谈了。曾经坚持不婚主义的孟秋也有了家庭,而她曲终戏散再次回到了孑然一人。   电梯门打开,莫晗先看到南希,酷酷地对她点头打过招呼后,一声不吭地接过她行李箱往前走,孟秋坐在不远处的车里冲她招手。   她上车后,孟秋也从副驾换到后座,上下打量她:“吵得很凶?”   莫晗耸肩一笑:“怎么可能,咱们可都是文明人。”   孟秋认真地瞪她:“别开玩笑!”   莫晗摊手:“真没吵,我们之间还不至于。”   孟秋恨不得瞪穿她:“那你搞什么半夜离家出走,还让我来接你?”   莫晗笑得无奈:“刚好有机会说开了呗,都说开了还待一起多尴尬!那是他家,总不能让他走吧。”   孟秋气哼哼:“他走怎么了,就该让他走!”   莫晗捏她手臂安抚:“早走晚走都是走,换你你也得走。”   开车的南希往后瞟。   孟秋愤愤不平:“他也敢放你走,都这么晚了!”   莫晗嘿嘿一笑:“他说了太晚了不让我走,但我实在待不住了,只好搬出你来咯。”   她跟南希道歉:“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叫她这个大肚婆出来,让你担心了。”   南希摇头表示没事:“你们是好朋友。”   好朋友孟秋气难消:“他都不送你下来。”   莫晗无奈叹息:“我让他别送的,你这火气,不得灭了他。”   孟秋恨铁不成钢地掐她手臂:“你还护着他!”   莫晗夸张地喊疼。   孟秋又舍不得地放手:“你这人!”   莫晗拍她肚子:“我不是护着他,我是怕你火气太大,传染给孩子!”   孟秋打开她的手,翻着白眼叹气。   两个女人的手握到一起。孟秋的手暖,莫晗的手凉。   南希瞥了一眼后座两个女人,想起刚刚孟秋收到微信后二话不说便往外冲,大半夜的外套都忘了拿,边冲边骂俞肖川渣男,来的路上不停地自责,是她害了莫晗。莫晗笑得比往常放肆,像卸下了什么重负。窗外光亮在两个女人脸上流连变幻,笑声渐渐变成叹息。   孟秋抓着莫晗的手揉捏:“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莫晗望着窗外,高楼上的广告模特不分昼夜地笑着,“找个日子去民政局呗。”   还能有什么打算,她现在能想到的只有这个。   孟秋又掐她手:“不是问你这个,这个肯定得办。你找好住处了吗?要没找好,先住我那儿呗。”   莫晗点头:“找好了,工作室加住处,一步到位,之前跟你提过的呀,今天把东西都搬过去了。”   早知道应该把那橘树也搬走的,她心中跟着默想。   孟秋皱眉:“那地儿啊,挺偏的。还有那顾太太我怎么觉得怪怪呢!”   之前莫晗跟孟秋说过一些顾太太的事,孟秋很不理解顾太太和她老公的关系,在她眼里,顾太太所谓的不在乎都是自欺欺人。   莫晗其实也觉得有些蹊跷,今日她认真看过别墅二楼,上面衣橱还剩一些女人衣服,杂物间也放着很多油画材料,冰箱里还未清理的牛奶食物日期显示是三个月前买的,之前应该有人常住,可顾太太语焉不详地解释说之前有朋友来借住过,还特意强调让她把那些衣服都扔了,都是上万块的大衣呢。不过这会儿她哪能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那应该不会,我都签合同了,房租是有优惠但又不是没给钱。实在不行的话,就再换个地方吧。”   能先有个落脚处就好,走一步看一步吧,莫晗这么想完,又猛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当初她决定和俞肖川结婚时不也是如此。一点长进都没有,她忍不住沮丧自嘲。   孟秋没有错过她的表情变化,不忍再刺激她,安慰地拍她手背:“我瞎说八道呢,我就是嫌那地儿偏进出不方便。要不我车先借你开几天,你要打算长期住山上,以后还是得买车。”   莫晗被她拉回思绪:“那你开什么?”   孟秋哼笑:“你还怕我没车开,我爸和我哥车库里一堆车在攒灰呢。”她说着瞥了眼南希,见他没什么反应放心地继续道:“要不卖一辆给你?”   孟秋以前常开类似的玩笑,送套房买辆车给她之类的,很少在意她脸色,但自从和南希结婚后就变得敏感多了。莫晗故意往她身上靠:“得得得,又说这些鬼话,你家那攒灰的车我买得起吗,再说了你敢卖吗,没一辆你的!”   孟秋又瞥了眼南希后才故作失望:“想挣点外快都不行,车放着不开在我眼里跟废铁差不多!”   俞肖川也这么说过,车钥匙都塞她包里了,她没碰车库里那辆积了一层灰的车。也幸好没碰,不然有更多的跳进黄河洗不清,莫晗得意自己的先见之明,得意完了又不得不压下随后而来的复杂情绪。原来在俞肖川眼里,她不过也是一个为了上海的户口与房子机关算尽的女人。她跟孟秋开玩笑:“按废铁价给我我都要不起,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你发财了!”   孟秋还没反应过来呢,沉默的司机南希突然噗嗤一声笑开了。   孟秋嗔怪道:“你笑什么!”   南希摇头不语。   莫晗跟着一起笑。   车窗外是冬日午夜的上海,虽然寒气逼人但路边还有行人来往。   莫晗笑完了跟孟秋认真解释:“山上没你想的那么偏,那边是别墅区,都住着人呢。物业有特别豪华的接驳车,下山就是地铁站,山上环境很好,等收拾好了你们上去坐坐,你肯定喜欢。”   孟秋哼哼唧唧地一会儿了,不再有意见。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她又开始骂俞肖川渣男,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两面人。   莫晗没追问孟秋为何说他两面人,孟秋有颗侠女心,总想着给她伸张正义,也常自责将她拖进这旋涡。她肯定私底下找过俞肖川,肯定聊过不少,至于聊了什么,此刻她没有心思去探听一二。   孟秋骂完俞肖川又顺嘴扯到赵又卿。提到赵又卿时她特意多看了莫晗几眼,见她没有任何不悦才敢放心地继续往下说。赵又卿给孟海东寄孩子满月礼物了,顺便也给孟秋送了一套婴儿用品,孟秋给退回去了。   “我哥说她这人,现在假的很。”   孟秋对赵又卿的评价一向不高,想不到孟海东也是。听到他们说赵又卿不是,莫晗没有任何同仇敌忾的痛快与高兴,反倒有些不舒服。她中途插了一句,问起孟秋孩子相关。   孟秋本想把嘴边的话继续说完,但看南希瞥过来的提醒,赶紧顺着换了话题,跟莫晗聊起她自己。她什么都好,就是最近工作变动很大,主导的实验项目被向来器重她的主任强制分给了别人,表面上她还是项目组的成员,实际上已经被边缘化了,干不了实质的活儿了,变相地退居二线。她那主任嘴上说是让她安心养胎,实际上有些怪她怀孕耽误了实验进度,原本可以提前完成的项目没办法提前了,可能会影响他升迁。   “不过这项目关键部分目前只有我能做,他们求我的时候还没到呢。”   说起工作,孟秋极为自信,丝毫不惧退居二线。   “主任以为我是第二个王莉,她还真是小瞧我了!”   王莉是孟秋研究所那个结婚后辞掉工作的前同事,之前孟秋与莫晗聊过这个人,她在专业上很有建树,是他们主任的得意门生,本也能大有所有,可惜为了家庭放弃事业,主动也好被迫也罢,旁人看来都为之惋惜。孟秋主任因为这个王莉最近几年都不怎么愿意招女研究员了,孟秋不止提过一次,要不是她专业实在出色,肯定也进不了研究所。她这次突然怀孕,主任背地里没少跟人抱怨女人麻烦。这主任也是女人,莫晗记得。   “你当然不会变成第二个王莉,南希不会让你做全职太太的。”   莫晗说完看南希。   南希说:“她喜欢实验室。”   “那我想做全职太太呢?”孟秋非得问,也不像是开玩笑。   莫晗望窗外,前方红灯。   南希踩下刹车后回头扫了一眼孟秋:“你不会的。”   莫晗哼笑出声。   孟秋嘴角噙笑,眉头却皱起:“不一定哦,生完孩子后可能会变得不一样。”   南希轻声反问:“你害怕什么呢?”   莫晗心里一震,转头看到孟秋脸上一闪而过的忧色。她大概明白孟秋害怕什么,但这是她和南希需要解决的问题,外人多说无益。她握住孟秋的手,她们虽有不同,但都恐惧未来。生活的变数太多,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绿灯亮起前五秒,南希突然很严肃地喊了声孟秋,孟秋应声后他郑重其事地说了一段:“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算有了孩子,你也还是你,我们说好了的,我们都不要为了孩子放弃我们喜欢的事。”   莫晗听完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孟秋的恐惧和她不同。   孟秋撇了撇嘴:“你现在都不玩滑板了。”   这下倒是捉弄人的语气了。后视镜里的南希默默翻了个大白眼。   莫晗忍不住吐槽:“你这人!”   孟秋得逞地挑眉反问:“我这人怎么了!”   南希又正色解释:“滑板是爱好,有空就能玩儿,没空不玩儿也没关系,但是工作不是。”   孟秋大笑:“是是是,你说都对。”   车辆左转拐过路口后,莫晗倚在车窗上若有所思,孟秋不忍打扰便也没在说什么。南希抽空问起孟秋一些专业上的问题,都是他最近实验中遇到的难题,孟秋也觉得棘手,两人有来有回地讨论分析。莫晗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没一句听懂了,隔行如隔山。   中间孟秋打开了电台,里面放着舒服的钢琴曲。车子经过静安寺,金黄色的夜景光有如佛光,照得寺庙金碧辉煌,同时也照亮了车内,孟秋和南希讨论不停,钢琴曲流畅动听,莫晗安心地倚着车窗,无比感激在这样的夜晚,能有他们两人作陪,没有过多的同情,也没有刻意的安慰,更没有多余的眼泪,一切都恰到好处。   到达公寓附近,莫晗主动提出住隔壁酒店。都折腾到半夜了,她不忍南希还得开一个小时车回闵行,加上听说他隔天一早还得还几个小时车回合肥。孟秋拗不过她的坚持,反过来非得请她住总统套房,嘴上说是庆祝她恢复单身贵族身份,其实莫晗哪能看不出她的内疚与自责,如今她更加后悔当初撮合了她和俞肖川。她痛快地接受了孟秋的好意,人生第一次住进了总统套房。   离开时,孟秋特意嘱咐管家在房间点上安神的熏香,又把莫晗拉到一边说:“不知道谁说的,在错误的道路上后退就是前进。”   说完用力抱住她,隆起的小腹顶着她小腹,热量透过衣物传过来,莫晗也用力地回抱住她。腹中的小东西突然格外听话,来的路上都没有闹腾。   送走孟秋和南希后,第一次住套房的莫晗好奇地转了一圈。总统套房果然不一般,两室一厅,浴室都是落地窗。大厅的落地窗视野最为开阔,放眼望去,城市灯火如海。卧室精油蜡烛的香气沉郁迷人,安神的效果一流,莫晗没有洗漱就躺到了床上,大床柔软舒适,闭眼很快入梦,去到了从没去过的原始森林,到处都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参天巨木,明明前方就有路,可她绕来绕去总在原地打转。就这样绕了一晚上,隔天醒来全身发软。她试了酒店的全自动按摩浴缸,浴缸正对着落地窗,窗外城市已经苏醒,白天高楼上的巨幅广告牌没有夜晚璀璨,但看得更清楚,模特的笑容总是灿烂。水流温柔地按揉全身,让人放松,中途她不知碰到了什么,突然两道水柱颇有力地砸到小腹,吓得她赶紧扭身躲避,加大的水流力度打到后背是舒服的,但是也提醒了她昨天搬东西时有见红。她胡思乱想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马上去医院。退房时她查了套房价格,五千多一晚。孟秋对她从来不吝钱财。   天气好像暖和了一点,穿了厚大衣的莫晗感到一些热。医院照旧人满为患。还是相同的医生给莫晗做检查,当他告知一切正常时,莫晗长吁了一口气,悬了一路的心落下来。完了她又摸着肚子自嘲,昨天见红时她居然还挺高兴,大概真是疯了,没过一会儿又想起晚上的梦,整个人又变得沉甸甸的。单亲妈妈有多难过,光想想都能让人眼前一黑。   医生解释她的出血是生理性出血,属于正常现象,但仍需注意休息,不能再做搬家之类的体力活。   “你老公干嘛去了,搬家这事应该交给他啊。今天他怎么没来,上次不是说好了让他陪你来吗?”   医生记性很好,还记得上次的约定。   莫晗如实告知:“我们要离婚了。”   医生从电脑屏幕后抬头,没有太多惊讶,大概常遇到类似的事情。   “他知道你怀孕了吗?”   莫晗摇头。   “难怪你犹豫。那这孩子还留吗?”   莫晗想起早上的恐慌,最终点头。她还是舍不得肚子里的小东西,不知不觉已经接受了他的存在。她当然知道生下他意味着什么,未来会有各种各样的困难,她不知道能不能应付过来。走一步看一步吧,她又这么想。   医生好心建议:“我劝你最好告诉他一下,两人好好商量下,要真不是原则上的问题,没必要离婚。一个人养孩子很难。”   莫晗心里感激,但嘴上故意说:“告诉他没准这孩子就不能要了。”   医生愣了一下,没再多说,低头继续对着屏幕敲敲打打,还她医保卡时叮嘱:“最近多休息,别忘了下次产检时间。”   检查结束后,莫晗再次绕去了产房附近,产妇的嚎叫依旧听得人心惊胆战,新生儿的啼哭始终充满希望。她站了看了会儿转身离开,没想到迎面走来的医生堆里有程露。上次是刘淼淼,这次是程露,怎么这么凑巧,尽遇到熟人。她低头靠边儿走,希望程露没有看到她,或者看到了也当没看到,程露也不是做不出,但偏偏怕什么来什么,程露叫她时她假装没听到,搭着头继续往前走。直到程露站她身前拦住她。她假装惊讶地打招呼:“好巧。”皮笑肉不笑的。   程露还算友好地盯着她从头看到脚。   莫晗下意识地吸腹挺直腰杆。   程露的眉头好像天生展不开:“你来这里干什么?”又是差不多的问话,好在没有咄咄逼人的口气。今天她一身白大褂,胸前挂着其他医院的胸牌,大概又是过来交流之类的。   莫晗无意与她多说,言简意赅地答:“看朋友。”   程露目光绕着她肚子转了两圈。   莫晗默默挺背:“阿姨您有事?”   程露盯着她的脸:“你真要离婚?”   莫晗懵了几秒,意外俞肖川这么快就通知了程露,当初结婚倒是偷偷摸摸的。不过她也没什么好计较的,离婚是为了开始新生活,当然越快越好。她恢复笑容,只是嘴角提的有些费力。   “过两天就去民政局,看他时间安排。”   程露一道寒光扫过来,莫晗以为她嫌太慢,赶紧补充:“今天也可以,我问问他。”   “你就──”程露厉声起了个头,又生硬地停下。   莫晗从包里掏出手机,抬头一看程露,被她脸上强忍的怒意震慑到,不懂她又哪里惹恼了她。   程露咬着牙:“你还真是冲着房子户口去的,都拿到手了开心了是吧,巴不得早点走吧。”   昨晚俞肖川的口气跟这差不多,莫晗居然松了口气,这才符合她想象中的发展嘛。她微微一笑,不做辩解,反正现在解释已经晚了,他们已经认定她是冲着钱去的,结婚是为了钱,离婚是为了快点拿到钱,俞肖川都这么想,更何况程露。   莫晗没想到自己的沉默激怒了程露,她气得嘴角哆嗦:“你还真是这样的,东西到手了拍拍屁股就走人,这笔生意赚翻了下一笔买卖还不知道在哪里吧,要不要我给你介绍?”   尽管莫晗已经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但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有点不可思议。原来程露竟是这么想她的,毫无新意地定义她和俞肖川的关系是笔生意,但好像也没什么错,就是老套了点,老套的不大真实。她确实赚翻了,别人努力一辈子都未必能得到的东西她不到一年就都到手了。她应该得意,然后她就这么做了。   “那倒不用了,谢谢您,我已经很满足了。”   程露胸口剧烈起伏,恨不得瞪穿她:“满足?你还真好意思说!满足,没错,你是该满足!肖川真是鬼迷心窍了才找上你。满足?你还真有脸说,也是,像你这种女人,早就没有脸了!”   翻来覆去也就这么几句话,到底还是体面人,说不出更难听的话,比不上任远行他那开饭店的妈。当初她可是被他妈挖苦到哭。不过也亏得他妈,她才能在此刻依旧保持淡定,也是他妈让她知道一味的忍让不能换来尊重。她对程露一向不大客气,这会儿也没必要装模作样。她干脆重新演起恶女,演一回是演,演两回也是演,演多了也就驾轻就熟了。   “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没脸,但要脸的人往往活不好,你也知道吧,我这人小地方来的,没背景没本事没长相,但运气好。你儿子运气不好。我知道您很看不起也很讨厌我,我十分理解,并且接受。”   莫晗说完这一段心脏都在疼,她不得不停下来缓一缓,毕竟不是专业演员,走心演戏太耗费心神。她缓过来了话头一转,恶女也有恶女的尊严。   “不过呢,我从来没有逼过你儿子什么,房子和户口是他自己要给的,我没骗他。骗人可是违法的,万一你们告我怎么办。还有,房子还没到我手上呢,我也不打算要了,青浦太远了,我看不上。户口的事就当便宜我这个不要脸的外地人了吧”   程露看她的眼神如看怪物。   莫晗直接一气儿演完了:“最后我想说,我已经搬出来了,我和他很快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再不要脸也跟您没关系了,您大可放心,只是我朋友多,不是怀孕就是生孩子,以后您再遇到我这个不要脸的就当没看到吧,您是长辈又是厉害的大医生,我也不想看您不痛快,以后我会尽量避开您,但万一避不开,还请您也当没看到我,大家就当不认识吧,这样对大家都好,您说是吧?”   连着两次在不同医院撞到程露,她也有些担心以后再遇到,她还有那么多次产检,没准哪天就撞上了。现在把话说得难听点也是为了预防以后。   程露好像没有刚才那么生气了,锐利的眼神盯得莫晗有些发慌。她不得不阴阳怪气地补充:“这笔生意您儿子没多大损失,起码──”起码帮他找回了旧情人,她本想这么说,但及时收住了。她讨厌总是不受控制地想要提到赵又卿的自己,不管是嫉妒还是怨恨,摊开来都不好看。   “起码我也有付出,结婚虽然是假的,但是其他方面可不假。”   她故意暧昧一笑。她更喜欢这样的自己,贪婪的没皮没脸,有着恶女们才有的无懈可击的强悍。   没想到程露问:“你故意的吧?”   莫晗没控制好表情,笑脸一僵。   程露哼笑,眼底居然有同情。   莫晗差点乱了阵脚,强装镇定地挺了挺背,怎能在此功亏一篑。   刚好有医生过来叫程露,救了莫晗一命。   “你是个聪明人,但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程露离开时说。   莫晗故意回了句:“谢谢阿姨教导。”   换来程露回头一瞥,和莫晗无法听到的一声叹息。   莫晗走了一段被身后产妇痛苦的嚎叫惊得回头,病床上的产妇正疼得打滚,一旁的丈夫突然跪下扒着程露的腿说:“求求你们救救我老婆,求求你们救救我老婆,我不要儿子了,我要我老婆!”   莫晗看着程露冷静地拉起对方,转身进了手术室。她盯着门口捂脸痛哭的男人看了一会儿,掉头转身离开。走出医院大楼时,外面太阳大得晃眼,她抬手挡眼,眼角的湿润很快打湿了掌心。 第61章   从医院出来后,莫晗在街上晃了很久,去新天地吃了很辣的墨西哥辣鸡肉锅,辣到嘴巴发麻,去人民公园看了会儿相亲,被几个着急自家儿子找不到对象的老太太围着盘问了一通,她故意自爆年过三十又是外地人,老太太们立马热情变冷淡,摇头退开,又去武康路的咖啡馆坐了一会儿,咖啡冰激凌,身边都是抱着苹果电脑忙着工作的年轻人。若不是星河剧场一通紧急工作电话,她还想晃去人民剧院看场歌舞剧,票都买好了。她赶着晚高峰打车去星河剧场开会,被堵在马路中间时,她望着窗外的高楼车龙,好像突然失忆了似的,茫然地不知要去哪儿。孟秋的电话打进来时,她举着手机懵了一会儿才会唤醒,迷迷糊糊地接了电话。   “晚上过来陪我,南希回合肥了,后天才能回来。”   孟秋早上也发过相同微信。   “不了,晚上还有工作,我现在正在赶去开会。”   她找回了一点神智。   孟秋不满地拆穿她:“你又想自己一个人躲起来。”   她笑出声,耐心解释:“真不是,最近接了剧场的工作,事情多得很。”   孟秋又找别的理由哄她过去,孕妇独自在家不安全,想吃她做的饭,最后才问:“你不来我这儿今晚住哪儿,还酒店?”   “山上啊,都收拾好了。”   莫晗嘴上轻松地应着,转头却看到车窗上映出自己嘴角向下的脸,难看的好像一只丧家犬。山上百废待兴,凑合一下,勉强也能住人,好过流离失所。她对着车窗努力扯高嘴角,笑总强过哭,天还没塌下来。   孟秋嘟嘟嚷嚷地又说要来山上陪她。她赶紧拒绝:“你一个大肚婆,就安心在家待着吧,别跑来跑去让南希担心。我要真有事,肯定会找你的,昨儿不就找你了嘛。”   孟秋担心地叹气:“你这人!”面对想要躲起来的莫晗,她向来没辙。   莫晗主动邀请:“等你和南希有空了,再一起上来坐坐。”   孟秋不情不愿地应了好。   电话说完,剧场也到了。莫晗进去开完会,再出来已是晚上十点,又花了一百多打车回了松江山上,打开客厅空调暖气包着毛毯在沙发上睡了。一夜安稳,没有奇怪的梦境打扰,醒来落地窗外阳光普照,照进来的光铺了大半个客厅。   莫晗站在窗前看了好大一会儿,冬日太阳温度不高,但晒久了也有一些暖意,这才找回了一些真实感。又要开始一个人向前走了,这么想当然有些无奈的恐慌与凄凉,可是双手自然而然地抚上小腹时,她瞬间就惊醒了,她不是一个人了,该打起精神了。   上午孟秋又发来微信询问,跟查岗似的。   她拍了几张院中照片发过去,又发了几张前几日拍得夜景,自证一切还不错。   可落在孟秋眼里,却是另一番光景。院中阳光虽好,但遍地落叶草木枯黄,冬日未过。山下城市灯火通明,但距离遥远,更何况再浓的烟火气也抵不了一个人待着的孤独。孟秋只看到了凄凉,但却没办法做更多,没有谁能帮到一个抗拒帮助的人。她只好反复叮嘱:“有什么事别忘了我。”   莫晗乖乖地回:“好。”   晒了班上的身体好像更暖和了些,她举着手机难得放松地抻了个懒腰,随便吃了点东西后开始动手收拾,该扔的扔,该留下的留下。人呐,都是扔扔捡捡地活着。   收拾了一天,莫晗累了便睡,谨遵医嘱不要太过劳累,没有失眠,梦到了之前梦里相见过很多次的小朋友,抱着她的腿喊“谢谢妈妈”,弄得她笑到哭。这一觉睡到了隔天中午,醒来时枕头湿了大片,手机里除了孟秋的查岗微信之外,其他都是一堆工作微信,前日刚拿到星河剧场的新剧本,导演丁香这会儿就问她想法,从凌晨到早上连续发了一堆微信讲她对这个剧本的理解。   莫晗看完头皮一紧,残存的睡意瞬间吓到天边外。丁导是这两年冒头的新人导演,天赋过人,在剧场圈已经小有名气,她是个急性子,讲究效率不喜欢拖拉。之前小小合作过一次,她一直按照丁导的节奏配合,丁导对她评价很高,这次新剧目主动要求与她继续合作。她赶紧花了半天时间看完剧本,天黑之前迅速整理好大概想法发给了丁导。丁导看完回了一个大拇指,通知她隔天再去剧场开会。她不得不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搜集各种资料将想法细化,为隔天的会议做准备。她喜欢丁导,更喜欢星河剧场的工作,不仅仅因为报酬丰厚稳定,主要还是从丁导尊重她,不会随便指手画脚,不像做私人订制,总会遇到一两个把她当裁缝而不是设计师的傲慢客户,外行指挥内行地刁难她。   隔天在星河剧场开完会,孟秋又是一通电话打进来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搞得她像不会照顾自己的小朋友似的。她告知孟秋接下来一周的工作计划。   孟秋听完惊讶:“这么忙?”   莫晗叹气:“现在是一天都不能耽误。”   孟秋沉默了几秒,来了一句:“那也挺好的,情场失意事业得意。”   她也没太避讳,莫晗觉得这样更自在:“打工仔哪有时间难过。”   孟秋免不了提醒:“那也别太累着自己了。”   莫晗故意笑她:“你怀孕后啰嗦很多。”   孟秋骂她:“你滚。”   两人开始瞎聊,孟秋说她在实验室闲的没事干,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中午放饭,完了又聊南希,聊完南希又扯到最近看的电影,聊着聊着越聊越远,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孟秋还是以前的孟秋,莫晗还是以前的莫晗,笑过之后便能雨过天晴。   挂掉电话后莫晗回家补觉,从下午睡到隔天,一夜无梦,早上饥肠辘辘地起来,烤了面包做了蛋糕,炖了鸡汤好好喝完,收拾一番后坐着别墅区的接驳车下山换乘地铁赶去黄浦买材料,买完材料想起邱檬就在附近,干脆约她一起吃饭。   邱檬叫上了她新交的男朋友,果然如她形容,长得像条哈士奇,齐齐哈尔人,天生的段子手,讲什么都很好笑。邱檬时不时怼他几句,两人一来一去跟讲相声似的,莫晗全程笑得合不拢嘴,因为太开心了最终没告诉邱檬她要离婚的事,怕扫兴。本来是想说的。   邱檬又花自己的钱给她预留了几张皮料,推荐了两个工作中认识的客户给她。她出门在外总背着莫晗送她的包,那包样式特别很吸引人眼球,每次有人注意她都要特别介绍莫晗一番。因为之前和陈简的纷争和张炀的推荐,业内知道莫晗的人不少,邱檬每次都能因此事半功倍。   让莫晗没有想到的是,这次的客户之一加上她微信后自称曾是陈简拥趸,以前穿戴多是陈简的品牌。聊了几句后,这名姓袁的小姐居然找她探问陈简八卦,要不是邱檬先告知她人不错,一直坚持做慈善,莫晗真想拒单。   和这个袁小姐绕来绕去沟通了几日,敲定了对方的需求收下不菲的定金后,莫晗以为暂时完事了,这位袁小姐又突然开始套近乎:“你老公是俞肖川吧,我买过他的摄影集,超爱他的照片。”   她还发来了俞肖川的摄影集照片,以及一堆他拍封面的杂志,最上面一本就是她曾围观过现场拍摄的张炀封面。   “希望有幸能够认识下。”   原来袁小姐找她订东西不过是托词。   莫晗直截了当地告知:“不好意思,我们已经分开了,如果你不想做这个包了,我马上退你定金。”   袁小姐马上解释:“我就是顺口问问,没别的意思。”末了又问一句:“你们为什么要分开啊?”   倒是一点不见外。   莫晗不再客气,“这您也要打听?”   袁小姐回了一个抱歉笑脸,转头又约她下午茶,还特意保证只聊工作,不聊其他。   “你这人很爽快,我很喜欢。”   她补充说。   莫晗不知道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但还是答应了她的邀约。一方面因为她定制的要求细致,当面沟通确实更有效,另一方面也有些好奇,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丝毫不怕冒犯别人。   经她这么一弄,莫晗不得不想到俞肖川。她离开有一段时间了,每天睁眼工作闭眼睡觉,不常想起他。工作繁忙,哪有空闲想些有的没的。自她离开后,俞肖川就发过两条微信,一条是她走那晚问她到了吗,孟秋抢她手机拍了酒店套房照片发过去,他就没声了。另一条是在前天下午问她山上地址,她忙到晚上才看到信息。他们的微信对话止于她发的地址定位。还好,他也没问其他。比如约去民政局时间什么的。他不提,她也不问。像把头埋进沙里的鸵鸟。   俞肖川最近同样很忙,她不打听也能知道。她有他助理张谦微信。张谦喜欢发朋友圈,每天从早到晚要发好多条,除了加班还是加班,经常在机房一待到天亮。照片拍的不是阳台上成堆的烟头,就是凌晨的城市日出,再不就是当水喝的咖啡……有时候配上几句给自己打气的热血鸡汤,有时候发几句牢骚,光看张谦朋友圈,就知道他活得热气腾腾的。他拍下的那些工作照里常能见到俞肖川,顶着一头没有形状的油腻头发,胡子拉碴,或站在阳台上吞云吐雾,或手举着红牛瞪着屏幕,屏幕光照得脸上冒油。他的电脑桌边放着半罐饼干,是她一个月前做的,当时他未带走,家里剩了一堆。   看到那些饼干,莫晗心里一软,鬼使神差地主动发了条微信问俞肖川:“什么时候有空?”发送成功后又很后悔,撤回消息后换上真正想要说的:“那些饼干都过期了。”   等了一天,都没等来俞肖川的只言片语。张谦也一天没发朋友圈。大概真的很忙,莫晗其实早已习惯他们这样的工作节奏,但还是有些失望。她知道自己的失望很做作,并且毫无意义,但晚上睡前还是坚持发了一条问他:“什么时候有空,我想回去拿东西。”   像是赌一口气,也不知道赌什么气。   依旧石沉大海。   进入睡梦前,莫晗毅然决定放弃那些物品,都是些不值钱的衣物,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咬着牙安慰自己,俞肖川总要找她的,离婚手续还没办呢。她着什么急。   周末莫晗与袁小姐见了面,在外滩边上的咖啡馆,袁小姐真人感觉和微信上完全不同,一张朴实的圆脸,嘴角好像永远含着笑意,说话慢吞吞的,给人的感觉很和善。   莫晗差点怀疑微信上的人不是她。   袁小姐见面就跟她道歉,为自己微信上失了分寸的冒犯。袁小姐跟邱檬算是熟识,早从邱檬口中听说了不少她的事,没见面就觉得她人亲切,加到她微信兴奋地忘了分寸。袁小姐如此解释,莫晗见她真诚,也没有追究。两人坐下来聊了一会儿,莫晗发现两人有不少相同喜好,并且发现袁小姐确确实实是个直率人,爱憎分明,有一说一。袁小姐也坦诚,找她订东西是真,想要认识俞肖川也不假,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不过得知两人已分开,袁小姐难免可惜地感慨:“你这么优秀,他怎么舍得?”   莫晗故意反问:“你怎么不问他,他那么优秀,我怎么舍得?”   袁小姐一撇嘴:“我是女人,当然站女人那一边。”   也是妙人儿一个。   两人相谈甚欢,袁小姐本想与她多聊一会儿,可惜莫晗还跟星河剧场的丁导有约,聊完了就得走,袁小姐虽感遗憾但也没有多加挽留,她刚好也有别的朋友在附近要来见面,要是时间充足她还想介绍莫晗与她朋友认识。   “我那朋友也是单身咯。”   袁小姐故意强调。   莫晗笑着离开。她刚下咖啡厅,就被人叫住了,回头一看是池野,穿着一身正装,灰色毛呢西服衬得他身姿挺拔。他快步跑到她面前:“隔老远就看到你背影,以为认错人了,没想到真是你,好久不见。”   自上次便利店偶遇之后,两人便再也没有见过。池野时不时地约她吃饭什么的,她不是借口没时间就是干脆不应。他也知道她在有意避着他。   莫晗难掩尴尬:“好久不见。”   池野眼神在她身上打转:“最近遛狗都没见你,常见你老公,你身体还好吗?”   莫晗挺直了背:“挺好的,我还有事,有点赶时间。”   池野直接问:“他知道了吗,你怀孕的事?”   莫晗笑得勉强:“还没有。”   池野盯着她肚子叹息:“你──”   莫晗打断他:“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匆匆说完转身就走。   池野在她身后喊:“改天一起吃饭。”   她脚步迈得更快。   池野追着她的背影看了会儿才扭身上楼,一眼寻到窗边的圆脸女人,正盯着窗外看得出神。他落身坐下,圆脸女人先问他:“你认识莫晗?”   池野意外地看她,眼前这位袁小姐正在和他们基金会合作助学项目。   袁小姐微微一笑:“我们刚聊完,我找她订做一些衣物。”   池野恍然大悟:“那真是巧了。”   莫晗赶到星河剧场,居然又碰到熟人,这次换成了俞肖言,剧场门口有一家上海有名的手冲咖啡厅,她和朋友刚从里面出来。莫晗暗叹世界真小时,俞肖言已经面色不善地走近了,她可没有程露那般客气,开口就是质问:“你和我弟什么时候办离婚?”   莫晗也懒得跟她客气,摆出应战的架势:“这你得问他,我随时都可以。”   俞肖言毕竟在她这里吃过亏,加上她朋友也在旁边,自知在她这里讨不到好处,鄙夷地瞪她一眼后扭身和朋友走了。   等她走远了,莫晗才卸下一身防备,整理好表情后踏入剧场。感情是感情,工作是工作,她分得很清,她早就过了因为感情影响工作的年纪,投入工作很快将这段不愉快抛之脑后。等从星河剧场出来,已是晚上九点。莫晗转了两班地铁后才看到俞肖川的微信。   “我在家,你过来吧。”   半个小时前发的,那会儿莫晗正在换乘12号线,换乘的过道很长,上上下下的,走得她气喘。早一点看到,或许她会掉头。   “改天吧,太晚了。”   莫晗挤在地铁的人堆里,艰难回复。   俞肖川说:“也行。我姐今天遇到你了,在星河剧场。”   她回:“是的,挺巧的。”她用脚趾头都能猜得到,俞肖言绝对不会说她好话。她懒得解释。   过了两站,俞肖川又问:“你还好吗?”   她被人挤到门边:“挺好的。你呢?”   “还行吧,饼干还能吃。”   “都过期了,别吃坏肚子。”   “也是。”   这对话自然地好像两人没有分开。   莫晗来来回回看了一遍,越看越难受,心一横直接问道:“你姐问我什么时候和你办离婚。”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痛快点把头递出去,免得一直惦记着头上的刀。   俞肖川又反问:“你很着急?”   真是让人火大。   地铁到站,下车的人少上车的人多,车厢更加拥挤,莫晗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扶着栏杆艰难地站在人堆里,气得把手机塞回了口袋。纠缠这种问题的俞肖川非同一般的幼稚和无聊,有点没事找事,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动了火气。   久等不到回复,俞肖川开了第三瓶啤酒,一口饼干一口啤酒喝到半夜,脚边一堆辣条薯片,都是莫晗之前买的,她去超市都会顺手稍一些,他偶尔也会买一些回来,越积越多,冰箱上面堆满了这些零食。他们都不爱吃,就摆在那里。这些东西买的回来,但是有些遗憾补不回来。   程露半夜打了个电话,他没接。她又发来微信:“少喝点酒,别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想必是上一次喝醉吓到了她。那是她第一次见他喝醉,也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发火。他砸坏了家里的电视和酒柜,因为她教训他说:“为个女人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像什么样!”   俞肖言刚在电话里也一直骂他疯了。他也确实快要疯了,胸口有火,上蹿下跳,不知道该烧向谁。他忘了什么时候喝醉的,等醒来发现赵又卿在他家,带着一顶白色的毛线帽,要不是她脸上还有些浮肿,他差点以为还做梦里。她坐在沙发另一侧,手里抓着他手机。她侧身对着他没有注意他醒来,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   俞肖川用脚踢她手臂:“手机还我。”   他脚上力气不小,赵又卿被踢得手腕一抖,手机脱手而出腾空掉到地毯上,砸出一声闷响。变故来得太快,她一时忘了如何反应,僵着身体眼睁睁看着俞肖川起身弯腰捡起手机,他的屏幕锁是数字,莫晗的生日0614,之前在郑州时她试了两次就试对了,头一遍她试的自己生日。以前俞肖川都爱用她的生日做密码,从手机到银行卡。与莫晗结婚后他都换成了莫晗的生日。   等她扑上去阻止时,俞肖川已经解开了屏幕锁,看到了她刚发给莫晗的微信,用他的名义:“你有空了打我电话,我不想拖到年后。”   这语气学得还挺像他。他鄙夷地瞥了赵又卿,她高仰着下巴也无法遮挡她的心虚。他按下撤回,重新发了一条:“我不会离婚的。”   他特意把屏幕转给赵又卿看。   赵又卿看完下巴抬得更高,像一只不服输的孔雀。   他冷眼盯着她看了许久,嘴角撇出一丝嘲讽笑。这会儿的赵又卿有了几分当年的影子,高傲又倔强,一般人不敢靠近。他收回手机,莫晗回了一个大大的“?”,她爱用这个问号,在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他猜测她看到了之前那一条。   “撤回那条是我姐发的,那不是我本意,你不要当真。”   他当着赵又卿的面语音回复。转瞬他就想好了解释,让俞肖言替赵又卿背了这黑锅。昨日俞肖言跟他讲了她与莫晗偶遇的事,添油加醋,把莫晗描述得恶毒无耻,恨不得他和莫晗立刻离婚,以后老死不相往来,提起对方都得咬牙切齿,就像她和她前夫一样。之前莫晗当面嘲讽过她和她前夫的事,狠狠地戳到了她痛处。她一直怀恨在心,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提起这事。她们以后肯定没办法好好相处,他确认这点后才敢这么说。当然,他也无比确定莫晗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程露都能被她气得跳脚,更何况俞肖言。他想想又觉得堵得慌,莫晗很少在他面前展现她尖锐刻薄的一面,哪怕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她都不曾反击,明明她可以。   果然,莫晗不再回复,他早料到这结果,想要获得她的信任并不容易。赵又卿差点把最后一点信任给他烧光殆尽,他觑起眼睛打量赵又卿,她很沉得住气,一直高举着下巴,脸上的防备取代了心虚。   他看着她说:“我不会和莫晗离婚,你别白费心机了。就算我和她真分开了,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你拿了戒指,还拍了照片对吧,我姐发给我看了,我劝你别跟我姐走太近,她那人记仇又善妒,见不得别人过得比她好。那戒指不合手吧,我找崔爽做的,曾经她也给你做过,我给你你不要,现在又抢别人的戴,你不是自尊心挺强的吗,戴别人的东西不别扭吗?”   话里话外都是不留客气的嘲讽,说得赵又卿脸上血色褪尽,她往后坐了坐,好靠上沙发背稳住身体。她大病初愈,医生说不能受刺激。   俞肖川不给她时间喘息:“你以前也动过我手机吧?”   他猜的,赵又卿熟练的模样不像第一次,果然她挺着下巴理直气壮地承认:“是,没错,我动过你的手机。因为莫晗心里没有你,她不爱你,你看不出来吗?你们分开是早晚的事,我是在帮你。她不爱你,但是我爱。”她顿了顿,眼神突然变得柔软可怜,像在乞讨什么:“我还爱着你,一直爱着你,我是对不起你,但我也爱你。” 第62章   赵又卿明明说了很多“我爱你”,但俞肖川偏偏只抓住了那句“她不爱你”,是的,莫晗不爱他,连赵又卿都要拿这个羞辱他!他被这句话激怒,点着赵又卿的鼻子说:“我不需要你爱我,赵又卿你搞清楚,我不需要你的爱,一点都不要!现在我不要了,你不要再塞给我了,我不需要了!你能不能识相点,离我的生活远一点,你有什么资格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   俞肖川的怒火来得凶猛,烧得赵又卿措手不及,她信心满满地跑来,不是想听到这些的。俞肖言口口声声说此时的他很脆弱,需要人安慰。是的,他需要安慰,可惜不是她的安慰。她不该听信俞肖言的话,莽撞跑来的。她早就无机可乘了,她的爱对俞肖川而言早就过了保质期。她看着面目狰狞的俞肖川,陌生到绝望,他吐出的每个字都像硬邦邦的石头,无情地砸碎了她的心,也砸出了许多没有必要的回忆。   这些年每个到美国的同学遇到她都会提起俞肖川,哪怕都知道她已嫁做人妇,也不避讳,有人暗示说他为了忘掉她寄情工作忙得没有人样,有人非得告知她他不近女色单身许多年,还有人说他对外宣称一辈子不婚。   “他心里放不下你呢。”   他们都这么说。   有些话听多了会当真,她也曾暗暗得意俞肖川对她的念念不忘。俞肖川的好,大家都知道,他上海人家境殷实但不像别的上海同学那般拿腔拿调,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学业优秀,待人友好,感情专一。这样的人,曾追在她屁股后面爱了她好几年,有不少样样都强过她的女同学背后羡慕她,她不得意都不行。当美国的生活不太如意时,她时不时也会自我安慰,大不了回国找俞肖川,反正他什么都有,只要拥有了他就能拥有一切。房子车子,俞太太的身份,哪个都不差。不过也只有难过时才会这么想一想,俞太太的光鲜一般人可享受不了,程露早早就让她看明白了这一点。她与第一任美国教授老公离婚时,对方曾评价她现实。她很生气地跟对方吵了一架,两人在一起一年半都没那么吵过架。要是她真的很现实,哪会离开俞肖川呢?当俞肖川结婚的消息传来时,她惊讶过但没有任何失望,甚至有些暗暗庆幸,他们之间扯平了。要是俞肖川真一直等着她,她未必会大张旗鼓地回国。俞肖川不是她的唯一选择,去美国前不是,去美国后更不是。哪怕重新回国后也不是。男人们对她而言,更像是条退路,这是她在美国辛苦受挫后得到的经验。有些道理,不吃点苦头是没办法明白的。俞肖川是退路,美国的那些老公们也是,还有很多其他人都是。自她生病后,回国后结识的那些退路立马此路不通,除了微信上无关痛痒的问候之外,都没退路愿意去医院看她,好像她的病会传染。她曾问了好些个人是否愿意陪生病的她回甘孜,不止问了俞肖川一人。每个人都有不去的借口,俞肖川也有,但是只有俞肖川最终陪她回了甘孜,会去医院看望她。她确实用了些手段,看准了俞肖川会念旧。他这人心软,她一直都知道。她以为她可以抓着这点旧情,继续往前。可是这次她错了,不管什么都经不起时间的消耗。“过去”用得好是桥,用不好就是刀,以前是她不要俞肖川,现在换成了俞肖川不要她,“过去”反砍到了自己身上,还未完全恢复的头隐隐作痛,心脏更痛,她难过的不知抱头还是捂胸。   俞肖川嘲弄地瞥过赵又卿,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阳光照进屋内,扬起的细尘在光柱里翻滚,地板上早积了一层灰。莫晗在时,家里都是一尘不染。角落的茶花落了一地,花瓶里的腊梅已经枯萎,枯黄叶子的橘树失去了往日生机。没了莫晗照料,植物们也过得不好。想到莫晗,俞肖川回头瞪了赵又卿几眼,话已至此她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走吧,以后别来我家了,这里不欢迎你!不管你是怎么进来的,以后别再这么做了,下次我会报警。”   他的眼神里都是冰冷的怨恨,好像她才是他和莫晗分手的罪归祸首,赵又卿嘲讽地笑了几声:“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她不是真的有问题要问俞肖川,只是不甘心轻易认输。她的经验告诉她,千万不能屈服于命运,事业也好,爱情也罢,道理都一样,不拼到最后谁知道结果会如何。   俞肖川厌恶地皱眉显然不想再听了,但赵又卿视而不见坚持往下问:“你为什么要和莫晗结婚,海东说你们认识一个月不到就领证了,为什么?”她想要个确定的答案,死也要死的痛快点。   俞肖川扭头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她总要捏他痛处,一次又一次,好像这样就能挽回什么。   他不会再给她任何机会了,赵又卿明知已经走到了绝境但还是想再拼一把:“你和她结婚是因为我要回来吧,你想做戏给我看对不对,你恨我,是因为你心里一直放不下我。我都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当年确实是我不对。”   俞肖川回头盯着她看了片刻,又是一脸的胜券在握,这让人佩服又让人厌恶的自大啊。他猛得笑开。   赵又卿看了一眼便彻底凉了心,他的笑容里只剩下怜悯与同情,没有爱的怜悯与同情,还不如恨。   俞肖川看到了赵又卿眼底逐渐破裂的自信,总算找回了久违的理智与平静,报复与怨恨从来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要不然他和莫晗何至于覆水难收?他决定诚实一点。   “我和莫晗能结婚确实起因于你,说赌气也好,说报复也罢,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我怕你,我是真的怕了你。”   比起坦白,俞肖川这番话更像是一种无奈的感慨。他如实告知心中所想,彻底击碎了赵又卿最后一点残余希望。她脑袋嗡嗡作响,好像站在了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前,她想阻止俞肖川不要再说了,再多说一句她就要跌进悬崖摔得粉身碎骨了,她想求饶能不能再对她网开一面,却僵硬地张不开嘴。   俞肖川非得一口气把她推下深渊:“你在国外这么多年,总是有意无意地托老同学带话给我,是想让我一直等着你吧。说实话,这让人非常不舒服。我又不是狗。狗还能换主人呢。你到处宣称回国是为了我,老同学们除了海东都帮你当说客,我都不知道你这是高看我呢,还是看不起我?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搞这些东西其实挺没意思的。感情不是做生意,算计来算计去的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你看我们俩现在,两败俱伤的样子不难看吗,还牵连了莫晗。”   明明已经摔得粉身碎骨,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疼,但还留着一口气的赵又卿就是不愿低头:“他们都说你这多年单身是在等我。”   俞肖川从鼻子里喷出一个没有声音的笑:“你连我的话都不信,居然会信他们说?”   连最后一口气也不愿留给她,彻底绝望的赵又卿瞬间脸白纸,但坚强如她,也不过是默默咬紧下唇。   俞肖川到底还是惦记着她病人身份,一声长叹后好言相劝:“你回去吧,我们就这样了。以后见面还能打个招呼,别搞得太难看了。”   赵又卿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很久,才撑着沙发起身,毕竟大病未愈脚底不稳,俞肖川见她身形晃荡心里一软伸手搀扶,被她扭身躲开。死透的人想要重生,必须捡起骨气:“既然要保持距离,那就彻底点。以后有我出现的地方,我不想看到你。有你在的地方,我也一定会避开。实在避不开就当陌生人吧,谁也别再招惹谁了。”   赵又卿说完不忘一笑,扯下柔弱伪装,只剩下狠厉决绝。   俞肖川仿佛看到了当年把他戒指扔进黄浦江的赵又卿,也是这般决绝,说一不二。当时他难过又绝望,现在他却是松了口气,默默后退半步,看着她挪着脚步往外走,羽绒服跟挂在她身上似的,好像一点外力就能推倒她。将至门口时,她像想起了什么,猛得停下脚步,背对着他用气声问到:   “你恨过我吗?”   “恨过。”   都到了这地步,俞肖川不想说谎。   赵又卿哼笑两声:“那扯平了,我也恨过你,在刚到美国的时候。我认真地想过,如果你敢追来美国,我就认了,做你的俞太太,给你想要的小家庭。你妈的那些话算得了什么,从小到大,我听过不知多少比那更难听的,她算是很客气了。”   她转身直视俞肖川,没了嘲讽与计较,单纯地想借着这最后的机会问他几句心里话。大家都觉得是她负了他。   俞肖川猝不及防,愣在原地。   赵又卿微微一笑,找回了一点平衡:“那会儿你戒指买了,房子都准备好了,却没追到美国去,并且也不曾多问过我一句在美国过得好不好。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能这么问?俞肖川干瘪瘪地笑了两声,她真把他当成狗了,追在她屁股后面摇尾乞怜的狗。最后还要羞辱他。他很无力:“都过去了。”   赵又卿摇头不满,俞肖川不会给她答案,但她有自己的答案:“自尊心吧,被我拒绝一定很伤自尊,是吧?你知道吗,其实被你这样的人喜欢,有时候也很伤自尊。”   她仰头叹息,压下眼底突然汹涌的泪意。刚刚听了那么多难听话她都不想哭,此时却快忍不住眼泪,爱的少不一定就是胜者,也会有说不出口的委屈。她忍下眼泪,在不爱自己的人面前暴露脆弱只会更可怜。她扬起下巴扫了一眼无动于衷的俞肖川,嘲讽笑道:“当初我不会为了你留下来,你也没有为了我追过去,那莫晗呢?”   他的瞳孔猛得张大,赵又卿总算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她满意地越过他的脸望向窗外,最近少有的阳光灿烂,但也就看着灿烂,冬日的太阳暖意有限。俞肖川就是那冬日的太阳,想要依赖冬日暖意过冬,早晚会被冻死。但要是没有这点太阳,冬天又该多难熬。她曾在北欧待过半月,北欧人都会在玻璃房里开着暖气晒着冬日,这才是享受冬日的最佳方式。可惜,明白太晚。她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目光重新回到俞肖川脸上,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他,转身离去,没说再见。   俞肖川在原地站了很久,赵又卿的话有如利剑,猛得刺穿了他的身体。他听到了胸口被捅开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一边懊恼地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骄傲的赵又卿再次潇洒地离开,一边又感到莫名的痛快与开心,好像早就等着这一剑了!   莫晗手机响起时,孟秋看到是俞肖川来电,视而不见地按下静音后,手机屏幕反复亮起,她瞅了眼走廊,医生病人人来人往,莫晗去给她取药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不情愿地划下接听。   “你不在家?”   俞肖川张口就问,也不先问问听电话的是谁。   孟秋听出了他的着急与狼狈。窗外此刻正是寒风冷雨,白天阳光灿烂了半日,午后便变天了。就是这突然下起的冷雨,害得她下班时一个没注意在研究所门口滑倒了,刚好那会儿在跟莫晗通话说要上山找她,结果变成了莫晗下山陪她上医院检查。没敢告诉南希。   “你去山上找她了?真不好意思,我刚把她叫下来了。”   她回得不冷不热,念着莫晗面子。   俞肖川听到她声音愣了几秒,“那你们在哪儿,我去找你们。”说完连打了几个喷嚏。   这几声喷嚏要是给莫晗听到,怕是又会心软。这男人开始用苦肉计了!孟秋不为所动地盘问起来:“你找她干嘛,有什么事?”   那头俞肖川喷嚏打完,嗓音带着些许嘶哑:“没什么事,你们在哪儿,我去找你们,就想聊几句。”   孟秋冷哼:“你们还有什么好聊的。”   俞肖川也不大客气:“莫晗在哪里,我找她,麻烦你把手机拿给她。”   窗外几道闪电亮起,乌云都被撑开了,砸在窗上的雨点由疏到密。这大雨来得颇急。   孟秋火气蹭得窜上头:“跟我没关系?我现在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帮你牵这个线,说什么想要稳定下来了想有一个家,也就我蠢居然信了你这些鬼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赵又卿那些事,旧情人爱来恨去的戏码自己演演就得了,干嘛拉上别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骗着莫晗答应跟你结婚的,但是她绝对不是那种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随便女人。你心里还惦记着赵又卿就别抓着莫晗不放,难不成还想三妻四妾,别总干些让人误会的事!麻利点离婚,做个人吧,俞肖川!”   “误会,什么误会?莫晗误会了什么?”   俞肖川缩在屋檐下躲着外边逐渐变大的雨,咆哮地追问。他嗅到了某些蛛丝马迹,想要一探究竟,可惜孟秋不给机会。   “渣男!”   她气愤地骂着,电话被挂断。   “渣男,渣男?”   俞肖川重复了几遍后对着大雨笑开了,孟秋觉得是他对不起莫晗,他曾经也认为是赵又卿对不起他。爱过才有对不起,这下他倒是彻底放下心来。他点上了烟,耐心地等待雨势变小。阵雨通常不会下太久。   莫晗取药回来,孟秋递还手机时犹豫了一下才说:“俞肖川刚打电话了,我接了。”   莫晗拿回手机塞进口袋:“外边雨下很大。”   孟秋盯着她眼睛:“今晚住我家?”   莫晗点点头,把药塞到她怀里:“这雨下会儿应该就会停了,停了我们叫车回家。”   可这雨一直没停,连着下了一周。   新闻里开始预告春运,人们开始预约抢票。街上渐渐多了很多红色,红灯笼红对联红色广告牌,商家们提前为春节做好准备。程露已经和俞达先商量好,等他山西考察一结束,两人就赶去新西兰过春节。俞肖言约了朋友去台湾。俞家向来没有一家团圆过春节的习惯,以前是因为程露俞达先工作忙没时间,现在是没必要。俞肖川本想着今年春节会不同往年的,莫晗的饺子包的很好。   连着一周,俞肖川每日都冒雨上山找人,可惜每次都是满怀希望的去,最终失望的回。莫晗不在山上,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他打电话问孟秋,孟秋说她回老家了,不忘阴阳怪气跟他强调:“她回家不是故意拖着不和你离婚,你大可放心!”   “我不会离婚的。”   他直接跟孟秋阐明,没想到她暴跳如雷,恨不得隔着手机捶他一顿。   “不离婚你想干嘛,你还想干嘛?你和赵又卿都一堆破事了,干嘛非得扯上莫晗!做个人吧,俞肖川,别祸害莫晗了,你想和赵又卿复合就复合,别搞得偷偷摸摸好像莫晗碍了你们好事似的,别再利用莫晗演些幼稚的戏码了,别再用莫晗凸显你们伟大的爱情了,别再恶心别人了!”   俞肖川故意插嘴无辜地问了一句:“什么幼稚的戏码?”   孟秋更加怒火冲天,更加替莫晗感到不平,过往种种干脆一起全骂开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俞肖川还是越听越心惊,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一时心软,换来的都是赵又卿背后的心机算计。但更多的还是难过,赵又卿太聪明了,早看穿了一切,她算准了莫晗的无动于衷,所以她才敢那般放肆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与挑衅,才敢一口咬定莫晗不爱他,这让他一时喘不过气。   他挣扎着问孟秋:“她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来问我?从来不问,为什么?”   孟秋愤怒地冷笑不止:“那你为什么不主动告诉她?”   俞肖川猛得愣住。   孟秋又再问了一遍:“那你为什么都不说?”   俞肖川嘴边有很多答案,却没有勇气说出口。他想说因为莫晗总是表现的无所谓,既不在乎他的过去,也不关心两人的未来,她不需要他,好像有他没他都能活得精彩。他摸不透她,看不穿她,他爱她又害怕爱她,他怕再付出一颗真心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在赵又卿那里跌过跟头,摔碎了一颗心,不想再碎一次。   “她不爱我。”   他故意咬牙辩解,想要从孟秋那里听到更多蛛丝马迹。   “她不爱你,她不爱你?”   孟秋怒极反笑,好像他没救了。   俞肖川抓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孟秋说:“她不爱你,所以你也不爱她是吧,如果你要这么计较,何必抓着莫晗不放?”   他必须坚持:“我爱她,我不会离婚的。”   孟秋再次反问:“那你为什么要等着她来问你?为什么?”   对啊,为什么?赵又卿也问,为什么没有追到美国去,为什么?因为他是个胆小鬼,跟俞肖言一样的胆小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胆小鬼,因为他是个没用的傻子,为了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顽固地不愿往前多走几步。是他爱的太计较了。归根结底,是他不对。从一开始就是他不对。   这些他要留着和莫晗说。他感激又痛快地跟孟秋道谢:“谢谢你。”   谢谢她牵线和莫晗认识,谢谢她愿意骂他。   孟秋陡然听到他道谢,懵了几秒后接着又骂:“别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你最好痛快点离婚,别拖着莫晗!”   他却开始打听:“莫晗为什么回家?”   孟秋还在气头上:“这跟你没关系!”   俞肖川已经有了主意:“那我去找她!”   孟秋马上厉声警告:“你要这样的话,你们就真完了,我不是恐吓你,你要跑过去,你们就真完了!”   俞肖川不死心:“她为什么回家?”   孟秋不愿告知实情,却反复警告他:“你要找过去,你们就真完了。”   俞肖川没有继续纠缠,答应孟秋不会找过去。莫晗肯定是特意交待过,她不想让他知道的事,向来很多。莫晗搬出去后他也常常反思,要是当初两人在一起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外因,她是否会对他多敞开一点心扉。   和孟秋通完电话,俞肖川掉头找上了莫川,之前葬礼特意留的电话这次终于派上了用场。他才刚打个招呼,莫川就主动问起:“我姐回来没跟你说吧,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被他一下猜到,俞肖川干脆坦白:“最近确实有些问题需要解决,她什么都没说就跑回家了,我很担心。”   “我姐不跟你说,也是怕你担心。”   莫川叹着气说着莫晗突然回家的原因,原来开出租的堂哥莫响出了车祸,不仅自己重伤进了ICU,还撞死了两个人。死者是莫晗初中好友的亲戚。家属开口就要百万赔偿,不给就抬着棺材上门闹。家里叫莫晗回去,希望可以借着老同学的面子从中说请协商一下,一方面减少一些赔偿金,另一方面也能帮着稳定一下堂哥情绪,他伤到了腰椎,医生说以后可能都没办法站起来了。   “幸好我姐回来了,人同学还是看她几分面子,好歹人不会抬着棺材上家里闹了,这都要过年了,闹起来都不好看。”   乡下讲究脸面,也讲人情往来,熟人之间起了矛盾更需要熟人说情周旋。莫晗回家及时,没有让事情闹得更难堪。   俞肖川没忍住:“那,赔偿金?”   两个人上百万的赔偿,加上堂哥手术费用,加起来是笔大数目,莫家虽然人丁多,但听莫川口气愿意伸手帮忙的人不多。   莫川犹豫一会儿,最终还是如实告知:“我姐找她朋友借了一部分,家里人凑了一部分,已经够了,不用担心了。我姐不跟你说肯定有她的道理,你别说是我说的,我怕她怪我多嘴。”   这个朋友想必是孟秋,俞肖川不难猜到。他如愿听到了实情,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是因为莫晗找孟秋帮忙而不找他,而是想起了之前他说的那些过分话,此刻他恨不得扇自己巴掌。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难过,莫川多说了一嘴:“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吵架,但我姐肯定不会无理取闹,她不是那种人。”   那口气显然认定是他的错,俞肖川自作自受地苦笑不止:“是我不好。”   莫川又说:“我姐有时候确实太过要强了一些,自尊心很强,有些死心眼,打小就这样。我妈其实也很担心你们处不好,怕她──”   “怕她什么?”   “唉,都以前的事了。我姐之前的男朋友挺不像话的,她在那里栽过大跟头。我妈怕她再栽跟头,她还不知道你们已经结婚了。我姐一直没说。”   莫川停了几秒,才郑重其事地警告:“你可别再欺负她!”   俞肖川半晌没吭气,胸口跟被几百斤的铁锤锤过似的,心脏骨头都碎到了一起,疼得人喘不上气。他一直说:“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莫川打断他:“你跟我说这些没用。我姐这人吧,心肠软,小时候我惹她生气了,她可以几天不跟我说话,看我摔了跟头又是第一个冲上来扶我。这次堂哥出了事我那几个能帮得上忙的有钱姐姐和姐夫都躲得远远的,要不是她出面借钱掏了大头,这事儿一时半会儿根本解决不了,我们几个也都是东拼西凑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心疼姐姐,但也给了俞肖川一些暗示。   “对我姐好点,别欺负她。你对她好,她就会对你好,我姐就是那样的。”莫川最后说。   俞肖川好好记下了他的话,一口气给莫晗发了很多微信,问她什么时候回来,问她是否需要帮忙。   莫晗客客气气地回了三个字:“谢谢你。”其他什么都不愿多说一句。   俞肖川更加难过,但又不敢问更多。他倒希望莫晗能够痛痛快快地骂他一顿,像孟秋对他那样,像她对俞肖言那样,尖酸刻薄点都没关系,甚至打他都行,都好过这客客气气的。他买了飞莫晗家的机票,到了机场又不敢登机,准备了一堆钱想要转给莫晗,又怕她不要,来回煎熬。情急之下,他给莫川转了十万,莫川又退回给他,回了一句:“钱够了,有些事等我姐回去你们再说吧。”听口气好像也知道了些什么,不再像之前那般热络。   把堂哥劝睡了之后,莫晗和已经连着一周没睡好觉的嫂子聊了会儿,希望能让她放宽心,事情都解决的差不多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等回过神来又过了午夜。走出医院时,要不是万虹在旁及时搀了她一把,眼前突然发黑的她差点从楼梯滚下。   “肯定是饿昏头了。”   她故意这样说,怕万虹担心。   “你这次回来脸色就很差。”   万虹不免担心。   她故作轻松:“担心嘛,这么大的事。去找点吃的吧。”   两人去了医院附近的小粉面馆,午夜的面馆照样挨挨挤挤坐满了人,有换班的医生,偷跑出来的病人,和吃夜宵的出租车司机。   莫晗刚端了热粉坐下,就听万虹说:“莫川说姐夫给他打电话了。”   莫晗心里咯噔一下,默默等她往后说:“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莫晗搅着碗里的粉,“莫川让你问的?”   万虹低头嗦粉。   “我们分手了,你让莫川别乱说。”   万虹差点呛到:“你们离婚了?”   莫晗挑粉的手一抖,夹好的粉都落回到了碗中,汤水溅到了胸襟上。万虹不敢看她。她也没了吃粉的心情,甚至有些想吐,粉馆里有人抽烟。   “莫川说的,说你们已经结婚了。上次爷爷去世时姐夫自己跟他说的。”不等她问,万虹便老实交待。   “还有谁知道?”   “妈也知道了,就二哥出事前两天我不小心说漏了嘴。莫川不让我说的。”   万虹头埋得更低。   莫晗愣了几秒后,扔了筷子就往外跑,蹲在路边干呕不止,吐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冷风从脖子往身体里钻,很快从头到脚都凉了。万虹追出来一边顺她的背一边道歉和解释,她并非有意泄露秘密。方爱梅担心她和俞肖川不能修成正果,时常对她念叨,她劝慰她时一时口快。   莫晗以为这几日方爱梅总一副对她有话要说的样子是因为她借了钱,原来不止于此。   “我们正在办离婚,这事儿你别跟莫川说,也千万不要告诉妈。算我求你了。”   莫晗迅速地整理好思绪。   万虹揉她的背:“为什么啊?”   “我们假结婚呢,不是真的,所以才没说。分开是商量好的。等以后再跟你们好好解释。”   莫晗没说谎,说得大大方方,好像小事一桩。   万虹盯着她看了又看,也没看出个别的什么,但仍有很多疑惑。   莫晗被她搀着起身,半真半假地解释:“这事没那么复杂,我也是帮朋友忙,这次大哥的事朋友也帮了我不少忙,大家互帮互助,具体的以后再跟你细聊,你先别跟莫川和妈说,莫川那边也得请你劝劝,让他别乱讲。”   万虹不傻,对她这些模棱两可的说法将信将疑,不过好歹答应了她先保守秘密。她反过来找万虹打听莫川都和俞肖川聊了什么,问完了她就理解了这两日为什么俞肖川总在微信上反复问她是否需要帮忙。   这一晚莫晗没怎么睡,一是身体不大舒服,二来也是怕睡过头赶不上早上的飞机。她定了最早的飞机回上海,早上的飞机便宜。莫川开车送她去机场,一起的还有方爱梅,早起的方爱梅有些晕车,看着十分憔悴。她也不比方爱梅强多少。莫川也难得心事重重。三人一路没怎么说话。   到了机场方爱梅吃了半个面包后才有力气问莫晗:“过年怎么计划的?”   “回家呗。”   莫晗不确定地应着。她不想再独自留在上海,起码今年不想,但是回家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她摸了摸肚子,里面的小东西最近几日闹得慌。   “嗯,我就说你要回家的,你爸已经装好你的床了,一楼靠里的那间,采光好又安静。”方爱梅说完好像不经意地问起:“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莫晗别开脸听广播:“现在哪儿知道。”   飞上海的飞机要起飞了,还有乘客未登机,广播正在寻人。   方爱梅顿了几秒,又说:“莫繁是两个人。”   莫晗没吭声,前阵子莫繁说过年留农场,不知道是她改变了计划还是方爱梅故意这样说。   莫川突然感慨:“我们一家人好久没在一起吃过团圆饭了。”   莫晗顺嘴一叹:“可惜爷爷不在了。”   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压抑。莫川借口上厕所跑开了,剩下两母女,莫晗仰头看左边电子屏幕上面的航班滚动信息,方爱梅侧身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你爷爷死前就惦记着你的婚姻大事。”   莫晗轻哼:“是吧。”   方爱梅说:“他希望你有个好归宿。”   莫晗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对啊,以前我和任远行闹掰了,他可是很不开心,一直讲我不是,好像我嫁不出去给他丢了人似的。”   方爱梅嘴唇抖了又抖,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两母女沉默地等到莫川回来。   莫晗办好登机牌,莫川和方爱梅送她去安检口。到了安检口,方爱梅陪着她排了一会儿队,快轮到她时方爱梅突然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两个人在一起别吵架,有事好好说,过日子不是谈恋爱,别太要强也别太较真,差不多了就行了。”   又是这些话,别要强别较真,受点委屈也没关系,反正嫁作人妇就该忍气吞声,不要让男人赶回了娘家,要不然回家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了。莫晗默默挣开她的手:“嗯,到我了,你们回去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安检。她听到莫川在后面轻声责怪方爱梅:“你怎么又说这些话!”   她撇嘴摇头笑了笑,心底也没有因为莫川这句话少了几分寒意。她已经无家可回了,从她以女儿身落地出生开始,她往外走的每一步都没有回头路。诗文里的女人不是藤蔓就是浮萍,她只想做棵树。安检员让她脱掉外套时,她默默地摸了摸有些许隆起的小腹,居然有些安心,今年留在上海过年的她不再是独自一人。   莫晗一路睡到上海,下飞机时隔壁乘客讨论说中途两次强烈的气流颠簸吓死人了,她睡得过沉一无所知,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直接从浦东机场赶去了星河剧场开会,开会间隙俞肖川电话微信不断,问她是否已经到了上海晚上想见一面,大概他又找了莫川。莫晗无暇理会。因为是头脑风暴会,大会从中午开到晚上,从十来人的大会开到三五人的小会。会议终于宣告结束时,莫晗瘫坐在椅子上,连着七八个小时的会议身体被掏空了脑子却被塞满了,头重脚轻的没法动。这是她第一次参加剧组的头脑风暴大会,众人的奇思妙想让她灵感充沛。   抽烟回来的丁导拍她肩膀说:“加油哦,这次我们可是要把戏剧节的各大奖项都拿一遍的哦,服装就靠你了!”   虽是玩笑话,但也是整个剧组的目标。这部戏是星河剧场新年的重头戏,也是丁导充满野心的一部戏,若是反响好,是要去到国外巡演的,不止是冲着奖项去。   莫晗倍感压力也充满了干劲,这是她拓展自己的好机会。她想变成能抗风挡雨的大树,就必须把根扎得更远更深。她隔着大衣摸了一圈肚子,感慨大半年以前她都不敢有这样的想法,那会儿她还在王妍手下得过且过地混日子。   想到王妍,她突然有了冒险的冲动。王妍被她拒过一次后,后来仍在表达想要合作的想法,她不曾理会,但此刻她改变了主意,因为她又欠了孟秋一笔钱,这次比上次多,可不是再像以前那样缩衣节食就能解决的。 第63章   山上寒风阵阵,黑色的凯美瑞撵着水泥路而来,两道车灯由远及近,最后稳稳地停在了别墅门口。俞肖川手边的烟抬起又放下,生怕车里先走出来的是个男人,还是他眼熟的那个。最近他在家时间多,在小区撞见过池野几次,牵着狗的男人看他的眼神不大友好,或多或少带着一些好像什么都知道的了然与同情。好几次他都以为池野会冲过来跟他说点什么,可惜都被绕开了。他期待又不爽,但也不能做什么。   裹着黑色羽绒服的莫晗下了车,凯美瑞掉头开走,俞肖川松了口气扔了手边烟头迎上去。   看到突然出现的他,莫晗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他搓着快冻成冰棍的双手吸着鼻涕:“你电话不接微信不回。”   莫晗扫过他冻得发红的脸和单薄的衣物,到底还是心疼,软了语气解释:“有些忙,一直在开会。”   俞肖川也在上下打量她,“刚回来就忙,不休息下?”   莫晗扯了扯羽绒服领口,躲开他过于直白的眼神,轻轻一笑:“没办法,工作嘛。”   俞肖川见她躲闪,盯着地面看了会儿,再抬头视线依旧黏着她不放,看着她愈加消瘦的脸半掩在羽绒服的高领子里,双腮下陷,颧骨比以前明显,嘴角绷得紧紧的,眼神一会儿飘向他身后一会儿落到地面,就是不与他对视,感觉很不自在。   又是一阵寒风,摇落了路旁树上残余的雨水,白天一直下雨,天黑了才停。雨水溅到俞肖川脸上,他连着打了两个喷嚏,鼻涕都喷了出来。   “这天真冷。”   他不讲究地用手背擦鼻涕。   山上寒气逼人,莫晗也不知他等了多久,犹豫了几秒后还是邀请:“进来坐会儿吧。”   她转身开门。   俞肖川抬了抬嘴角,暗暗感激莫川的提醒,多亏他告知莫晗归来消息。完了又连打了两个喷嚏,惊天动地。   莫晗忍不住叹气:“怎么不穿多一点?”   俞肖川擦着鼻涕,像个犯错的小朋友缩着脑袋:“就,早上出来不冷。”更多是故意,大衣就在车里。   莫晗责备地看了他一眼,一边推门往里走,一边想着厨房是否还剩生姜红糖。   俞肖川揉着鼻子跟在她身后往里走,院中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亮起,石头砌出来的池塘一池落叶,已经泡出了腐败味道。草地上也是铺了不知多少层落叶,雨水将它们黏在一起,踩上去发软。靠墙处两棵枯树,掉光了叶子的枝丫张牙舞爪,看不出什么品种。莫晗打开院中正门的壁灯,比感应灯稍亮的灯光照亮了半个院落,满地荒芜。   屋里不比院中暖和,也比俞肖川想象中的面积要小。一扇落地窗正对山下,城市灯火一览无余。落地窗前放着缝纫机,旁边一排衣架,搭满了各种皮料和布条,三个人形模特身上挂着不同半成品的衣物。另一侧的工作台上堆着各种刀具,和两个做了一半的包。地上到处都是碎布碎皮料,沙发上堆着各种衣物和包的配饰,角落堆着之前搬家的纸箱,屋内方便下脚的地方不多。俞肖川又闻到了熟悉的皮料和布匹味道,以及淡淡的花露水香味。他环看了一圈,喷嚏不断。莫晗开了暖气,递了一条毛毯给他,又把沙发上的杂物挪到一侧,腾出了坐人的地方。   “你坐会儿。”   莫晗安排他坐下,扭身进了一侧的开放式厨房。   L型吧台后面摆着不多的厨房的用品,干净的像个样板房,和凌乱的大厅形成鲜明对比。俞肖川想起家中厨房那一排整齐的泡菜,和空荡荡的客厅,忍不住苦笑。   莫晗先烧水,又打开冰箱找了会儿,才寻到半块生姜。   打开的冰箱里一大半都是空的,俞肖川看到忍不住叹息。   莫晗听到他的叹息,切姜的手滑了下,差点切到手指。   隔壁别墅传来几声狗吠,外边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山上安静,各种动静都很明显。   俞肖川拿起一旁做了一半的包,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才问:“习惯吗?”   莫晗把切好的姜片扔进茶壶:“挺好的。”   俞肖川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莫川说你今天回来,我给你发过微信了,你没回。”   除了告知莫晗航班时间,莫川还很不客气地提了一嘴任远行:“你要是跟他一样,那你和我姐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也别再缠着我姐了。”   莫川对他态度变化很大,也不知道莫晗究竟对他说过什么。俞肖川收到莫川的十万退款后,一夜未睡。这次他对莫川做了一些保证,莫川说:“说的漂亮不如做的好看。”   确实如此。   俞肖川想想还是一口气全说了:“莫川还说了二哥的事。”   莫晗被他这句“二哥”喊得手上一顿,差点没拿稳水杯。他随她喊的,没有改口。她缓了缓才说:“他还什么都跟你说。”   “我求他的。”   莫晗转身,看到俞肖川满脸担心。   “我有认识的医生,治疗瘫痪很厉害。要不要──”   莫晗打断他:“有找了医生,先治了再说吧。”   俞肖川点着下巴呐呐道:“那也是,那也是。”他扭头望向窗外,明明准备了很多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茶壶水沸,莫晗捏起茶盖搅动壶中茶水,生姜糖水的独特香气很快随着煮沸的水四处飘散。   俞肖川看了一眼她背影,低头再次翻弄沙发上的杂物,扣子拉链别针,布样本,色卡,皮尺,剪刀……他翻了一圈,看到了卡在沙发缝里药盒。他抽出药盒,维生素药瓶上的“孕妇专用”特别醒目。   莫晗突然问起:“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他忙将药盒塞回原处,又用布料盖上:“傍晚那会儿吧。”   “山上比山下冷吧?”   “还好,在车里还好。”   俞肖川说了谎,他早上来过,下午很早就在附近等着了。山上的雨比山下大。雨停后他就待在车外,迎着冷风抽烟,冻得鼻涕比眼泪还多。   “最近不忙?”   莫晗端来姜汤放下。   “之前的项目忙完了,还有一些慢慢做。”   俞肖川一边抽鼻涕一边喝姜汤,连喝两碗姜汤后身上有了暖意,本来不通的鼻子立马畅通了,说话少了一些鼻音。   莫晗喝了半碗额头上也起了薄汗,抽了纸巾擦汗。俞肖川双眼追着她的动作,问得小心:“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在向设计师身材靠齐呢。”   莫晗开了个玩笑,可惜俞肖川没有笑。她耸肩解释:“时尚圈歧视胖子,都是从服装设计师们开始的。”   俞肖川盯着她过于消瘦的脸:“太瘦也不好,你又不混时尚圈。”   莫晗笑得轻佻:“说不准呢,没准哪天就红了,成了时尚界追捧的设计师,像陈简那样,那可有得赚了。”   俞肖川收紧眉头直视她:“你很想红?”   莫晗歪头喝了一口姜汤,汤水啜进嘴里的声音嘶嘶的,和屋内许久不见暖的空调一样。   俞肖川舔了舔嘴唇:“你以前不这么想。”   莫晗水杯停在嘴边,一声哼笑:“以前见识短呗,井底之蛙,能知道什么啊!以前是找不到路,现在找到了,自然要抓住机会。设计界和其他界一样,红了才能被人看到才有话语权。留在上海可不容易!”   她放下水杯,对着俞肖川莞尔一笑:“还得谢谢你,给我机会爬出井底。”   俞肖川被她话里的讽刺堵得呼吸不畅,但又隐隐有些开心,总算体会到了一点俞肖言被气得跳脚的心情,都是他们自找的。他承受得心甘情愿。   莫晗又说:“陈简那次的事多亏有你,让我小红了一把,总算不是查无此人了,又通过你认识了张炀。包括陈简在内,你们都是我的贵人。说实话,遇到你之后还真转运了,好事一桩接着一桩,无名之辈终于不再无名,我终于也能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一点开心马上烟消云散,莫晗的每句话都跟刺一样,扎得俞肖川哪里都疼。他难过不已:“我都不知道你这是感谢我呢,还是讽刺我。”   莫晗轻飘飘地一语带过:“感谢你,讽刺我自己。”   俞肖川满怀愧疚,“对不起”还未出口就被莫晗摆手挡了回去:“之前的事你不用感到抱歉,你也没说错什么,当初答应结婚也确实冲着那些去的,不然哪个正常女的会平白无故地跟才认识一个多月的男人结婚?”   俞肖川痛苦地摇头:“你何必把自己说得这么糟糕。”   外边淅淅沥沥又下起了雨,雨点打在落地窗上,一点一点地模糊了窗外夜色。   莫晗扫了眼窗外,目光落回到俞肖川脸上:“真的很糟糕吗?”既是问俞肖川也是问自己。   俞肖川语塞,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难题,怎么答都是错。   莫晗看到他眼底的痛苦,十分汹涌,心里有些痛快,但更多是不忍。她想了想又说:“其实没那么糟糕,我得到了很多,除了房子和户口之外。我不要房子不是我不想要,是我明白做人不能太贪心,这也想要那也想要最后一定什么也捞不到。你别一直放在心上。”   这番话说得平静又真诚,没了那些咄咄逼人的怨气,俞肖川听完哀求:“莫晗你别这么说。”还不如讽刺他痛骂他,打他都可以。   莫晗看了一眼他,又望了眼窗外,最后盯着眼前喝了一半的姜茶,故作轻松地问起:“赵又卿最近怎么样?”   搬到山上后,她就退出了富太太群,一方面不想再被赵又卿牵着鼻子走了,另一方面也是觉得没有交换的混圈换不来任何东西,群里找她做东西的太太屈指可数,没几个人知道她是谁。上赶着做不成买卖,她也找到了更好的方向。不过前几日在老家睡不着的晚上,她还是忍不住点进了赵又卿被她屏蔽的朋友圈,可惜没看到她不想看到的,赵又卿删了她。   她问得突然,俞肖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很在意她和我的关系?”   莫晗与他对视:“就随口一问,她生那个病多难过。”   本来是想问问他离婚的事,但心底还是不想做主动的那一方,甚至有些抗拒,也不知还在期待什么。   俞肖川感到泄气:“你都不好奇吗,我和她之间的事?”   都走到今天这一步了他还要这么问,一点花样都不变,真不是一般地乏味,莫晗腾得火气冒起,刚想说点什么,“滴滴滴”尖锐的手机闹铃声响起,这是吃药提醒。一点火气瞬间被扑灭,她按停闹钟,疲倦地看了一眼俞肖川:“有点晚了。”   言下之意是你该回去了。她希望俞肖川能听懂,不要再跟她纠缠,起码今晚不要。她不自觉地抚上小腹。   屋内空调这会儿才有了微微暖意。外边的雨不大不小地下着。俞肖川留意到她的动作,迟疑地扯下身上的毛毯,毛毯擦过毛衣的静电噼里啪啦作响。他犹豫着准备开口,莫晗此时起身走到工作台后拿出一把黑色大伞。   窗外雨点加大,俞肖川搓着腿,好不容易暖和的身体很快又有了凉意。   莫晗递伞给他时,狠下心开口:“离婚手续──”   “啊啾──”   俞肖川的喷嚏打断了她。   再开口就需要勇气了。莫晗讨厌犹豫拖延的自己,但又无能为力。她咽下没说完的话,默默看着俞肖川连声喷嚏,打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俞肖川随便擦了擦鼻涕与眼泪,默默扫了眼沙发方向又看了眼欲言又止的莫晗,最终还是放弃追问。这会儿肯定问不出他想要的答案,没准还会将事情拉向他不想要的方向。莫晗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一定不会承认。这会儿时机不对,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他问莫晗厕所在哪儿,莫晗指了指方向。   等他从厕所回来,莫晗正盯着窗外看得出神。他走到她身前,看着她双眼说:“我之前说的都是真的,你也别不信。”学她之前的语气,认真而诚恳。   莫晗瞪着眼看他。   俞肖川本想伸手抱抱她,但看到她脸上的不信任又缩了回来。他拉开门撑起大伞,在雨中走了一段又后悔,准备好的话又没说完:“你别不信,我想追求你,这一次,正儿八经的,好好谈场恋爱。”担心她不信,更担心被她当场拒绝。又做了一回胆小鬼。   院中光线昏暗,俞肖川懊恼地一脚一个水坑往前走,鞋子很快湿了,冷风一吹,又是几个喷嚏,打得伞都歪了,雨水浇到脸上身上,刺骨的凉。莫川的话在他耳边回荡,安慰着他也提醒着他做比说重要。失落渐渐被坚定取代,俞肖川走到院门口回头,看到莫晗还在门口站着目送他,心里一暖,心底愈加坚定。他冲她摆手,示意她关门进屋:“外边冷,空调开高点,别感冒了。”   莫晗眼角一酸,差点张口喊他回来。   别走了俞肖川,留下来。不离婚了。你要当爸爸了。好多话想要说。可是好多话不敢说。先开口的,一定输。莫晗也害怕。   雨下了一夜。   莫晗早起时鼻子塞了,只能用嘴呼吸,窗外已经雨停,院子里一片乱糟糟,天上乌云未散。园区的路灯不知何时都挂上了红灯笼装饰,大大的福字在风里摇啊摇的。   俞肖川的微信早上六点就发来了:“我感冒了,希望没有传染给你。”   莫晗揉完不通的鼻子摸肚子,顺便站上体重秤,体重又比之前轻了两斤,别人怀孕是蹭蹭地长肉,她是蹭蹭地掉肉,也怪不得她总做找不到孩子的梦。她好好熬了一锅红枣姜茶,边熬边怨俞肖川:“真不让人好过!”要真被他传染上感冒就麻烦了,她既担心自己又担心他感冒了不能照顾好自己,他不爱吃药也讨厌去医院。   “记得吃药,药箱里有感冒药。”   俞肖川收到莫晗微信后,马上顶着晕晕的脑袋下床找药,药箱里满满一箱药,都是莫晗添置的。他吃完药睡了一觉,醒来就给认识的妇产科医生打电话咨询怀孕相关事情,他问得仔细医生答得详细,听得他惊出了一身汗。他反复想着赵又卿那日说过的一些话:   “当初我不会为了你留下来,你也没有为了我追过去,那莫晗呢?”   “被你这样的人追求,有时候也挺伤自尊的。”   直到晚上吃饭时,莫晗才看到厨房吧台角落多了一个刻着精致花纹的暗红色漆盒,她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对式样大小都差不多的戒指,戒指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俞肖川的字迹潦草匆忙,看样子是用她搁在洗手间的眉笔写的。   “两枚戒指都是你的,左边曾被赵又卿偷戴过,右边是新做的。制作戒指的人叫崔爽,她工作室就在附近的松江大学城,离你不远。你有空可以去坐坐,她工作室还不错。”   后面跟着一串手机号码。盒子里还有一本小小的手指书,上面附有戒指的设计图和制作工艺说明,原来戒身上镶嵌的花朵是紫云英,最后一页鎏金字刻着:“爱情终将到来。”那是紫云英的花语之一。   莫晗拿起两枚戒指比对,除了花朵玉石略有成色上的差别外,其他几乎一致。她默默把戒指放回原处,坐下想要画会儿图,可是画着画着又分了心,起身倒茶时又看了眼盒子,最终还是没忍住拿出两个戒指都套了一遍,大小正好。   俞肖川又发来微信:“别忙太晚,早点休息。”   莫晗戴着戒指回:“要你管。”打下了字,但没有按下发送。   临近春节,莫晗比平常更忙碌。几个定制客户的订单交期都在春节前;星河剧场新戏上演,之前做好的服装又得跟着演员身材的变化做些调整与修改;顾太太回来了,非得赶在年前给她办场开业茶会。   与此同时,她主动约了王妍谈合作。   王妍接到她电话惊喜比惊讶多:“我就知道你会想通的。”她马上约吃饭。莫晗前去赴约,远远看到王妍差点没敢认,她比之前胖了许多。人一胖看着就和善,但一张口还是以前那个味儿:“大设计师可真难约啊!”   既有真心也有讽刺,王妍就是这样一个人。莫晗也学她:“没办法太忙了,好久不见你怎么胖成这样?”以前王妍很看不起胖体型,常说些贬损胖人的话,跟大多数自诩高明的服装设计师一样,都把香奈儿总监卡尔拉格斐那番胖子没有时尚的话当做至理名言。   王妍习惯讽刺别人但不习惯被别人讽刺,笑容僵在脸上但很快恢复如常,大方地坦诚道:“我准备要孩子了。”   莫晗意外地长“哦”,她记得王妍以前自称丁克一族,并以此为荣。现在她事业正忙,怎愿分出时间要孩子。   王妍叹气:“再不生就来不及了。”   莫晗看出她也在苦恼:“不做丁克了?”   “丁克?”王妍苦笑不止,“借口而已,现在没借口了,再不生就只能离婚了。”   像她这样的女强人,也扛不住这样的压力。莫晗暗暗心惊,也不免疑惑孩子能留住婚姻也能留住对方的心吗?她没有追问王妍,每个人想要的答案不一样,也不一定符合现实。   王妍问她:“你呢,怎么样,和你老公?”   “挺好的,平平常常。”莫晗不想说太多,她不是王妍,没那么多需要敞开给别人看的东西。   王妍也很识趣,马上把话题引到工作。两人聊完一轮,初步达成了合作方向。王妍惊叹几月没见莫晗变得自信强硬,并且野心勃勃,和在她手下工作时大不相同,但这些变化也不是凭空而来,之前早有苗头,只是她一直故意视而不见。莫晗身上一直都有傲气,藏起来时显得畏缩,没藏好时又有些不合时宜,她曾经不大喜欢,骄傲的下属不好用,骄傲的合作伙伴倒是可以一试。   分别时,王妍提起:“到时候请你老公帮忙拍大片!”   莫晗挑眉:“他太贵,不划算。”   王妍望着她笑得暧昧:“不是有你吗?”   莫晗知她盘算,借着俞肖川名气还能省笔宣传费。她笑笑没说话,拦车先走了。   车子到家,门口又守着俞肖川,手里拎着很大一篮鸡蛋,提手上缠着一圈红绳,篮身上贴着大红的福字,看起来喜气洋洋。前一天他刚扛了一麻袋柚子上来。他感冒好后隔三差五地往山上跑,都是不打招呼的不请自来,每次都带东西。   莫晗看着他手里的鸡蛋皱眉,那红绳让她想起老家给孕妇送礼的讲究,必须得带点红。   “早上去崇明岛,张谦给了一些自家农场的鸡蛋,刚好在附近办事,顺道给你带一箱。”   俞肖川说法挺多,昨天的柚子说是浙江乡下朋友送的,前几天的大米是东北朋友给的,一会儿说是他吃不完一会儿借口顺道,反正就是要往她这儿拎。他放下鸡蛋就走,跟之前一样,莫晗动了动嘴,最终还是没有出声挽留说坐一会儿再走。她也不是不想,脑子里攒了一堆话呢,关于戒指还有赵又卿,以及腹中的小玩意儿,但工作实在太多时间又太有限,有些事情一时半会儿是理不清的,不如先搁一边。她现在不能通宵熬夜加班,只能利用一切能用的时间争取赶出年前必须完成的工作。在生活面前,除了面包其他都得靠边站。目前工作和赚钱更让她安心。 第64章   因为顾太太心心念念赶着要在春节到来之前在山上做场茶会,莫晗不得不多费一番心思提前找人把工作室稍微整理布置一遍。本来顾太太争着抢着要出这个布置的钱,可莫晗还是婉拒了她的好意。她稍微留了个心眼,尽量少占人便宜,避免日后落人口舌。她先喊了一波工人上山,把院子潦草地整理过一遍,修理了草坪,清了水池,买了一些耐寒的花草装点角落。好歹像个住人的地方了。   孟秋听说她在整理,也嚷着要来帮忙,南希一听,如临大敌,给莫晗打了好几个电话后才放心让她上山。孟秋一来,就被莫晗嘲笑揶揄:“怎么,现在连出个门都要拿批条了?”   孟秋当然不承认:“要是我真想出来,他能拦得住我?”   “唷,是谁啊,求我编点好话骗批条的?”   莫晗见南希担心,也不想孟秋上来的,可是挨不住孟秋拿绝交要挟。   孟秋还是嘴硬:“我这不是怕他担心嘛,南希那小心脏,禁不起吓你又不是不知道?”   莫晗怪声怪气:“那你还真是善解人意啊!”   孟秋追着捶她:“你这人怎么回事呀你,我上来还是为了你!”   莫晗指窗外:“有请工人,哪需要你这个大肚婆操心!”   孟秋厚脸皮地摸肚子:“工人也需要监工呀!”   莫晗嫌弃地白她一眼,也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还没想好该不该告诉孟秋她也怀孕了。   有孟秋相伴,繁琐的整理也多了些趣味。两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收拾屋内,不知不觉半日已经过去。   俞肖川拎着两只活鸡踏进院中时,被院中忙碌工人先吓了一跳,刚往里没走两步,又迎面遇到扛着一把小锄头的孟秋。   孟秋见到他和手上的鸡,先愣了几秒才取下肩膀锄头不客气地指着他问:“你跑来干嘛?”   俞肖川举起手中扑腾的鸡:“送点东西。”   “早干嘛去了!”   孟秋本想多说几句风凉话,但又念着莫晗之前跟她提过,最近俞肖川找她殷勤,话里话外都留有余地。她也转告了莫晗俞肖川曾在她面前一口咬定不会离婚,莫晗听完没什么反应。不过她熟悉莫晗,没什么反应就是还有转机。她心里还搁着俞肖川呢。两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说到底还是有误会。一个不主动问,一个不主动说,都藏着掖着,哪能不出问题。孟秋是过来人,又是局外人,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不过她还是跟莫晗说:“他说不离婚就不离婚,他谁啊,凭什么都按他的意思来?凭什么要被他牵着鼻子走?若他真不想离婚,就得拿出不想离婚的态度和诚意,首先赵又卿的事必须说清楚,还得看你是否愿意接受。你要不愿意,他不想离婚有什么用。反正不是离了他不能过,别惯着他!”   这话既是想敲打提醒莫晗,不要轻易心软,也是试探她口风。一拍两散容易,说点狠心话就好了,可若日后后悔就会加倍难过。孟秋体会过一次,不想莫晗重蹈她覆辙。   莫晗看到拎着两只活鸡被孟秋拦在半途的俞肖川,嘴角歪了又歪,最终忍下笑意喊了声孟秋。   俞肖川走到她跟前跟她解释活鸡是张谦母亲硬塞的,都是正儿八经在山上跑大的土鸡,他吃不了怕浪费才拿过来的。那语气生怕她不要。   孟秋手指弹着活鸡头问:“这怎么吃?”   俞肖川看莫晗。   莫晗无意识地抚上小腹犹豫,老家习俗孕妇不宜杀生,从小耳濡目染这些,她也有些忌讳。   俞肖川掠过她放在腹部的手,主动举手:“我来杀鸡,你教我。”   他也是第一次杀鸡,虽有莫晗指挥,但依旧不大顺利。他在鸡脖子上抹了好几刀,鸡脖子都被割歪了,鸡还在活蹦乱跳。没见过这场景的孟秋,吓得哇哇一通乱叫。俞肖川握着刀不知如何是好,莫晗见状不对,撩起袖子要自己处理,他又不让。最后还是院中工人出手帮忙,麻利地杀死了两只鸡,折腾一番后总算把两只鸡处理清楚了。   杀完鸡后,俞肖川暗搓搓地发微信臭骂张谦。他说要去看孕妇,张谦转手就跟献宝似的拎来两只活土鸡,还说家中鸡多,要多少有多少。   张谦委屈地辩解:“是你说活鸡新鲜的嘛!”   俞肖川自知失策,不仅没有帮上忙,还弄得一屋鸡毛,不好意思地准备离开,被莫晗叫住:“留下来吃饭呗。”   孟秋不忘讥讽:“这会儿倒装上了!”   俞肖川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厚着脸皮留下了,难得莫晗主动开口留他。   莫晗炖了鸡汤,炒了鸡杂。俞肖川就在旁边打下手,切菜洗锅,笨手笨脚。孟秋时不时嘲笑几句,也偷偷拍下一些照片发给南希看。   南希说:“你不觉得自己多余吗?”   孟秋回了个白眼。   南希又提醒:“别忘记吃叶酸,山上冷,多穿点衣服。”   啰里啰嗦的。   孟秋趴在沙发上看墙上的画,之前就有的,莫晗喜欢就没拆下,有一副画着少女抱着婴儿,大红色婴儿,黑色的少女,线条厚重扭曲,阴郁的画风看得人不是很舒服。画作上有作者签名和日期,签名潦草,孟秋辨认了半天,也没认出是哪几个字。日期倒是写着去年。她和莫晗都好奇作者为何画了这么一副画,隐隐有股怨气。   饭菜做好。俞肖川吃第一口时,百感交集,既有失而复得的快乐,也担心拼尽全力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时不时看一眼对面的莫晗,好多次都想说点什么,关于这桌饭菜,关于赵又卿,关于吧台上落了一层灰的戒指盒。那戒指盒还在原处放着,好像不曾被人动过。再做一枚戒指是崔爽主意,崔爽听说之前那枚戒指被赵又卿戴过之后差点扔掉它。   “这女人,别人端着碗送到口中的东西不要,非得去抢别人碗里的吃才香,真是心理有病。”   她都这么说,很看不起赵又卿。新戒指用的材料更贵重。她多收了他双倍的钱。   “越贵重的东西,越会珍惜。”   确实是这个道理。   可惜他珍惜没用,还得戴的人当回事。   一肚子话在嘴边绕来绕去,最终还是没吐出半个字,孟秋就在旁边坐着呢,当着外人说那些话,再诚恳也不免会被当成胁迫。他想听莫晗的真心话,而不是迫于外人在场瞻前顾后言不由衷。   吃完饭俞肖川洗了碗要走,却被孟秋一句话留下。   “这屋里屋外乱七八糟的,工人哪忙得过来,我这个孕妇可帮你干不了多少活。”   她这话是对莫晗说的。   俞肖川主动留下帮忙,被孟秋使唤来使唤去也不见恼,乖乖地让干嘛就干嘛。   莫晗知道孟秋是想帮她出口气,但看着他被指挥得团团转又不是滋味。   孟秋见她心疼,故意指着埋头干活的俞肖川说:“你这会儿要不让他干了,他肯定更难过。”   莫晗摇头笑得无奈,孟秋又误会了她,她只是不想要俞肖川的讨好。   又是半日,院子里更加有模有样,屋内也分出了工作区和生活区,加上一排作品展示,总算有了设计工作室的气质。   莫晗已经满意,但孟秋总觉得差了点什么,院前院后转了好几圈,还问俞肖川:“你不觉得差了点什么吗?”   俞肖川托着下巴在院门口站了很久。   隔天莫晗就收到俞肖川送来的一块四四方方的白色灯箱,“莫晗设计工作室”上面一行小英文字“MHDesignStudio”,英文字母都是衣物变形而来,下面一把像手的大剪刀托着上面的大字。   他还带了工具上山,忙活了半小时亲手装在了门口。开灯后,灯箱里还有玄机,灯光每隔一小时后就会变化颜色,从蓝到红。   莫晗拍了照片发给孟秋看。   孟秋咋咋呼呼地说:“没错,就是差这个,有了招牌才像样嘛!”完了又问:“他早就准备了好了吧,不然怎么这么快?”   莫晗也有疑惑,留下他吃晚饭。吃饭时问他:“怎么想到送这个?”   这招牌他早设计好了,从在张炀那里听说莫晗接下星河剧场的工作开始。之前想着放在家里,后来以为能挂去青浦那边。可惜中间被来来回回的事情打扰耽搁,最终还是迟了一步,就像那戒指。如今挂在这边,说不遗憾是假的,但好歹也让它见了人,或多或少还能挽回一些东西。莫晗很喜欢,他看得出来。   “既然开门招待客人,肯定需要招牌。”   他没有多加解释。   莫晗盯着他看了会儿,轻声一叹:“我还以为你不喜欢。”   俞肖川脑中警钟敲响:“不喜欢什么?”他好像还是错过了某些东西。   莫晗微微笑过:“你以前总要我少接点工作。”   自看到灯箱起,她就想起很多旧事。   俞肖川愣了几秒才答:“怕你累嘛。”   这是真心,但也或多或少夹杂了些别的私心。他不想承认莫晗忙于工作时,他常常感到被忽视,甚至偶尔也会慌,她很优秀,越来越多的人正看到她的优秀。他真心替她开心,也担忧别人会跟他来抢夺优秀的她。这些弯弯绕绕,都是跟莫晗相处越久了也生得越多。他哪敢让莫晗知道这些。   莫晗噗嗤笑开,又是这个理由,好像女人天生就该是矫情又虚弱的,必须得靠男人保护。   俞肖川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了。   饭桌的气氛很好,好像回到了以前。   莫晗笑完轻叹:“哪有不累的工作,赚钱的事都累,男人女人都一样。”   最近的工作多到她做起来有些吃力了,说是顺势感慨也好,说是借题发挥也罢,总而言之,话中藏话。   俞肖川心虚地十分敏感,听到“赚钱”二字满口食物瞬间失去滋味。有些坎一直横在他和莫晗之间,他想迈过去却始终找错了方法。很多不该说的话一旦说出口,破坏力巨大,修复起来谈何容易。   莫晗低头夹菜没注意到他脸色有变,真心诚意道:“这招牌我很喜欢,希望能用久点,多赚点钱。”   她在展望未来,俞肖川却深陷过去愧疚地再次失去了方向和勇气。他非常难受,又十分自责,不愿像做错了事还无理取闹的孩子那样缠着莫晗不放,吃完饭坐了会儿就走了,不敢久待。   回家途中俞肖川接到程露电话,不大高兴地问他是不是和赵又卿吵架了。   俞肖川这头还在因为莫晗憋着一口气,听到程露提起赵又卿不免有些火大。他想不明白赵又卿都和他说到那个程度了,为何掉头还要搬出程露给他施压。他特意强调:“我刚见了莫晗。”   程露没理会他这话,自顾自地说她想要说的:“又卿进医院了,情况不大好。她说你们吵架了,她现在是病人,你怎么又刺激她!”   “又,又?”俞肖川不敢置信地大声冷笑:“她又在你面前胡说八道了是吧,怎么现在她说什么你都信呢,以前你怎么不这样?她是病人我就必须围着她转吗?要是她死了,还得我陪葬是吗?”   程露愣了几秒,呵斥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别白费功夫了,她的事我不会再管了。你们爱怎样怎样吧。”   俞肖川不耐烦地挂了电话,半夜程露又打了很多电话,他都没接,早上看到莫晗微信才知程露找上了她。   “给你妈回个电话吧。”   她早上发的,简简单单一句话,没说其他。   程露以为他们一直在一起,找他不成便找了莫晗。俞肖川心底一凉,转瞬怒火攻心,马上打电话质问程露:“你昨晚跟莫晗瞎说什么了,你干嘛找她!”   程露大概正在工作中,不悦地压着嗓音:“你这什么口气!要不是你不接电话,我也不用找她!又卿昨晚──”   听到“又卿”两字,俞肖川彻底爆发:“又卿又卿又卿,叫的这么亲热,你到底收了她多少好处,这么帮她说话?以前你不是很看不起她吗,怎么她从美国镀了金回来就成了香馍馍?我真是佩服你和赵又卿,你们是怎么做到不计前嫌的,比谁伟大吗?我已经跟赵又卿说得够清楚了,我也跟你说得够清楚了,不要再干涉我的生活了,我和莫晗在一起是我想和她在一起,人家不贪我什么东西,我没什么可让人家惦记的。我求求你了,我的亲妈,别再为难我和我喜欢的人了,我不是必须要听大人话的小孩子了,我不瞎也不傻,真情假意我分得清。我有权决定我要和谁在一起!我是要吃辣条还是薯片,那都是我的事,别再说都是为了我好,我已经受够了!”   他再一次失控了,因为赵又卿的出尔反尔,程露的步步紧逼,以及对莫晗的无能为力,那些无法摊开来说的愧疚与抱歉和那些说不清的隔阂快要压垮他。   “不要再管我的事了,离我的生活远一点,离我身边的人远一点,离莫晗远一点,上一次我已经说过了,离她远一点,别再演以前那些把戏了。现在你和赵又卿关系如何我不管也不想管,都跟我没关系了。赵又卿不会怎样,她会好好的活下去,你是医生你最清楚,不要再来打扰我和莫晗了,我只想有一个平平常常的家,过平平常常的日子。我不想像你和爸一样,不想变成俞肖言那样,不想以后我的家庭像我们家一样,做你们的子女真的太累了太糟心了,我不想我的孩子也跟我一样!”   压抑多年的情绪像颗核弹,爆发时威力巨大,大到俞肖川吼完都有些回不过神,好像刚刚说话的人不是他。他从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下对程露说这些话,发生得毫无准备,一股恶气从头穿到脚,完全左右了他。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但畅快过后,巨大的空虚伴随着惊慌与不安随之而来。他曾预想到有这一天,总有一天他会爆发,在到达某个点的时候。比如上次发火摔东西,他觉得起码得到那种程度,才有必要说出这些话。然而上次他没说,这次他说了,突如其来,让他措手不及,也让程露措手不及。   程露声音颤抖:“我只是想让你劝劝又卿,劝劝她配合医生治疗,她病情反反复复,她还那么年轻,配合医生治疗才能好得更快。我以为你在莫晗那里,昨天你说去找她了。”   她想要冷静地解释,去无法控制声音的颤抖。俞肖川听到她明显的吸气声,好像快要窒息。她努力地稳着气息:“做医生的都有职业病,看不得病人受苦,只想他们快点康复。赵又卿现在是病人,她是病人。”   她虚弱地反问:“我和你爸确实算不上什么好父母,但也没到你说的那么糟糕吧?”   俞肖川难过地无法回答。做人父母和为人子女都不容易,他早明白这个道理。当年他不顾程露他们反对跑去拍记录片,是想通过摄像机的镜头找到一些事情的答案。他拍过很多人和他们的生活,拍多了渐渐明白很多事情没有答案,不同的家庭总会面临不同的难题,不同的人总会遭遇不同的困境,没有人一帆风顺地长大,没有人敢说自己绝对幸福。对与错,好与坏,都没有绝对。大学毕业刚毕业那会儿,他有意跟拍过一个治疗抑郁症的心理医生,他的很多病人的抑郁症都是源于家庭,他常鼓励他的病人和家人对峙,然而大多数人这么做了都没用,甚至适得其反。他的镜头拍到了不少现场对峙后更加崩溃的场面,分崩离析的更加无可挽回。有些问题并不是找到了源头就能改变现在。他用镜头看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早放弃了要一个答案,他的家庭给不了他答案,不管是管得太多的程露还是什么都不管的俞达先。   时至今日,俞肖川也没办法给程露一个答案。他无力地沉默着。   程露等了一会儿,最终也选择了放弃:“她,赵又卿她没事了。我这边还有病人等着我,先挂了。”   她平静又匆忙地先挂了电话,跟以前一样,病人与工作永远是最好的借口。   俞肖川打电话给莫晗:“我妈说什么你别放心上,别管她。”   莫晗笑着回:“知道。”   但哪能真不管呢?电话还是得接,难听话还是得听,毕竟是他亲妈,嘴上占点便宜逞能说划清界限以后再遇到就是陌生人,但人电话真一个接一个地打进来,还是得接。昨晚她以为他离开她家后出了车祸,惊慌地接了电话后还被程露抓了话柄讥讽:“这招以退为进使得不错啊。”   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些话,说的人会习惯,听的人会麻木。莫晗要真放到心上,就是自讨没趣。她反问了程露一个问题:“你到底是真的讨厌我,还是讨厌你儿子不听你的话?”   这个问题在她心头盘旋很久,稍微琢磨下不难找出答案,赵又卿重新讨得程露喜欢,仅仅因为事业有成吗?俞肖川突然跟她结婚,受刺激的只有赵又卿吗?人的掌控欲一旦越了界就会把人变得疯魔,身边的人被折磨久了也会疯魔。父母对子女如此,爱人对爱人也一样。   程露很是气恼地训斥她:“我们家的事还轮不到外人指点。”   这么说就等于认输了。程露到底还是败给了莫晗,败给她的牙尖嘴利,败给了她总爱不管不顾地戳穿一切。她不得不承认,莫晗很厉害。她跟赵又卿很像,又跟赵又卿很不像。俞肖川愿意为了这个女人,指责她控诉她怨恨她,毫不留情,好像她是世界上最糟糕最恶毒的母亲,比当年俞肖言非得嫁人时说过的话更狠。连着两次被亲生儿子无情的控诉后,程露再坚强也快要承受不住。她有很多震惊,也有很多难过,但更多的是愤怒和不解。愤怒带着她找上了山,她急于求一个答案。 第65章   上山的途中下了一点小雨,被浸湿的柏油路呈现一种深青色,落叶黏在路面,路上车不多,程露开得不快,攒了一肚子话翻来覆去地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来时的冲动渐渐消散后,到底还是有些不安,且不说莫晗那油盐不进的铁板个性让人头疼,万一再撞上俞肖川,场面恐怕难看。但想到她这儿子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控诉她这个母亲不是,又不免憋屈气恼,到底还是坚持开上了山,没有半途掉头离开。   上山后雨正好停了,程露绕了一圈寻到莫晗工作室所在别墅,下车发现别墅大门未锁,在门口徘徊片刻后理顺头发直接冲了进去,却在门口先看到了俞肖言,正倚在门口双手抱胸地看戏。   屋内两黑衣壮汉正在挥着铁锤砸墙上的画,一副风景巨画被砸落在地,摔出巨大的声响。楼上传来同样的动静,铁锤砸得地面微颤。   程露往里迈了一步,屋内已经看不到完好家具器物,被砸烂的沙发旁站着两个女人,都面目姣好,穿着打扮精致,可惜长卷发女人举着手机吼到面目狰狞:“你还想骗我,你当我是傻子吗,我不会再让你骗第二次,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站在另一侧的短发女人样貌不如她,但双手抱胸淡定地指挥壮汉:“那个也砸了,用力点,别手下留情。”   程露找了一圈才看到角落里的莫晗,安安静静地蜷坐在矮凳上,怀里搂着两个包和一些衣服,脚边是被翻倒的缝纫机和人形模特,以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两颗柚子。她扭头望着窗外,好像并不关心屋内正在发生的事情。   程露皱着眉头退到门边,盯着俞肖言问:“你找的人?”   俞肖言撇嘴:“这得多大仇多大恨呐,我还不至于,只是刚好路过附近顺便来看看,最近俞肖川疯得太过分了,刚好在附近办事就想顺便上来和那女人聊聊。”她朝屋中莫晗方向努嘴:“想不到上来就是这情况!”转头又问程露:“你来干嘛?”   程露皱眉:“你和肖川也吵架?”   俞肖言翻白眼:“我现在都不敢接他电话。”   屋内打砸声此起彼伏,程露犹豫着要不要进屋拉出莫晗。   俞肖言看出她意图,一把拉住她:“她是活该!”说完特意回头指了一圈院子;“她那么爽快地离开俞肖川那个傻子,都是因为找到了更好的,你看看这院子这别墅,确实好不少,大老板就是不一样!”   二楼传来一声巨响,两人吓得同时缩脖子,随即都是玻璃破碎的声音,稀里哗啦的很刺耳。屋内女人疯狂吼着:“砸,给我都砸了,我不要的东西谁也别想要!”   程露怕出大事,拿出手机报警,俞肖言漫不经心地指了院子一角,“别打了,我刚看那女人已经打过电话报警了,估计警察再过会儿就来了吧。”   程露这才注意到院子里还站着其他人,圆脸女人刚打完电话,匆忙扫了她们一眼便冲去了门口。   屋内打砸的动静突然停了,卷发女人挤着牙齿的冷笑听着瘆人。程露探头朝里看,那女人指着莫晗说:“你还在等老郑来救你吧,他今天不会来了,他人在日本赶不过来。他还挺在乎你的,一直帮你说话,骗我说你们没关系,真把我当傻子了!你们没关系他会把这栋别墅给你住?我在这里住八年了,我跟他八年了,为了你他硬生生地赶走了我,还说你们没关系!听说你跟老郑老婆关系很好,手段高明啊,能不能教教我?我已经跟老郑说了,我不会再打掉这个孩子的,之前是我傻,信了他鬼话打掉那个孩子。这次我要生下来缠他一辈子。还有,我住不了的房子,谁都别想住,隔壁那栋别墅我已经买下来了,以后我就天天盯着这栋房子,看看有谁敢住!”   程露听完这话眉头锁紧,刚要往里迈脚又被俞肖言拉了回来:“你进去干嘛,看戏就好了!早说这女人不简单了,早早找好了下家,还逼走了上家,但没想到上家是个狠人!”   程露没有挣开她,角落里的莫晗面对这番控诉维持着原有姿势始终一声不吭。   屋里两个女人注意到门口的她们,短发女人很警惕:“你们是谁?”   俞肖言拉着程露往后退了半步:“路过路过!”说完准备要溜,但拖不动程露。   莫晗听到门口动静,抬头看到她和程露愣了几秒,又慢慢扭过头去。   “唷,又是客户啊,看来你生意不错啊,来了一个又一个!”长卷发女人对着莫晗说完转向门口,漂亮的脸上满是恶意,“戏好看吗?看完了记得帮忙宣传下,人多力量大,莫大设计师很快就要更出名了,是吧,陈简,照片视频都拍好了吧?”   一旁叫陈简的短发女子冲她挥了挥手机,踩着一地狼藉走到莫晗身前,“何必这样对自己没自信呢,没有男人你也行的,你的东西真的不错,不靠男人也能红的,为什么要靠男人呢?”   莫晗扭头看她,一言不发地准备起身,陈简突然发难扇了她一巴掌。莫晗毫无准备,再次跌坐在地。   程露怒吼:“好好说话别动手!”   俞肖言死命拉住她,楼梯口站成一排手拿铁锤的黑衣壮汉,有几个往她们这边走了几步。   “跟我们没关系!”   俞肖言小声提醒,想要拽她离开。程露猛得甩开她,往里走了几步被黑衣壮汉拦住。她瞪了一眼上手拦她的大汉,两名壮汉默默收回手,站在她前面不让她往里走。   程露对着莫晗喊:“别怕,警察快到了!”   “你以为我会怕!”   陈简无所畏惧,一边示意黑衣人拦住程露,一边拿出手机对准莫晗,边拍边说:“既然你那么喜欢网友的正义感,那这次就让你见识个够,看看这次还有谁能帮你,老郑不一定比得上你之前那个俞肖川咯!”   镜头里的莫晗被扇得跌坐在地,头发凌乱,半边脸庞都肿了。她将脚边物品拢到墙边后才扶着矮凳踉跄着从地上爬起。她半垂着头,一只手护在腹部,长发凌乱地挂在脸侧,看不清她脸上表情。她特意护住腹部的动作程露再熟悉不过,心里陡然一沉,她想要推开身前的黑衣大汉,却被大汉顶回到门口。   俞肖言也伸手拉她:“我们快走吧!”   卷发女人不知何时也拿起一只铁锤,一锤敲下墙上最后一幅完整的画,画中的黑衣女人和红色婴儿瞬间破碎。她脚踩着碎掉的话,笑得癫狂诡异。   陈简也越拍越起劲,镜头都快怼到莫晗脸上,却没料到莫晗突然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她手臂将她拖至身前反扣出她脖子,右手手中的雕刻刀迎着她的脸刺下。   变化来得太快,陈简本能地抬手去挡,刀尖毫不留情地划破她手背。陈简发出惨叫。   黑衣大汉聚拢过去,卷发女人笑到一半戛然而止。莫晗扫了一眼黑衣大汉,挥刀再刺:“你们再过来,下一刀就是脖子了!”   陈简闭眼尖叫:“不要!”   黑衣大汉不敢再动,回过神来的卷发女人大喊:“你敢!”   程露挣开俞肖言,往里跑时脚上踩了东西滑倒在地。   “莫晗,别伤人!”   她摔得眼冒金花,仍不忘大吼提醒。   吓呆的俞肖言只感到一阵风擦着自己进了屋内。   男人的声音匆忙而焦急:“莫晗不要──”   众人目光追着那阵风,看着那阵风猛得停在莫晗身前,男人衣着单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话不成声:“莫晗,莫晗,别,别──”   程露看了一眼男人,觉得他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回头看了眼俞肖言,像根木头似的吓呆在门口,她从地上爬起,左手被玻璃渣刺破了皮。   刚刚跑出去的圆脸女人又回来了,气喘吁吁停在门口,看到屋内情形惊差点跌倒:“天啦!”   卷发女回过神来,厉声命令那些黑衣壮汉:“去把她们拉开!”   莫晗眼神一寒,本来收住的刀尖毫不留情地擦过陈简的侧脸,吓得她哇哇乱叫,但又不敢乱动。   黑衣壮汉有的为难地看向卷发女,有的看着刚进来的男人,他正朝莫晗慢慢靠近,嘴上柔声劝着:“不要做傻事,莫晗,看着我,我是池野,我来帮你了,不要做傻事!”   莫晗看到他似有意外地轻声一笑,手上刀尖暂时停下不动了,但乱发下的双眼依旧冒着寒光。   陈简见有人相助,刚躲过一劫立马开始耍恨威胁:“你敢再动我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卷发女同时吼叫:“你敢动她试试!”   莫晗一声不吭地手腕用力,刀尖瞬间刺破陈简的侧颈,鲜血流出来。陈简痛到尖叫。   俞肖言捂嘴惊呼,圆脸女人和程露同时脱口而出:“莫晗不要!”   池野也急得大喊:“不要!”   莫晗眼皮都没抬一下,刀尖继续抵着陈简脖子,阴冷地笑了两声:“你知道我老家盛产什么吗?”   陈简哭喊着,声音颤抖:“我怎么知道,你敢动我警察不会放过你的,他们已经报警了!”   莫晗不为所动,抬头笑着问池野:“你知道吗?”   池野心疼又紧张地看着她:“你不要做傻事!”   莫晗莞尔一笑,轻声叹息道:“我们老家盛产土匪。”   陈简立马吓得腿脚发软身体下坠,莫晗顺势将她推倒在地,上前一脚踩住她肩膀,居高临下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做土匪吗?”   惊吓过度的陈简闭着眼睛嚎哭不止,哪还听得清她的问题。   莫晗松开她,冲池野淡淡一笑:“因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她说完身形微晃,倒退了半步差点跌倒,池野上前扶住她,先夺走了她手里的雕刻刀。莫晗靠在他怀里,闭眼就是两行泪。   屋内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卷发女踉踉跄跄地冲到陈简身边扶起她,尖声喊着壮汉送她去医院。   俞肖言认出池野,拉着程露磕磕巴巴地说:“那个,咖啡厅,上次咖啡厅,她,她怎么到处都有男人!”   圆脸女人不解又不满地瞪了她一眼,程露也甩开她,一边告知自己的医生身份一边走到陈简扒开卷发女查看她的脖子,发现就刺破了一点表皮,被刺得更深的手背一直流血不止。她受到的惊吓更大。她厉声警告卷发女赶紧送人去医院。   一旁的池野突然抱起莫晗往外冲,程露看她捂着肚子脸色发白,赶紧起身追了上去:“怎么回事?”   池野回头看她,怀里的莫晗虚弱地气声催促:“都说了别管她,送我去医院。”   外面又下起雨,淅淅沥沥,合着阵阵寒风,不知道又凉透了多少人心。   等警察赶到,别墅里一片狼藉,空无一人。报警女人说是一场误会,警察盘问了一番也没问出所以然,找了保安询问物主相关时,跑进一个慌慌张张的中年女人,看到屋内景象双手捂嘴差点晕倒。女人自称别墅主人,保安唤她顾太太。在警察仔细盘问下,顾太太磕磕巴巴讲了来龙去脉,确实如报警女人所言,都是误会。除了误会之外,更多的是让人啼笑皆非的荒诞。两个警察听完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那顾太太说着说着还抹起了泪,看着好像很内疚,毕竟牵连了无辜。   两位警察严肃建议她追究一二,可惜顾太太坚持家丑不可外扬,她会补偿那位莫小姐。   两位警察再坚持没辙,家事确实难断,当事人也都离开了,既然没闹出大事,他们也只好无功而返。离开时年轻警察悄悄问上了年纪的警察:“那位莫小姐是被利用了吧。”   上了年纪的警察啧嘴耸肩:“谁知道呢?还好没出什么事,不然麻烦大了!”   两警察无奈地相视一笑,同时摇头叹息。   雨越下越大了。   前方雨幕连绵,雨刷刚刮开车窗雨水,又有新的雨水扑过来,视线始终模糊不明。程露小心翼翼地踩着油门,紧跟着前方的车拐进了松江医院。   下山时俞肖言怪她多管闲事,“人家有人照顾,别走哪儿都犯医生的职业病,不一定领你情!”遭她呵斥后居然反过来讽刺她:“你一直都不喜欢她,这时候上赶着演好婆婆已经迟了吧!”   程露被堵得说不出话。她确实不喜欢莫晗,牙尖嘴利自以为是,跟她理想中的儿媳相差甚远,俞肖川都没告知她一声,两人就结了婚,还有赵又卿发给她看的那些婚前协议,字字句句都让这场婚姻像一场幼稚的儿戏,要她怎么喜欢?但她还能怎么办,俞肖川喜欢啊,游戏玩着玩着就当真了,当真的还不只有他一人。医生的敏锐告诉她,莫晗现在情况特殊,作为医生她无法置之不理,作为俞肖川的妈妈她也不能袖手旁观。要今天莫晗真有个三长两短,日后俞肖川追问一二,她也难辞其咎。   前方车停在了医院门口,程露赶紧跟着停下,看着男人从车里抱出莫晗冒雨快速冲进了医院。她下车着急地喊了一声,只有后来下车的圆脸女人听到回头看了一眼。她跟着往里跑,下雨路面湿滑,差点摔倒,边跑边打电话又急又气地催问:“你们人呢,不是让你们在门口等着吗?”松江医院有她学生,来的路上她已经提前打过电话。   一阵风擦过树林。   “妈妈──”   莫晗回头看向身后树林,脖子凉凉的,树林比往日幽暗。   “嗯?”   她轻声应着,因为辨不清声音方向有些迷惘。她盯着树林看了会儿,第二声妈妈没再响起。她走到树林边上,小心地朝里探望,没有路的浓密树林看起来好像能吞没一切。她竖着耳朵,听到树林深处传来孩子的哭声,细弱的无力。她毫不犹豫地踏进树林,迎着哭声往深处走,前方越来越暗,藤蔓植物的尖刺刺破了腿,树叶枝丫抽打着她脸庞,她很疼,咬着牙往前走,告诉自己不能放弃。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身后传来脆脆一声:“妈妈!”   她猛得回头──   眼前一张小圆脸凑得极近,大黑眼珠里映着她的脸:“妈妈,阿姨醒了!”   小圆脸张嘴喊道,脆生生的童声跟梦里一模一样,嘴里的呼吸带着发甜的巧克力味道。莫晗伸手抱住小圆脸,亲亲他的脸颊又松开他。   小圆脸惊吓地扭头跑到隔壁病床,坐在病床上的女人冲她抱歉一笑:“不好意思啊,吵醒了你!”   莫晗看着小圆脸手脚并用地爬到病床上,摸着女人的肚子问:“妈妈,阿姨肚子里的小弟弟小妹妹是不是也跟你肚子里的小弟弟小妹妹一样不听话,所以要来医院?”   女人看了眼莫晗,轻轻笑道:“有可能哦,弟弟妹妹不听话妈妈和阿姨都很难过,所以你要乖乖的,不然妈妈和阿姨会更难过。”   小圆脸懂事地趴到她肚子上:“我不会让妈妈难过的,小弟弟小妹妹也要听话,不要让妈妈难过。”   莫晗再次看了一圈周围情况,虚弱地笑着坐起。   女人柔声问她:“有没有感觉好点?”   她点点头。   女人又说:“你朋友刚去洗手间了。”   话音刚落,池野推门而入,身后跟着程露。池野看到她醒来,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坐到床边,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还有哪里不舒服吗?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莫晗摇摇头,看着程露走到床前。两人对视片刻,程露一声叹息,无奈又无力地问她:“你想瞒到什么时候?”   莫晗看出了她的担心,垂下眼皮:“这是我的事。”   程露沉默片刻,轻声道:“你这样赌气没有意义。”   莫晗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咧嘴笑道:“赌气,我赌什么气?”   程露脱口而出:“别拿孩子出气。”   莫晗不可思议地盯着她愣了几秒,目光慢慢移到隔壁床,小圆脸躺在妈妈怀里,可能被大人之间的气氛影响到,安静又乖巧的一声不吭。她冲圆脸挤了挤眼睛,重新望向程露:“要是拿他出气,你们早知道了,何必等到今天。”   程露瞬间变了脸色。她还是无法喜欢莫晗,油盐不进的铁板一块。软硬不吃,她也无计可施。   池野又问:“要不要吃点东西?”   莫晗没理他,对着程露客客气气地说:“阿姨您放心,我不会拿孩子绑架任何人,也不会拿孩子去换任何东西。孩子是孩子,大人是大人。那房子是我租来的,房东顾太太您应该认识,之前茶会你们见过。她说房子空着没用,加上房租便宜我就租下来了,一楼当工作室,二楼住人。我从来没见过什么她老公郑先生,我压根不认识他。”她停顿了几秒,想想还是补上一句:“我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不要脸,我也有自尊,也有我的坚持。”   程露听完黑了脸,但也找不出话辩驳和解释。她也没有马上离开。   莫晗露出倦色不再看她,推了推身旁池野:“真有点饿了,想吃肉包子。”   池野马上掏出手机点外卖,边点边凑到莫晗身边问她意见,两人亲密地头抵头肩靠肩。程露见了又气又很不是滋味。她再次打俞肖川电话,依旧无人接听,微信早就发不出去,红色的感叹号提醒她“你已经被对方拉黑”。   她看了会儿有说有笑的莫晗和池野,故意问:“你们真要离婚?”   池野话说一半停下来先看程露,再看莫晗。莫晗歪了歪头,无奈问道:“阿姨,我要怎么做才能消除您的担心呢?像赵又卿那样去美国我肯定做不到,你也知道我没她的本事,离开上海我都做不到。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缠着俞肖川,更不会拿孩子说事,我会尽量避免跟他见面。离婚不是什么难事,您着急的话,这两天我找俞肖川约个时间去趟民政局。如果您不放心,您也可以催催他。”   最后一句戳中了程露,她压根不是想催两人离婚,却被这样误会和讽刺,她气莫晗不识好歹,更恼俞肖川一副要与她断绝母子关系的势头,黑着脸离开了病房。   她一走,隔壁安静了好一会儿的小圆脸奶声奶气地说道:“那个奶奶怎么回事呀,凶巴巴地像巫婆!”被她妈妈捂住嘴巴:“别乱说话。”   莫晗被逗笑,再看池野发现他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别同情我。”   “我没同情你,我是心疼你。”   池野很认真,莫晗撇嘴。   “朋友的心疼我接受。”   “要不是呢?”   莫晗立马与他拉开距离,正色道:“那请你收回,我不需要。”   “好好好,收回收回。”   池野无奈地一笑而过,继续点餐。他不过一时兴起试探下,被拒都在意料。   晚上池野想留在医院陪床,被莫晗嫌弃地拒绝了。他没有过多坚持,虽然放心不下但还是爽快地走了。莫晗也松了口气,换班护士误会他们是夫妻,不仅教他怎么照顾怀孕妻子,还推荐他报新手爸爸培训班。池野居然还能乐在其中,弄得她很尴尬。   池野走后,隔壁床的女人委婉地劝说她:“留个人在身边比较好,孕妇都缺安全感,其实。”   女人的老公下班后就来陪着了,圆脸被爷爷奶奶接走后病房里安静了不少。女人讲了一些她怀圆脸时的事,她也是意外怀孕,那会儿两人还没结婚。怀孕初期因为没有安全感,她情绪起伏很大,经常半夜哭,她老公一开始被她瞒着不知道她怀孕,后来知道后二话不说直接买房领证结婚。   “我妈嫌他没房不让我们结婚,他为了和我结婚借钱买了房,后来都还清了。”   女人说起过往,脸上始终挂着笑。曾经以为天大的难关,事后回看也不过如此。   莫晗何尝不想身边有个人呢?可是安全感这种东西,不是谁都能给。她翻出俞肖川微信,刚想发点什么,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旁边女人没有她要的充电器,问了护士也没有,耽搁了一会儿后,那点想跟他说点什么的心情都没了。她干脆放弃充电。既然别人给不了安全感,不如自己坚强点。隔壁床女人是幸运的,但不是所有人都会这么幸运,就像她的前室友刘淼淼,也不知道她后来如何。关灯睡觉前,莫晗想起刘淼淼,又想了会儿孟秋,最终沉沉睡去。   隔天医生再给莫晗做过检查,确认没事后才放她出院。检查时年轻的女医生问她和程露关系。她不知如何回答,便说朋友的妈妈。   女医生了然一笑:“是男朋友的妈妈吧,我看她昨天超紧张,今天一大早就打电话过来问情况。”   莫晗感觉抓到了什么,灵机一动反问女医生:“你老师是不是反堕胎?”   女医生愣了几秒才点头:“啊,好像是吧,但这个也不是她说了算,不过堕胎流产确实伤身体,她以前就不爱做流产手术就是了。”   莫晗笑着揉肚子,对着女医生夸赞程露是个负责任的好医生。 第66章   办理完出院手续后,莫晗慢慢穿过医院大堂,下了一夜雨之后外边勉强有了些许太阳,穿过薄薄的云层,一点微弱的光在医院走廊落下模糊的光影,忽明忽暗。风里都是寒意。   希望接下来都是天晴,莫晗望着天上的薄云默想。她要求不高。站在医院门口时,那种辨不清方向的熟悉感觉再次席上心头,她站在路边吹了会儿风,目睹医院进进出出的人,有愁有忧也有笑,感到冷了才拦了出租车回山上。   顾太太在山上。别墅里已经连夜整理过了,被砸坏的东西都移到了院子里,除了莫晗的缝纫机和工作台,以及满地的布料和衣物。顾太太满是抱歉,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释她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对不起说了又说。   莫晗想她这会儿怎么忘了之前说过的话,人缺什么便炫耀什么,人心虚什么便解释什么,道理都差不多。   顾太太说:“你看看坏了什么,我都赔给你。”   莫晗不客气地微微一笑:“那是当然,也只能找您了,您也不差这点钱。”   顾太太闻言不自然地笑了两声。   莫晗又说:“等我清点完吧,弄完了再跟您说多少钱。”   顾太太讨好地笑着:“那是,那是,等你弄完。”   莫晗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顾太太要让工人帮忙。莫晗一个横眼扫过去:“还是我自己来吧,别漏了东西。”   顾太太愣在原地,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表情非常精彩。   莫晗埋头整理,顾太太干站了一会儿后说:“这里如果你还想要的话,可以继续做工作室的,以后绝对不会有人找你麻烦了。如果你觉得这里不好,我还有几套房子,黄浦静安都有,商铺店面也有一些,随你挑,租金方面你不用担心,绝对都是最优惠的。”   莫晗猛得扔下手下物品,破布的剪刀和敲打皮具的小榔头砸在地板上动静不小。她捡起一把榔头起身:“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顾太太被她动作吓到,往后退了半步。   莫晗见状一笑,弯腰把掉落在地的东西重新捡回到盒子里,边捡边用平常的语气说着:“昨天给你打了十多个电话,都没人接。我还以为你出事了。我是真的不认识你老公,偏偏无人给我作证,被一帮人堵在这屋里,还真有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说完抬头冲顾太太一笑,眼底看似已经释怀。   顾太太又开始解释,上瑜伽课手机不在身边,她老公的女人之前确实住在别墅,就住了一年多但早就搬出去了,她老公和那女人也早就分手了,她也不知道那女人居然会回来砸家报复,她什么都不清楚,都是那女人不好她老公不对,都是一场误会……莫晗手上不停,懒得仔细听那女人是住了一年还是半年,她老公有没有和她分手,他们之间究竟有那些恩怨纠葛,顾太太究竟是真不知情还是故意装聋作哑……这些她都不关心,也不想要这些没用的解释。她又不是第一次吃这种亏了,只能怨自己太过愚蠢,天上掉的馅饼哪有那么好吃。人活着总要吃些亏,才能学聪明。   接到张炀电话时,俞肖川才意识到他已经在机房里和导演剪辑师待了一天一夜,之前的片子不过审,很多地方需要重剪,平台播出时间又迫在眉睫,不得不加班加点。他到阳台接电话,高楼层风很大,吹得人瞬间清醒,张炀的话更让人清醒:“你老婆又出名了哦!”   俞肖川点开张炀发给他的链接,从微博到公众号再到头条:“张炀力推的设计师莫晗婚内出轨富商”,“张炀喜欢的设计师莫晗出轨富商,被富商老婆教训”“摄影师俞肖川老婆莫晗婚内出轨富商”……点进去图文并茂,被砸烂的工作室,坐在地上头发凌乱的莫晗,他给张炀拍的杂志大片,还有富商老婆,配上一些捕风捉影的文字,暗示莫晗被包养,顺便扯出张炀当年被人包养的事,顺便暗搓搓地踩一脚俞肖川,说他找老婆的眼光和拍照水平一样名不副实,最后还要明褒暗贬地夸富商原配老婆手段厉害,费尽心机成功扳倒小三。通篇文章抓住了当下最容易引爆舆论的元素,富商出轨小三,大明星沆瀣一气,煽动性的文风故意写得模棱两可,留下了很多供人揣测想象的空间,轻而易举地就掀起了向来不辨真假的网友们的高潮,一个个化身道德卫士,不喜欢张炀的人翻出了张炀过往黑历史,还有部分人故意引导俞肖川的作品涉嫌模仿国外大师,大部分人主要抓着莫晗不放,骂她小三不要脸活该,还对她的长相评头论足,嘲笑她身材长相都很平凡为何能够迷倒摄影师和富商,起哄让她出教材。别有用心的人翻出了莫晗的设计作品抨击,用道德否定作品,将她的东西贬得一无是处,还刷出了抵制小三设计师莫晗的话题,俞肖川越看越惊怒,也越看越不对劲。   张炀是过来人,一语道破天机:“有人想借着我的名气搞她,不仅搞她,顺便也想搞搞你。”   俞肖川不置可否,比起这个他更担心莫晗,照片里的莫晗明显是被欺负了。   张炀又说:“我刚打过莫晗电话,她手机关机了。”   俞肖川这才意识到莫晗没回他微信。昨晚半夜他发了几张机房加班照片给她,通常莫晗早上看到会回复一两句。他匆忙挂了电话。   电话另一头,话没说完的张炀拿开耳边手机,冲对面的李东耀气哼哼地抱怨:“这人急什么急,又欠我一个人情!”   李东耀笑眯眯:“马上他会欠你更大一个人情。”转头叫来公关主管。主管有备而来,汇报了最新处理措施,跟往常一样,不遗余力地捍卫张炀。李东耀听完冲张炀挑眉,讨要夸奖。张炀理所当然地轻哼:“那都是你该做的!”   混娱乐圈的人都知道,星耀的老板出了名的护短。搞出这番动静的人,马上就会后悔不该拿张炀做靶子。   已过正午,天上覆有薄云,太阳隐在云后,时有时无,照得山路时明时暗,俞肖川一路开得飞快,打了无数个电话,莫晗的手机始终关机。他疾驰上山,远远便看到别墅门口的货车,工人正往车厢里搬东西。他跑近了才看清车里堆得都是烂沙发烂画烂椅子,还有他熟悉的已经变形的缝纫机,可以升降的工作台也断成两半。工人又抱出一团破布,扔到车上时掉出一把剪刀,俞肖川弯腰拾起,是莫晗常用的剪刀,剪刀手柄磨得光亮,他放到口袋,抬头发现门口的工作室招牌都不见了。他冲进屋内,一脸憔悴的中年女人正在指挥工人搬东西,看到他进来反应强烈:“你怎么进来的,你也是记者吗?莫晗已经不在这儿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俞肖川猝不及防地愣在原地。   中年女人警惕地看了他几眼,发现他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不满地轻声抱怨着:“你们这些记者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做调查就在网上一通乱写,你们这样会害死人的。”   俞肖川在原地站了会儿才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想要抽烟,掏完口袋才想起来他已经戒烟一周了,昨晚熬夜都忍住没抽。他追着问中年女人:“有记者来过?”   “你真不是记者?”中年女人再次上下打量他,反复确定。   俞肖川认真摇头。   中年女人见他不是记者,疲惫地连声叹息:“来了好几拨呢,有的拍完照就走了,有的问东问西,拦都拦不住。”   俞肖川四处环望,屋内墙面都被砸得坑坑洼洼,吧台上一排柚子很是醒目。他猛得想起:“你是顾太太吧,这里是你砸的?”   热搜里也有她的照片,拍得老气横秋满眼恶毒。   顾太太闻言不悦地瞪他:“你到底什么人?”   被算计的不只有莫晗,眼前这名顾太太也是网友重点嘲讽对象之一。俞肖川这才想起自报家门:“我是莫晗老公,她手机关机了,我以为她在山上。”   顾太太重新打量他,突然指着他道:“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赵又卿的男朋友吗?怎么又成了莫晗老公?”   俞肖川被她说的发懵,怎么又扯到赵又卿了。   顾太太马上翻出群里的照片比对,发现他确实就是赵又卿照片里的男朋友。   “你看,这不是你吗?”   顾太太把手机递给俞肖川,俞肖川一张张地往后翻,前几天赵又卿还在发他去医院看她的照片,之前去甘孜的,再之前在郑州的,都是赵又卿偷拍下来的。他不经意还瞄到了程露和别人的对话,不敢置信地问顾太太:“这是怎么回事?”   顾太太疑惑地拿走她手机:“你到底是赵又卿男朋友,还是莫晗老公?”   俞肖川脑中很乱,一时语无伦次:“这个群,这个群是什么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又卿想干嘛,莫晗也在这群里?”   顾太太看他好像受了很大刺激,又再补上一刀:“莫晗也在这群里,前阵子不知道怎么回事退群了。难不成赵又卿是故意发给她看的?”   顾太太也只是猜测。   俞肖川听到这答案浑身发凉,牙齿微微打颤。   顾太太又问:“你到底是赵又卿男朋友,还是莫晗老公?”   俞肖川声音不稳:“赵又卿说我是她男朋友?那莫晗呢,莫晗有什么反应,您手机能再给我看一眼吗?”   他刚刚没有看到莫晗回应,一句都没有。   顾太太听出了答案,不敢再多嘴:“你自己问莫晗吧,我也不清楚。她是自己叫车离开的,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莫晗收拾完东西一声不吭就走了,连声再见都没跟她说。她也不清楚莫晗究竟是恨上她了不想跟她再见,还是在躲那些突然冒出来的八卦记者,她也在躲那些人。她本意不过是想让那个跟了她老公的女人知难而退,没想到那女人会报复回来。   俞肖川失魂落魄地屋里屋外转了一圈,才踉踉跄跄地离开,出门看到几个人举着手机偷偷摸摸地拍别墅里的情况,呵斥对方滚开,又看到工人正拿莫晗的雕刻刀划柚子,猛得上前夺过工人的刀和柚子,工人本想还手,看到他脸色马上后退半步。等他抱着柚子走远了,工人才放声骂道:“神经病!”   下山时下起了雨。   俞肖川笔直找去了孟秋家。   “什么,莫晗不见了?”孟秋震惊地反应证明她也不知莫晗去向,“好好的人怎么会不见了?”   孟秋还不知道网上的事,俞肖川也不想多说。孟秋试着打莫晗电话,一样关机。   俞肖川二话不说打电话报警,警察备案后开始找人。他和孟秋也没办法闲着,叫上孟海东和南希一起帮忙找人,从星河剧场到她的一些定制客户,甚至前同事他们都想办法联系过了,包括张炀那边都仔细问过了,还是没有消息。   情急之下,俞肖川打电话给莫川,又不敢说得太直接,旁敲侧击地问了一番,确定莫晗没有回家。他又问莫繁,莫晗也不曾找过她。莫繁比莫川细心,听出了俞肖川话里有话,逼问出详情后反过来劝他:“你不用太担心,我姐不会做傻事的。她人难过时喜欢躲起来,没事了就出来了。”   俞肖川心中有愧,一直跟莫繁说对不起,要是当初阻止莫晗搬出去就好了,要是他没有加班就好了……人在着急时,更加词不达意。   莫繁为了安慰他,说起小时候莫晗带着她离家出走的事。   “就因为我想吃鸡冠头,但是大人给了莫川,每次都是给莫川,我姐气不过大人太过偏心,带着我在稻草剁里哭了一晚上,隔天就没事了。后来每次遇到难过的事都会跑到外边待一会儿,回来就好了。她这人啊,很坚强,也很想得开。”   莫繁坚信莫晗肯定是躲起来了。   俞肖川问她:“离家出走时没人找你们吗?”   莫繁笑了两声:“都忙着呢,村里的孩子都这样,在外边待不住了自然就会回去的。我也躲过,莫川也躲过。”   俞肖川听完心情更加复杂。他也躲过,程露他们也忙。和莫繁通完电话,他冷静了不少,但依旧担心莫晗出意外,她现在不是一个人。   孟秋那边七弯八绕地找上了邱檬,还是因为莫晗送她的包的皮料都是邱檬供货,皮料上的产地认证卡上印着他们公司公众号二维码。她听莫晗提过几次邱檬,以为她们可能在一起。   结果邱檬也说她看到热搜就给莫晗打过电话发了微信,同样联系不上人。   “不少同行都在转那篇莫晗做富商小三的公众号文章,我找人问过了,好些人都是抢了别人红包才转的,听说跟那个陈简有关。”   邱檬特意打听到的和张炀那边调查结果一致,确实陈简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花了不少钱来搞舆论,看样子是对之前抄袭被抓的事怀恨在心,抓住机会报复。星耀公司公关速度很快,很快撤下热搜,那些捕风捉影的文章大多都被删除了,澄清事实的文章已经陆续发出,律师函也发了,网友们就跟墙头草似的,哪边风大就往哪边倒,转眼又刷出“张炀被陷害”“大家欠张炀一个道歉”“张炀的设计师莫晗不是小三”的热搜。   莫晗依旧音信全无。   找了一圈后,俞肖川这才意识到他对莫晗的了解很有限,除了孟秋之外他不知道她其他朋友的存在,不了解她的人际网,不知道她的工作比他想的更要复杂,甚至都不知道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平时喜欢去哪里……他不问,她就不说。他打开豆瓣,用有小吃的身份给网友见晗发了豆邮。   “我是俞肖川,你去哪儿了,我很担心你。注意安全。”   早在半年前,他就注意到了网友见晗,因为她的头像跟莫晗用的缝纫机一模一样,经常给他照片点赞。   几个人找到隔天中午,警察那边也没任何消息,豆瓣也没动静,俞肖川快要疯掉时,孟秋终于收到莫晗报平安的微信:“好着呢,静几天,勿念。”   孟秋马上发视频通话,被她挂断。莫晗多回了一句:“过几天就回去,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没提俞肖川。   孟秋回头便看到他脸上的激动与高兴迅速褪去,眼底汹涌的失望看得她都难过了,但失望很快都被他强压了下去,换成旁人琢磨不透的冷脸。孟秋突然发现了他和莫晗的相似处,都擅长用不动声色隐藏自己,或者说伪装自己。两个人表达感情的方式都不光明磊落。偏偏这两个人凑到了一起。   孟秋忍不住发语音骂莫晗:“你个死女人,出了事就躲起来,知不知道大家都很担心你?有什么事不能大家一起想办法,你到底当不当我是你朋友?”   她本来是骂给俞肖川听,但骂着骂着竟然真的生气了,气到哽咽流泪。   “每次都是这样,我什么事都跟你说,你有事却自己憋着。我跟南希不说的话都跟你说,你呢?我知道你不喜欢麻烦别人,可是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啊,朋友就是用来麻烦的呀,我麻烦你你麻烦我,这才是朋友啊,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一旁的南希默默递纸给她。她擦着眼泪偷看俞肖川,他面无表情倚在窗边,手里的剪刀从昨晚开始就拿在手里开开合合。孟海东误会他要干傻事夺过一次,他死活不松手,后来才知是莫晗的剪刀。好像抓着这把剪刀,就能抓到莫晗。   玻璃窗被正午的阳光照得发热,多日的阴雨天气后上海终于迎来了难得的大晴天,天气预报说上海接下来一周都是太阳,气温会有大幅度回升。   俞肖川在窗边靠了会儿,终于收起剪刀,回头看孟秋:“让她注意身体,她怀孕了,折腾不起。她要回来了跟我说一声。”   “什么,她怀孕了?”   孟秋特别震惊,以为自己听错了,拦住要走的俞肖川追问:“你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的事?”   俞肖川沉默地摇头,种种蛛丝马迹告诉他,莫晗搬出去时就已经怀上了。她故意瞒着不让他知道,连孟秋都不知情。在她心里,他真的可有可无吧。他越想越沮丧,也越难堪。   孟秋见他失魂落魄地什么都不愿说,拿他没办法,只得放他走了。   等他走后,南希冷静地小声建议:“你可以问莫晗。”   孟秋马上发微信问莫晗:“俞肖川说你怀孕了,到底怎么回事?”   莫晗那边又如一滩死水,没有任何回应。   孟秋既气恼又担心,气恼莫晗怀孕了都不跟她说,出了这么大事也不找她帮忙,又担心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要不是有南希在旁安慰,她怕是又要发些气话给莫晗。   冷静下来后她特笃定地告诉南希:“他们这婚离不了了!”   南希一副早就确认的表情:“那挺好,我一直觉得他们挺合适的。”   孟秋略感意外:“为什么?”   南希反问她:“你不觉得两人挺像的吗?”   孟秋垂眼想了一会儿甘拜下风地撇嘴,南希常常比她敏锐,他早就发现了而她刚刚才知道。她忍不住叹息:“可是太像不是什么好事。”   南希不当回事地挑眉:“把话说开了就好了,猜来猜去最容易出问题。”   孟秋看南希,他向来干脆,就像他玩滑板,从两三米的台阶跳下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只要他决定挑战什么,就一定勇往直前绝不瞻前顾后。他玩了十多年滑板,经验告诉他做动作时一定不能害怕和犹豫,那样更容易摔跟头。 第67章   又过了一天。   自媒体行业的兴盛不仅摧毁了传统媒体,也摧毁了新闻的严肃性。无聊的明星八卦永远最能吸引大众注意,一个没什么名气的设计师因为和大明星沾上了关系,也能变成网友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莫晗出轨富商的新闻出现反转,富商太太亲自现身澄清事实,也有不愿露面的袁小姐指认当天上门打人是当红的青年画家蒋梦溪和曾爆出抄袭新闻的设计师陈简。蒋梦溪被人爆出她才是真小三,跟了郑姓富商八年,曾为富商堕胎,因为想要转正逼宫最终惨遭富商抛弃,被赶出了富商给的住了多年的别墅。薄情寡义的富商,因爱生恨的艺术家情人,忍辱负重的正房太太,这种故事遍地都是,一点也不新鲜。陈简曾经抄袭莫晗的新闻再次被挖出来,恶意报复的帽子扣到她头上丝毫不冤。不过网友们并没有止步于此,还挖出了陈简的现男友任远行是莫晗前男友,曾劈腿莫晗……八卦越滚越大,所有人都成了大众的谈资,都是事不关己的消遣取乐,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收场。这是一个娱乐致死的时代,任何人都能变成八卦新闻的主角,任何人都能随便地对陌生人指点江山。   俞肖川没有精力关注这些,在坐立难安和浑浑噩噩之间反复切换。他在家里游魂似的飘来荡去,一会儿翻出莫晗没带走的衣服,一会儿坐在沙发上发呆,一会儿拿出手机看看微信翻翻豆瓣,常常走到某处却突然忘了本来要做什么……有很多人给他打电话发微信,张谦请教问题,导演讨论工作,杂志约他拍照,孟海东表示关心,唯独没有莫晗。她的消息都由孟秋转达。孟秋说她身体无恙,自会保重。   挺好的,她没事。俞肖川不停地安慰自己,只要她没事就好。他到厨房找水,看到桌上被他摆成一排的过期饼干,打开其中一盒吃了两块,味道酸得让人生气,气得他把饼干盒砸到地板上,又将桌上饼干全部挥落在地。饼干散落一地后他又回过神来,看着饼干盒滚到他脚边,上面的不干贴掉了,黏在了地板上,红笔写的制作日期很醒目,提醒他日期隔天他跟着赵又卿去了甘孜,也提醒生气的他像个可怜又可悲的小丑。他蹲下来捡了一把饼干塞到嘴里,都是酸的,酸得他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又是一天。连着两个艳阳天,上海的温度迅速攀高。   狗子扑到俞肖川身上时,池野近乎咆哮:“蠢东西,滚下来!”   傻狗丝毫不受影响,扒在俞肖川腿上摇着尾巴示好。   俞肖川看看狗,又看看终于愿意靠近他的池野,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你的狗?”   池野看到他的笑脸犹豫了一下才上前把狗拽到一边:“这狗就这臭毛病,爱扑人。”   俞肖川摸摸狗头,掉头要走。   被池野叫住:“喂,莫晗怀孕了你知道吗?”   俞肖川转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震惊来得快去得更快,剩下的沮丧毁天灭地:“你也知道,她都跟你说?”   池野本想故意气气他的,用不合格的情敌立场,可看他形容憔悴,问话中又毫不掩饰难过,便打消了这多余的念头,解释道:“她买验孕棒凑巧被我撞见了,不然她怎会跟我说?你妈应该跟你说了这事吧,前几天山上的事闹得挺大的,今天我看到网上都在议论那天的事。你妈说她有些指标数据不大好,要好好养身体,不然对孩子对她都不好。”   俞肖川僵在原地。   他好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池野也不想多做解释,牵上狗准备回家,被俞肖川拦住:“我妈,你为什么说我妈,你见过她,她也知道莫晗怀孕?”   轮到池野疑惑:“不是你妈告诉你的?”他敢肯定不是莫晗主动告知。   俞肖川无力地摇头。   池野忍不住自嘲:“看来我真是多管闲事了!”他去意已决,但被俞肖川抓着不放:“拜托你,到底怎么一回事?”   池野看到他眼中的恳求与痛苦,为难地叹长气:“某种程度上,我们是情敌。如果莫晗跟你离婚了,我一定马上追求她,我会爱她和她的孩子,谁的孩子都一样。”   他都这么说了,俞肖川仍旧没有松开他。傻狗站在两人中间,看看池野又看看俞肖川,最后一屁股坐到俞肖川腿间,仰着狗头看着他笑得很难看的脸。   池野说完又自嘲地笑了两声,他说得再好听都没有,莫晗的心里没有他,就算他们真离婚了,估计也轮不到他。   俞肖川叹气:“我不会和她离婚的。”虽然无奈但很坚定。   池野耸肩:“看来你比我想象的更在乎她。”   大家都觉得他不在乎莫晗,类似的话俞肖川已经听过多次,程露和俞肖言这么说过,莫晗的亲戚也这么说,赵又卿更是这么想的,孟秋也这么认为,原来他的情敌也一直觉得他不在乎莫晗。没有人看好他。   俞肖川默默松开池野。   池野把狗拉到自己身边,犹豫了片刻还是讲了那天他到山上之后发生的事情,从莫晗挥刀反击到程露帮忙联系医生,甚至包括莫晗拒绝他在医院陪护,没有刻意隐瞒也没有任何夸大,坦坦荡荡。中途也不是没想过添油加醋或者篡改事实,比如他留下陪了莫晗一夜之类的,但靠这种虚假换来的胜利有什么用呢?他早就一败涂地,在莫晗面前。他边讲边观察俞肖川,他的脸色一直在变,莫晗晕倒他心疼,莫晗被逼自卫他愤怒,听完莫晗与程露的那番对话后他眼中的痛苦只增不减。最后俞肖川都无法站稳身体了,扶着墙坐到路边,脸色发白,双眼无光,失魂落魄。   他爱莫晗,池野心酸又欣慰地无比确定。他在一旁站了会儿,牵上狗准备默默离开,刚转身便听到身后俞肖川压着嗓子问:“这两天你有联系她吗?”   池野没回头:“有发微信,她说她很好。”   俞肖川说:“谢谢。”   池野轻哼一声作为回应,迈步离去。他走了一段又停下来回望,坐在树下的俞肖川一动不动,如同雕塑。   又一天又一天又一天……日日都是大晴天。每天都一样,每天又都不一样。俞肖川渐渐忘了时间,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忙,继续剪不过审的片子,策划张炀的新春大片,下班上新手爸爸培训班,顺便逛逛母婴店挑些母婴用品,回家组装婴儿车婴儿床,开始学着做饭,厨房的锅被烧坏了两个,托国外的朋友定制了一套英国百年品牌的手工剪刀和皮雕工具,上面刻着莫晗名字。他每天都会拍几张照片发给莫晗,对着镜头搞怪的张炀,装好的婴儿车,路边流着鼻涕的小朋友,培训班的仿真婴儿,被烧坏的锅……   除了这些,他不知道能做什么。   莫晗回复过一次,在他被烧坏的锅后面:“别把房子烧了,叫外卖吧。”   隔天他买了新锅,开始叫外卖。   程露和俞肖言都找过他,他都闭门不见。他在网上流出的出事当天现场视频里看到了两人,程露还不算过分,出手帮忙摔了一跟头,俞肖言站在门口冷漠地袖手旁观,换成陌生人她都不至如此。   他约孟秋好好聊了一次,比第一次求她牵线认识莫晗更正式,也更认真,问了很多第一次就该问清楚的问题。比如莫晗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有什么忌讳,和前男友分手的原因,和池野的关系,以及上次堂哥出事找她借了多少钱……   孟秋是个真朋友,没有全部回答,但讲了一些别的事情。   “她妈其实不想她上大学,大一学费是她爷爷给的。她大学都在勤工俭学,到处打工赚钱,学设计挺花钱的。她大二就没向家里要钱了,暑假都不回家。我见过她给人做样衣模特,站一天600块,中介抽走一半。”   “她参加过一些设计比赛,不过都没获奖。后来才知道,老师特别举荐的才有拿奖机会。她老师说她没天分,还曾劝她改行去画画什么的,你见过她画画吗?她画画真的不错。任远行更是过分,说她的东西是垃圾,这种话听多了会当真。两人分手后她一直消沉,是我逼她相亲的,不想看她那么消沉,也想她能嫁个好人家,可惜除了你,其他人都因为她是外地人望而退步。”   “任远行的家人很看不起莫晗,就像电视里演的那种,嫌她外地人农村人,他妈说了不少难听话。莫晗都忍了下来,她骨子里还是很传统的,要求也不高,嫁人结婚生子,有个小家庭,有份小事业。那会儿她以为自己能嫁给任远行过上这样的日子。如果狗男人不出轨,或许就没你什么事了。她特别能忍。”   “你妈也没强多少,真的,她第一次上门找莫晗我就在。后来在医院也遇到过,很盛气凌人,换我是莫晗估计得吵起来。莫晗也忍了,但没有生气,看你的面子吧。”   他听完这些更加难过和自责,他都看过莫晗的设计草图,但不知道她画画很好。莫晗每次都是轻描淡地告诉他“你妈来过了”“我碰到你妈了”。她爷爷去世都只在网上发几句。   “为什么你会选中莫晗,之前你们就见过两次,并且没说过什么话。你怎么说服她和你结婚的,她不是那种冲动没脑的人?”   孟秋反过来问他。他托她帮忙牵线时只说想认识下,都是大龄未婚男女。特别好的理由,她没有怀疑其他。后来他们突然结婚,她怀疑过但没有多想,俞肖川和孟海东多年好友,各方面都过得去,她想当然的认为他是个好归宿。要不是后来莫晗与她吵架冷战,她都不会主动去反思自己是否太过想当然,太过自以为是,她自认为的好心在莫晗看来,可能是另一种贬低和同情。她确实在某些时刻怨过莫晗的不识好人心。   俞肖川答得很快:“她做饭很厉害,身上有家的味道。”   这是真心,当初他就是这么被打动的,在厨房里做蛋糕的莫晗真的很吸引人。他跟莫晗说过这些,可是她都不当一回事。   孟秋更是嫌弃地撇嘴:“敢情在你眼里她就是那种适合娶回家当老婆的女人,会做饭洗衣,家务活能手,永远都把家里收拾得妥当干净,不用你操心,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睡觉还有暖被窝的,比保姆高级点,不用付工资,识趣又懂事,不用花很多心思去爱她,特别省心。”   俞肖川无法辩驳,他一开始确实这么想过,虽然很快就改变了心意。莫晗是个温暖的人,跟她在一起很舒服。这些他想告诉孟秋,但又怕她不信,毕竟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孟秋笑得讽刺:“‘有家的味道’可不是什么夸奖,男人口中适合当老婆的女人都不是用来爱的。”   俞肖川苦笑不止。   孟秋见他难过,软了心肠没有继续嘲讽,最近他确实过得不好,衣衫不整,胡子拉碴,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苍老憔悴。莫晗不见他,对他打击很大。孟秋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没忍住又自作主张替莫晗问了一些赵又卿的事情,俞肖川都如实作答,包括承认和莫晗匆忙结婚确实跟赵又卿有关,要不是赵又卿刺激,他也不敢那么快做下决定。   “有时候我也会想,要是没有赵又卿,我和莫晗走不到一起。我不一定能追到她。”   俞肖川认真地坦诚。   这点孟秋倒得承认他说的没错。   俞肖川最终还是没敢说出协议的事,尽管孟秋一直疑惑他怎么说服莫晗与他结婚。他都支支吾吾地说他也不知道,莫晗没讲过原因。那纸协议就是颗炸弹,他亲手埋下的炸弹,这阵子他曾无数次设想过,要是没有那颗炸弹,他和莫晗又会是怎样?他不一定能追得到她,答案还是如此。   他非常确定地告诉孟秋他从没想过和赵又卿复合:“我要真念旧,早就跑美国了。”   孟秋也曾这样想过,不过赵又卿回来了事情又变得不一样了。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这些话你该跟莫晗说。”   她提醒俞肖川。   和孟秋见完面的隔天,上海温度一夜之间陡然升了七八度,最高温超过了30度。街上都是脱掉外套喊热的人,不怕冷的老外们已经换上短裤。   俞肖川和同事们刚从机房出来,看到外边的太阳,不约而同地抬手遮眼。跟在他身后的张谦突然兴奋地戳他:“师傅,莫晗姐发朋友圈了,她上对话了。” 第68章   俞肖川默默拿出手机点开莫晗朋友圈,对话公众号今日的头条视频主角是她,“被抄袭和八卦捧红的设计师”的标题直接了当,足够吸睛。   对话是设计界有名的公众号,以专业严谨著称,采访过很多国内外不同行业的设计师。很多设计师宣传新项目都会上对话。他曾给对话拍过几个国外设计师项目的宣传片,跟他们的主创有些交情。之前给莫晗写反抄袭文章的记者就是他拜托他们帮忙推荐的。   他点开视频播放,莫晗作为服装设计师先出现在画面。画了淡妆的她独自坐在镜头前,气色比之前好,长发挽在脑后,深蓝色的厚布长裙外套了一件暗红色的毛线背心,以前她在家常这么穿。他按下暂停,盯着屏幕里的她仔细打量,生怕错过什么细节,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包括她轻轻搁在胸前的手……   同行的同事已经走上前,剪辑师在太阳下抻着懒腰:“这片子我们一口气剪了五天了,终于快要结束了。”   导演说:“这次再不过就麻烦了。”   与俞肖川并排同行的张谦说:“莫晗姐这是回来了吧。”   俞肖川盯着屏幕目不转睛,张谦又问了一遍他才听到摇头:“没有。”说完了才意识到他们不过一周没见,却像几年不见,陌生又熟悉地感觉让他颤抖。   张谦乐观地笑着:“那莫晗姐应该快回来了,我让我妈攒了一堆土鸡蛋呢,改天你去拿。”   俞肖川感激地说好。   张谦朋友似的拍拍他肩膀,快步上前追上了其他人。俞肖川坐到路边,再次点开播放。   镜头机位由侧转正,莫晗正对着镜头,双手交握放在膝盖,跟着摄像师的指示凝望镜头,笑容羞涩但平稳,比面对着他的镜头时更从容自然。年纪偏长的女主持人入镜,是对话的主创之一,采访风格柔中带刺,俞肖川曾拍过她,对她有些熟悉。   镜头拉远,主持人和莫晗面对面而坐。   主持人第一个问题就很直接尖锐:“对于在争议里走红,你怎么看?”   莫晗淡淡一笑:“老天赐我的机会。”   主持人继续第二个问题:“他们说你婚内出轨富商,有这么一回事吗?”   莫晗自然地摊手:“这个已经真相大白,是个很大的误会,但不算太坏,起码帮助我坐到您面前。”   主持人微微一笑,跟着发问:“你认为是这些八卦新闻帮了你,而不是自己的作品?”   莫晗面不改色,直视主持人:“如果大家都不认识我,你们又怎会愿意采访我?这些八卦帮助更多人看到了我的作品,我比很多设计师幸运。”   主持人认同地点头:“如果没有作品,大家只会看八卦,并且看完就忘。”   莫晗调侃:“没有人不爱八卦。”   主持人又问:“听说你以前做了很多年设计助理?”   莫晗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愣了几秒垂下眼眸,“我并不是那种天赋很好的人,从大学开始,没得到过什么肯定。我曾想过转行做插画师,甚至西点师。”   主持人眼神锐利:“你对自己评价不高,因为身边人对你评价不高。”   莫晗轻轻叹气:“算是吧,别人的评价你不想听也得听。”   主持人轻声问:“做不到不在意?”   莫晗反问主持人:“对,做不到。你能做到吗?”   主持人微愣之后诚实地摇头。   莫晗笑了笑,镜头从她的脸移到她的手,她右手抓着左手搓动,她也不是不紧张。摄影师抓住了细节   镜头切到主持人:“你没有因为评价不高而改行。”   莫晗顿了几秒,“大概,因为不甘心吧。”   主持人反问:“不甘心什么?”   莫晗不假思索:“想做的东西没有被大家看到。”   “比如?”   “之前被人抄袭的东西,还有现在手上正在做的,以及未来想要做的。我想让大家看到。”   莫晗神情确定而坚定。   主持人眼神再次犀利:“为什么想被大家看到?”   莫晗坦诚:“被认可,还有物质上的回报,后者更重要。”   主持人歪头疑惑:“认可不重要?”   镜头对准莫晗的脸,她没有回避,坦荡地看着镜头:“它也重要,但是你要把它看得太重要了,否定你的声音将会放大,杀伤力会增倍。我不一定承受得了。”   主持人露出欣赏的眼神。   莫晗接着说:“物质的回报可以让你过的好一点,还能让你多一些选择和拒绝的自由,也少受一些委屈。”   主持人马上抓重点:“你受过很多委屈?”   莫晗眼神越过主持人想了一会儿,慢慢回答:“也不能叫委屈。就是当人的选择比较少时,比较无可奈何,因为没得选,你只能选相对没那么糟糕的。设计师没有选择是很可悲的一件事情。”   俞肖川按下暂停,想找别人要支烟,可张谦和同事们已经走远。路边行人来来往往,没人注意到路边难过地不得不捂住胸口的他。虽然莫晗在说设计,可是他忍不住去想她是不是一语双关,他算不算相对没那么糟糕的选择。他缓了口气,鼓起勇气往下看。   主持人接着问:“你做过哪些比较糟糕的选择?”   莫晗不看主持人:“很多。”   主持人执着地追问:“比如?”   莫晗低头再抬头,微微一笑,像在撒娇:“我可以不说吗?”   镜头一直对着莫晗的脸,一般人未必能看出她在抗拒。   镜头外的主持人问:“为什么不想说?”   莫晗无奈地耸肩:“可悲的事情还要自己讲出来,我不喜欢这样。”   “你不喜欢谈论痛苦?”   “痛苦不会因为谈论变少。”   “那你肯定也不喜欢倾诉?”   莫晗默默地直视镜头,嘴角的笑很淡,好像默认了,又像是在拒绝。她的拒绝一向克制的不易让人发现。   俞肖川不得不再次按下暂停,连续的深呼吸后才勉强缓解了胸口的闷与痛。莫晗很少主动讲她的事情,很少。但不是没有。他曾经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主持人沉默了几秒,继续犀利地追问:“那你怎么处理痛苦?”   莫晗撇嘴:“等吧,时间到了自然就过去了。”   “我以为你会说变成创作之类的,很多人都喜欢这么说,灵感来源于痛苦。”   主持人说完自己笑开了,因为这小小的玩笑,气氛瞬间松弛不少。   对面的莫晗跟着笑了:“对我而言,痛苦就是痛苦,设计是设计,我没什么天赋,不大懂得转换。”   主持人好奇:“那你的设计灵感来源?”   莫晗答得很快:“被人需要时,它自然会在。”说完她摸了摸肚子,这动作很小,但俞肖川无法不注意。   主持人不大理解。   莫晗举例说明:“当你跟我说,你需要一个包时,我便会开始想象,你的包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所以你给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东西?”   莫晗又摇头:“我只是举了个例子解释被人需要,它很直白,但是也可以这么理解,又不全是。就像我现在跟有所为合作的项目,我们将会找到100位30岁以上都市白领女性,跟她们对话,找到她们的‘最需要’,我会根据这个最需要展开有所为明年秋冬的特别系列,这是目前的一个大致想法,具体怎么做我们还在讨论。我希望衣物被设计出来都是被需要的。不被需要的东西,没有存在的价值。”   “你怎么想到跟有所为合作这个项目的,据我所知,有所为是一家刚成立不久的新品牌,之前有更好的品牌约你合作,都被你拒绝了。”   莫晗自信地笑着:“他们给我的选择更多,成熟的品牌更多需要你配合他们,尤其像我这种靠八卦被大家知道的设计师,那些品牌未必认可我的设计。”   主持人再次赞许地点头,话题一转:“我看你也有跟星河剧场合作,设计舞台服装?”   “之前张炀穿了我一组衣服,他们很喜欢。想要尝试一下。”   “那你跟丁导的合作,设计舞台服装,怎么理解这个被需要?”   莫晗对着镜头从容地笑开,看样子是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她随之侃侃而谈,围绕新戏分析角色需求和故事需求。后面的问题都围绕着星河剧场的新戏展开,等于帮剧场宣传。   留言区都是想看这个新戏的观众,也有人想要报名参加有所为的30+女性项目。莫晗能上对话,可不只是因为八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周时间,她没有闲着。   俞肖川看完视频后呆坐在路边,脑中一片空白,心里也像被人挖空了,一时之间茫然地不知何去何从,忘了接下来该做什么。走远的张谦又跑回来找他,他要了一支烟,第一口就被呛出了眼泪。张谦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他没见过难过成这样的俞肖川。   苏州回上海的高铁太快,莫晗刚眯眼打上盹,报站说已到上海站。半个小时没看微信,一堆未读。   王妍说:“你这招效果很好,100个人已经征齐,都是你的粉丝。”   有所为的工作群里,品宣企划商品企划已经开始更新项目进度。第一炮顺利打响,收获的不只是项目的顺利推进,也有其他,比如任远行用别人的手机发短信骂她,翻来覆去的贱人,毫无新意的低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没什么长进,莫晗也不懂陈简究竟爱他什么。不过爱一个人就是这样,毫无章法没有道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还收到了很多其他骚扰短信辱骂短信,都跟任远行差不多的德性。也有人假装客户加她微信,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闲的没事儿干的人。陈简托人给她带话,让她小心点,霸道的像是。张炀说她父兄都是房地产大亨,大概家里行事风格就是如此。莫晗也没怕,回话问候她脖子好了没。   闹出这么大动静后,那位蒋梦溪小姐总算回过神来了,意识到自己被利用了,昨儿打电话跟她道歉,原来她和陈简是发小,两家有生意往来。当年她与老郑认识是陈简帮忙牵的线,也是陈简怂恿她上门找麻烦。说起老郑,她便哭个不停。老郑若真对她无意,岂能骗她八年。   莫晗把顾太太“家破财破”的那段话复述给她听。   电话里蒋小姐哭到无声。   “用孩子报复大人不值得。”   最后她多事地劝了下蒋小姐。   孟秋微信问她:“你还不回来吗,再不回来我要去苏州抬你了!”   这女人不止一次说要来苏州,都被她劝住,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接待她。那天她刚拆完门口招牌,便遇到自称某某媒体的人,对方说明来意后她见状不对敷衍了几句便赶紧叫车下山,本想去找孟秋,可是半途收到演员楼小孟电话,说她侄女在苏州做文艺空间,拿了政府补贴的那种,第一次举办年末文创市集,摊位没招满,想让她帮忙充充场面。她干脆带着一堆零碎直奔苏州参加市集,卖出了一些零碎,还意外遇到了星河剧场的品宣,正和对话主创一起逛市集,原来她们是多年好友。大家约了一顿饭,聊着聊着就敲定了采访,星河新剧开年要全国巡演,需要热度,而她更需要一场正儿八经的露面,阴差阳错一切凑得刚刚好。她顺便说服王妍掏了点推广费,借着东风一起宣传新项目。当日匆匆离开,没想到后面一刻都没得闲。忙碌的好处就是人会变得专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在意不必在意的事情和人。   程露打过几个电话,她都没接。   赵又卿也给她打电话了,她爽快地接了。赵又卿说了很多她和俞肖川的事,她陪他现场拍摄,两人一起去甘孜,他去医院照顾她……多了很多照片里没有的细节,比如他们睡在同一张床。赵又卿担心网上谣言会影响俞肖川,让她离俞肖川远一点,最好快点离婚。   “这话你得跟他说,这又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莫晗故意这么说,她也不是不生气。   赵又卿转口又说:“其实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的,我在上海真的没什么朋友。”   跟变色龙似的,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莫晗佩服她的善变,也不怀疑她这话的真实性,因为她曾经也这么想过。   “要是没有俞肖川就好了,我们还能成为好朋友。”   她很真心,赵又卿也很生气,一声不吭地挂了她电话。她暗搓搓地得意了小会儿,从来都是赵又卿给她添堵,她终于也反击了一回。但这种得意转瞬即逝,她和俞肖川的问题从来不在赵又卿,最近的混乱总算让她看明白了一些。   俞肖川每天发的东西她都有看,并且只要有时间就会翻出来看几眼。她很想提醒他奶粉不要买太多,婴儿衣服她都准备好了,也很想问问他新手爸爸培训班都教了些什么……那个被烧穿的锅实在太吓人,她怕他炸了厨房不得不劝他别学做饭了。那是她第一次主动回复他,俞肖川立马回了很多条。孟秋说他最近不成人样。   池野特意告诉她俞肖川早就知道她怀孕了,比程露还要早。他还说俞肖川挺在意她的,看样子过得不好,在她离开后。在意她还是在意孩子?她挺想问个清楚,但又觉得没有必要。之前想不明白的一些事情因此有了另外的解释,比如俞肖川为什么不愿意离婚,后来又为什么突然隔三差五地上山送东西。她好像用孩子成功地绑住了俞肖川,然而她也没有多开心。程露说的没错,她就是贪得无厌。   俞肖川微信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莫晗盯着他的微信看了一会儿,最终只回复了孟秋:“我回来了。”   她一出车站,在出站口等候多时的邱檬迎上来,张口就问:“你不先回家看看?”   莫晗摇头:“先去巨鹿路看你说的地方吧,别又被人租走了。”   邱檬接过她部分行李,“那也是,年底房子不好找。对哦,你回来跟你老公说了吧?这阵子他隔三差五地问我你有没有联系我,我说没有他又担心,我说有呢,感觉他更难过!”   莫晗快步向前:“先忙正事。”   邱檬边走边观察她,越看越不对劲。 第69章   巨鹿路巷子里的老房子,上下两层,带个十来平米的小院子,院门口种着两棵成人手臂粗的桂花树,八十年代种下的,老房子几经易主,都没舍得砍掉这两棵树。莫晗刚踏进这院子,心里就定下了,就是它了,感觉像命中注定。邱檬也觉得位置不错,闹中取静很适合做工作室。房子之前是一家塔罗牌工作室,装修完经营了半年就撤走了,里面剩了不少旧桌子椅子,都是塔罗牌工作室的主人留下的,据说都是精心收来的旧物,来不及处理便送给了房东。中介说莫晗要是不想要,随便找人送了或者丢了都可以。莫晗当然都收下了,邱檬替她高兴,又省下一笔钱。屋内新刷过的墙面和改造后的厕所简单干净,不需要再花力气去装修。中介一直强调上了年纪的老房东要求稳定的租客,老人家精力有限应付不了太多变化。莫晗一口气签了五年,咬牙交齐了一年房租。签下房子后,莫晗又偷偷问中介附近有没有公寓可租。   忙完这边的事后,莫晗在附近咖啡厅面试了几个助理,都是邱檬帮忙提前约好的,特意指明要女助理,来得都是刚毕业的年轻女孩。聊了几轮后,莫晗都没有遇到满意的,并不是女孩们没有经验或者专业能力不够,而是女孩们的人生规划里,事业所占比重有限。她们都只想要份高薪工作,而不是可以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其中有个女孩大咧咧地说:“事业的话,以后我老公有就行了。”   邱感当场听到黑脸。面试结束后,她跟莫晗唏嘘感慨:“都是没被生活敲打过的孩子,跟我以前一样。过几年她们就知道厉害了。”   莫晗一笑而过:“刚毕业都这样。”当年她也没比这些女孩强多少,也幻想过靠任远行过上稳定的生活,甚至受点气都没关系,但最终幻想破灭,折腾来折腾去还是得靠自己。有些道理,需要花时间明白。   两人一起吃过午饭,莫晗马不停蹄赶去星河剧场。送她的路上,邱檬时不时地打量她,几次欲言又止,始终没有问出心中疑惑。莫晗感激她能忍住好奇,这种时候和她待在一起比和孟秋待在一起舒服,不用回答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到了星河剧场门口,邱檬忍不住念她:“你都不休息下!”   莫晗拍她肩膀:“能休息吗?人家砸烂的可是我吃饭的东西,要不赶紧捡回来,以后就没饭吃了!”   邱檬瞥她一眼,故意嗤鼻:“你老公能饿着你?”   莫晗听出她的刻意,说到底她还是好奇,无奈地微笑叹气:“伸手讨来的东西都不如从自己口袋里掏。”   邱檬愣了片刻,细声嘟囔:“你们是夫妻啊。”   “你跟你妈还是母女呢。”   邱檬猛得愣了几秒,又猛得嗤笑开来,捶莫晗肩膀:“你这人。”谈了东北男朋友后,她从家里搬出去住了,没了母亲的束缚,她彻底放开了手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谈自己想谈的恋爱。   莫晗拿了东西下车,跟她再见时补了句:“道理都一样。”   邱檬耸肩一笑,推着她往前走:“我知道。”   莫晗走向剧场。邱檬目送她离开,莫晗走路时后背都挺得直直的,肩膀端得很平。她记得刚进公司那会儿不认识莫晗,曾在洗手间听设计部的人嘲笑她的走路姿势像个没人要的老修女。后来两人成了朋友,她好奇问过莫晗挺着后背走路不累吗。莫晗说从小就这样,习惯了。   莫晗没说全。她小时候也驼背,在刚刚发育那会儿,很多女孩刚发育时都会有的毛病。方爱梅为了让她改掉这坏习惯,嘲笑驼背的她像隔壁村年过四十还没嫁人的老姑娘,一看就没人要。那会儿她很害怕嫁不出去,因为老姑娘的父母都嫌弃她嫁不出去,经常在外感叹他们命不好,跟着村里人一起对她冷嘲热讽。其实老姑娘不是没嫁过人,每次都是嫁了又自己跑回了家,跑了三次后就没人敢娶她了。老姑娘个子很高,背有些坨,脾气和力气一样大,常常看到她在田埂上叉着腰骂故意偷放她稻田水的人,村里常有一些人故意使坏欺负她,只因她没有男人。曾有使坏的男人被她拿刀追着砍,不得已跳到河里去,差点被淹死。男人能干的活她都干的很好。农忙时节莫晗常见到她独自牵牛耕田犁地,男人们才能干动的农活她做起来毫不费力。老姑娘家是隔壁村第一个起小洋楼的,也是隔壁村第一个自己买车开车的女人。几次父母生病,都是她出钱又出力的照顾。但就算如此,她的父母依旧嫌弃她嫁不出去,周围人依旧嘲笑和同情她是个没有男人要的可怜女人。   那些看不起老姑娘的人这辈子都不会明白,这世上活下去的方式有很多种,独自前行和与人同行都是个人选择,不该有高低之分,但攀在别人身上往前走,肯定不行。亲人之间如此,爱人之间也差不多,道理都一样。   在星河剧场开完会聊完工作,孟秋打来电话约吃晚饭,莫晗风风火火地赶过去,还未坐下就被孟秋逮着一顿说,有事不找她,怀孕都瞒着。   “你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尽管莫晗已经在微信里反复解释过,但孟秋仍然不解气。莫晗不得不再解释一遍,去苏州纯属凑巧,怀孕不讲是没想好要不要这个孩子。   孟秋勉强平息了不满,又问她:“现在呢,现在决定留下?”   莫晗确定地点头。   孟秋又问:“那俞肖川那边怎么办?”   莫晗不确定地摇头,她也不清楚。   孟秋一声长叹后,细细讲起前几日她和俞肖川的见面,将两人的对话事无巨细地告知莫晗。   莫晗听到一半就知道孟秋的天平偏向了俞肖川,因为他没有告诉她协议的存在。他倒是摸清了孟秋脾气。   孟秋说完又是一声叹息:“你不是不爱他,他也不是不爱你。”   莫晗听完一笑,然后转开话题说起其他。孟秋不会懂她的处境和心情,她自己也还没有整理清楚,关于俞肖川,关于肚中一日日长大的孩子,还有工作室等等。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什么,或者说固执什么。为什么非得较真,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差不多就行?人一旦有了贪心,便会有斩不断的欲望,在知道自己值得更好的之后,便不愿再以次充好。   这晚,莫晗被迫住进孟秋公寓,在她“不住就绝交”的威胁下。她不得不退了提前订好的酒店。   两人坐床上闲聊,中介发来一些巨鹿路附近的公寓租房给她选,孟秋不小心瞄到后忧心忡忡地问她:“真不打算回去了?”   莫晗佯装生气:“咱能别聊这个吗?”   孟秋轻声哼哼:“我怕你累,单身妈妈不好当的。”   莫晗默默低头翻公寓图片,看起来不错的房租都很昂贵。她刚交了一年房租,顾太太赔的那点钱都花光了,还有一些钱压在王妍那边,早就囊中羞涩。她让中介再发些便宜些的,远一点没关系。她没想到最后又回到了曾经让她郁闷无比的租房生活,虽然现在的心境已经大不相同,少了很多胆怯的不确定,但依旧不缺烦恼,毕竟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以前随便凑合都可以,现在想要凑合也不行。直到此刻,她才真实地感受到了一些单亲妈妈的无奈与辛苦。加上孟秋一直在旁边絮叨着单身妈妈将会面临的困难,从怀胎十月的艰辛到最终生产的痛苦,再从坐月子时的折磨到后面养育小孩的困难,听得她难免心虚气躁,冷不丁地反问她:“孟秋,你觉得南希是因为你怀孕了才愿意复合的吗?”   孟秋突然被打断,愣了半秒后毫不犹豫地摇头:“当然不是。”   “真羡慕你。”   莫晗一笑而过,低头继续看房子。   孟秋琢磨了很久她说的羡慕。   临睡前,孟秋在被窝里抓莫晗的手:“我觉得你们需要聊聊。”   莫晗轻哼一声,反手抓紧她,“等我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   不被轻易诱惑的底气,和不向困难屈服的勇气。咬过一口的天上馅饼,再落到自己嘴边,她怕忍不住再咬一口,如果再一次被硌到牙,到时候就不能再哭了,也不能再后悔了。眼泪流多了,会失去意义。她得想清楚了,这一次。这些弯弯绕绕地担心她不会告诉孟秋。孟秋不懂,也没必要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需要面临的难题,孟秋肯定也有不愿向她启齿的秘密。   “睡吧,大肚婆。”   “做个好梦,大肚婆。”   两个孕妇各有所想地进入梦乡。   莫晗没做什么好梦,乱七八糟的梦倒是做了一堆,一个镜头换着一个镜头,每个镜头的主角都不同。   第一个镜头的主角是莫尚荣,刚从外边干活回来的他衣裳汗湿的贴在后背,摘下草帽后掏出一叠钱给她:“别去工厂打工,那个没出路。去念书吧。姑娘家家,多读点书也是好的,以后就是你挑人家不是人家挑你。”   第二个镜头她带着孩子回到老家,方爱梅站在院子门口不放她进去,哀伤地告诉她:“莫川一家四口要回来住了,家里腾不出你们的房间。”   转眼镜头又切了,她体检时程露突然冲进来,当着别的医生的面一脸冷酷地说:“就算你生下孩子,也不会改变什么!”   镜头越切越快。   星河剧场解除跟她的合作,王妍找了别人合伙,客户纷纷退单,工作室的房东变成了陈简,带着流氓上门收房子。陈简指着她的鼻子说:“没有男人给你撑腰你什么都不是!”   还有高考找不到笔,参加设计比赛被人说抄袭,她还不上孟秋的钱……   早上莫晗是被孟秋推醒的。   “做什么梦呢,都喊出声了!”   莫晗惊恐地一坐而起:“我喊什么了?”   孟秋没听清,但看她一脸被吓到的样子也不免担心:“梦到什么了?”   莫晗呆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后双手捧脸:“客户突然集体退单。”   孟秋挠头:“那真是噩梦!”过了会儿又幽幽叹气:“你压力太大了!”   莫晗使劲地揉脸,努力赶走了脑中一口气涌上来的梦中画面,再抬头冲孟秋挤出无奈的笑脸:“连缝纫机都要重新买,压力能不大嘛!”肚子里还有个小东西。   孟秋心疼地抱住她手臂,在她肩膀磨蹭了一会儿,突然语速很快地说:“缺钱找我,别不好意思。”她怕莫晗因为堂哥的钱没还不敢再找她,便主动开口。   莫晗心中一暖俯身抱住她大腿:“这么粗的大腿我可要抱紧了!”她很想马上告诉孟秋,你像一艘救生船,在她溺水时总能将她捞回来。要是没有她,她肯定早就离开上海。这种煽情话放在心里很珍贵,说出口就廉价了。刻意的东西都廉价。她更加用力抱住孟秋大腿,大声喊着:“粗大腿还不好抱呢!”   孟秋哇哇乱叫,她怀孕后最怕别人说她胖。   “哪里粗了,南希说跟以前一样!”   “你变成猪他都说美!”   “你才是猪,肚子里还有一个猪宝宝。”   两人闹完,孟秋去上班,顺便把莫晗捎到巨鹿路,她定的二手缝纫机和工作台今天到。新地方她添些东西布置下即可,不用再花力气装修省了她不少事。   下午邱檬拉来一套她外公家闲置的旧衣橱,九十年代的旧物,经典又耐看的款式,有些文艺范儿,摆进屋内十分合适。人模和衣架差不多同时到,莫晗挂上样衣,摆出样包,不过一天已经像模像样。   莫晗内心的不安终于又减少一点。   孟秋晚上要回家吃饭,邀请她一起被她婉拒,因为她约了中介看房子。没有电梯的租房更便宜但是她不敢要,怕肚子大了上下不方便。离医院近一点的电梯房租金太高,她又付不起。中介见她预算紧张,好心建议她与人合租。   有谁愿意跟单身孕妇合租,又有谁敢跟单身孕妇合租?莫晗摸着肚子不敢与中介说明真相,怕招架不住对方眼中更多的同情。内心的不安一会儿少一会儿多,来来回回地撕扯她,让她疲惫不堪。   莫晗头重脚轻地回到孟秋公寓,在玄关看到了熟悉的户外长靴,45的脚码大得像两只船。客厅亮着灯。她摘下围巾坐下换鞋,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吃饭了吗?”   莫晗抬头望过去,玄关灯暗客厅灯亮,背着亮光的俞肖川有些面目不清,不整齐的头发在地上投下搞笑的影子。   她冲他微微一笑:“吃过了,你呢?”   俞肖川摇头:“还没。”   莫晗坐下换鞋,俞肖川盯着她双手,指尖被冻得发红。这几日上海昼夜温差很大。   莫晗换好拖鞋起身:“孟秋今晚不会回来了吧。”   俞肖川默认点头,莫晗走近了才看清他的脸,胡子拉碴就算了,下巴处起了很多痘。双眼红得不太正常。他穿着秋天的卫衣,屋内未开地暖。   她盯着他眼睛一直看:“你眼睛怎么了?”   俞肖川挠头:“医生说结膜炎。”   “严重吗?”   “治疗比较麻烦。”   “麻烦也得治,别耽误了,你靠眼睛吃饭呢。”   莫晗轻声细语地叮嘱。   俞肖川有过瞬间的错觉,好像回到了以前,她也是这般关心着他,有没有吃饱饭,有没有穿够衣服,春风细雨般的自然,让人不知不觉沉溺其中,失去后才知不习惯。不过也就瞬间的功夫,俞肖川稍微移动视线看一圈就知道今非昔比。这是在孟秋家,莫晗依旧待他如常,他也更加难过。   莫晗往客厅里走,俞肖川站在玄关处难过地没法动,眼睛却舍不得放开莫晗,看着她把堆在沙发上的衣服一一挂到衣架,又将茶几上的脏水杯拿到厨房。厨房水声响起又停下。   他深呼吸,慢慢挪到厨房门口,盯着水池前莫晗的后脑勺问:“什么时候回去?”   她头发挽得很高,堆在后脑勺,又一戳垂在耳边,手上擦杯子的动作没停。   俞肖川的心跟着她的动作上上下下,在她擦完所有杯子后转身的瞬间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我已经搬出来了。”   莫晗看着他说。   俞肖川低头:“再搬回去不行吗?”   莫晗哼笑,“那还要再签协议吗?”   俞肖川抬头,莫晗很认真,脸上并无嘲讽,更堵得他胸口难受,还不如痛痛快快骂他一顿。   莫晗走出厨房时经过他身侧,被他拉住手臂。   “回去吧,别闹了。”   莫晗用力地看他。   俞肖川终于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让他难过又开心的东西。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莫晗甩手挣扎,他不松手。她用力,他也用力。她为了挣开他,脸涨得通红,拧着身体,用另一只手掰他的手,指甲抠进他手背。俞肖川咬牙,纹丝不动。两人僵持很久,莫晗哪是他对手。俞肖川被抠破的手背往外渗出了血迹。   俞肖川牢牢抓着她,“回去吧,莫晗,求你了,我爱上了你了,我爱你,你别不信,好吗?”   莫晗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低头一口咬住他手腕。她像一头被猎人困住的兽,最后垂死挣扎。   俞肖川痛哼出声,也没撤手。   莫晗咬着咬着,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她的力气越来越小,忙了一天的疲惫、租不到合适房子的难过、欠下的债务、肚中的孩子、对自己的厌弃、需要拼尽全力才能看到希望的未来,好多恐惧与不安,还有这逃不开的俞肖川……彻底压垮了她。她放下所有伪装,像个怨妇似的指着俞肖川的鼻子控诉:“你说爱我,你确定爱我?俞肖川,谎话说多了把自己都骗了是吗?你还不如直接承认是因为孩子呢,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孩子。你说爱上我了,什么时候爱上的?是赵又卿那次过敏晕倒后爱上我的,还是你们一起去甘孜时爱上我的?你能稍微尊重一下我吗?协议里都写好了的,如果一方有感情变动需告知另一方。你不说你和赵又卿的事情是怕我缠着你吗?放心,我不会缠着你,哪怕有孩子也不会,我跟你妈说过了,我不会拿孩子绑架你,你放一百个心,我还不至于可怜到那种地步!”   莫晗一口气吼完,吼得时候很痛快,但是吼完了很不痛快,反倒累得想往地上倒。要不是俞肖川使劲抓着她,她怕是早就瘫倒在地。他的手腕已被咬青,手背都是被蹭开的血迹。莫晗忍着眼泪别开头,不看他的手。   俞肖川握着她的手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我不是因为孩子才这么说的,真的,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一直都知道,你不可怜,可怜的是我。”   莫晗转头不敢置信地瞪他:“你可怜什么?”   俞肖川双眼愈加发红:“赵又卿的事你明明都知道,为什么从来不问我?”   问得好像他也受了不少委屈,莫晗恨不得瞪穿他:“问你,你要我问你,你是有多看不起我!”   两行眼泪倏然落下,俞肖川到底没憋住眼泪,干脆也放开了:“那你有把我放在心上过吗,莫晗,你有把我放在心上过吗?每次都是我主动找你,主动给你发微信主动给你打电话,主动地靠近你。我要是不主动找你,你也不会主动找我。你有什么事都不找我,宁愿在网上说给网友听都不告诉我,我有什么事你也不关心。我需要你,而你不需要我。是你看不起我,而不是我看不起你。”   莫晗同样没忍住眼泪,泪花模糊了双眼,她看不清眼前的俞肖川:“我看不起你,你居然会这么想。那你有想过为什么我不主动找你吗?”   俞肖川擦去脸上的眼泪,慢慢地松手,莫晗无力抽回手臂,任由他彻底放开后跟断臂似的垂落身旁。   大家都只看自己想要看的,想自己想要想的。这是一个恶性循环。错误的开始让他们都爱的有所保留,有所保留的时候多了,就成了彼此心里解不开的结。   莫晗拖着脚步回到客厅,坐上沙发双手抱住膝盖恨不得缩进沙发里,“你记得我们领证那天你给我钥匙吗?”   她问得很轻,像是临时想起。   俞肖川已想不起当日具体情形,但看到莫晗表情心底猛得一沉,也不是真的想不起。   “你把钥匙扔到了地上,连给我上前取的时间都不给。”   莫晗好心提醒他。   当日片段一股脑的涌入脑海,俞肖川一颗心沉到谷底。那会儿的他还办法想太多以后,但也不是故意。他想要解释什么,又无从说起。不是故意又有点故意,他也没办法说服自己。   “当时我觉得自己特别可怜,但这种可怜偏偏又怨不得任何人,是我自己选的。”   重新忆起当日情形,莫晗就跟做梦似的,眼前走马观花地飘过很多画面。   民政局拍照的人说:“靠近点,靠近点,别害羞,靠近点,你看别人都恨不得抱到一起去。”   俞肖川说:“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   黑色越野车身上的泥巴,他没什么笑容的脸,被他塞进屁股兜的结婚证。发麻的脑袋,有些晃眼的太阳,地铁带起的风,地铁站的钻石戒指广告,对面的老夫妻手牵手。展厅的样衣,骂人的王妍,没写完的PPT……   王妍说:“不想干就滚蛋。”   她说:“那我滚蛋。”   突然多出来的底气,突然的洋洋得意,突然减少的恐惧,突然的潇洒……未来好像一片光明,须不知光明的背后藏着另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假装做了一场梦,醒来就什么都有了,不过是一场梦。那会儿莫晗想了很多以后,但想与不想差别不大。   俞肖川最终放弃辩解。和赵又卿分开后,他才看到自己身上类似程露的部分,稍不注意它们就会蹦出来伤人。这是难以治愈的病,除了预防别无他法。   “你姐那天在山上说我活该,你妈以前也说我不要脸,我想想觉得也是。”   莫晗从沙发上放下有些发麻的腿。   俞肖川艰难开口:“是她们不好,对不起。”抱歉的话太多了,压根不知从何说起。   莫晗低头揉腿。她和俞肖川都一样,父母给的温暖有限,所以才想在外找个家。但什么才能叫做家呢?她以为在上海有个固定住处就是家了,俞肖川以为结个婚就有家了……他们把家想的太简单,都想偷懒走捷径,结果都摔得不大好看。   莫晗自嘲地苦笑不止,“以前使劲儿绕开的麻烦,结果又都绕回来了。我跟你说过,我这人没什么运气,是真的没什么好运气。”   人生从来没有捷径。天上的馅饼接到手上已经是耗尽运气,别人给的底气都是虚假的,洋洋得意都是一时之气,撑不了多久,潇洒不过表象,藏到暗处的恐惧还是恐惧……未来有白日也有黑夜。   莫晗突生困倦,连打哈欠。   “你回去吧,太晚了,我要休息了。”   俞肖川站在原地不动,莫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困倦渐渐压不住心头再次升腾的火气:“你还不走吗?”   俞肖川忽然咧嘴笑开。   笑得莫晗怒目瞪他:“你神经病吗?”   俞肖川笑得更加大声,好像终于解放了。   莫晗生气地拿起拖鞋扔他,他没躲,拖鞋砸到他胸口。莫晗又捡起第二只大力地扔过去,准确无误地砸到他的脸。她扔完拖鞋气喘吁吁,看着俞肖川弯腰捡起拖鞋放到她脚边,她抬脚踢他被他捉住脚腕。他蹲在她身前,像一个犯错的孩子,固执又认真看着她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莫晗挣开脚,一脚踢开他。   俞肖川被踢得跌坐在地,坐在地上缓了会儿才笑着爬起:“先这样吧,你早点休息,改天再来接你。”   自信的不容拒绝的口气,跟当初他提议结婚时一样。   莫晗看着他走到玄关换鞋,边走边揉屁股,刚刚那脚她没省力。她看他用被咬青的手腕费力地扯上鞋后跟,抬手擦掉不知何时涌出来的眼泪。 第70章   隔天下午,俞肖川不请自来,抱来了一堆东西,都是莫晗一直想买但没舍得买的国外定制品牌的剪刀和皮雕刀具,一套工具得上万,剪刀上都刻着莫晗名字。刚好跑来帮忙的邱檬看到刻字特意指给莫晗看,莫晗瞄了眼,一声轻哼后转过头去,好像很不喜欢。   俞肖川在旁讨好地陪着笑,看的邱檬有些心酸。以前在公司她曾远远见过他几次,站在门口叼着烟等莫晗下班,面无表情,看着有些清冷傲慢,感觉不好接近。那会儿她还嫉妒地猜想过,这男人一定是莫晗倒追来的。后来跟莫晗熟了才改变想法。此刻俞肖川再无骄傲可言,甚至卑微的有些可怜。   莫晗不跟他讲话,他也不多说什么,邱檬说凳子坏了,他翻出锤子钉子修凳子。邱檬刚拿出要挂的窗帘,他一声不吭地搬来独自挂好了窗帘。邱檬问莫晗门口灯箱要不要叫工人来装,他又拿着电钻和电笔熟练地装好了灯箱。忙前忙后,后背都汗湿了,半长的头发黏在额头,他右手手背一圈牙印,半个手掌都是青的。   邱檬给他倒茶,他说麻烦你了。   莫晗始终不与他说话,偶有眼神对视,都是一张冷脸。俞肖川忙完了要走,对着莫晗说:“工作室那边还有片子赶着要剪,我就先走了。明天再来,别太累着自己。”   莫晗背对着他,好像没听见。   邱檬同情地看俞肖川,俞肖川笑着摊手,看着既无奈又开心。邱檬也不知道他开心个什么。   等他走后,邱檬问莫晗:“怎么回事?”   莫晗面无表情:“什么怎么回事,他要做就让做呗!”   邱檬叹气:“有些可怜。”   换来莫晗瞪眼:“他可怜个屁!”还有点生气。   邱檬赶紧跟着说:“对对对,可怜个屁!”完了偷偷吐舌,心想以后千万不要惹恼莫晗,同时又忍不住心疼俞肖川。   隔天,俞肖川还真的又来了,刚好邱檬又撞上了,她进去时莫晗刚搬起一个纸箱子,被俞肖川一把抢了过去。   莫晗瞪他,他赔笑:“你歇着,我来。”   莫晗踢了他一脚,正中小腿骨。他也不躲,明明很疼但还是笑嘻嘻。   再隔天,孟秋中午抽空到工作室转一圈,也看到俞肖川,胡子拉碴,一双眼睛红得可怕,蹲在屋里吭哧吭哧地组装刚到的工作台,莫晗就坐在一边喝茶,跟剥削工人的地主监工似的。两人都不说话,气氛诡异又和谐。   孟秋也偷偷问莫晗这怎么回事。   莫晗望着忙得满头大汗的俞肖川冷笑:“我哪知道!”   中途俞肖川不小心划破了手指,伤口还挺深,血流不停,孟秋让他停下来处理伤口,他根本不理会,随便抽纸擦了擦,又蹲下去继续敲敲打打。孟秋看莫晗,莫晗这才冷冷出声:“你非得把手弄断了才停吗?”   俞肖川笑嘻嘻地看着她:“那不然怎么办?”   莫晗翻他白眼,冷着脸上了楼。孟秋以为她是不想再跟他说话了,正想安慰他几句,结果没过一会儿莫晗又下楼了,手里拿着医用酒精与云南白药,俞肖川这才乖乖停下来,把伤手给给她。莫晗给他倒酒精消毒时跟倒酒似的,毫不客气地往伤口上泼,疼得俞肖川脸都歪了,愣是没哼一声。孟秋都不忍看。   包扎完俞肖川又拿起了工具继续忙碌:“装完你就能用了,这台子比之前的台子好。”   话里话外都是讨好。   莫晗不为所动。   孟秋看看蹲在地上翘着受伤手指干活的俞肖川,用嘴型问莫晗:“会不会太过分了?”   莫晗脸色稍有松动,但也没有阻止俞肖川,更没说几句安慰话。   俞肖川好像也不在意这些,看着还有些开心。他装完工作台就走了,匆匆忙忙的,说是还有片子赶着要剪。这几日他都是抽空过来,孟秋在家里跟孟海东闲聊时听他提过几句,俞肖川主导拍摄的纪录片审查不过关,需要重新剪辑,最近他都在通宵忙这个,难怪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他刚走,孟秋就劝莫晗:“给他个机会,他不是不爱你。”   邱檬也说:“他很爱你。”   莫晗独处时常常摸着肚子反省,这是她想要的吗,这样就够了嘛?她没有答案。她不是不原谅俞肖川,看着他讨好自己她并不痛快,甚至有些悲哀。   工作室一点一点有了模样,莫晗手上的项目都在顺利推进,经过对话宣传,星河剧场新剧巡演场场爆满,演员服饰受到业内好评。王妍有个高效率的团队,已经把100名女性的需求收集到位。一切都开始慢慢走入正轨。   俞肖川天天来,帮着干活,送些有的没的的小玩意儿,又开始送那些鸡啊蛋的,还都是做好了的,炖汤蒸蛋,清淡可口。他的结膜炎一直没好,也不知道有没有去医院看看,眼睛红得不正常,眼下都是黑眼圈,片子还在加班加点剪,张谦在朋友圈说:“都送审三遍了,还是有些东西不能过。再剪就没东西了。”他们也有很多无奈。好在他手上的青紫褪去了,手指上的伤也在慢慢愈合。   这日俞肖川献宝似的送来一展小壁灯,小天使的造型精致可爱,他在福州路的旧物商店一眼就相中了这小玩意。   他问莫晗装在哪里比较好。   莫晗爱答不理地说:“随你。”   俞肖川看了一圈,装在了洗手间,莫晗看到又忍不住骂他:“你装这干嘛,天使找屎?”   俞肖川又委屈地拆下来,看着莫晗眼色装在了她的工作台附近。   装完壁灯天色已晚,莫晗准备了很久刚要开口问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饭,俞肖川接了个工作电话,完了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莫晗有些失落,但又觉得这样也不错。她站在门口看着门口灯箱,柔柔的白光干干净净的,字的颜色由深蓝慢慢变成浅蓝,有游客模样的年轻男女站在门口摆拍照片。   莫晗拍下他们的照片发到豆瓣,写:“晚饭还没吃呢!”   过了会儿有小吃留言:“给点了鸡汤,待会儿就到。”   她回:“鸡鸡鸡,你脑子里只有鸡吗?”   之前在苏州收到有小吃的私信时她毛骨悚然,差点拉黑对方。过了一夜后,她又庆幸幸好没有冲动地拉黑对方。   很快俞肖川发来微信:“那换羊肉汤,附近有家单县羊肉汤不错。”   半小时后,外卖送来一锅鸡汤和一盆羊汤,莫晗都喝了几口,明明都很鲜美但还是觉得索然无味,很想骂俞肖川,又不喜欢这样无理取闹的自己。   她问孟秋:“你怀孕后是不是很容易发脾气?”   孟秋非常肯定地说是,她刚骂了南希一顿,因为他衣服没洗干净,还有做饭醋放太多。   “我现在是很爱吃酸,但也没必要倒半瓶醋吧!”   孟秋抱怨不停。   莫晗暗暗同情南希,孟秋说他也是才开始学做饭。   和孟秋通完电话,莫晗继续出发看房子,这一次换到了稍远一点的片区,中介带着转了三处房子,不是房间太破,就是附近交通不便,再不就是太贵,反正没有看到合适的。   中介都有些烦她了。   “您这么挑剔,是找不到合适的房子的,差不多就行了!”   莫晗差点没忍住火气反击:“挑剔一点怎么了,为什么我们活着什么都要凑合,都要差不多?”   工作凑合,婚姻凑合,住的凑合,吃的凑合,开心也凑合,不开心也是凑合,什么都是差不多就行了。普通人的人生好像就该如此,一生凑合凑合就过去了。太较真的,太挑剔的,好像还不如差不多的。   简直笑话。   莫晗看完房子回到孟秋别墅,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又越难过,最后抱着枕头大哭了一场。哭完了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产检时医生也说,怀孕会影响情绪,大起大落很常见。不过还是尽量保证情绪稳定。   “对孩子比较好。”   医生这么说。   中午刚过,俞肖川又是一阵风地来了,带来一块漂亮的阿拉伯风旧地毯,很配那些旧桌椅。他和跟着一起来的张谦铺完地毯又一阵风地走了。   张谦走时偷偷告诉莫晗,“他看好几天了,旧物店老板自己用的,本来不卖的,他每天都去非得要这一块,老板被逼着卖给他的,拿地毯时可不乐意了。”   莫晗骂他:“有病。”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闯进来一位路人,说是见院子漂亮就冒然进来了。莫晗做的那些包,每个她都爱不释手,可惜每个都有主人。最后她看上了莫晗正在用的手提包,非得求着她卖给她:“你这包很配我一个手环。”   莫晗见她真心喜欢,打了个折扣,勉为其难地掏出包里的东西把包给她。   崔爽看到她从包里掏出来的戒指盒眼睛一亮:“这是我做的。”   莫晗愣住。   崔爽大笑:“这么巧,原来你就是俞肖川口中那位爱人啊!”她这才自报家门:“我叫崔爽,珠宝设计师,工作室在松江。之前他给我拍过产品。”   莫晗觉得未免有些太凑巧:“俞肖川叫你来的?”   崔爽连连摇头:“我真是刚好路过,我跟你老公也没那么熟啦,一年都见不到一次,不过最近见了好几次。”她指桌上的戒指:“就因为这个。我还以为他没送出去呢,第一枚听说送得不顺利,还没送到你手上就被别人给戴了,又让我做了第二枚,可把我累坏了,这玩意儿看着简单,做起来可费功夫了。他这人真是磨磨唧唧的,早送出去不就好了!”   莫晗翻出戒指套在手上:“是啊,磨叽死了,特别烦人!”   崔爽大笑不止,拎着包离开时邀请莫晗:“改天去我工作室坐坐。”   莫晗说好,挥着戴戒指的手跟她再见。   崔爽出门就给俞肖川发微信:“无意间看到你老婆工作室,很不错哦。人更不错,好好抓紧了。”   俞肖川回:“要你说。”   虽然孟秋公寓住起来不错,要是莫晗愿意,一直住下去都没问题,但她还是继续找房,从静安黄浦找到虹口闵行。每个中介都嫌她太过挑剔。   “咱们都是普通的打工族,又不一辈子待在上海,租房住就别讲究那么多了。都租房住了,差不多就行了,挑来挑去都那样。”   有个四十多的大姐中介一番好心地劝说她。   上海连续晴了多日,白日暖和夜晚凉。   俞肖川坚持每日去工作室晃一圈,带些吃的喝的用的,时不时也会带上相机过去,里外拍一圈。他拍的照片有些发给了她,有些发在了朋友圈,有些发在了豆瓣。   这日有小吃在广播发了一张她工作室照片,傍晚站在马路对面拍的,灯牌白光像雾,柔化了夜色。窗后面的她正在整理人模身上的衣物。   他写了句:“重新开始。”   莫晗看完翘了翘嘴角,完了又想骂人。   邱檬在工作室碰到俞肖川的次数多了,偶尔没有遇到他还会问莫晗:“他今天没来?”   孟秋也会时不时问她,俞肖川今天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之前她吃过一次俞肖川送的鸡汤后,连着几日都跑去蹭汤喝。   俞肖川的片子剪到第五遍,终于过审了,本以为可以歇一阵了,没想到又来了不得不做的急活儿。他的结膜炎还没好。某日被莫晗一顿臭骂后,终于跑去医院看了,用了药之后症状有所缓解,但也没有好全,天天用眼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虽然很忙,但他还是每天跑一趟莫晗那边,通常中午过去,有时候也会拖到午后,偶尔会更晚。去晚了他就请莫晗吃饭,莫晗一开始拒绝,后来他赖着不走,莫晗也就屈服了。工作室附近有一家东北菜,她很爱他们家的招牌酱大骨。两人吃饭时会聊天,莫晗聊和星河剧场的合作和王妍的项目,他说他在给张炀拍一些特别的东西,为了还人情。心平气和,平平常常,跟以前一样,又跟以前不一样。   俞肖川死皮赖脸地陪着莫晗去了一次产检,被老医生盯着好一顿看,奇怪的眼神盯得他后背发毛。   从医院出来俞肖川问莫晗:“你是不是以前跟医生说过我?”   莫晗白他一眼:“没错,说了很多坏话。”   “比如?”   “还要我说?”   俞肖川乖乖地不吭声了,过了会儿又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莫晗闭眼装睡,只听到俞肖川在她耳边叹息,一声接一声的,让人生气。   最终莫晗还是在中年大姐的劝说下,降低了要求,看中了一套在第一医院附近的房子,老房子旧家具,两室一厅,在二楼,朝向不好,采光一般,没有电梯。房租每月六千八,她当然嫌贵。   赶着提前回家过年的大姐苦口婆心地劝她:“你再不要就只能等明年了,过完年的房子最不好找了。”   临近小年,马路上的车一天比一天少,地铁一天比一天空。巨鹿路附近的很多小店都提前关门了,包括那家酱大骨很棒的东北菜,紧闭的门上贴着喜庆的倒“福”,店主手写着开店时间:“回家过年,初五开店。”   逐渐空荡的上海没有以前那么拥挤和吵闹了,让人有些不习惯。   南希放假了,孟秋和他搬回了闵行,孟秋一开始犟着不愿回去,她不放心莫晗独自住,可是她又见不得南希失望。这是他们结婚后两人过的第一个年,搬过去后就开始热热闹闹地往家里搬年货。   公寓只剩莫晗一人后,俞肖川时不时会上去坐坐,带着些吃的,借口都是顺路。偶尔也想留下过夜,都被莫晗冷脸拒绝。俞肖川摸过一次莫晗肚子,稍微鼓起来一点了,他有些控制不住的兴奋与激动,莫晗没有打开他的手,但是嘲笑了他:“那是我的赘肉,你激动个屁啊!”每天吃他送的汤汤水水,莫晗渐渐胖回来了。医生说是好事,俞肖川看她气色一日好过一日,更加殷勤的送吃送喝。有些是程露准备的,他也如实告知莫晗。   莫晗嘴上没说什么,但是程露送的东西她都会吃光,妇产科医生准备的肯定都是好东西,她是这么想的。   孟海东和孙笑去非洲大草原过春节了,孩子留给了爷爷奶奶。孙笑朋友圈晒出来的照片一会儿在塞伦盖蒂草原看大象,一会儿在恩格尔盆地看斑马,都是孟海东紧搂着她。   邱檬跟着男朋友去了东北,计划三十白天再回来陪她妈过年。可是她妈吵得厉害,不是不满她过年往外跑,而是嫌她找了个外地人。   方爱梅问莫晗什么时候回去。她说不回了。   方爱梅失望过后不忘提醒她:“别空手去人家家里,买点礼物,要会叫人,别跟在自家一样,看到人都不喊。要有眼力见,主动帮忙做事,勤快点,你不是会做饭吗,帮人家做几顿饭……”   唠叨了一堆,生怕她做的不好被俞肖川家人嫌弃。听得莫晗直冒火气,差点赌气说她和俞肖川已经离婚。   莫繁和她已经领证的男朋友最终决定不回家了,新开的农场暂时离不了人。莫川春节要开店,同样没办法回家过年。   方爱梅心疼家里准备了一堆吃的,结果大家都不回家。   池野来过一次工作室,送了一缸金鱼,正巧碰上俞肖川也带了一缸鱼来。莫晗有些尴尬,两人反应倒是平平常常,合伙把两缸鱼换成了一缸鱼。最后池野还坐俞肖川的顺风车离开。   程露也来过工作室,她去星河剧场了没碰到,回来隔老远便看到程露留在窗台的向日葵,黄灿灿的很耀眼,花束旁有一包孕妇营养品,下面压着手写的字条。   “这是我同事微信和电话,以后你体检都找她。”   医生字体龙飞凤舞,莫晗辨认了很久。   大姐中介要回老家过年了,临走前说服莫晗签下那套房子。因为她说过完年回来找房子的人多了,房租会上涨。   大姐中介约来房东签合同。中年男房东斯斯文文,沪腔很重,先上下打量她一番后问:“侬是哪里人?”   莫晗报了老家贵州,房东盯着她的脸不停啧嘴:“难怪皮肤那么好。”听说她是单身后,房东突然蹦出一句:“我住附近,以后你要修个马桶换个电灯泡的都可以找我,随叫随到没得问题,有空的话还可以约个咖啡。”   大姐中介偷偷告诉她:“房东单身,在这附近有六套房。”   莫晗看着中年男房东笑眯眯的脸,最终没签。   大姐中介当场埋怨她浪费她时间,但离开前还是不忘好心地把她拉到一边劝说她:“这多好的机会,你还不抓住!”   大姐要赶晚上火车回家,一阵风地先走了。   剩下男房东跟着她下楼,一路盛情推荐:“我隔壁还有套房子,年后到期,租客已经回老家了,要不要先过去看看,我可以给你算便宜点。这附近房子老贵了,不好租的呀。”   莫晗婉拒了对方,但对方仍旧纠缠不休,她一边好声好气地应付他一边不动声色地走到了马路边人多的地方,这才当着他的面给俞肖川打电话:“来接我,快点。”   俞肖川刚好在附近办事,十分钟不到就来了。   莫晗隔老远就看到他的越野车,不客气地搭下脸对一直跟着她的男房东说:“我老公来了。”   男房东瞬间怂了,嘟囔着骂了几句沪语匆匆离开。   俞肖川只看到一个背影,和如释重负的莫晗。   越野车停在莫晗身旁,车身上的招牌泥巴一如既往的醒目,跟两人领证结婚时那天一样。   莫晗爬上副驾驶,低头绑安全带。   俞肖川看到她右手食指的戒指:“去哪儿?”   莫晗抬头望向前方,路灯一路向前,夜色也遮不住路旁迎春花的奔放热烈。路旁还在营业的商铺唱着热闹的新年好,门口红灯笼随风摇摆。   “回家。”   她说。   俞肖川握住她的手:“好凉。”   他的手又大又暖。   她反手只能握住他半个手掌。   “家里的橘树死了?”   “它开花了,有些奇怪。”   “天变暖了,香吗?”   “满室生香。”   [全文完] 第71章 番外1   俞肖川醒得突然,睁眼还是暗色一片,他伸手拿过手机看时间,刚过六点。半夜两点他醒过一次,四点他又醒过一次。这一晚他睡得很不踏实,每次醒来都要摸摸身旁的莫晗,把她拽得离自己近一点。身旁的莫晗又睡远了,他主动凑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刚抱上就听见莫晗嘟囔轻哼:“热。”   “你醒了?”   俞肖川反倒贴得更紧,整张脸贴在她背后,嗅着她身上熟悉好闻的花露水味道。   莫晗不舒服地翻身推开他:“我还想再睡会儿,你太热了。”   俞肖川这才听话地离她远一点,但手上仍然抓着她一只手。莫晗想抽手没抽出来,干脆随他去了,闭上眼睛再次沉沉睡去,说来奇怪,昨晚一回来她就觉得困,吃完饭沙发一躺就着了,还是俞肖川抱她上床的。半夜俞肖川醒来好几次她都知道,因为他怀里实在太热,她好不容易挪开了又被他拽回去。醒醒睡睡,更加睡不够。好在这次俞肖川没有再把她拉回去。   莫晗睡够了才醒来,刚睁眼就看到躺在身侧的俞肖川单手撑着头在看她,不知道看了多久。他见她醒来,自然地伸过手帮她拂去额头乱发。   “还是这样好。”   他感慨地叹息。   莫晗故意问:“哪里好?”   俞肖川放下手平躺到她身旁,两人肩膀挨肩膀。他握紧莫晗的手:“看着你躺在我身旁就很好。”   莫晗翻身趴到他怀里,脑袋搁他胸口听他心跳。她也觉得这样就很好。她问俞肖川:“客厅那些大纸箱装得什么呀,堆得到处都是?”   “家具,托乡下认识的木匠定制的家具。”   俞肖川说完又特意补了句:“早就订了,从爷爷葬礼回来就开始做了,前几天刚寄过来,还没来得及装呢。家里太空了。”   莫晗轻哼:“也别堆太满,收拾起来麻烦。”   俞肖川抬头看她:“你这人!”   莫晗也从他胸口抬头看他,语气蛮横:“我这人怎么了?”   两人对视几秒,俞肖川乐得咧嘴,莫晗捶他胸口,他抓住她双手将人扯近了,张口就从鼻子咬到嘴。   “你这样很好。”   他又说。   莫晗反口咬他鼻子和嘴,嘴上没收住力,咬得俞肖川轻哼哼:“哎哟,疼,温柔点。”   “其实我不温柔。”   莫晗住嘴后说。   俞肖川揉她头:“我知道。”   莫晗抬头再次咬他嘴,温柔而认真。俞肖川满足地轻哼,翻身将她压到身下。   花了两天时间,俞肖川装完了箱子里的家具,除了几个书架衣架之外,其他都是孩子用的东西,木滑梯木摇篮竹木马。   然后就要过年了。   大年三十当天两人忙完工作后才去超市采购年货,随便买了点当天吃的东西便回家了。   路上俞肖川接到程露电话,她和俞达先已经去了新西兰。   “听说你姐没去台湾,一个人在家呢。保姆也回家过年了。”   程露欲言又止,俞肖川直接挑明:“您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叫她一起呗,吃个年夜饭。”   俞肖川听完看了眼身旁的莫晗,莫晗也正竖着耳朵听他打电话。他干脆地一口回绝:“今年就算了吧,我叫她她未必会来。”   程露没吭声,大概也觉得他说的没错,过了会儿才重新开口:“上次给莫晗的药让她记得吃。”   “她有吃。”   “那就好。”   两母子同时沉默。   莫晗扯俞肖川,做口型提醒他:“新年快乐。”   俞肖川犹豫了几秒才僵硬地开口:“你和爸在那边好好玩,祝你们新年快乐。”   程露轻声地“嗯”。   电话挂掉后,俞肖川牵上莫晗的手:“她想让我们叫下我姐,今晚,一起吃个饭什么的。”   莫晗撇嘴:“她肯定不愿意来。”   俞肖川耸肩:“我也觉得是。”   回到家莫晗还是逼着俞肖川给俞肖言打了个电话,果然,她一口拒绝。   “实验室值班呢,哪有空吃饭。去你家吃饭,我怕大家都消化不良。”   俞肖川被她不客气的语气噎到:“随你。”   莫晗又在旁口型提醒:“新年快乐。”   俞肖川不情不愿地说了句:“新年快乐。”   “你也是,还有──她也是。”   俞肖言居然回复,难得语气正常。   俞肖川很是意外,望了眼厨房开始和面的莫晗,叹气道:“莫晗让我说的,也是她让我打电话给你,我们都知道你不会来。别总想着工作,偶尔也放松下。我记得你以前很会在网上找各种好吃的,过年也给自己找点好吃的吧。”   他说完先挂了电话,有些尴尬也有些释然。他跑到厨房帮忙,笨手笨脚连根大葱都切不好,被莫晗嫌弃地赶出厨房,只好像以前一样,翻出相机拍照录像。   莫晗更加烦,对着镜头骂他不干活光添乱。她终于不再抗拒他的镜头,对着他镜头展示她的一切。   锅包肉,地三鲜,猪肉炖粉条,大拌菜,酸菜猪肉饺子,这是一顿东北味儿的年夜饭,俞肖川用手机拍下小视频发到朋友圈,炫耀的口气招来孟秋吐槽。   “你居然让一个孕妇做这么多饭?”   莫晗抽空回复她:“对啊,葱都切不好,只会拍来拍去的碍事。”   孟秋回了一个白眼表情。   孟海东回了一个偷笑表情。   张谦说:“想吃嫂子做的菜。”   俞肖川回复张谦:“有空过来玩呗。”   张谦说:“我在广州见家长呢,瑟瑟发抖中。”   俞肖川和莫晗同时回复他:“祝你好运。”   两人坐下吃饭。   俞肖川举着筷子迟迟不落筷,莫晗瞪他:“又在表演什么呢?”   俞肖川看着她忽然笑得羞涩:“第一次在自己家过年,像在做梦。”   一桌菜,两个人,不,三个人,他曾幻想过多年的场景,居然真成了现实。他很想在桌旁摆个相机,记录下这一切,可是又觉得相机记录太过生硬,不如眼睛记下的真实和温暖。他贪婪地看着桌上的菜,和坐在他对面的莫晗。   “快吃吧,都凉了。”   莫晗给他倒酒,给自己到了一杯茶。   “干杯,新年快乐呀,俞肖川。”   俞肖川举着酒杯与她的茶杯碰杯。   “新年快乐,莫晗。” 第72章 番外2   吃完年夜饭,俞肖川搂着莫晗看了会儿电影,接到方爱梅的视频电话。莫晗自然地拿起手机走到一边接电话,俞肖川探头望着她那一边,眼底的期待都快溢出来了。莫晗一边跟方爱梅说话一边拿眼角余光瞟他。   方爱梅那边满满当当挤满了人,挤在前头的是莫川一家,他到底还是赶回家过年了,儿子女儿都在他怀里,女儿还小,瞪着黑眼睛好奇的看着给她拜年,可是因为害羞,小声说了句新年好之后缩到了莫川怀里。一家人笑他怕丑,孩子干脆头也不抬了。   外边是堂哥莫响一家,堂哥坐在轮椅里,笑医生以为他起不来了,没想到最后居然起来了。医生都说是奇迹。嫂子一身红衣喜气洋洋地倚在他身旁,他家儿女站在另一边,在嫂子的教导下,跟她拜年。   都是新年好之类的祝福话,喜庆又热闹。   屋外有鞭炮声,噼里啪啦,此起彼伏。   “你弟今年买了一千多块的烟花响炮,待会儿就放,肯定热闹。”   方爱梅一直笑个不停。   莫青松坐在角落,手里夹着烟笑呵呵的,镜头偶尔扫到他,他就盯着镜头一直看。他眼睛不好。莫川说年后打算带他去看眼睛。   莫晗跟所有人道完一圈新年好,余光里的俞肖川已经背过身去了,一脸委屈地望着窗外,窗外的黄浦江边也在放烟花了。她摸了摸肚子,刚准备叫他过来,方爱梅那边一帮人稀里哗啦就散了,冲到外边放烟花去了。   屋里瞬间只剩方爱梅。屋外热闹,屋里安静。炭火照得方爱梅脸红彤彤的。   “你一个人过年的呀?”   她这才问起,带着母亲的担心。   “怎么了,一个人不行吗?”   莫晗倚在窗边,看着窗外烟火,城市烟火富丽堂皇的绚烂,肯定比乡下烟火漂亮,但没有身临其境只是远观,终究还是少了很多乐趣。   方爱梅笑容僵在脸上,隔了一会儿才整理好表情:“你离婚了?”   莫晗微微一笑:“万虹说的?”   方爱梅低声叹气:“你什么时候结婚我们都不知道。”   莫晗忍不住笑出声:“你不是早知道了吗,之前在机场,劝我不要由着自己性子来,多忍忍就过去了,那会儿你不就知道我结婚了吗?”   她反问完又瞟了眼不远处的俞肖川,他正看她,关心取代了委屈。   方爱梅沉默了片刻,镜头随之转移方向,对准窗外的院子,噼里啪啦,鞭炮烟火齐放,孩子们开始兴奋尖叫,大人们也在嬉闹。确实没有城市烟火好看,但那份热闹却是城市没有的。   “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方爱梅最后说。   “你们也是。”   莫晗挂掉视频。她坐回俞肖川身旁,一把搂住他脖子,把他的脸压向自己,认真而仔细地打量他:“失望吗?”   俞肖川掩饰得很好:“失望什么?”   莫晗松开他,望着,跟我妈他们。”   俞肖川拉她到怀里:“确实有些失望,但听你这么说了我又还好了。”   莫晗抬头看了他一会儿,掐他手臂:“你这人。”   俞肖川抓住她乱掐的手说:“扯平。”   莫晗微愣:“扯什么平?”   俞肖川微微一笑,不过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这些话他是第一次说。谈不上有多释然,有些不甘遗憾还有一些埋怨都已经刻进了骨头里,这辈子都别想摆脱了。就像对小时候吃不到的零食执念一样。他对程露他们的爱与怨,岂是几句话就能讲明白的。莫晗应该也一样。   偏偏她还要故意问:“你说和我结婚,赌气?”   这种程度的秋后算账,也算是两人之间的情趣之一。俞肖川早知有这一出,耍赖似的突然躺倒,把脑袋贴她肚子:“这小鬼,什么时候才能隔着肚皮踢我一脚啊?”   莫晗笑,俯身抱住他:“幼稚鬼,早着呢。”   俞肖川双手环住她腰,整张脸埋进她肚子:“下次产检是14号吧?”   “好像是吧。”   莫晗记不大清。   俞肖川轻声哼哼:“情人节诶,那天。”   莫晗揪他耳朵警告:“别搞什么惊喜,别吓人,产检完吃顿饭就好,简简单单的就好。”   俞肖川听完更加抱紧她,过了会儿才笑出声。   没错,简简单单的就好。 第73章 番外3   六月中旬的上海,又闷又热,路边每个水果店门口都放着几筐红得发紫的杨梅,上面搁着几片杨梅叶子表示杨梅是新鲜的。潮湿的空气里总能闻到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味儿。   为了赶制张炀下个月的演出服,莫晗和助理林梦忙得晚饭都忘了吃,要不是俞肖川一通电话,两人可能又会像前几日一样,忙到晚上点。   俞肖川电话是打给林梦的,张口就问:“你们还没下班吧?”   林梦看了眼趴在人形模特身上调整版样细节的莫晗,因为肚子大了,不得不勾着腰去扎别针,看起来有些费劲。她小心翼翼地“嗯”了声。   果然俞肖川很不满地哼了两声。   “吃过饭了吧?”   他又问。   这次林梦不敢随便应声了,起口型告诉她:“川哥!”   莫晗本想推开手机不接,但看林梦为难的样子,最后还是很不情愿地拿过手机。   “你怎么又打林梦电话!”   她想先发制人,我就知道!”   莫晗心虚地赔笑:“你收工啦,山里热不热,听说那边也能看到海,你们去看了吗?”   偷听的林梦忍不住叹气,她这老板最擅长转移话题了。   被关心到的俞肖川愉悦地哼了两声,但仍旧抓着重点不放:“你们又没吃饭吧?”   莫晗心虚气短:“马上就去吃。”   俞肖川声音一沉:“这都几点了,你能不能行啊,每次都是这样,我觉得还是得给你找个保姆,要不──”   莫晗马上打断他:“不要,不要保姆,我马上去吃饭,马上下班!”说完喊林梦:“别弄了,收拾收拾咱们去吃饭吧。”   林梦放下手中做到一半的衣领,故作积极地应着:“好的!”   俞肖川听到叹气:“你这样我很担心。”   莫晗安慰他担心的,你妈都说了,我一切都好,还有两个月就卸货了,等你回来啊!”   俞肖川又说:“最近我眼皮跳的厉害。”   莫晗轻轻一笑:“你那是用完吧?”   俞肖川仍不放心:“你还是注意点。”   莫晗连声应着好。   结果挂完电话,她又趴在模特身上继续之前没有完成的工作。林梦一边继续缝领子一边叹气:“川哥知道你这样又该说我了!”   莫晗头也不抬:“不用。”   林梦也有些担心:“你这样真没问题吗?”   莫晗这才看了她一眼:“我自己还不清楚吗?”   林梦闻言吐舌,她被招进,挺着肚子照样加班加点的卖力工作,从不见她喊累,明明既不缺钱花也不缺人才会停下工作。刚进工作室时她也觉得辛苦,可是辛苦归辛苦,钱也拿得多,莫晗比她之前的老,什么都愿意教她,从不藏私。   两人去吃了火锅。当然又是莫晗请客。   吃完火锅莫晗打车先将林梦送回家,等电梯时遇到刚出来的池野,蓬头垢面的,说是在弄一个聋哑人再就业的慈善项目。   “你怎么这么晚回来,又加班了?”   连池野都知道她爱加班。俞肖川偶尔也会跟他是朋友,经常约喝酒。   “没加班,刚去和朋友吃饭了。”   莫晗还是谎话张口就来,她知道池野和俞肖川时不时约出去喝酒。   池野狐疑地盯着她从头看到脚:“你大着肚子还是注意点,老俞现在在外地吧?”   莫晗点头。   池野了然地笑了笑:“要是他家了。”   莫晗摸肚子不置可否。她问池野:“唐夏又回云南了?”上个月她在小区撞见唐夏了,她来接狗的,在云南待了半年的她跟之前大不相同了,整个人熟了不少。是唐夏主动跟她打招呼的,两人云南,也聊了几句池野。莫晗听得出来,唐夏心里还有池野。   池野叹气:“没呢,她家里拦着不让她回去呢。”   莫晗跟着叹气,唐夏家人做法也无可厚非,唐夏待得地方都还没通路。   “不过她执意要回拦不住的。她还没走主要还是在筹钱想带一些项目回来就是帮她做这事的,光支教改变不了那里。”   池野又说。   莫晗想起的织布刺绣,都是非常精致好不来。她心里一动,跟池野说:“没准我也能帮上一些忙。”她最近通过王妍认识了几个大服装企业的负责人们都对传统手工制品很感兴趣,想做一些相关的商业项目。她大概讲了他们的想法,池野听完大喜:“唐夏应该很开心。”   “你们真没可能了?”   莫晗突然发问。   池野愣了几秒果断摇头:“我觉得我们更适合做工作伙伴,而不是情侣。”   唐夏也说过差不多的话,用。这种事情当然是当事人更清楚。   回设计师,加上唐夏池野,聊到半夜。   隔天莫晗就带着唐夏上门拜访了服装公司的负责人们的设计师,从中午聊到晚上,快速地确定了合作意向。   从服装公司大楼出来,唐夏一把抱住莫晗:“跟做梦似的!”   莫晗也觉得像做梦似的,一切顺利地不像话,同时也很有成们。   唐夏马上开始操心接下来的事了,首要第一步还是得筹钱修路,这不仅需要很多钱更需要政府的扶持。池野说他分工协作后马不停蹄地开始行动。   莫晗送走唐夏,独自的服装,剧场演员排练刚结束都去吃饭了,就剩她一人服装都比日常服装夸张臃肿,当她为了拖动一条勾住桌角的连衣裙后退绊倒凳子摔倒在地时,第一想法觉得自来,可摸到身下的液体时她就知道完了。好在手机就在口袋,她躺在地上先打了120,又再打了正在吃饭的丁导的电话,犹豫了几秒后最终还是打给了程露。   “我摔倒了,孩子可能要提前生了。”   她忍着腹中剧痛语气还算平静地通知程露。   程露的反应让她意外,几乎是怒吼:“什么,摔倒了?怎么摔的?你在哪里摔倒了,身边有人吗?肖川呢,他在不在?”   语无伦次毫无半点医生该有的淡定。   莫晗不得不反过来安慰她:“我打120了,应该会去附近的瑞金医院,我在星河剧场,同事们也正赶过来,肖川在外地拍东西。”   她一边说一边时不时停下来缓口气,肚子越来越疼了,好来。   程露也渐渐恢复冷静:“我打电话给你联系人,那边有我同学,应该没问题,我马上去瑞金,我在那边等你。你先不要乱动,等120的人来了再说。”   交待一番后程露先挂了电话,一边给瑞金医院的朋友打电话,一边拿起来,问她这么晚了去哪儿。   “莫晗要生了,你赶紧给肖川打电话。”   程露拖鞋都没来得及换就跑了出去。   剧院里,莫晗躺在地上度过了人钟,她听程露的话不敢乱动,腹中剧痛一波赶着一波排山倒海似的,恨不得撕碎了她。尽管疼得要命,但她还是努力冷静下来,按照程露之前给的指导手册上写的步骤调整呼吸,可是不管怎么调整呼吸依旧没办法减轻腹中剧痛。她捧着肚子流着眼泪祈祷,孩子千万不要有事。   丁导和一众演员先赶到,看到她躺在地上明明疼得满头大汗咬得嘴唇都青了但慌乱,医生马上就到。好在120随后就到,专业医生到来后,莫晗终于松了口气,这才开始放声喊痛。同为女人的丁导和几个女演员听到她撕心裂肺的痛嚎,都忍不住哭了。   程露先一步到达医院,已了一切,负责给莫晗手术接生的医生是她大学同学,和她一样同为业内专家。   在医院看到程露后,莫晗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你别怕,我一直都在。”   进几遍这话。   莫晗已。   这一进手术室就是三个小时,程露始终陪在一旁,看着刚被剖出了保温箱,又看着医生护士抢救因为大出问题。   俞肖川赶到医院时已医院先被程露逮着一顿骂,骂他来得太晚,骂他的错就是了。   等莫晗醒来后,俞肖川把这些话复述给她听。莫晗听完来了句:“她怀你八个月时不也还在医院忙前忙后?我要真因为怀孕就这也不做那也不做,她怕是又会说些别的话。”   俞肖川听完使劲地抓住她的手,一脸的余悸未消。莫晗刚醒来那会儿,听他讲话都带着颤音。   “我觉得她骂得对,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我就该一直陪着你。”   俞肖川十分后悔。   “都是意外,都是意外。”   莫晗反过来安慰他也不是没有后怕,要她和孩子真有个三长两短,还不知道俞肖川会怎样。   “以后再生,我就有经验了,肯定会注意的。”   莫晗说完便看到俞肖川使劲摇头:“不要了,不要再生了,你不知道我接到我爸电话时有多担心,我妈又说你大出血,这一路我真的吓得死去活来,我不想你再遭罪了。改天我就去结扎,跟南希一样。”   莫晗笑着叹气,南希陪着孟秋生完孩子就去做了手术,身边人不想要,她也不会坚持。生孩子如过鬼门关,这次她也算是真真切切地体验了一回们姐弟三个的,几个婶娘也差不多如此,也没见她们说几句生孩不易。如今看来,都是她们都默默忍下了这份苦痛,就算说出眼里,生孩子是女人的天职,至于生孩子的苦痛,都是理所当然。像俞肖川和南希这样的,始终是少数。   莫晗在医院躺了一周,孩子在医院保温箱躺了半个月,接回家时五斤半,俞肖川一个手掌就能托住那小子,小小一团,皱眉皱眼,莫晗形容像老看,跟莫晗之前梦到的相差甚远。   虽然俞肖川请了月嫂伺候,但上手,帮莫晗洗澡洗头,帮孩子喂奶换尿不湿,抱着孩子睡觉,这些他都做得得心应手,之前在新手爸爸课上学到的东西全派上了用真的没办法插手,只能交给月嫂,鲫鱼汤猪脚汤,什么大补来什么。坐完月子,莫晗胖了一圈,俞肖川瘦了一圈。一家三口拍了一张全家福,俞肖川左手抱着他口中的臭小子,右手揽着莫晗,身后就是客厅的大橘树,结着一树的小青橘子。刚拍完照片,臭小子就尿了,大嗓门嚎得那叫一个响。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